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商山隐者，高义如山，李商隐作为晚唐代表诗人，其诗婉曲朦胧，哀感顽艳，诗中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上天入地，无处不及。而他的一生，困于党争，困于漂泊，与故友离心，与妻子死别。天才煌煌的身后之名，能否弥补生前的门庭冷落，有志难酬？

天才是否也会陷入命运迷宫？

如果一个人知道百年之后自己将名垂千古，但这一生将在蹉跎困苦之中度过，是否会心甘情愿？

商山隐者，高义如山，李商隐作为晚唐代表诗人，其诗婉曲朦胧，哀感顽艳，诗中不知何时，不知何地，上天入地，无处不及。而他的一生，困于党争，困于漂泊，与故友离心，与妻子死别。天才煌煌的身后之名，能否弥补生前的门庭冷落，有志难酬？

《少年李的烦恼》以李商隐少年学道、青年应举、中晚年幕府生涯的三大人生阶段描摹这位天才诗人的一生。“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屡经风霜后，他的抱负是否仍在？

以下是《少年李的烦恼》节选。

令狐楚不仅将义山引入家门，还带他频繁参加洛中文会。

这年三月末，白居易罢刑部侍郎，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紧随令狐楚之后也来到了洛阳。他四月上旬到洛，将履道坊宅安顿停当，月末即给令狐楚送来了会帖，邀请端阳节过访相聚。

令狐楚与白居易私交不错。宝历元年（825），白居易由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寻除苏州刺史，从洛阳出发途经汴州时，就曾与时任宣武节度使的令狐楚相聚五日。白居易在苏州任上，与令狐楚往来唱和不断。大和元年（827），白居易罢苏州刺史回洛阳，经汴州时又与令狐楚聚首。今年令狐楚先期分司来洛阳，到任后还曾向仍在长安的白居易和调回长安任主客郎中的刘禹锡寄赠过一首《皇城中花园讥刘白赏春不及》，调笑他们无缘来洛阳赏花。

白翁送来会帖，令狐楚就要依例遣人送去回帖。当晚白居易又递送来诗简一封。诗题是《令狐尚书许过弊居先赠长句》：

不矜轩冕爱林泉，许到池头一醉眠。

已遣平治行药径，兼教扫拂钓鱼船。

应将笔砚随诗主，定有笙歌伴酒仙。

只候高情无别物，苍苔石笋白花莲。

看过白诗，令狐楚自语道：“白翁这是鸟脱樊笼啦。”

一边就将诗简交予在书阁中抄誊文稿的义山收存。文箧中，他和白居易、刘禹锡的唱和诗已积存了不少。

义山问尊师：“四丈，为何说离了长安来洛阳就是鸟脱樊笼呢？”

“你有所不知，长安朝政是非多，处处人事纠葛，待久了其实很觉不安。要论闲适超脱，真还不及洛阳。”

又稍为义山解说：

“大和元年，白翁回朝，其时好友裴度、韦处厚在宰相位，友人崔群也入朝就任兵部尚书。白翁那时仍想跻身相位，三月中却只授了他秘书监一职，虽是三品清贵，可还是颇感失落，自称为散客。即便受邀在麟德殿对新帝讲论三教，仍觉意兴阑珊。

“大和二年春，转任了刑部侍郎。南宫刑部官公务繁剧，于是愈加颓唐，那时吟出的诗里就有‘被花留便住，逢酒醉方归’这样的自嘲语，又说‘终是不如山下去，心头眼底两无尘’，那时已打定了归洛的主意。

“白翁的求分司退职，照我推想，不外两个原因。其一是他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年轻时就患有眼疾和痛风。今年已五十七岁，头白眼昏，身体又多病。其二是故人凋零，三年前，其弟白行简去世，过后就要替弟弟照顾孀妇和侄儿。去年年末，他在朝中向来仰仗的宰相韦处厚、京兆尹孔戢、尚书钱徽、华州刺史崔植在半月之间先后去世，这对他的打击很大，仕进之志就更加淡薄了。

“于是，从今年元月起，他就请了百日长假。三月假满，刑部侍郎也自动辞去了。由新登宰相位的李宗闵安排，就分司回东都了。

“太子宾客乃正三品，在东宫官属中仅次于三师、三少，地位尊崇，俸禄优厚。白翁这下可以专意经营他的履道坊宅园啦。所以，你说他是不是‘鸟脱樊笼’？”

义山连连点头称是。

端阳这天，令狐楚将二子令狐绹和义山一同带去白府参加了宴集。

恩公将义山向白翁作了正式引荐。白翁眼力不好，于是义山坐到他近侧，让他仔细打量。

“好个俊少年！样貌好，风姿好，悫士兄选了个好苗。”

义山对了白翁长拜。

面前的这位诗坛名宿是怎样形象？

白翁头白，连眉毛梢也有见白，样貌有些见老。目睛却很明亮，眼色并不浑浊。身姿如老僧，身上披的夏衣也类似僧衣。语谈亲切随和，并没有通常朝官的那种凌人气势。此次会宴，他与恩公两人仿佛从前线撤退回来的兵士，不自禁就会流露出一种侥幸得还的欢欣。

白家蓄有八名家伎，其中最出色者，一位唤作樊素，一位唤作小蛮，都是白翁此前罢杭州刺史任时从江南携来洛阳的，宴会期间她们不时出场歌舞以佐酒。

酒酣耳热后，白翁就不像起初那么坐姿端严，席间与令狐楚一直在相互调笑。樊素、小蛮各坐主客一边侍酒，欢声笑语不断。饮酒多了，白翁顾不得礼数，身姿开始左歪右倒。令狐楚也不遑多让，与一众歌姬还行起了酒令。

义山陪侍在令狐楚身后，席间多数时候只在倾听和观看。白翁见义山不太饮酒，又吩咐樊素敬酒，还直接把他唤作了“令狐徒儿”。

义山连忙起身，接过酒盏趋走几步，来至白翁座前：“望前辈今后多加鞭策！”

“能作诗么？”

“作过几首。”

“择日拿来相看。”

这就约定了后面的登门拜访。

洛阳文会还不止白家这一次。后面河南尹冯宿宴请令狐留守时，洛京分司官参与者除了白翁，还有太子宾客皇甫镛、太子右庶子苏弘、河南府少尹尉迟汾，崔玄亮时以秘书少监除曹州刺史，病谢不就暂居洛阳，也有与席。

八月仲秋时，令狐府书阁的白菊花初开，令狐楚邀了周墀、赵炼师和白翁同来赏花，当时也设有小宴，赏花兼吟诗，义山也一同作陪。

白翁的好友、浙东观察使元稹这年九月罢职，返朝就任尚书左丞，途经洛阳停留数日时，洛中也有文士宴集。

重阳节后第五天的上午，义山将早年诗作《陈后宫两首》《隋师东》《富平少侯》《闲游》《清河》《荷花两首》等抄录了一小卷，去履道坊拜问了白翁。

白家的大门开在履道坊西北，正对了集贤、履道两坊间的大道。门口有伊渠水流经，渠上铺有石梁平桥，桥端有两只蹲伏石兽权做了拴马桩。

敲门，向门仆递上名帖，白家的皂漆大门便开启了。白翁早就预告了令狐徒儿的登门。

大门后是直道，将宅园一分为二，北为居宅，南面有池园。进门就见零散木石器件堆在路边，南园的水池小岛上有匠人正在作业。门仆将义山引进了宅门，内里有一个花木小庭，经庭北一门，就来到了正堂。

正堂有四间宽，左右各挑出四幅遮光竹帘，竹帘后又张设了防止蚊虫飞入的纱帐。正堂如僧堂般，满地铺有水纹簟。主客位铺有青色布垫，上置蒲团座。主人位旁一矮几，陈列香炉和花瓶各一。此时炉中香烟袅袅，淡淡的香气萦回室内。瓶中插了一枝白莲花，花房犹自半开，“苍苔石笋白花莲”，白翁之前所吟《令狐尚书许过弊居先赠长句》一诗中就咏过。

主人爱洁净、喜朴素，不施杂物。官人家中这样的陈设布置还是很少见的。

义山在堂口站立，待主人入堂后，门仆挑帘，义山入堂正式拜见了白翁。

寒暄完，毕恭毕敬递上了自己的诗卷。

白翁徐徐展卷，读完一首就展开一点。因为眼力不济，他上身前倾，凑近了才能看清卷上字迹。

“细审《陈后宫两首》《富平少侯》《隋师东》三首，都是托古讽喻，有想法，有意思。”

《隋师东》这首新作的确是托古喻今。近来义山在洛阳令狐府中，听闻不少征讨横海镇的军报消息。宝历二年（826），横海节度使李全略死，其子李同捷割据沧州、景州自称留后，去年朝廷诏令诸道进讨，久攻而无得，军饷及赏赐无度。这是洛阳人大都知道的时事内情。《陈后宫两首》《富平少侯》则是讽喻之前敬宗的荒政。

“《闲游》《清河》虽下笔稚嫩，但清新可喜。”

白翁批评得对，义山也觉得这两首可有可无。有点后悔选入了。

“《荷花两首》似是写赠歌姬，难道是咏给我家樊素、小蛮的？”

义山连忙摆手，这两首是他近来学习齐梁艳体诗的拟作，并无直接的投赠对象。在当时洛阳一小圈青年文士中，对齐梁诗已有一股效习的热潮，令狐绹也是如此。

诗卷篇数也就十来首，白翁很快评点完了。过后就谈起当年与义山同样年纪时的作诗。

“少年莫急切，作诗如参禅，需要一层一层地去悟解。过一段年纪会有一段年纪的收获。倘若能够节节上升，那就很可观了。”

倘若这时堂中有第三人，会发现这一老一少言语都很含蓄内敛，可是，在柔性的外表之下却都是颇为自矜的性格。白翁宛如成熟的秋果，而义山则是刚刚萌芽。少年的心智的确尚还稚嫩，此时也没有专意作诗。所以这次会见到后面就有些冷场。几乎都是白翁一人在讲，义山在听。

白翁对自己的诗坛地位当然颇感骄傲，从他的语态里也能强烈感觉到。他絮絮叨叨谈了很多笔阵经验，有时找不到恰当措辞，就有些吞吞吐吐。这个样态与义山那时读到的白诗风调还蛮吻合。白翁的文运非常不错，少壮登第，作品很早就流行于世，尤其《秦中吟》《长恨歌》等名作，其声名并不局限在文士团体间，还远播到了坊间市井和域外。

那天，义山只问了两个问题：“白翁为何不再写当年的新乐府、讽喻诗了呢？”以及“白翁对去年刘蕡和李郃事如何看？”

堂中日影移动，主人座侧，瓶中的那枝白莲花染上了别样光色。

白翁眼神定定地看着瓶花，沉吟了好一会儿，最后如此回答：“长安地远事杂，我已不关心了。洛阳近身情好，却只宜赏花赏月。”

意思是今日只谈文事，不议论朝政。白翁久历官场，也许是不屑于与自己谈论吧。义山心底里难免有些失望。

两炷香尽，义山起身告辞了。出门前，主人特意带他往南园里兜了一圈（通池中三小岛的桥梁正在维修，不能走通），两人回到宅门前才正式告别。

这一年义山十七岁，白居易五十七岁，两人年纪整整差了四十岁，差不多隔了两代人。年龄、身份、经历的差异太大，所以当天的谈话气氛并不怎么热烈。

不知为何，从履道坊归来后的当晚，义山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白翁在水边游走，也许就是在履道坊南园的池边。走着走着，他脚下打滑，跌入了水中，样子极其狼狈。水并不深，完全可以凭自己走上岸来，可白翁的双脚像被水底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完全不能动弹。岸上众人皆在嬉笑。义山本想出手将他拉起，不知怎的却与身边几个少年伙伴骑上了几羽白鹤，飞升向上，冲霄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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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的诗素以绚丽多姿和晦涩难解著称，诗作背后的人事面貌若隐若现。《少年李的烦恼》以李商隐少年学道、青年应举、中晚年幕府生涯三阶段的爱情、亲情、友情为重点，从主人公心理层面、社会活动入手，前所未有地抵近了这位富有神秘色彩的诗人的内心世界。

【作者简介】

马鸣谦，1970年7月生于苏州，祖籍浙江绍兴，作家、诗人、译者。曾在多家文学刊物上发表小说、诗歌及诗论。此前出版有小说《隐僧》 、《无门诀》、《合欢树下》和晚唐敦煌归义军题材的长篇小说《降魔变》。近年来专注“诗人传三部曲”的创作，《征旅》（杜甫篇）已于2023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少年李的烦恼》为三部曲的第二部。小说创作之外也从事文学译介，已出版奥登文集译作三种，分别是《战地行纪》、 《奥登诗选：1927-1947》和《奥登诗选：1948-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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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刘榕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