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伏羲的权位由女娲继承，女娲姓风，她拥有人头蛇身，具有神圣的品德……女娲化五色石修天，切下龟脚立天地。并收集芦苇的灰烬来阻止洪水泛滥，这意味着她拯救了冀州的土地。”

▌蔡辉

清光绪广百宋斋《绣像封神演义》女娲娘娘

“伏羲的权位由女娲继承，女娲姓风，她拥有人头蛇身，具有神圣的品德……女娲化五色石修天，切下龟脚立天地。并收集芦苇的灰烬来阻止洪水泛滥，这意味着她拯救了冀州的土地。”

1868年，英国使节梅辉立写下《中日释疑》，向西方介绍了中国神话中的女娲。梅辉立在华生活20年（1859年—1879年），曾译《红楼梦》片段（1867年，并撰长文，将其与英国作家萨克雷的作品相比较），因此对“女娲补天”产生了兴趣。他认为，“五色石”说明原始中国人已懂得冶炼金属，但他理解不了，为什么女娲要“砍掉乌龟四肢，支撑天地四角”，他一本正经地指出：还没有任何作家对此给出解释。

神话的事，当不得真。

近日，网友搞出的“圣黛CP”，称孙悟空、林黛玉都是“五色石”所化，生生把《西游记》《红楼梦》混剪在一起，引发魔性狂欢，狂揽1.2亿播放量，连电视剧《西游记》中孙悟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都为其点赞，表示：“这不是胡编乱造，而是古典文学结构上的延伸式想象。”

有网友称，是“石文化”将大家联结在一起；还有网友称，现代科技赋予“四大名著”新活力……未免拔高，戏仿是常见创作手段，好处是引起人们对古典文学名著，乃至对“女娲补天”神话的关注；不足是热闹之后，少有人深究，真能说清女娲为什么要补天、补天为何用石头的，恐怕不多。

本文主要依据杨利慧老师的名作《女娲的神话与信仰》一书，及多位学者的论文，试予钩沉。

女娲可能是男的

“女娲补天”是中国古代四大神话之一（另三为共工触山、后羿射日、嫦娥奔月）。

如学者王东辉在《中国神话碎片化特征研究》所说：“中国神话故事较为稀少。我们所研究的中国神话中，较为完整且被反复提及的永远是那么几个。”“不仅数量稀少，彼此之间的联系也较为松散。”“还多趣味淡薄，情节不丰富，细节缺乏。”“如史诗般气势磅礴的叙事风格根本就未出现过。”

“女娲补天”生动，或是多个神话拼合而成。

女娲的最早记载仅两条：一是《山海经》记：“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一是屈原的《天问》：“女娲有体，孰制匠之？”都没提补天的事，《天问》提到“共工怒触不周山”，又不提女娲。可见，二者初期无关联。

汉代《淮南子》时，女娲传说与补天传说才合并。

东汉应劭的《风俗通义》时，女娲开始造人，即：“女娲抟黄土做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贫贱者，引縆（音如更，意为粗绳）人也。”出现了强烈的阶级色彩。

汉以后，女娲传说衰落，明清时复兴，形象则从早期的“人头蛇身”，变成“美女”。清代学者赵翼认为，无任何文献证明女娲是女性，唐代史学家司马贞称女娲的号是“女希氏”，但“古无文字，但以音呼，后人因音而传以字，适得此‘女娲’二字”，可名叫“女娲”，并不意味着是女的。

东汉王充在《论衡》中称：“俗图画女娲之象为妇人之形，又其号曰女。”看来，汉代民间已有此误。

“女娲故里”说法多

性别成疑，籍贯也是谜，据学者潘世东钩沉，有十余说。

一是陕西省平利县，最早见五代蜀杜光庭的《录异记》，宋代《路史》称：“女娲山在平利。”

二是河南省周口市西华县，有女娲古城，残存城墙最高处3米，考古出土多件春秋遗物。

三是山西省，据宋代王应麟的《通鉴地理通释》：“太行山连亘河北诸州，为天下之脊，一名皇母，一名女娲。”太行山又名女娲。

四是甘肃省天水市秦安县，据称女娲生于此，《水经注》记：“秦安县城北面，山上有女娲祠。”

五是山西省晋城市泽州，《泽州府志》记：“城东浮山北谷，谷中空虚如囊，传即炼石补天处。谷祀娲皇，山祀伏羲。”今有华夏女娲文化园。

六是湖北省竹山县，五代蜀杜光庭在《录异记》中称：“房州上庸界，有伏羲女娲庙，云是抟土为人民之所，古迹在焉。”当地女娲山山顶平整，古称上庸，当地县志记：“俗传女娲炼石补天即此。”

此外还有山东邹城、山西赵城、陕西蓝田、河北涉县、江西南康等说法。

《淮南子》记“女娲补天”，两次提到冀州（今河北），“女娲传说”源于北方较合理，但学者杨立志等在《女娲信仰的发源地研究综述》中认为，女娲在古籍中出现较晚，疑从南来；古代南方潮湿，多蛇类，蛮、闽皆从虫（即蛇），巴也是大蛇。南方民族崇蛇，而女娲、伏羲均人首蛇身，且苗、瑶等民族皆有女娲信仰。

据杨利慧钩沉，我国现存女娲故事多达27个，文化遗存1439个，遍布全国，难判断源自南方，还是源自北方。

盘古为何后来居上

“女娲补天”也可疑。

东汉王充便奇怪：“（共工）与人争为天子，不胜，怒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有力如此，天下无敌。以此之力，与三军战，则士卒蝼蚁也，兵革毫芒，也安得不用胜之？”“且坚重莫如山，以万人之力共推小山不能动也……触不周山而使天柱折！是亦复难信。”“石之质重，千里一柱，不能胜也。”

《列子》（写于战国末，后散佚，晋代搜集残章并加入新写部分，书中少量内容早于汉代）称，“女娲补天”在共工之前，是“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阙”。

彝族史诗《梅葛》、苗族《古歌》中，都有“天地本不完善，大英雄将其修好”的叙述。由此推断，“战争导致天裂”是后来的说法，共工的对手亦无定论，有祝融、颛顼、神农等，且直到今天，从中原看，仍“天倾西北，地不满东南”，女娲补天的成果何在？

古人把女娲补天挪到“共工之乱”后，又要解释西北高、东南低的地势未变，只好称鳌足长短不齐，补过的天仍略倾。

费这么大劲，或是想掩盖“女娲创世”说，到三国吴人徐整的《三五历记》，盘古成了“开天辟地之神”。盘古故事首见于汉末魏晋，初期只是“真人”，未记开辟事。他后来居上，因生在卵中、尸化万物，契合古人“天人合一”思想，被迅速认可。在其背后，女娲地位不断跌落，从“创世主神”，到后来连“三皇”都排不进去了（三皇有多种说法，伏羲、神农是二皇，另一或燧人氏，或祝融，或女娲，女娲说渐湮灭）。

从救世到主抓婚姻

女娲地位下降，与古代女性地位下降相关。

上古男女神无别。逐鹿之战初，黄帝九战九败，西王母遣“性刚好动”“可以扬兵布阵”的九天玄女助阵，传授兵法，最终战胜蚩尤。可到《礼记》时，已是：“妇人，从人者也，幼从父兄，嫁从夫，夫死从子。”

学者孙伟伟在《女娲形象的历史演变研究》中，引用俄罗斯学者李福清的论断：“从带有图腾信仰印记的可怖的兽形怪物，向半人半兽过渡……随后向全人形的英雄……这就是中国远古神话形象的发展途径。”

女娲初期形象是“蛇身，牛首，宣发（头发稀少），玄中，一日七十化”“蛇身，牛首，虎鼻”，东汉时，人首蛇身像出现，“女娲居右，手执曲尺；伏羲居左，手执圆规”，但经常画反，比如著名的汉武梁祠画像石，便是女娲在左，拿了伏羲的道具……可见时人并不严格。

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女娲还是半人半兽，但上半身成仙女，下半身配兽腿，曹植在《洛神赋》中写道：“屏翳收风，川后静波，冯夷（即河伯）鸣鼓，女娲清歌。”女娲从大英雄，变成歌星。

东汉时，女娲不再拯救世界，而是主动“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唐代李冗在《独异志》又进一步：“女娲兄妹二人在昆仑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议以为夫妇，又自羞耻。”遂燃烟祈祷：两烟合一成夫妇，如不可则烟散。“于是烟头悉合，其妹来就”。

到了明代，女娲图成《母仪天下图》《开天立极图》，女娲被画成美女，再无神秘感。

五色石原是“加5天”？

女娲地位下降，也与祖先崇拜有关。

学者王东辉指出：“创造神话的不是神灵本身，而是关心神的人类。”他认为，祖先崇拜抑制了中国古代神话系统化，“祖先崇拜带有一种天然的属性——排他性”“以自己的直系祖先神灵为祭祀对象，将与自己没有血缘联系的其他祖先神灵排除在外”。

学者刘渊临认为，女娲可能就是甲骨文中反复提到的“蝇虫”（音如昆，意或是蛇，蛇蜕皮后不死，古人误认为它能永生），出土文物中，有状似两条蛇的，但不相交尾，殷人奉为神祇。夏商周三朝，祖先、族系传承不同，禘、郊、祖、宗等的对象不一样。受“非是族也，不在祀典”“鬼神非其族类，不歆其祀”“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影响，女娲渐边缘化。

为什么女娲信仰没彻底消失？可能“女娲补天”蕴含着重要的集体记忆。

学者林登顺认为，当时可能发生了大地震，《尚书》记：“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河南出土西周恭王时（前922—前900年）的遂公盨（音如许），铭文也记“天命禹敷土，随山浚川”，至于补天，可能是补窑洞中被震裂的天花板。

学者赵娜认为，“女娲补天”记录了重大历史事件——历法改革。此前人们用伏羲太阳历，以地球为原点，一周期是360天，与“地球公转一周期是365＋1/4天”不符，观测呈现为“天倾西北”“天不足西北”“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等，“炼五色石以补苍天”即另加5天，补足差额。

改革历法有利农业，还会影响祭祀等，也许古人希望后人牢记“加5天”的经验，才让“女娲补天”的故事延续下来。

“补天”留下精神财富

学者王若柏在《破译神话“女娲补天”》一书中，提出惊人观点：距今5000至4000年，一颗小彗星在华北地区西部上空爆炸，碎片冲击区从晋北到冀中，直至渤海湾南部，威力超“通古斯大爆炸”数百倍。

彗星撞地球的几率不高，“通古斯大爆炸”级别的撞击（直径在50到80米之间）千年仅一次，但三个证据不容忽视：

其一，河北任丘、河间和保定一带发现大量特殊地貌——碟形洼地，系陨石雨撞击造成。

其二，1977年秋，在内蒙古赤峰市西北发现红山文化古墓葬，出土的一陶罐上刻6个“字”和一图案，释读为：“天穹爆炸，掉下巨石，玄鸟背到这片田野上，是天神（帝）留下的神物。”

其三，从卫星云图看白洋淀，数百万平方米水面被3700条濠沟分成143个淀泊，淀内有淀、沟谷相通，疑似陨石雨撞击而成。

历史学家谭其骧发现，冀中平原有古文化空缺区，仰韶文化晚期（距今6950—4950年）、龙山文化（距今4350—3950年）乃至夏商周遗迹，均极少。

王若柏指出，陨石雨的次生灾难更可怕——尘土进入大气层，形成类似“核冬天效应”——气温下降，日照少，大量植物死亡，环境恶化。陨石壅塞河流，洪水泛滥，可能到大禹治水时才解决。

女娲可能是巫师，学者张良皋认为，当时女神皆称女某，如女媭、女节（黄帝之妃）、女枢（颛顼之母），呙即骨的变体，读如姑，女娲即巫姑。“补天”应是一种祈祷仪式，先民只能靠它抗争，灾难过去了，精神留了下来，转化成今天的宝贵财富。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