摘要:老窑工陈九蹲在窑顶,看着最后一缕天光被山脊吞没,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
青砖窑的雾气总在子时最浓。
老窑工陈九蹲在窑顶,看着最后一缕天光被山脊吞没,喉结滚动着咽下唾沫。
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腰间那串铜铃,这是祖上传下的辟邪物,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他掌心发疼。
窑洞深处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着陶土胚子,一声接一声,在暮色里织成细密的网。
"师父,真要这时候开窑?
新来的学徒阿满攥着火把,火苗在他苍白的脸上跳动。
这小子半月前才从北边逃荒过来,瘦得像根竹竿,此刻两股战战,裤脚还在往下滴水——不知是露水还是冷汗。
陈九没应声。
他盯着窑门上那道新刻的符咒,朱砂在暮色里泛着诡异的红。
三日前烧这窑青砖时,窑火总在子时骤然转青,火舌舔着窑顶,竟映出张女人扭曲的脸。
当时他举着火钳要砸窑眼,却被护窑的王瘸子死死抱住。
那老东西枯枝似的手指掐进他肉里,喉咙里滚着含混的呜咽:"开不得……开不得啊……"
此刻王瘸子正躺在西厢房的草席上,高热得说胡话。
陈九摸出怀里的黄符,这是今晨特意去三十里外的玄真观求的。
道长说窑里进了"哭窑娘子",非得用童子尿混着黑狗血画的符镇着,子时三刻开窑门,拿新烧的瓦罐扣住那东西的哭声,再用碎瓦片封死窑口。
"点火把。
陈九突然起身,惊得阿满手一抖,火油泼在裤脚上。
少年慌忙去擦,却见师父已经走到窑门前,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窑门上的铁链缠着七道红绳,绳结上还沾着王瘸子咳出的血沫。
陈九咬破舌尖,将血珠喷在黄符上。
符纸无风自动,突然"呼"地燃起幽蓝的火苗。
阿满吓得往后退,后脑勺撞在砖垛上,惊起几只夜枭。
"闭眼!
陈九暴喝的同时,手中铜铃急响。
铃舌撞在铃壁上,震得人耳膜生疼。
阿满死死捂住耳朵,却仍听见"咔嗒"一声——铁链断了。
窑门开合的瞬间,阴风裹着腥甜扑面而来。
阿满感觉有冰凉的发丝扫过脖颈,他猛地睁眼,正对上一双青灰色的眼睛。
那女人倒挂在窑顶,褪色的红嫁衣垂下来,像条毒蛇的信子。
她的脸是陶土烧制的青灰色,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牙。
"哭啊……"女人喉咙里发出陶罐开裂般的声响,"我的瓦罐……还我的瓦罐……"
陈九已经冲进窑洞。
他记得道长的话,哭窑娘子最恨新瓦罐,非得用刚出窑的器物扣住她的怨魂。
窑内热浪灼人,他却觉得后背发凉——本该摆满青砖的窑床上,此刻密密麻麻堆着瓦罐,每个罐口都封着红布,像是无数只闭着的眼睛。
"师父!
她在你背上!
阿满的尖叫从身后传来。
陈九浑身血液都冻住了,他听见嫁衣摩擦砖壁的窸窣声,脖颈处传来湿冷的呼吸。
千钧一发之际,他摸到窑床边缘的瓦罐,想也不想就往身后砸去。
"砰!
瓦罐碎裂的脆响中,女人发出非人的嘶吼。
陈九趁机滚到窑洞另一侧,手中铜铃摇得震天响。
他看见女人青灰色的手指插进砖缝,指甲缝里嵌着暗红的陶土——那是二十年前他亲手封进窑里的颜色。
"拿符来!
陈九冲着洞口嘶吼。
阿满却像被钉在原地,两眼直勾勾盯着窑顶。
陈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浑身汗毛倒竖——上百个瓦罐的红布封口正在渗血,暗红的液体顺着罐身蜿蜒而下,在窑床上汇成诡异的图案。
女人突然出现在陈九面前。
这次他看清了,她的嫁衣下摆缺了一角,正是二十年前他修补窑顶时,被狂风吹走的那块红布。
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他想起那个暴雨夜,自己如何将哭喊的孕妇推进窑洞,只因王瘸子说"阴胎入窑,砖色更正"。
"原来是你……"女人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嘴角不再咧到耳根,反而浮起凄凉的笑,"陈师傅,我的瓦罐……装得下你的良心吗?
陈九踉跄后退,后腰撞上窑壁。
他摸到满手黏腻,转头看见自己方才砸碎的瓦罐里,蜷缩着个青灰色的婴孩。
那孩子没有五官,胸口却嵌着半块铜铃——正是他祖传的那枚。
窑外传来阿满的哭喊。
陈九强撑着站直身子,发现女人正慢慢透明。
她身上的嫁衣化作陶土碎屑,露出底下森森白骨。
那些骨头上有清晰的指痕,像是被人活生生按进陶土里烧制的。
"用瓦罐……堵窑口……"女人的声音越来越轻,手指却指向窑床深处。
陈九这才发现,所有瓦罐的排列竟暗合八卦,而正中央的窑床上,有个半人高的巨型瓦罐,罐口封着七层红布。
阿满突然冲进来,手里举着火把:"师父!
王瘸子……王瘸子死了!
他手里攥着这个!
少年摊开手掌,是半块烧焦的陶片,上面隐约可见个"陈"字。
陈九浑身剧震。
那是二十年前他亲手刻在窑工名牌上的印记。
此刻窑洞深处传来瓦罐爆裂的连环巨响,巨型瓦罐的红布封印正在渗血。
女人最后看了他一眼,身体彻底化作陶土粉尘,却有一缕青烟钻进了他腰间的铜铃。
"堵窑口!
陈九抓起最近的瓦罐就往窑门冲。
阿满这才发现,那些渗血的瓦罐不知何时已爬满裂纹,暗红的液体正从裂缝中涌出,带着刺鼻的硫磺味。
两人刚把瓦罐堆到窑门前,巨型瓦罐突然炸开。
腥风扑面而来,陈九看见无数陶土手臂从窑床伸出,每只手里都攥着半块铜铃。
他想起祖上传下的禁忌——若窑中现婴灵,必得用至亲之血封窑。
"阿满!
砸铃!
陈九突然夺过少年手中的火把,点燃了自己的衣摆。
阿满愣神的瞬间,师父已经扑向窑床,将燃烧的衣摆按在那些陶土手臂上。
火苗窜起的刹那,他听见无数婴孩的啼哭,却也看见自己腰间的铜铃正在融化。
铜水滴在窑床上,烧出焦黑的坑洞。
陈九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混着血沫。
他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自己如何将孕妇推进窑洞,又如何亲手封死了观察孔。
此刻窑洞开始坍塌,他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
阿满疯了一样往窑外拖他,却见师父突然抽出腰间的柴刀。
在少年惊恐的目光中,陈九斩断了自己攥着铜铃的右手。
断手掉进火堆的瞬间,所有陶土手臂都缩了回去,巨型瓦罐的碎片在空中拼成个"怨"字。
"封窑……"陈九用左手将最后几个瓦罐推向窑门。
阿满哭着搬来碎砖,看着师父的血染红了新瓦罐。
当最后一块瓦片堵住窑口时,他们同时听见了女人的叹息。
那声音不再凄厉,反而带着解脱的释然。
晨光初现时,村民们发现青砖窑塌了大半。
王瘸子的尸体蜷缩在窑顶,手里还攥着半块刻着"陈"字的陶片。
阿满跪在废墟前,身前摆着个完整的瓦罐,罐口封着七层红布,隐约能听见里面细碎的铃铛声。
有人说,深夜经过窑址时,会听见瓦罐相撞的轻响。
也有人说,曾见个红衣女子在月下修补窑洞,她手中陶土会自己变成青砖。
只有阿满知道,每个新烧的瓦罐底部,都刻着个极小的"陈"字——那是师父用断手在血泊里写下的忏悔。
三年后,有客商重金求购青砖。
阿满带人开窑时,发现所有新砖都带着奇异的纹路,像是无数只小手在砖里相握。
最中间那块砖上,嵌着半枚铜铃,轻轻一敲,便有清越的铃声响起,惊起满山夜枭。
残月悬在窑顶裂隙间,将阿满的影子拉得细长。
他握着火钳的手在抖,不是惧意,而是这窑中冷热交替的古怪气流,正顺着脊梁骨往天灵盖钻。
三年前师父用断手封窑那夜,他分明听见铜铃在瓦罐里唱安魂曲,可今晨客商来时,所有瓦罐都裂成了齑粉。
“开窑!”
客商头戴幂篱,玄色大氅裹着身形,腰间玉佩却泛着诡谲青光。
阿满认得那纹样——正是二十年前被烧死在窑中的孕妇,陪嫁妆奁上雕的并蒂莲。
他喉结滚动,火钳尖端触到窑门封泥的刹那,山风突然倒灌,卷着纸钱似的灰烬扑在脸上。
“且慢。”
沙哑声音从身后传来。
阿满浑身剧震,这嗓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陶土,正是王瘸子咽气前最后的呜咽。
转身却见是个驼背老妪,拄着蛇头拐杖,左眼蒙着层翳白的膜。
她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窑门,封泥竟簌簌剥落,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抓痕。
“阴刻血咒,阳世难开。”老妪的蛇杖突然点在阿满眉心,冰得他打了个寒颤,“你师父当年种下的因,今日该结果了。”
客商的玉佩骤然迸发青芒,与蛇杖相撞激起火星。
阿满踉跄后退,后背撞上窑壁时,听见无数陶片在砖缝间摩擦的声响。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的话:“若遇蛇杖老妇,速往乱葬岗取我骨灰……”
“小哥儿可认得这个?”老妪突然掀开幂篱,露出半张焦黑的脸。
右眼完好无损,瞳孔却竖成蛇类般的细线,眼角蜿蜒着暗红纹路,恰似陶土窑变时产生的冰裂纹。
她掌心托着半块铜铃,缺口处还沾着陈年血痂。
阿满的火钳“当啷”坠地。
那是师父斩落的右手所化,此刻却在老妪手中发出清越嗡鸣,与窑内隐约的铃铛声遥相呼应。
客商突然暴起,玉佩化作青蛇缠住老妪脖颈,却被蛇杖尖端迸发的黑气绞成齑粉。
“二十年了,你陈家窑的债也该还了。”老妪的蛇杖重重顿地,窑门轰然洞开。
冲天黑气裹着焦糊味涌出,阿满却见窑内景象与三年前大不相同——本该坍塌的窑床完好如初,青砖堆成莲花状,中央供着个半人高的瓦罐,罐身绘满血色符咒。
瓦罐突然震颤,裂开蛛网般的纹路。
阿满看见罐中伸出只青灰色的小手,指甲缝里嵌着师父常用的陶土。
老妪的蛇杖猛地刺入罐口,黑气中却传来女子轻笑:“老婆子,你当真以为这具蛇蜕能困住我?”
客商的残破衣袂无风自动,露出腰间暗袋里半块陶俑。
阿满瞳孔骤缩——那陶俑分明是师父年轻时的模样,只是眉心多了点朱砂痣。
老妪的蛇杖突然发出悲鸣,杖头蛇眼渗出黑血,她踉跄后退时,阿满看见她后颈浮现出与瓦罐相同的符咒。
“原来是你!”老妪的嘶吼混着腥甜,“当年你假死脱身,将怨灵封入我体内……”
瓦罐彻底炸裂的瞬间,阿满被黑气掀翻在地。
他看见无数陶土碎片在空中重组,化作个红衣女子,发间插着半截断裂的铜铃。
女子腹部高高隆起,却布满蛛网般的裂纹,有细小的手臂正从裂缝中探出。
“陈家窑的债,该用血来偿了。”女子的声音像是瓦片相互刮擦,她抬手时,窑内所有青砖都浮上半空,砖缝里渗出暗红液体。
阿满突然明白师父为何总在雨夜修补窑洞——那些青砖根本不是烧制而成,而是用鲜血将陶土黏合!
老妪的蛇杖突然缠上阿满的脚踝,将他拖向窑洞深处。“取你师父骨灰!”她嘶声喊道,左眼白翳竟渗出血泪,“她在等陈家最后的血脉……”
阿满在砖垛间翻滚,指尖触到个油布包。
打开瞬间,阴风卷着骨灰扑面而来,他听见师父的叹息在耳边响起:“乱葬岗第三棵槐树下,埋着真正的窑母……”记忆如惊雷劈开混沌,他想起师父断手那夜,血泊里用陶土捏成的槐树形状。
红衣女子的笑声陡然凄厉,青砖化作暴雨倾泻而下。
阿满将骨灰撒向空中,灰烬却凝成陶土盾牌,护着他冲向窑外。
老妪的蛇杖与女子缠斗在一处,黑气与红雾交织成漩涡,露出内里无数挣扎的婴灵。
“跑!
往东三里枯井!”老妪的蛇杖被婴灵咬断,她反手将阿满推出窑洞。
少年踉跄着跌进荒草,回头时正见女子抓住老妪的天灵盖,指甲深深刺入焦黑的皮肉。
老妪却突然笑了,干瘪的嘴唇翕动:“你以为……我真不知你是谁?”
阿满不敢再听,拼尽全力往东狂奔。
枯井在月色下泛着幽光,井沿陶片组成诡异的阵法。
他刚触到井绳,脚下突然塌陷,整个人坠入冰冷的井水中。
下沉的瞬间,他看见井壁嵌满陶俑,每个俑的眉心都点着朱砂痣。
井底传来锁链拖动的声响。
阿满摸到块凸起的陶砖,用力按下时,井水突然沸腾。
无数陶俑睁开空洞的眼眶,齐声唱起安魂曲。
他跟着曲调摸索前行,指尖触到个冰凉的瓦罐——正是三年前封窑时,师父特意留在窑外的那个。
瓦罐突然发出心跳般的震动,罐身符咒渗出鲜血。
阿满想起师父总在夜深人静时,对着这瓦罐喃喃自语。
此刻他凑近罐口,听见里面传来微弱的铃铛声,还有师父断断续续的忏悔:“……不该用活人祭窑……不该埋了窑母……”
井口突然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阿满抱着瓦罐浮出水面,正见红衣女子站在井边,腹部裂纹已蔓延至脖颈。
她身后,老妪的尸体正在风化,化作陶土粉末飘散在夜风中。
“把瓦罐给我。”女子的声音带着蛊惑,隆起的腹部突然裂开,伸出只青灰色的小手,“只要我吞了这具魂魄,就能转世为人……”
阿满突然将瓦罐倒扣在头顶。
罐中铃铛声大作,女子发出非人的惨叫。
他看见无数婴灵从瓦罐裂缝中涌出,却不再攻击他,而是扑向红衣女子。
那些小手撕开她的嫁衣,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符咒——竟与当年师父封窑时画的如出一辙。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窑母!”阿满突然明白过来。
师父当年将孕妇推入窑中时,女子腹中胎儿已成怨灵。
而真正的窑母,该是那口吞了无数婴孩的凶窑!
女子发出陶罐爆裂般的笑声,身体却开始崩解。
阿满看见她额间浮现出与瓦罐相同的符咒,而那些婴灵正将符咒啃噬殆尽。
当最后一点红光消失时,女子化作漫天陶土,纷纷扬扬落进枯井。
晨光刺破云层时,阿满抱着空瓦罐站在窑址前。
昨夜坍塌的窑洞已恢复如初,只是窑顶多了棵槐树,树根处渗出暗红汁液。
他想起师父的骨灰里混着槐花,突然明白这二十年来,他们烧制的根本不是青砖,而是用血肉喂养的邪物。
客商的尸体横在槐树下,半块陶俑从怀中滚落。
阿满拾起时,陶俑突然睁开眼,眼角流下两行血泪。
他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呢喃,像是窑中婴灵在诉说被活埋的痛苦,又像是历代窑工在忏悔用活人祭窑的罪孽。
“该结束了。”阿满将瓦罐狠狠砸向槐树。
罐身碎裂的瞬间,整片窑址开始震动,无数青砖浮上半空,砖缝里渗出的不再是鲜血,而是清澈的泉水。
他看见那些婴灵从泉水中浮现,对着他露出天真的笑容,然后化作萤火虫散入山林。
槐树轰然倒塌时,阿满在树根处发现个密室。
石壁上刻满符咒,中央供着个赤金瓦罐,罐口封着九重铁链。
当他触碰铁链的刹那,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师父如何将孕妇推入窑中,看见王瘸子如何用活人血调制釉料,更看见自己襁褓中时,额间就点着与陶俑相同的朱砂痣。
“原来我也是祭品。”阿满抚摸着额间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惊起满山飞鸟,他听见远处传来悠长的铜铃声,像是师父在奈何桥畔摇响的安魂曲。
当第一缕阳光照进密室时,阿满将赤金瓦罐沉入枯井。
泉水瞬间变成赤红色,却不再有血腥味,反而透着清甜的草木香。
他最后看了眼恢复平静的窑址,转身往山外走去。
腰间铜铃不知何时复原如初,轻轻一摇,便有风声送来婴灵的嬉笑。
三年后,有采药人在乱葬岗发现座无字碑。
碑前摆着个普通瓦罐,罐口系着褪色的红绳。
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听见瓦罐里传出清越的铃铛声,混着女子哼唱的童谣,在山风中飘向远方。
而青砖窑的旧址上,开满了血色的并蒂莲,花蕊中藏着细小的铜铃,风过时便齐声低吟:“瓦罐锁魂,青砖埋怨,轮回路上,莫回头看……”
雨丝斜斜地扎进青砖窑的裂隙,阿满的胶靴陷进泥里,每走一步都带起腥臭的淤水。
他盯着掌心那枚突然发烫的铜铃,三年前师父断手时留下的血痂,此刻正在铃铛缺口处泛起诡异的红光。
“真要下去?”二狗子攥着洛阳铲的手在抖,这汉子在黄河边捞了二十年尸,此刻喉结却像卡了块生铁。
他面前的盗洞是今晨新打的,洞口还粘着几片带朱砂纹的陶片——与阿满腰间铜铃的纹路一模一样。
阿满没答话,将铜铃系在洞口槐树枝上。
铃舌撞在铃壁的瞬间,整片山林的鸟雀突然惊飞,像是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
他想起昨夜那个梦,师父泡在赤红泉水里,腹部裂开个陶罐形状的窟窿,无数婴灵正从窟窿里往外爬。
“你守着。”阿满将防风火把塞给二狗子,顺着盗洞往下滑。
潮湿的岩壁蹭过后背,他闻到股熟悉的焦糊味——和三年前开窑时涌出的黑气一模一样。
洞底突然开阔,手电筒光束扫过处,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这是间地下窑室,穹顶垂着数以千计的陶俑,每个俑的眉心都点着朱砂痣,姿势却诡异扭曲:有的在用指甲抠挖自己的眼窝,有的抱着碎裂的陶罐吮吸,还有的将手臂插进同伴胸膛。
最中央的陶床上,躺着具被陶土包裹的女尸,嫁衣上密密麻麻缠着铁链,链头却系着九个赤金瓦罐。
“阿满哥!
铃铛……铃铛在渗血!”二狗子的尖叫从头顶传来。
阿满猛地转身,手电筒光斑正照在女尸脸上——那分明是客商幂篱下的焦黑面容,左眼却完好无损,瞳孔里游动着细小的陶片。
女尸突然睁眼。
阿满感觉后颈汗毛倒竖,这绝不是活人该有的眼神。
女尸腹部传来陶罐开裂的脆响,他看见有青灰色的手指从嫁衣下摆伸出,指甲缝里嵌着师父常用的陶土。
最可怕的是那些铁链,此刻正在渗出暗红液体,顺着陶床纹路汇成个“陈”字。
“别碰瓦罐!”阿满的暴喝与女尸的嘶吼同时炸响。
二狗子已经掀翻了其中一个赤金罐,腥风扑面而来的瞬间,他看见罐中涌出无数陶土手臂,每只手里都攥着半块铜铃。
那些手臂抓住二狗子的脚踝就往罐里拖,汉子凄厉的惨叫在窑室内回荡,惊起更多陶俑纷纷坠落。
阿满扑向最近的陶俑,用洛阳铲砸碎其天灵盖。
碎陶片中滚出个漆黑的物件,竟是王瘸子那根断裂的蛇杖头。
当他握住杖头的刹那,窑室突然响起万千婴灵的啼哭,穹顶陶俑齐刷刷转头,空洞的眼眶里渗出黑血。
“原来是你……”女尸的声音像是瓦片在互相刮擦,她腹部的陶罐裂口越来越大,露出内里蜷缩的婴孩。
那孩子没有五官,胸口却嵌着师父那枚完整的铜铃,此刻正随着女尸胸腔的起伏发出共鸣。
阿满突然明白过来。
三年前师父斩落的右手,根本不是为了封窑,而是将真正的怨灵转嫁到了自己身上。
他低头看向掌心,果然看见朱砂痣正在蔓延,皮肤下凸起细小的陶土纹路。
“二狗子!
火油!”阿满将蛇杖头插进陶床缝隙,暗红的液体立刻顺着杖身蛇纹蔓延。
女尸发出非人的嘶吼,那些陶土手臂突然调转方向,朝着阿满扑来。
他翻身滚进陶俑堆,听见背后传来皮肉烧焦的滋滋声。
二狗子终于回过神,将火油罐砸向女尸。
火焰腾起的瞬间,阿满看见女尸嫁衣下的身体正在融化——那根本不是血肉,而是无数陶片用血黏合而成。
最骇人的是她腹部,婴孩的四肢已经挣破陶罐,每根手指都长着陶土指甲。
“快砸铃铛!”阿满扯下腰间铜铃扔向火海。
铜铃与婴孩胸前的铜铃相撞,爆发出刺目的金光。
女尸的惨叫震得窑室簌簌落灰,她突然伸手抓向阿满,焦黑的手指却在他面前三寸处停住——师父的骨灰不知何时从他衣襟里洒出,在空中凝成陶土盾牌。
二狗子趁机举起洛阳铲,狠狠劈向女尸手腕。
断裂处喷出的不是鲜血,而是黑色的陶土浆液。
阿满趁机滚向剩下的赤金瓦罐,发现罐身都刻着生辰八字——正是二十年前窑难中失踪的九个孕妇。
“你们陈家造的孽,该还了!”女尸的声音突然变成男人腔调,阿满听出那是王瘸子的声线。
他看着女尸的面部轮廓在火光中扭曲变幻,时而化作师父的模样,时而变成客商的焦黑面容,最后定格成个陌生的青年——眉心朱砂痣鲜红如血。
阿满突然想起师父的日记残页,上面潦草地写着:“窑母非人,实为活祭。
每代窑工需献血亲,否则窑变噬主……”他看着自己掌心蔓延的陶土纹路,突然笑出声来。
原来他根本不是师父捡来的孤儿,而是二十年前就该死在窑中的祭品。
“要死一起死!”二狗子突然举着火把冲向女尸。
这汉子右腿已经被陶土手臂扯去大半,却用洛阳铲勾住了女尸脖颈的铁链。
火焰顺着铁链窜上女尸嫁衣,她腹部的婴孩发出刺耳的尖啸,整个窑室开始剧烈震动。
阿满抱起最近的赤金瓦罐,罐身传来心跳般的震动。
他想起昨夜槐树下的幻象,那些婴灵在泉水中对他微笑,额间都点着朱砂痣。
此刻瓦罐表面浮现出细小的血字:“以命换命,以血还血。”
“接着!”阿满将瓦罐抛向二狗子。
汉子下意识接住的瞬间,瓦罐突然炸裂,无数婴灵从罐中涌出,却不再攻击他们,而是扑向女尸腹部的婴孩。
两个陶土婴儿在空中撕咬,发出瓦片碎裂的脆响。
女尸的惨叫逐渐微弱,她身上的陶片开始剥落,露出内里森森白骨。
阿满看见那些骨头上刻满符咒,与三年前封窑时师父画的如出一辙。
最可怕的是脊椎处,嵌着个完整的陶俑——正是客商怀中那半块俑的另一半。
“原来窑母在这里……”阿满喃喃自语,突然将蛇杖头狠狠刺进自己心口。
钻心的剧痛中,他看见陶土纹路顺着伤口涌出,在空中凝成师父的模样。
老窑工的虚影对着女尸一指,所有陶俑突然齐声唱起安魂曲。
二狗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他发现阿满的血落在陶床上,竟渗出青砖的纹路。
那些纹路逐渐组成幅地图,终点正是窑址后山的无名荒冢。
女尸腹部的婴孩突然发出婴儿啼哭,挣脱陶罐扑向阿满,却在触及他鲜血的刹那,化作漫天萤火虫。
“快走!”阿满用最后的力气推开二狗子。
窑顶开始坍塌,陶俑如下饺子般坠落。
二狗子背着阿满往外爬时,听见身后传来瓦罐相撞的轻响,像是无数个小手在鼓掌。
冲出盗洞的瞬间,暴雨倾盆而下。
阿满看着掌心逐渐消退的陶土纹路,突然咳出口黑血。
血中混着细小的陶片,在雨水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二狗子要背他下山,却被阿满按住肩膀:“去后山荒冢,挖开东南角的槐树。”
黎明时分,二狗子在槐树下挖出个陶瓮。
瓮中装满婴儿襁褓,每个襁褓上都系着铜铃,铃内刻着生辰八字。
当他掀开最底层的油布时,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瓮底躺着具成年男尸,眉心朱砂痣鲜艳欲滴,正是阿满记忆中师父年轻时的模样。
“原来你才是真正的窑母……”阿满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面色惨白如纸,脖颈处的陶土纹路已经蔓延到下颌,“每代窑工都以为自己在烧砖,却不知是在用血亲养蛊……”
二狗子突然发现阿满的影子在扭曲。
那影子逐渐拉长变形,最后化作个陶土捏成的女子,腹部高高隆起,发间插着半截断裂的铜铃。
女子对着他微笑,嘴角却咧到耳根,露出森白的陶土牙齿。
“跑!”阿满突然将他推出丈许。
二狗子踉跄着跌进雨幕,回头时正见无数陶土手臂从瓮中伸出,将阿满拖进黑暗。
槐树在狂风中拦腰折断,树根处喷出赤红泉水,将陶瓮连同男尸一起卷入地下。
三年后,有采药人在青砖窑遗址发现座新坟。
碑前摆着个普通瓦罐,罐口系着褪色的红绳。
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个红衣女子抱着婴孩在窑址徘徊,她发间的铜铃随风轻响,却再无人敢靠近那片诡异的槐树林。
二狗子带着洛阳铲回到窑址时,正赶上暴雨。
他在荒冢原址挖出个密室,石壁上刻满血咒,中央供着个赤金瓦罐。
当他触碰瓦罐的刹那,无数记忆涌入脑海——他看见自己襁褓中时,额间就点着朱砂痣;看见师父如何将孕妇推入窑中;更看见历代窑工在月圆之夜,抱着瓦罐往槐树下埋葬血亲。
“原来我们都是祭品。”二狗子抚摸着额间若隐若现的红痕,突然笑出声来。
笑声惊起满山夜枭,他听见瓦罐里传出清越的铃铛声,混着女子哼唱的童谣。
当他举起洛阳铲劈向瓦罐时,却见罐中涌出清澈的泉水,水中浮现出无数婴灵的笑脸。
月光穿透云层的瞬间,二狗子看见自己的影子在扭曲。
那影子逐渐化作陶土女子,腹部却嵌着师父的面容。
女子对着他伸出手,指尖滴落的不是鲜血,而是青砖窑特有的釉彩。
“该你了。”女子的声音温柔似水,二狗子却听见自己骨骼发出陶土开裂的脆响。
他最后看了眼恢复平静的窑址,转身往更深的山林走去。
腰间铜铃不知何时复原如初,轻轻一摇,便有风声送来婴灵的嬉笑,在夜雨中飘向远方。
而青砖窑的旧址上,新生的槐树在月光下舒展枝条。
树根处渗出暗红汁液,顺着山势汇成细流,在荒冢前凝成个小小的陶罐。
罐中传来微弱的心跳声,与远处山涧的铃铛遥相呼应,谱写着永无止境的轮回。
来源:Sus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