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啊,你先好好修养,今日落水究竟为谁所害,为父一定替你查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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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举着的手轻轻落下,抚开我鬓边的湿发,声音像哭又像要笑:
「我的儿啊……你没事就好!」
我呆住了,只觉得有鬼神上了我爹的身。
我爹最恨失贞的女儿,而我当众落水,前世甚至差点把我浸了猪笼。
想到这里,胸口恨意熊熊燃烧。
我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地扇了我爹一巴掌。
2
「啪」!
清脆的耳光声响起,我爹愣了一下。
就在我以为惨剧即将来临,准备面临第二次死亡时。
我爹哈哈大笑,宠溺道:
「我儿身手矫健,有封侯拜相之才!」
我支着发麻的手,瞪大眼睛看他。
他转头对着围了一圈的侍女厉喝:
「都怎么伺候的?没看见少爷落了水吗?明天把你们全都发卖去窑子里!」
面对着我,他摸了摸脸,又换上一番慈父语气:
「儿啊,你先好好修养,今日落水究竟为谁所害,为父一定替你查清。」
旁边的下人们连忙称是,如潮水一般围了上来,为我抹脸擦身,好不殷切。
少爷?
我心中大震,一扒领口,便看见属于男人的平坦胸口。
3
我重生了。
从将军府命如草芥的女儿,变成了金尊玉贵的嫡长子。
前世的这个时候,我也是失足落水,被寒门学子白铮所救。
他本以为救了个金凤凰,没想到我那恪守礼法的亲爹嫌我不守妇道,把我关起来毒打一顿后,将我从家中除名。
逢人便说:「我崔望从未有过这样自甘堕落的女儿!」
若他只是打我一顿,便再不管我,那样也还好。
说不定,我还能像一条狗一样靠着柴房里我娘送来的残羹冷肴活下来。
可他却像对待一个物件一样,将我赏给了救我上岸的白铮——
我对白铮尚存幻想,以为能与他举案齐眉,好好做夫妻。
可白铮不这样想。
他从我这里讨不到将军府的好处,愈加恼怒。
正巧考评,他从翰林院转入兵部,而他的上司兵部侍郎郭尹,因为粮草之事,才被我爹臭骂了一顿。
郭尹正是气头上,无处发泄,结果白铮竟拱手将我这位将军之女送入了他的房中。
郭尹见猎心喜,一夜摧残后将我扔出了府中。
而白铮声称夫人暴病而亡,他自己却因祸得福,从此官运亨通,还因一副好相貌得了皇帝青眼,尚了公主。
人人都有好结局。
唯有我,当夜死在兵部侍郎府。
尸身被草席一裹,扔进了乱葬岗。
一张面容姣好的脸也被老鼠啃噬,成了无名无姓辨不清面容的孤魂野鬼,失去了自己在世间的最后一点痕迹。
本来,从名字被家族除名的那一刻起,我便不算人了。
只能依靠父家夫家生存,即使死去,也无人在意。
想到这里,我胃中翻滚,又想吐了。
我不愿做男人,也不想做这样的女人。
我只是……
想做一回人。
但在这里,男人才算人。
4
阖府上下的女眷殷切地围了上来。
前世,我落水被救,家里连正门都没让我进。
我这些姨娘妹妹们更是对我避之不及,生怕与我多说了一句话,便污了自己的名声。
我回来后住在柴房,吃的是残羹冷饭。
小妹妹三娘悄悄给我送了一件薄衣,被父亲发现,都上了家法。
三娘挨了十板子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身体这样弱了下去,及笄后早早成婚,因风寒死在了夫家。
我一时间魂不守舍,几乎不认识这些家人了。
我娘却伸手把我搀下来,笑盈盈地端一碗热腾腾的血燕,软声细语地哄我:
「儿啊,来,暖暖身子。」
我的小妹妹笨拙地抱着一件厚重的披风,要给我披上。
姨娘鼓励地看着三娘:
「帮你哥哥披上,别受冻了。」
女眷们围在一起,欣赏着这兄友妹恭的一幕。
妹妹为落水的哥哥送上披风,便是恭顺孝悌,人人称赞。
而为何落水的换成姐姐,便是犯了大错,会被最重礼数的父亲惩罚?
我根本没有心情喝下这碗血燕,随手将碗往外一抛,便急匆匆地要逃离这里。
可小厮却殷切迎上,伺候我去洗漱沐浴。
隐隐的,我听见身后远去的声音:
「大少爷雷厉风行,有成大事之风,肖似老爷啊。」
「三娘!你是大家闺秀,别往外乱跑,回房去!」
5
树影摇曳,我在卧房中做了一夜噩梦。
一会儿,我是崔家大娘子,在府中修习女红,贤德淑良。
一会儿,我又成了不知礼节人人喊打的浪荡女,在河边被人团团围住。
我被脚步声惊醒。
有人来看我了。
表弟阿峰钻入我的房中,一张满是疙瘩的脸凑近了我。
「听人说你昨日落水,弟弟心中很是焦急。」
他正剖白内心,我心中如惊雷炸响,警惕地看向了他。
前世,这登徒子钻入我二妹闺房,被丫鬟婆子打了出来。
父亲雷霆大怒,认定是我二妹勾引表弟,将她直接许给了他。
「无蜜不招彩蝶蜂,子峰是个纯善的孩子,若二娘真的没有什么过界之举,为何会引得他入房相见?」
「也亏得子峰不嫌弃二娘,否则我早叫二娘一尺白绫吊死在房中,也不让人闲话我崔某的家风!」
可怜我妹妹小小年纪便入了袁子峰房中,产子时年纪太小,血崩而死。
三月后袁子峰便娶了续弦,我父亲还赴了喜宴,奉上贺礼。
这登徒子,竟然敢进我的房中!
我一时忘记自己当今的身份,惊得魂飞魄散,撑起来,迎面便给了他一耳光!
「滚出去!」我喝道。
袁子峰无辜挨打,一双眼茫然地瞪大,捂着麻痛的脸,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惊胆跳,若此时有人进来,我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
想到二妹凄惨的下场,我看着那张恶心的麻子脸,一不做二不休,反手又给了他一耳光!
啪!
「表哥在做什么!」
我手劲不小,袁子峰被打得跪坐在地,捂着红肿的脸大叫起来。
他扯住我屋里的丫鬟,怒骂道:
「还不搀本少爷起来!都怎么做事的!」
「何事喧哗!」
熟悉的威严声音传来。
父亲来了。
我只觉得大祸临头,绝望地闭上眼睛。
可谁想,父亲大步上前,拎开了跪在我床前的袁子峰,心疼地握住我的手。
「庭芝!」
他语气慈爱得让我有点恶心。
「庭芝,你大病未愈,是什么事惹你动了气?」
「这些事交给下人处置就好,何必亲自动手。」
对,我想起来了,这辈子,我名叫崔庭芝。
这个名字出自于前朝古书,用于形容家中优秀子弟。
「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庭阶耳。」
真是拳拳慈父心,这可是我做女儿时从未体验到的。
前世做女儿时,大家叫我崔大娘。
做妻子时,人家唤我白崔氏。
我放松下来,虚弱地咳喘一声,假惺惺道:
「谢父亲关心。」
「你我父子之间,何必如此生分。」父亲扶着我躺下,「庭芝还有什么不适?」
我微微一笑:
「才醒,有些犯恶心。」
6
「伯父!表哥他莫名其妙地打我!」
袁子峰眼中盈满恶意,满腹委屈。
「您可要为我做主。」
他在我家为非作歹,却因为我娘亲家男丁的身份数次逃避惩罚。
今天,他和往常一样试图告状。
「你表哥身体虚弱,你贸然闯入,冲撞了他,还不向你哥哥赔礼道歉!」
父亲转头斥责袁子峰,反手就又给了他一个耳光。
袁子峰屈辱地跪在地上,嗫嚅着嘴:
「是弟弟的错。」
我看着他,微笑:
「是哥哥身体不中用,才一时迷了心,将你错看成了旁人。你不会怪哥哥吧?」
表弟跪行过来,亲切道:
「我怎么会怪哥哥!」
我也适当地建议:
「但弟弟这张脸着实有些吓人,才让我失了魂。不如近日来弟弟便在屋子里多用些素食,疗养数月,定然能让面容光洁如新。否则日后科举为士,冲撞了贵人,才是不妥。」
父亲一听,觉得颇有道理,夸赞道:
「吾儿心细如发,言之有理。子峰,此事我会告知你父亲,日后就少出来走动吧。」
表弟呆住了,忍气吞声道:
「哥哥教得是。」
7
身子才好,父亲立即要我去太学念书。
前世,他从不许我识字念书,便是一日少缝了一张绣帕,都要被我母亲打手心。
妹妹们曾拉着我嘀咕:
「读书写字、在外奔波是男人们的事,咱们命好,只用做做绣活,不必如此辛苦地在外奔劳。在府里管好家事,生儿育女,不必抛头露面,多自由幸福呀。」
「日后管好了家,主持中馈,男人们拿银子都得看咱们脸色呢。」
几个女孩子嘻嘻笑作一团。
可若操持家事是这样好的事,为什么男人们会对此避之不及呢?
若读书识字、奔波朝堂是这样辛苦的事,为什么男人们会争先恐后呢?
我身子才好,父亲便叮嘱要我好好念书,他这样爱自己这个儿子,为什么不叫他去做些轻松些的事呢?
这个世道,男人是人,女人只是物件。
那男子非要占据的事,便一定是天下一等一的好事。
数月下来,我成了太学中读书最勤的子弟,颇得老师喜爱,在年末的月试之中,甚至拿了头名。
人人都来恭贺我,恭国公世子许魁甚至还特意为我设宴,庆贺我的进步。
想要在官场交际,就必须要与这些权贵子弟交好。
我思忖良久,还是赴了宴会。
只是我没想到,这场宴会,竟然开在久负盛名的秦淮河之上。
换而言之,是在我落水的地方。
8
时至冬日,夜色沉静,明月高悬。
夜风微凉,我站在花船上,心中满是不自在。
「崔兄,我敬你一杯!」
许魁热切地拉我坐下,在场的少爷们都怀抱美人,推杯换盏。
我规规矩矩坐在一边,离我身边的美人很远,又实在不好推拒,连忙饮了手中的酒。
「庭芝生得俊美,定招小姑娘喜欢,不知家中可有婚约?」
「近期庆安公主招婿,庭芝可仔细些,莫被抓去做了赘婿哈哈哈!」
我呛了口酒,捂着嘴狂咳,狼狈道:
「世子说笑了……皇家贵婿,何等殊荣?」
「庆安殿下声名远扬,做她的赘婿又有什么不好?」
宴席上的少爷们静了一瞬,根本想不到我还有做赘婿的远大理想。
可我一言一语都发自真心,已经在世间走过一遭,在我看来,所有男子都是浊物。
庆安公主,便是白铮后来攀上的高枝。
陛下年迈无子,膝下唯有四位公主,庆安居嫡长,无论未来是皇帝的哪位侄子即位,都要尊她为长公主。
这样贵不可言的凤凰,怎么能停栖在白铮院中?
今生为赘,还能断了将军府传承,何乐而不为!
我正沉思。
抬头,却见一个布衣打扮的青年被侍从引了上来,笑吟吟地向我行礼问候。
「在下白铮,见过世子,见过崔少爷。」
许魁站起来,拍了拍白铮的肩膀,引荐道:
「这是民间考上来的人才,最近留京准备会试,学识颇丰。你平日也爱读书,或许此人性情也对你胃口。」
我定住,捏紧了拳头。
白铮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目含情,唇角带笑,看起来是好一个翩翩公子。
但只有我知道,此人性情阴险狡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9
白铮送我去兵部侍郎府上那日,正是如今日一般的深夜。
白铮很少在此时来我房中,这日他破天荒地进来了,温柔地为我送上宵夜。
「夫人在府中操持家事辛苦,为夫找同僚讨要了补身体的好药,来,喝了吧。」
他坐下,点燃一根红烛,俊俏的面容在月光与烛影里明灭闪动:
「夫人调养好身子,才能为我仕途助力,才能让你我夫妻同心,举案齐眉。」
我还信任这个丈夫,感动于他的挂念,也愧疚于自己成婚至今尚无子嗣,毫无防备地喝下了药。
见我放下瓷碗,白铮才撑着下巴,一张白净漂亮的脸微笑着:
「夫人莫要见怪,若非岳父大人不认你这个女儿,为夫也不会行此畜 生不如之事。」
「来日为夫飞黄腾达,夫人泉下有知,也定会欣慰。」
我尚不知发生了何事,浑身发麻,懵懵懂懂地晕了过去。
昏迷之前,只见到白铮低着头,吹灭了桌上的红烛。
记忆与现实混杂在一起,我怒火中烧,手中的酒杯砰地砸在地上。
瓷片飞溅,所有人都呆在原地,连奏乐声都生生顿住。
我拽住白铮的领口。
他俊俏的面容呆滞,还没反应过来的模样,就这样狠挨了我一拳。
「庭芝!」
「崔兄!」
少爷们七嘴八舌地来劝架,却谁都不敢上前,不愿为了白铮以身犯险,更怕我这个将军府出身的蛮子将他们一并打一顿。
白铮肿着脸,呆呆地看着我:
「崔公子这是何意……」
我拎着他,把他拉近:
「白兄,若你日后娶了新妇,你当如何待她?」
白铮喃喃道:「夫妻本为一体……自然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我呵呵笑了一声,又扇了他一耳光。
「还有呢?」
「……恩爱不移,长相厮守。」
他又挨了一下,吐出一口血沫和半颗牙,声音都有些模糊了。
「说谎。」我笑道,「继续说,小爷打到你说真话为止。」
「……在下实在不记得什么时候得罪了公子。」
白铮肿着脸恳切道。
「若你妻子的娘家不能给你半分助力呢?」我好心提醒。
「女子在世本就不易……我定然如常待她,绝无二心。」
我哈哈大笑,拎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答错了。」
我像提着一条死狗一样,拎着他,走向了深夜里平静无澜的秦淮河。
「少爷我这辈子,最讨厌虚伪的人。」
我在他耳边笑着说。
一松手,他消失在漆黑的河水里,如水滴入海,再无痕迹。
10
归家时已是深夜,冬夜寒凉,我深吸一口气,整个肺里都灌满清荡荡的风。
不得不说,这滋味……真是舒坦。
只是无故殴打举子,被人告上去,怕是也够我喝一壶……
我正忐忑想着,将此事对着父亲如实相告。
「打得好!」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
「真给咱们将军府长了脸面!真不愧是我的儿子!」
我本以为这些得挨一顿狠骂,甚至会如当年三妹一样被请家法。
可父亲竟然哈哈大笑,眼中尽是宠溺。
「不过庭芝,你照实说,为何打了那白铮?是因为平日有过节?他何时欺负我儿?」
我只道:
「看他不顺眼。」
「我儿真坦荡君子也!」父亲抚掌大笑。
我是男儿,所以无故打人不过是少年轻狂,算不得什么大事。
三妹是女儿,所以不过是为落水的姐姐送了一件单衣,也会被责打。
我冷笑一声,甩开了我爹的手。
那天白铮被我莫名其妙毒打一顿,落入秦淮河中,却侥幸未死,被少爷们的随从捞了上来。
他大病一场,醒来后将我告上衙门。
我理理衣袍,读完今日的书,才随讼师赴会。
白铮跪在堂下,哭诉我的罪行,字字泣血:
「学生不求将军府赔礼道歉,只求一个理由。在下从未见过崔公子,却被一顿毒打,在这皇城脚下跋扈至此,是谁给他的胆气!」
我没说话,讼师上前一步,行礼道:
「大人明鉴,我们少爷数月前曾跌落秦淮河中,落水前看见的,便是白铮的面容。」
京兆尹挑眉,威严道:
「竟有此事?」
我作揖道:「见到当初的罪魁祸首,小子一时心急难耐,以牙还牙,还望大人海涵。」
「空口无凭!」
白铮怒目圆瞪,那张俊俏的脸扭成一团:
「你说的事我全无印象,既无人证、也无物证,崔庭芝,你莫要在此血口喷人!」
京兆尹将信将疑,手中惊堂木迟迟未落。
他正犹豫之时,堂外有人大喝:
「且慢!」
11
来人是一位白面小厮,穿得干净体面,进门后对着京兆尹恭敬行礼:
「见过大人。小人在庆安公主府做事,奉公主命,特来为崔公子作证。」
他一挽袖口,递出一枚成色极漂亮的凤形玉佩,在空中虚虚一晃。
京兆尹的神色严肃起来,庆安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长女,连他也怠慢不得,他连忙起身:「怎么劳烦公主费心……」
我脑子里轰然回忆起饮酒那日“愿为赘婿”的胡言乱语,脸上红得彻底。
这……可别唐突了佳人!
小厮便慢条斯理道:
「崔公子落水那日,我们殿下亲眼见过白铮,就混在救崔公子的人群之中。」
白铮急出一身的汗:「我并未……」
「好了!」
京兆尹手上的惊堂木一拍,「此事缘由本官已经厘清,崔公子可以回去了。」
我拜谢公主府的人,扬长而去。
白铮名声扫地,并未像前世那样直入翰林院,只堪堪得了三甲,在京中四处拜访,以求留用。
那些他结交的权贵子弟,根本懒得为了这位寒门士子得罪我将军府。
许魁甚至还揽着我的肩,向我道歉:
「不好意思啊庭芝,我并不知道这个姓白的与你有此这番渊源,真是白长了一副好容貌。」
我近日做男人做得愈发得心应手,宽宏大量地摆手道:
「世子说的这是什么话?您是好心,是那个姓白的太不识好歹。」
许魁反向我挤眉弄眼:
「不过那日,庆安殿下竟然帮了你……唉,她平生最喜爱你这样的好容貌,百无禁忌,没个女人样。做哥哥的提醒一句,你可要当心啦!」
「诶诶,贤弟,你怎么脸红了!」
我呆呆地摸摸脸。
又红又烫。
12
庆安公主邀请我去她府里。
我爹紧张得要命,把我叫到跟前一顿说教:
「庭芝!你身上是我将军府的衣钵传承,若你做了驸马,为父膝下无人啊!」
我心想你懂什么,我有自己的计划。
回房后连着换了十几套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挺拔漂亮,才敢去公主府赴约。
公主府在寸土寸金的京都里占地极大,其间曲径长廊、雕梁画栋。
今日下了大雪,更是美不胜收。
上辈子的白铮,当真是攀上了高枝。
公主坐在院内小亭之中,披着雪白的狐裘,正捻一枚葡萄吃。
她垂眸扫来,我喉头一滚,下意识跪在冰冷的雪地里,结结巴巴地说:
「参见庆安公主殿下,公主千岁。」
冰凉的雪粘在我的膝盖上,冷得火辣辣的。
我心中忐忑,等待公主发话。
雪花纷纷落下,堆在我的肩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庆安公主才敛下目光:
「过来吧。」
我大喜,但不敢说话,只恭顺地站起来,走入温暖的小亭之中,静立在公主身后。
「崔庭芝?」
「是。」
「倒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我的脸蓦地红了,嗫嚅道:「不及公主殿下分毫。」
庆安公主笑道:「我最爱看好相貌的男子……你算得上个中翘楚。」
她扬起下巴,指了指桌上的果盘。
我会意,在旁边的茶碗中净手,为她仔细地剥起了葡萄。
「你的眼神,与其他人不太一样。」
我一怔,将手中的葡萄放在精致玉碟中:
「殿下是指……」
「旁的男子见我,不是畏惧便是垂涎,有求于我者畏惧我,渴望权势者垂涎我。」
她一笑,「你的目光却很平静……甚至让我觉得有几分亲切。」
「就像女人一样。」
其他男子被这样评价,早就怒发冲冠,连声反驳了。
我只是静了两秒,轻声说:
「殿下谬赞。」
「我的确有求于殿下。」
「因为我不想做男人,如今也做不了女人……」
「我只想要,人人都能被当成人。」
我听见心脏砰砰跳得响亮。
一种酸胀的感觉从胸膛迸发,逐渐填满了我的身体。
我知道,我体内催生的东西——
叫做野心。
13
庆安公主殿下请旨,点我做她的驸马。
入赘皇家。
我爹简直大发雷霆,但凡是有些底蕴的人家,都不愿子嗣入赘。
这样的身份,只有白铮那种从底层爬起来的泥腿子趋之若鹜。
但圣旨一下,便绝无更改的机会。
「我儿芝兰玉树,怎能娶那个女人!」他恼道。
的确,入赘皇家,便永远矮了妻子一头。
庆安公主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我跪在书房之中,真切地恳求:
「父亲,听孩儿一言。」
「圣上无子,亲王世子们也远在封地,庆安公主身份贵重,位居嫡长,外祖也是当朝首辅。」
「圣上一向疼宠她,待儿子与她成婚,辅佐她登临皇位……」
父亲顿住了。
他眼中忽然一片狂热,那天下至高的位置似乎正伫立在他的面前,只需一伸手,便能碰到。
「庭芝——」
他喃喃自语:
「待公主诞下你的孩儿,这天下,姓的是我崔望的崔!」
我低头,不让他看清我的神色。
因为我忍不住自己的冷笑。
公主的孩子只是公主的孩子,继承她的姓氏。
甚至,不管姓什么,也绝不会姓这个肮脏的「崔」。
父亲背着手在书房踱步几圈,一把将我扶了起来,喜笑颜开,温声细语道:
「雏凤清于老凤声,庭芝真乃我崔家千里驹,真真是出类拔萃。」
「爹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庆安殿下即位,至于你——」
他脸上挤出暧昧的笑容:
「早日让殿下有你的孩儿,才是你的正事。」
我翘起嘴角,走出了书房。
小妹妹抱着新绣的一对荷包,上面是两只恩爱的鸳鸯。
「哥哥,你要成亲了吗?」她懵懂地问,要将荷包送给我。
我拿起精致的荷包,笑道:「是的。」
「嫂嫂是好人吗?」
我点头:
「她会是天下最好的人。」
会是能让你们,和男人一样读书做官的好人。
14
三月,草长莺飞,我与庆安公主成婚,红妆十里,声势浩大。
洞房花烛,我挑开公主的盖头,大胆地端详公主英气的面容。
公主揽住我的肩膀,微微一笑,开口谈的却是公事。
「崔将军手中能调动多少兵力?」
脂粉的气息香腻腻地黏过来,我脑子发晕,深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
好半天才回忆起临行前父亲交待的信息:
「回殿下,我父亲手下一万金吾卫与半枚边军虎符,都堪为殿下驱使。」
「庭芝乃本宫左膀右臂。」她亲近地为我别开鬓发,柔夷覆在我胸膛上:
「明日父皇召见你,定会封你做驸马都尉,可以接下。」
我大胆按住她的手,哑声道:
「庭芝……但凭殿下驱驰。」
烛影摇曳,公主拉下我,将我抵在榻上。
心神荡漾,恍惚间我想,此时做男人,倒有一些不一样的滋味。
婚后,皇帝召见,封我为驸马都尉。
半年后,老皇帝上山祭祖,我作为驸马都尉,陪侍身侧。
当日下了暴雨,一行朝中重臣被困在山腰的寺院,皇帝风寒入体,发了高热。
次日,皇帝驾崩。
我手握皇帝遗诏,宣布庆安公主殿下继承大统:
「……皇长女庆安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话音才落,兵部侍郎便大喝道:
「大胆竖子,假传遗诏,其心当诛!」
他看向支持亲王的大臣们,急切道:「皇室仍有血脉传承,怎轮到女子袭位!」
但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他这才发现,周围早已被金吾卫团团包围,他们甲胄在身,沉默地逼近了庭院。
我轻轻地一笑:
「兵部侍郎不尊上意,藐视皇位。拖下去,押入天牢吧。」
满脸横肉的兵部侍郎被金吾卫拖走关押,我看着他越来越小的身影,觉得前世种种,都在恍惚间即将离去。
15
五月,庆安殿下荣登大宝,改年号延丰。
月末考评,庆安陛下带着我去看过一次,没想到现场闯入一个俊美男子,跪在她身前。
陛下挑眉,觉得有趣。
人人都知道皇帝好美色,于是现在,轮到男人来勾引女人了。
「参见陛下。」
那人俯身深深拜下,又抬起一张我见犹怜的漂亮脸蛋。
这时,我才发现这是白铮。
「臣斗胆,告发崔庭芝妄图改朝篡位,罪不容诛!」
他抬起头,仇恨地看向我。
「陛下切勿被他蒙骗,这崔庭芝,本就不是男人!」
我对上他的目光。
电光石火间,我似乎隔着遥远的时光,与前世的白铮再一次会面。
他——想起来了。
想起了前生的种种,想起了我打他的理由,想起了我这位崔将军府嫡长公子,在前世那不堪的身份。
庆安攥住我的手,笑了一声,反而随意地坐下了。
「何来的改朝篡位?」
她支着下巴,随意道,「崔卿夜夜自己饮用避子汤,忠心耿耿,岂容你在此颠三倒四,胡乱攀咬?」
「污蔑皇夫,来人,拖下去打死吧。」
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
我无奈地拱手,示意陛下说的话都是真的。
如今陛下已拢紧皇权,我想了想,微微笑道:
「陛下的孩子,永远不会姓崔。」
白铮吓得肝胆俱裂,被侍从无情拖走,留下一地脏污,辱骂声不绝于耳。
直到棍棒声噼里啪啦地响起,他的声音才变成惨叫,而后逐渐平息。
庆安站起来,在我耳边亲昵道:
「庭芝会不会怪我?」
我俯首:
「陛下本就是实话实说。」
16
前些天京官考评时陛下说出的话流传甚广,人人怀疑我这位皇夫是不是不举,无论行至何处,都能听见人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我父亲气急攻心,病了三天。
病好之后,便入宫拜见陛下。
因当初登基之时立的大功,陛下特许他剑履上朝。
这日他不但腰挎长剑,身侧还带了一把短匕,极其嚣张。
「陛下真是好算计。」他冷冷道。
「利用完我儿庭芝,便将他甩开,陛下毒妇心计,老臣好不佩服。」
「庭芝!」
他转头向我厉喝,眼中甚至透露出乞求,
「告诉爹,是她逼你的吗?」
我低低地笑了一声,拱手道:
「是儿子自愿的。」
父亲怔怔地看着我。
「我们这样的人家,怎配留后呢?」
我仍然恭顺地低着头,却为他补上了最后一击。
「崔庭芝……」
他低声念道,突然暴起,抽出了身侧的短匕,刺向陛下。
「她要是死了,你便可以从宗室中挑选嗣子,过继膝下,到时候,皇位上的人仍然可以姓崔!」
父亲低吼着,眼中满是狂热。
但他的动作突然顿住了。
因为他的匕首,刺在了他最爱的儿子身上。
我推开陛下,挡在了她的身前。
这一刀正中心脉,腥甜的血味从喉咙里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我脑中恍惚,欣赏着父亲从狂热到震惊、再到痛苦的神色。
我本就是不该活下去的。
我借这个嫡长子身份,享受了太多偏宠和便利。
我受到的每一次优待,都化作了刀刃,狠狠扎在了妹妹们、甚至是前世的我自己身上。
我不要以这个身份活着,我也不该以这个身份活着。
我感到自己的生命在极速地流逝,父亲呆呆地跪在我面前,要用手为我堵住胸口的血洞。
我一边被血呛得疯狂咳嗽,一边只觉得飘飘然的,身上满是力气。
我抽出了插在胸口的匕首,再微笑着捅进了父亲的身体里。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我、看着我们。
血涌如注,这对父子的血糅合在一起,难舍难分。
庆安陛下蹲下来看着我,柔声问:「庭芝,值得吗?」
我努力地挪开一些,不让血沾到她的衣摆,艰涩道:
「我为陛下除去心腹大患、只希望陛下未来,广开女子科举,让人人都有机会念书……有机会做官,有机会被当成人看。」
她神色动容。
我最后努力擦净脸侧的血,笑起来:
「还有,我不入崔氏祖坟,墓碑上不必留名。」
我前世是没有名字的孤魂野鬼,今生的名也不是给我的。
我不想要这个姓,也不想要这个名。
不如就立一块无字碑吧。
17
我死了。
但我又活了。
睁开眼时,已经是延丰十五年。
我落水被救,身边无人指点。
我的母亲是家主,亲自领着我坐马车回家,给我换上干净衣物,口中担忧道:
「明年便是要下场科举的人了,还这样毛毛躁躁。」
我低头,看见的是属于少女的身体曲线。
「好了。」
母亲收拾完,把我按回书桌。
「我还要回衙门处理公务去,你继续念书,学业上有不懂的便去问你姐姐。」
我目送她远去。
她穿着合身的衣服,前方是光芒万丈的朝霞。
我看着她,眼睛发酸,险些哭出来。
我可以考科举,也可以入朝为官,在殿试时,想必也能与庆安陛下再次相见。
若我不愿读书,也能在家做些营生的活计,不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旦见了外人,便被发嫁出去。
真好。
我坐回书桌前,这次,前路有我的光明坦途。
我要做为一个真正的人,再活一次。
(全文完)
来源:颜言读故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