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俺鬼使神差地,又往前凑了小半步,想瞧得更真切些。这一凑可坏了菜了!脚下不知踢到了个啥玩意儿,大概是个烂萝卜,“咕噜噜”滚出去老远,那声音在死寂的菜窖里炸开,格外瘆人!
俺们靠山屯,穷是穷了点,可日子有嚼头。
秋尾巴一过,家家户户都开始拾掇过冬的菜。
俺娘攒了整整三缸酸菜,宝贝疙瘩似的码在菜窖最里头。
这天晌午头,天冷得邪乎,北风刮在脸上跟小刀子拉似的。
娘在灶上忙活着贴饼子,隔着窗户纸喊:“二嘎子!死哪儿去了?下窖捞几棵酸菜上来,晌午炖粉条子!”
俺正缩在热炕头上焐手呢,一听这差事,脑瓜子嗡地一声,老大不乐意。
那菜窖,挖在院子旮旯里,黑黢黢的像个大耗子洞。
窖口盖着块破木板子,掀开一股子又潮又冷的土腥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呛得人直咳嗽。
可娘的话就是圣旨,俺磨磨蹭蹭穿上打补丁的破棉袄,趿拉着露脚趾头的破棉鞋,一步三晃地挪到窖口。
“真他娘的晦气!”俺嘴里嘟囔着,费了老鼻子劲才把那沉甸甸的破木板掀开条缝。
一股子混合着烂白菜帮子和湿泥巴的寒气“呼”地扑出来,冻得俺一哆嗦。
俺眯缝着眼,摸索着踩上那嘎吱作响的破木梯子,一步步往下蹭。
窖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就头顶窟窿眼漏下点灰蒙蒙的光线,勉强能瞅见点东西的轮廓。
一股子酸溜溜、凉飕飕的气味直往鼻孔里钻,那是俺娘腌的酸菜味儿,混着泥土气。
俺猫着腰,凭着记忆往最里头那缸摸。
这窖俺熟得很,闭着眼都能摸到地方。
手指头刚碰到冰凉梆硬的酸菜缸沿儿,耳朵边猛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俺浑身汗毛“噌”一下就竖起来了。
这动静不是耗子!耗子没这么大动静!俺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跟揣了只活兔子似的怦怦乱跳。该不会是黄皮子吧?那玩意儿邪性!
俺僵在原地,大气儿不敢喘一口,支棱起耳朵仔细听。
那窸窣声又响了,还夹杂着一点布料摩擦的细微声音,像是……像是有人在动?这念头一冒出来,俺后背的冷汗“唰”就下来了。
这大冷天的,谁吃饱了撑的跑这腌臜地方猫着?
俺壮着胆子,往前又探了半步,眯缝着眼使劲往那声音来源的角落瞅。
借着窖口那点微弱的光,俺模模糊糊看见角落里好像真杵着个人影儿!那人影背对着俺,正微微晃动着身子,像是在……像是在往身上套啥东西?
俺鬼使神差地,又往前凑了小半步,想瞧得更真切些。这一凑可坏了菜了!脚下不知踢到了个啥玩意儿,大概是个烂萝卜,“咕噜噜”滚出去老远,那声音在死寂的菜窖里炸开,格外瘆人!
角落里那人影猛地一哆嗦,像被针扎了似的,“嗷”一嗓子尖叫起来!那声音又尖又利,带着十足的惊恐,能把人天灵盖都掀开!俺吓得魂儿都飞了半截,还没等反应过来,那人影“唰”地一下转过了身!
俺俩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个鸡蛋,傻愣愣地杵在那儿,活像根冻透了的傻木头桩子!
那角落里站着的,竟然是翠花!靠山屯顶顶俊俏的大姑娘!屯子里多少后生晚上做梦都念着她的名儿。
可这会儿,她那张平日里白里透红、水灵灵的脸蛋儿,煞白煞白的,一丝血色都没有,两只杏核眼睁得老大,里头全是惊吓和愤怒,像两团烧得噼啪响的小火苗,死死地钉在俺身上。
更要命的是——她身上!那件衣裳!俺的眼珠子都快掉地上了!那是一件崭新的、红得跟刚泼了鸡血似的大红嫁衣!料子看着挺括,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贼亮眼。
金线绣的凤凰和牡丹缠枝绕叶的,针脚密实,一看就是下了大功夫的好活儿。
那嫁衣还没完全穿戴整齐,腰带松松垮垮地垂着,衣襟也没完全拢好,露出一小截雪白的中衣领子,衬得那大红更是扎眼得不行。
翠花整个人像是被雷劈了,僵在原地足足有半袋烟的功夫。
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死死瞪着俺,眼里的惊恐慢慢被一种难以置信的羞愤给取代了,那火苗“噌噌”往上蹿。俺的脑子也跟被冻住了一样,一片空白,就剩那一片刺目的红在眼前晃荡。
“啊——!!!”又是一声比刚才还尖利、还凄惨的尖叫,简直要把菜窖顶子都掀翻了!震得俺耳朵眼嗡嗡直响。紧接着,俺眼前一花,一个带着风声的影子就扑了过来!
啪!啪!
左右开弓,又脆又响的两记大耳刮子,结结实实、一点没糟蹋地扇在了俺脸上!那力道,那准头,打得俺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跟飞进去一万只马蜂似的嗡嗡响,腮帮子火辣辣地疼,嘴里瞬间就尝到一股子腥甜的铁锈味儿。
“二嘎子!你个挨千刀的臭流氓!不要脸!下作坯子!”翠花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抖,像淬了火的刀子,一下下往俺心窝子上扎。她一边骂,一边手忙脚乱地去拢身上那件敞开的红嫁衣,手指头哆嗦得厉害,那细细的盘花扣怎么也系不上,急得眼泪珠子在眼眶里直打转。
俺捂着火烧火燎的脸,这才猛地回过魂来,舌头都打结了:“翠…翠花!你听俺说!俺不是…俺真不是故意的!俺娘让俺下来捞酸菜!俺啥也没瞅见!真没瞅见!”俺急赤白脸地解释,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看。
“放你娘的狗臭屁!”翠花压根不听,眼泪“吧嗒”一下掉了下来,砸在冰凉的地面上。她指着俺的鼻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你…你偷看俺换衣裳!你个不要脸的!俺…俺的名声全让你毁啦!俺不活了!”她越说越激动,猛地一跺脚,像头发了疯的小母牛,低着头就朝窖口那破木梯子撞了过去!
俺一看这架势,魂儿彻底吓飞了!这要是一头撞在梯子上,还不得头破血流?俺也顾不上脸上疼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伸出胳膊就去拦她:“翠花!翠花!使不得啊!你冷静点!”
“滚开!别碰俺!”翠花像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甩开俺的胳膊,力气大得出奇。她看也不看俺,手脚并用地就往那破梯子上爬,一边爬一边扯着嗓子哭喊,那声音带着哭腔,又尖又利,穿透力贼强,顺着窖口那个窟窿眼儿就冲了出去,在整个靠山屯死寂的晌午炸开了锅:
“来人啊——救命啊——二嘎子耍流氓啦——他偷看俺换衣裳——俺没脸见人啦——”
这嗓子,真真儿是平地一声惊雷!
俺当时就傻了,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挨了一闷棍,浑身血液都冻住了,就剩下一个念头在里头嗡嗡响:完犊子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俺僵在菜窖底下,像个被雷劈焦了的木头橛子,听着翠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声,还有她那穿着大红嫁衣、跌跌撞撞往上爬的背影,在窖口那点惨淡的光线下晃动着。那抹刺眼的红,此刻像个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俺眼珠子上。完了,全完了。俺二嘎子在这靠山屯,算是彻底臭大街了!
翠花那带着哭腔的尖叫,就跟平地起了炸雷似的,瞬间撕破了靠山屯晌午头那点懒洋洋的安静。俺当时腿肚子都转筋了,耳朵里全是自己那颗心“咚咚咚”擂鼓似的动静,震得脑仁儿疼。还没等俺从挨了俩大耳刮子的懵圈里缓过神来,就听见头顶窖口那块破木板子被人“哐当”一声彻底掀开了!
好几张脸,带着各种表情——惊愕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齐刷刷堵在那个四方的窟窿眼儿上往下瞅。那光线一下子涌进来,刺得俺眼睛生疼,也把俺这张写满“冤屈”和“倒霉”的大脸照得清清楚楚。
“哎哟俺的亲娘诶!这不是老李家二嘎子吗?”
“底下咋回事?翠花丫头哭啥呢?耍流氓?”
“啧啧啧,二嘎子,平时瞅着挺老实啊,蔫人出豹子?”
“快看快看!翠花身上那红的是啥?……嫁衣?老天爷!”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像一群炸了窝的马蜂,“嗡嗡嗡”地灌进俺耳朵里。俺臊得恨不得当场挖个地缝钻进去!脸上那俩巴掌印更是火烧火燎,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肯定红得跟猴屁股似的,成了现成的“罪证”。
翠花已经爬出了窖口,被几个闻声赶来的婆娘七手八脚地扶住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肩膀一抽一抽的,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指着还在窖底当“活靶子”的俺,抽抽噎噎地控诉:“他…他偷看俺…俺在底下试新衣裳…呜哇……”话没说完,又是一阵嚎啕大哭,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看得人心都揪起来了。
得了,翠花这话就跟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人群“轰”地一下彻底炸开了锅!
“好你个二嘎子!看着老实巴交,一肚子花花肠子!”
“就是!连翠花的主意都敢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
“呸!不要脸!下作东西!”
“走走走!把他揪出来!送村长那儿评理去!”
几个平时跟俺爹不太对付的壮实后生,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往窖里跳。
俺一看这架势,头皮都麻了!这要是被他们薅上去,还不得给活活捶扁了?俺也不知道哪来的机灵劲儿,瞅准旁边一个堆着烂菜叶子的犄角旮旯,也顾不上腌臜了,一头就扎了进去,蜷缩成一团,把脑袋死死埋在胳膊里,扯开嗓子嚎:
“冤枉啊——俺真不是故意的!俺下来捞酸菜!谁知道翠花在里头啊!俺啥也没瞅见!天地良心啊——!”
可俺这喊冤声,在群情激愤的讨伐声里,就跟蚊子哼哼差不多,瞬间就被淹没了。
很快,几双粗壮有力的大手伸了过来,像拎小鸡仔似的,把浑身沾满烂菜叶子、狼狈不堪的俺从菜窖里硬生生给提溜了出来。冰冷的北风“呼”地一下灌进俺敞开的破棉袄领子,冻得俺一激灵,也彻底吹醒了俺——这下麻烦大了!
俺被几个后生推推搡搡地押着,脚下像踩着棉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长家走。
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一大群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民,还有被几个婆娘搀扶着、哭哭啼啼的翠花。
她那身大红嫁衣在灰扑扑的人群里格外扎眼,刺得俺眼睛生疼。
一路上,指指点点的议论声就没停过,唾沫星子都快把俺淹死了。
俺耷拉着脑袋,恨不得把脸埋进土里,心里头跟吃了二斤黄连似的,苦得冒泡。俺就纳闷了,不就是下个菜窖捞棵酸菜吗?咋就捞成了“流氓犯”了?这他娘的叫什么事儿啊!
村长家那间土坯房,是整个靠山屯唯一能称得上“堂屋”的地方。屋里头烟气缭绕,一股子旱烟叶子混合着老木头家具的陈年味儿。村长王老栓,五十来岁,干巴瘦,一张脸皱得像颗风干的老核桃,盘腿坐在炕头上,手里那杆黄铜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得正响。他眼皮子耷拉着,听着屋里屋外闹哄哄的动静,眉头拧成了个大疙瘩。
俺被推搡着进了屋,像个刚被逮住的偷鸡贼,蔫头耷脑地杵在屋子当间儿的地上。翠花也被婆娘们扶着坐在炕沿另一头,还在抽抽搭搭,眼睛肿得跟俩核桃似的,时不时拿袖子抹一下眼角。她身上那件惹祸的大红嫁衣,此刻在昏黄的油灯光下,红得有些刺心。屋里屋外挤满了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村长咋断这桩离奇的“公案”。
“都嚷嚷啥?当这是赶大集呢?消停点!”村长终于撩起眼皮,浑浊的老眼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俺身上,又瞟了一眼哭哭啼啼的翠花,沉声开口:“二嘎子,你先说,咋回事?”
俺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一五一十地把事情倒了个干净:俺娘让下窖捞酸菜,窖里黑,听见动静以为是耗子,凑近了才看清是翠花,还没等回过神就挨了两巴掌,然后翠花就喊开了……俺说得又快又急,唾沫星子横飞,生怕漏掉一个字。
“放屁!”俺话音刚落,翠花娘,那个嗓门贼大、身材敦实的胖婶子就跳了起来,指着俺鼻子骂:“黑灯瞎火的菜窖,你一个大老爷们儿钻进去,谁信你是捞酸菜?俺家翠花清清白白一个大姑娘,在底下试穿新做的嫁衣,叫你撞见了,看了个精光!这以后还咋说婆家?这名声不就毁你手里了?你个挨千刀的!”
“就是!村长,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旁边立刻有人帮腔。
“对!坏了人家姑娘名节,按老辈子规矩,就得负责!”
“让他赔!赔翠花的名声!”
屋里又乱成了一锅粥。村长皱着眉头,重重地咳嗽了几声,屋里才稍微安静点。他那双老眼在俺和翠花之间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吧嗒了一口旱烟,慢悠悠地吐出一长串灰白的烟雾,烟雾后头,他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嗯……”他沉吟着,像是在掂量什么,“这事儿嘛,二嘎子你莽撞是莽撞了点,下窖前咋不吆喝一声?可翠花丫头,你也是,试嫁衣哪不能试,非得钻那又黑又冷的腌臜地方去?” 他这话两头各打五十大板。
翠花她娘一听不乐意了,刚要张嘴,村长摆摆手,示意她别急。他磕了磕烟袋锅子里的烟灰,发出“梆梆”的轻响,然后抬起眼皮,那浑浊的目光像秤砣一样压在俺身上,一字一顿地说道:
“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坏了姑娘名节,那是大事儿。按老理儿,要么,男方正经上门提亲,娶了人家姑娘;要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煞白的翠花和她娘,又落回俺身上,“要么,就得倒插门儿,当上门女婿,给人家当牛做马,算是赔罪!”
“啥玩意儿?!”俺一听这话,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蹦出来,浑身的血“嗡”地一下全冲到了脑门上!“上门女婿?!俺?给…给翠花家?”俺舌头都打了结,说话都不利索了。这比挨一百个耳刮子还让俺憋屈!俺二嘎子虽说穷得叮当响,可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给人倒插门?这跟卖身有啥区别?俺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从坟头里蹦出来抽俺?
“村长!这不中啊!”俺急得直跺脚,差点跳起来,“俺真不是存心的!俺……”
“不中?”村长把烟袋锅子往炕沿上重重一磕,发出“梆”的一声脆响,屋里瞬间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的声音。“那你说咋办?翠花丫头这名声,因为你,在靠山屯算是坏了!你让她以后咋做人?谁还敢娶她?你拍拍屁股说句‘不是存心’就完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儿!”
村长的话像冰坨子,砸得俺透心凉。俺张着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破棉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是啊,翠花的名声……俺偷偷抬眼瞄了一下炕沿上的翠花,她低着头,手指头死死绞着大红嫁衣的衣角,指节都泛白了,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俺心里头那点委屈和憋闷,像被戳破的皮球,“哧”地一下泄了大半,只剩下沉甸甸的愧疚,压得俺喘不过气。
屋里屋外几十双眼睛,都像钉子似的钉在俺身上。村长那话,看似给了“选择”,可那第一条“正经提亲”?俺家穷得耗子进来都得哭着走,拿啥去娶靠山屯最俊的姑娘?这不明摆着就剩一条道儿了吗?
俺只觉得天旋地转,满嘴的苦味儿。俺爹娘死得早,就留下俺这么根独苗,本想着好歹得给老李家留个后,传个香火,这下倒好,香火没传上,自己先得改姓倒插门了!俺憋屈啊,比吃了死苍蝇还憋屈!可看看翠花那可怜样儿,再看看村长那张不容置疑的老脸,还有四周那些等着看热闹的眼神……俺把心一横,牙一咬,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俺…俺倒插门…”
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像抽干了俺全身的力气。俺脑袋耷拉得更低了,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行!”村长一拍大腿,像是了结了一桩天大心事,“那就这么定了!明儿个,二嘎子你就收拾收拾,搬翠花家去!往后,你就是老赵家的上门女婿了!好好干活,好好待翠花,将功折罪!”
翠花她娘,那个胖婶子,脸上终于露出点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她赶紧扯了扯还在抽噎的翠花的袖子。翠花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俺一眼,那眼神复杂极了,有羞愤,有茫然,好像还有那么一丁点……别的什么?没等俺看清,她又飞快地低下头去,用袖子使劲擦了擦眼睛。
屋外看热闹的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嗡嗡声,有叹息的,有嘲笑的,也有纯粹觉得这事儿稀奇的。
“嘿,二嘎子,这就成赵家的人了?”
“翠花,捡了个现成女婿啊!”
“啧啧,这女婿当的,挨两巴掌换来的!”
俺听着这些扎心窝子的话,脸上那俩巴掌印火辣辣地疼,心里头更是跟塞了一团乱麻似的,堵得慌。俺这算啥?菜窖里捞棵酸菜,捞回个媳妇?还是个被“讹”来的媳妇?这他娘的算哪门子事儿啊!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还飘着点细碎的清雪。俺娘坐在炕沿上,眼睛哭得跟烂桃似的,一边抹泪一边把俺那几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衣裳叠了又叠,塞进一个打满补丁的小包袱里。
“嘎子啊…娘对不住你…”娘的声音哑得厉害,“让你受这委屈…可…可人家闺女的名声…唉…”
俺心里也酸得不行,可看着娘这样,还得强撑着挤出点笑:“娘,您别哭。倒插门儿…倒插门儿不也是门亲事嘛?总比…总比让人戳脊梁骨强。俺去了好好干,兴许…兴许翠花家待俺不赖呢?”这话说出来,连俺自己都不信。
“去了…别犟,多干活,少说话…”娘絮絮叨叨地叮嘱着,把一个干瘪的小布袋塞进俺手里,里头是几个她连夜烙的杂面饼子,“拿着,路上垫吧垫吧…”
俺背上那个可怜巴巴的小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住了二十年的破土屋。踩着咯吱作响的薄雪,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西头翠花家挪。那感觉,跟上刑场差不了多少。
翠花家是几间半新不旧的土坯房,围了个挺大的院子,比她家宽裕些。刚走到院门口,就看见翠花她娘,那个胖婶子,叉着腰站在门槛里头,活像一尊门神。
“磨蹭啥呢?等着八抬大轿请你啊?”胖婶子嗓门洪亮,带着点刻意的严厉,“进了这个门,就得守这个家的规矩!往后,家里劈柴挑水、喂猪扫院,都是你的活儿!听见没?”
俺低着头,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心里憋屈得慌。
“还有!”胖婶子上下打量了俺一眼,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瞅瞅你这一身埋汰样儿!先去灶房把自个儿拾掇干净!缸里有水!把脸盆架边上那胰子用上!别污了俺家的地!”
俺像个木头人似的被指挥着,先去灶房舀了瓢冰凉刺骨的井水,胡乱抹了把脸,用那块梆硬的土胰子搓了搓手。刚弄完,胖婶子的大嗓门又追了过来:
“二嘎子!别杵着!后院柴火堆见底了!赶紧的,劈柴去!晌午等着烧火呢!”
“二嘎子!水缸快空了!挑水去!井在村头老槐树下!”
“二嘎子!猪圈该清了!臭烘烘的!麻溜儿铲了!”
“二嘎子!鸡喂了吗?瞅瞅那鸡都饿得啄篱笆了!”
俺像个陀螺,被胖婶子用她那大嗓门抽得团团转,脚底板就没沾过地儿。劈柴,那斧头沉得要命,震得虎口发麻;挑水,扁担压在肩上,勒得生疼,来回十几趟,肩膀都磨破了皮;铲猪圈,那味儿熏得俺直翻白眼,差点把早上吃的那点杂面饼子全吐出来;喂鸡,那群扁毛畜生扑棱着翅膀往俺身上扑,抢食儿啄得俺手背生疼……
一天下来,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浑身骨头跟散了架似的,沾满了柴火屑、泥点子、猪粪味。饭点到了,胖婶子把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半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哐当”往院里的石磨盘上一放:“喏,吃吧!新上门的女婿,头三天得清清肠胃,去去晦气!”
俺饿得前胸贴后背,看着那点可怜吃食,肚子咕咕叫得更欢了,心里那点屈辱感像野草一样疯长。俺咬着牙,端起碗,呼噜呼噜几口就把那稀得能数清米粒的粥灌了下去,又狠狠咬了一口梆硬的窝窝头,噎得直伸脖子。眼角余光瞥见堂屋窗户后面,翠花好像正偷偷往这边看。俺赶紧低下头,不想让她看见俺这副狼狈相。
晚上睡觉更惨。胖婶子指着灶房旁边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喏,那儿!给你铺了捆干草!凑合睡吧!等开春暖和了再说!”那棚子四处漏风,棚顶还往下掉灰。俺裹紧那件破棉袄,蜷缩在冰冷梆硬的干草堆上,冻得牙齿直打架。听着隔壁屋里隐隐传来的说话声,俺心里那个憋屈啊,像压了块大石头,翻来覆去睡不着。俺二嘎子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啊?
接下来的日子,天天如此。天不亮就被胖婶子的吆喝声吼醒,脚不沾地地干到天黑。翠花倒是不怎么直接使唤俺,可她也从不给俺好脸看。偶尔在院子里撞见,她总是飞快地扭开头,或者干脆当没看见俺,那小下巴颏抬得高高的,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俺心里憋着气,也懒得搭理她,就当没这个人。
这天傍晚,俺刚把两大捆沉甸甸的柴禾吭哧吭哧背进院子,累得呼哧带喘,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刚直起腰想喘口气,翠花她娘那熟悉的大嗓门又准时响起:“二嘎子!柴劈完了?正好!去,把猪喂了!猪食在灶房大锅里温着呢!麻溜儿点!猪都饿得拱圈门了!”
俺累得眼前发黑,一股无名火“噌”地就顶到了脑门!俺猛地转过身,梗着脖子,声音因为愤怒和疲惫有点发颤:“婶子!俺…俺不是铁打的!刚背完柴禾,水都没顾上喝一口!您让俺喘口气成不?”
胖婶子大概没想到俺这个“受气包”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那胖脸就沉了下来:“哟嗬?长脾气了?让你干点活儿还委屈你了?你当俺们家白养着你这个上门女婿啊?不干活?不干活趁早滚蛋!”
“滚就滚!”这句话像火星子,一下子点着了俺心里积压多日的憋屈和怒火!俺把手里拎着的破水桶往地上一掼,“哐当”一声巨响!“俺受够了!一天到晚当牛做马,吃的猪狗食,睡的破草棚!俺二嘎子再穷再贱,也是个爷们儿!不是你们家买来的牲口!这破女婿,俺不当了!” 吼完,俺转身就往院门口冲,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你站住!”一声清亮的喝斥从身后传来,带着点意想不到的急怒。
俺脚步顿了一下,没回头。是翠花的声音。
“娘!”翠花的声音带着点埋怨,又转向俺,语气冷得像冰碴子,“二嘎子,你走一个试试?出了这个门,俺立马去村长那儿,说你坏了俺名节又想赖账!看靠山屯一人一口唾沫能不能淹死你!”
这话像根冰冷的绳子,瞬间勒住了俺的脚脖子。俺僵在院门口,后背发凉。是啊,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俺跑了,这“流氓”的帽子就真扣瓷实了,俺娘在屯子里还咋抬头做人?俺心里那点刚刚燃起的怒火,被这盆冷水“滋啦”一下浇灭了,只剩下透骨的冰凉和无力。
俺慢慢转过身,像只斗败的公鸡,垂头丧气地走回院子,弯腰捡起刚才掼在地上的破水桶,一声不吭地走向猪圈。身后传来胖婶子得意的哼声和翠花低低的、听不清的说话声。俺咬着牙,忍着肩膀的酸痛,一瓢一瓢地把温热的猪食舀进猪槽。那两头半大的黑猪立刻欢实地拱过来,发出“呼噜呼噜”的吞咽声。猪食的酸馊味儿混着猪圈的臊臭,直往鼻子里钻。俺看着它们抢食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还不如这两头猪。至少它们饿了有食吃,困了有圈睡,不用挨骂,不用憋屈。俺这日子,过得真他娘的…猪狗不如!
日子就在这种憋屈、劳累和互相看不顺眼中,像冻僵的河水一样,缓慢而沉重地往前挪着。转眼进了腊月门,天寒地冻,滴水成冰。靠山屯彻底被大雪捂严实了,到处白茫茫一片。
这天下午,俺正吭哧吭哧地在后院清理被大雪压塌的鸡窝棚。寒风卷着雪沫子,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冻得俺手指头都木了。刚把最后一根歪倒的木头支棱起来,就听见堂屋里传来翠花带着哭腔的惊呼:“娘!娘!你快来啊!爹…爹他咋啦?!”
俺心里“咯噔”一下,赶紧扔下手里的家什,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堂屋。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只见翠花爹,那个平时沉默寡言、总是佝偻着腰咳喘的老汉,此刻歪倒在炕上,脸色蜡黄蜡黄的,嘴唇发青,眼睛紧闭着,只有出气没进气,喉咙里发出“嗬…嗬…”拉风箱似的可怕声音,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看着吓人。
翠花跪在炕沿边,吓得脸都白了,手忙脚乱地去扶她爹,眼泪“吧嗒吧嗒”直往下掉:“爹!爹你醒醒!别吓俺啊!”她娘也慌了神,拍着大腿哭嚎:“老天爷啊!这可咋整啊!当家的!你睁开眼看看俺啊!”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俺看着炕上老汉那痛苦的样子,心里也是一揪。这老汉虽然没给过俺啥好脸色,可也没像她娘那样刻意为难过俺。看他这样,怕是凶多吉少。
“哭顶啥用!”俺吼了一嗓子,声音有点发颤,但总算把娘俩的哭声压下去一点,“快去请王先生啊!” 俺说的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王瘸子。
翠花她娘如梦初醒,拍着大腿:“对对对!请王先生!翠花!快去!”
翠花一抹眼泪,爬起来就往外冲。可刚跑到门口,望着外面那铺天盖地、深得能没过大腿根的积雪,还有那呜呜怪叫、刮得人睁不开眼的“白毛风”,她猛地刹住了脚,小脸瞬间变得比雪还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娘…这雪…这风…”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王瘸子家住在村东头山坡上,离这儿少说也有三里地。这天气,别说她一个姑娘家,就是壮小伙儿出去,也难保不被风雪卷走!
胖婶子也傻眼了,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雪,再看看炕上气若游丝的老伴儿,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啕起来:“俺的个老天爷啊!这可真要了命了啊!当家的啊…呜呜呜…”
绝望的气氛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整个屋子。翠花靠着门框,身体慢慢滑下来,蹲在地上,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呜咽,听得人心里发酸。
炕上老汉的喘息声越来越微弱,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油灯。屋子里只剩下胖婶子绝望的嚎哭和窗外呼啸的风雪声。
俺看着炕上命悬一线的老汉,看着地上哭成一团的娘俩,再看看窗外那一片吞噬一切的白茫茫…俺心里那点憋屈,那点怨气,在生死面前,忽然变得轻飘飘的,像被大风吹散的雪沫子。
俺猛地一跺脚,转身就冲进了里屋。再出来时,俺已经把自己那件最厚的破棉袄裹在了身上,用麻绳把裤腿和袖口死死扎紧,头上胡乱包了块灰不拉几的旧头巾,只露出两只眼睛。俺走到灶台边,一把抄起靠在墙角的烧火棍,又抓起挂在门后、平时用来挡雨的破油布,胡乱往身上一披,权当斗篷。
“你…你要干啥?”翠花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俺这身打扮,声音里带着惊疑。
俺没看她,径直走到门边,一把拉开了那扇被风雪拍打得“哐哐”响的破木门。一股强劲的、裹挟着雪粒的寒风猛地灌进来,吹得屋里的油灯火苗剧烈地摇晃了几下,差点熄灭。
“俺去请王先生!”俺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啥?!”翠花和她娘同时惊叫起来。
“二嘎子!你疯啦!”胖婶子也忘了哭,瞪着俺,“这鬼天气,出去就是送死!”
“总比干看着等死强!”俺吼了一句,头也不回地扎进了门外那一片狂暴的风雪之中!
“二嘎子——!”身后传来翠花变了调的呼喊声,瞬间就被呼啸的风雪吞没了。
一脚踏出院门,那感觉就像一头栽进了冰窟窿!狂风卷着雪沫子,劈头盖脸地砸过来,打得俺脸上生疼,眼睛根本睁不开。地上的积雪深得没过了俺的大腿根,每往前挪一步,都像是在泥潭里拔腿,沉得要命。冰冷的雪顺着俺扎紧的裤腿缝隙往里灌,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冻得俺牙齿咯咯直打架。
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全靠手里那根烧火棍探路。四周白茫茫一片,天地间仿佛只剩下狂风凄厉的咆哮和雪粒打在破油布上的“沙沙”声。村道上平时熟悉的参照物——歪脖子老榆树、半塌的土墙、村头的大石磨——全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根本分辨不清方向。俺只能凭着大概的记忆,朝着村东头山坡的方向,咬着牙往前拱。
风越来越大,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撕扯着俺身上那点可怜的破布片。雪也越来越密,天地间一片混沌,能见度连一丈都不到。好几次,俺一脚踩空,整个人“扑通”一声栽进更深的雪窝子里,冰冷的雪瞬间灌进脖子、袖口,冻得俺浑身一激灵,心脏都像是被冻停了半拍。俺挣扎着爬起来,抹掉脸上的雪,吐掉嘴里的冰碴子,继续凭着感觉往前挪。
“王先生…王先生家…”俺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给自己打气。脑子里一会儿闪过翠花爹蜡黄的脸,一会儿闪过翠花蹲在地上无助哭泣的样子。俺不能倒下!倒下就真完了!俺憋着一股劲儿,手脚并用地在雪地里往前爬。手指头早就冻得没了知觉,膝盖在冰冷的雪地里磨得生疼,可俺不敢停。停,就意味着冻僵在这荒天野地里。
也不知道爬了多久,浑身的力气都快耗尽了,意识也开始模糊。就在俺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前方模模糊糊的雪幕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像豆粒那么大!
是灯!是王瘸子家窗户透出来的灯光!
希望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注入了俺的身体!俺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连滚带爬地朝着那点亮光扑了过去!
“王先生!开门啊王先生!救命啊!”俺扑到那扇熟悉的木门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抡起拳头死命地砸门,冻僵的拳头砸在门板上,发出“咚咚咚”沉闷的响声。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王瘸子那张带着惊愕的脸出现在门后。他大概是被俺这副雪人似的模样吓到了:“我的老天爷!二嘎子?!你…你这是咋整的?”
俺冻得舌头都捋不直了,哆哆嗦嗦地说:“快…快…翠花爹…不行了…快…快救…”
王瘸子一听,脸色也变了:“等着!”他转身飞快地冲进里屋,片刻就背着他那个磨得发亮的旧药箱子出来了,身上也裹得严严实实。“走!快带路!”
回程的路,有了王瘸子作伴,心里踏实了不少,可风雪依旧狂暴。俺俩互相搀扶着,在没膝深的雪地里艰难跋涉。等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回翠花家院子时,天都快蒙蒙亮了。
王瘸子顾不上喘口气,立刻冲到炕边查看翠花爹的情况。俺则像一滩烂泥似的,顺着堂屋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浑身上下都湿透了,棉袄冻得硬邦邦的,像套了一层冰壳子,又沉又冷。手指头和脚趾头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只剩下针扎似的麻。俺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全是血腥味儿,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
王瘸子一番施救,又是扎针又是灌药。过了好一阵子,炕上老汉喉咙里那吓人的“嗬嗬”声终于渐渐平息下去,呼吸虽然还很微弱,但总算平稳了些,蜡黄的脸上也有了一点点微弱的生气。
“暂时…稳住了,”王瘸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声音透着疲惫,“亏得你们送信及时!再晚半袋烟功夫,神仙来了也难救!这是老病根儿犯了,又着了寒气,凶险得很!这药,三碗水煎成一碗,赶紧熬上,趁热喂下去!”他把几包药递给胖婶子。
胖婶子千恩万谢地接过药,赶紧去灶房生火熬药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灶膛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渐渐小下去的风雪声。油灯昏黄的光线下,翠花还跪在炕沿边,握着老爹枯瘦的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直到王瘸子说“稳住了”,她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紧绷的肩膀一下子垮了下来,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
她慢慢转过头,目光越过昏黄的灯光,落在了瘫坐在墙角、像个冰雕雪人似的俺身上。她的眼神复杂极了,有未散的惊悸,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还有一种…俺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的、直勾勾的、毫不掩饰的震动。
俺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想挪动一下冻僵的身体,可刚一动,浑身的骨头就跟散了架似的疼,忍不住“嘶”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声抽气像惊醒了翠花。她猛地站起身,几步就冲到俺跟前,蹲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说,伸出那双冻得也有些发红的手,直接抓住了俺裹着破油布、冻得像冰疙瘩一样的胳膊!她的手指冰凉,但动作却带着一股不容分说的劲儿。
“起来!”她声音有点哑,带着命令的口吻,却又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地上凉!你想冻死啊?”
俺被她拽得龇牙咧嘴,挣扎着想自己站起来:“俺…俺没事…能行…”
“少废话!”翠花不由分说,手上用力,硬是把俺从地上架了起来。她的力气不小,俺半边身子都靠在了她瘦弱的肩膀上。一股淡淡的、带着点皂角味儿的温热气息钻进俺冰凉的鼻子里。俺心里头猛地一跳,脸上有点烧得慌,僵硬地被她搀扶着,挪到了灶房门口。
灶房里,胖婶子正蹲在灶台前,小心翼翼地看着药罐子,炉膛里的火光映着她那张余悸未消的脸。翠花扶俺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坐下。这里靠近炉火,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冻僵的身体像是被无数根小针轻轻扎着,又麻又痒。
“娘!给他弄碗热姜汤!”翠花冲着胖婶子说,语气不容置疑。
胖婶子愣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俺,又看了看闺女那张板着的、却透着不容反对的小脸,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什么,默默地起身去碗柜里拿姜块了。
翠花则转身进了里屋。不一会儿,她抱着一床厚厚的、洗得发白却浆得挺括的棉被走了出来。她看也不看俺,直接把被子“呼啦”一下裹在了俺身上,从脖子一直捂到脚踝。那被子里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年轻姑娘家的干净气息。暖意瞬间包裹了俺冻透的身体,舒服得俺差点哼出声来。
胖婶子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黄澄澄的姜汤过来了,碗沿儿还飘着几片切得薄薄的姜片。翠花接过来,塞到俺手里:“赶紧喝了!驱寒!”
碗很烫,姜汤辛辣的气味直冲鼻子。俺捧着碗,感受着那滚烫的温度从手心一直传到心里。俺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喝着,辛辣的姜汤顺着喉咙滑下去,像一条小火龙,一路烧到胃里,驱散了五脏六腑的寒气,冻僵的身体也一点点暖和过来。俺的眼眶有点发热,不知道是被姜汤辣的,还是别的什么。
俺埋头喝着姜汤,热气熏得眼睛有点发酸。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得翠花站在旁边的影子在土墙上忽长忽短地晃动。屋里只剩下药罐子“咕嘟咕嘟”的沸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俺偷偷抬起眼皮,瞄了一眼翠花。她侧着身子,正看着灶膛里的火出神,火光映在她半边脸上,平日里那股子泼辣劲儿不见了,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嘴唇抿得紧紧的,不知道在想啥。她爹暂时没事了,可她整个人看起来还是紧绷绷的,像根拉满了的弓弦。
俺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像姜汤的热气一样,一个劲儿地往上拱。俺赶紧低下头,把碗里最后一点辛辣的汤水灌了下去,连姜渣子都嚼吧嚼吧咽了,一股热流从嗓子眼一直暖到脚底板。
接下来的日子,俺这个“倒插门”的活儿,好像悄悄变了点味儿。
胖婶子那张刀子嘴,虽然偶尔还是会蹦出几句刻薄话,但使唤俺的调门明显低了不少。劈柴挑水这些重活儿还在干,可晌午那碗照得见人影的稀粥不见了,换成了一大海碗稠糊糊、热腾腾的棒子面糊糊,碗底还沉着几块煮得软烂的南瓜,甜丝丝的。晚上睡觉的地方,也从那四处漏风的破棚子,换到了西厢房。那屋不大,也简陋,但好歹有张能躺平的土炕,炕上铺着厚厚的干草垫子,盖的也是厚实的旧棉被,挡风遮雪是足够了。
最让俺心里头打鼓的是翠花。她倒是不再当俺是空气了,可那态度也怪得很。她不再抬着下巴颏拿鼻孔看俺,可也不咋跟俺说话。有时候俺在院子里吭哧吭哧劈柴,汗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她会默不作声地从灶房端出一碗晾温了的白开水,往旁边磨盘上一放,然后转身就走,一句话没有。等俺喝完水,那空碗又不知道啥时候被她收走了。
还有一回,俺穿着那件破得露棉花的旧棉袄去挑水,肩膀那块被扁担磨得都快透亮了。第二天一早,俺发现那件破棉袄整整齐齐叠放在俺炕头,肩膀上磨破的地方,被人用一块深蓝色的、针脚密实的新布头给补上了,补得熨熨帖帖,不仔细看都瞧不出来。俺捏着那棉袄,看着那细密的针脚,心里头跟揣了个小火炉似的,暖烘烘的。除了翠花,还能有谁?
可俺俩碰上了,她要么飞快地低下头,要么就假装没看见,那小脸儿绷得紧紧的。俺心里头憋着话,想问问她爹咋样了,想谢谢她给俺补衣裳,可一看到她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了回去。这感觉,比天天挨骂还让人难受,像有只小猫爪子在心窝里轻轻挠,痒痒的,又有点慌。
这天擦黑,俺喂完猪,拖着疲惫的身子往西厢房走。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翠花正背对着俺,蹲在屋檐下头。她面前放着一个破瓦盆,里头是烧红的炭火。她手里拿着根铁筷子,正小心翼翼地拨弄着炭火堆。火光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鼻尖上沁出细密的汗珠。
“干啥呢?”俺忍不住问了一句,声音有点干涩。
翠花像是被吓了一跳,肩膀一抖,猛地回过头。看到是俺,她眼神闪烁了一下,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不自在,随即又板起脸,用铁筷子指了指瓦盆里埋着的几个黑乎乎的小土疙瘩,闷声闷气地说:“煨红薯!咋?不行啊?”
原来是煨红薯。俺“哦”了一声,杵在原地,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看着她被火光映红的侧脸,俺心里头那点小猫爪子挠的感觉又来了。
翠花也不理俺,继续低头拨弄炭火。过了一会儿,她用铁筷子扒拉出一个小点的土疙瘩,在地上磕了磕,滚烫的灰簌簌落下,露出里面烤得焦黑开裂的红薯皮。一股甜丝丝的焦香味儿立刻飘了出来,勾得人肚子里的馋虫直闹腾。
她也不怕烫,徒手把那个烤好的小红薯抓起来,飞快地拍了拍灰,然后站起身,看也不看俺,直接把那还冒着热气、烫手的小红薯往俺怀里一塞!动作快得像怕被烫着似的。
“喏!吃你的!堵上嘴!”她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转身就掀帘子进了堂屋,留下俺一个人捧着那个滚烫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烤红薯,傻愣愣地站在屋檐下,半天没回过神。
红薯很烫,隔着破棉袄都烙得慌。俺低头看着手里这个烤得焦黑、裂开的地方露出金黄软糯瓤子的小东西,那股甜丝丝的热气直往鼻子里钻。再看看堂屋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破布帘子,俺心里头那点憋屈、那点别扭、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好像都被这热腾腾的甜香给融化了,化成了一股暖流,在胸口窝里缓缓地淌。
俺蹲在屋檐下,小心翼翼地剥开滚烫焦黑的红薯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冒着腾腾热气的瓤子。那股子甜丝丝、暖烘烘的焦香,混着柴火气,直往鼻子里钻,勾得肚子里的馋虫咕咕叫。俺也顾不上烫嘴,小口小口地咬着,香甜软糯的红薯肉滑进喉咙,暖意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这滋味儿,比俺娘烙的杂面饼子还香!
吃着吃着,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堂屋那扇破布帘子。翠花刚才塞红薯给俺时那副别扭样儿,明明是好意,偏要装得凶巴巴的……想着想着,俺嘴角忍不住往上咧,连带着脸上那俩早就消了的巴掌印的位置,都跟着有点发烫。这“讹”来的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日子就在这种微妙的气氛里滑到了年根儿底下。翠花爹在王瘸子的汤药调理和翠花娘俩的精心伺候下,身子骨竟真的一天天见好了。虽说还是咳,脸色也黄,可总算能靠着被褥在炕上坐一会儿,偶尔还能跟胖婶子说上两句话。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外头又飘起了细碎的雪花。
一大早,胖婶子就在灶房忙活开了,剁馅儿和面,说要包饺子。翠花在堂屋里给她爹擦洗身子。俺也没闲着,把院前院后的积雪又彻底清扫了一遍,柴禾也劈好码得整整齐齐。
晌午头,俺正蹲在灶房门口帮着择烂菜叶子,翠花端着个木盆从堂屋出来,里面是给她爹擦洗过的脏水。她走到院角的脏水沟边,把水泼了。直起身时,她像是无意间,又像是犹豫了很久,脚步顿了顿,然后慢慢朝俺这边走了过来。
俺心里头“咯噔”一下,赶紧低下头,假装很认真地跟手里的烂白菜帮子较劲。
“喂。”她停在了俺面前,声音不大,带着点平时没有的迟疑。
俺抬起头,手里还捏着半截烂菜帮子。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辫上,结成细小的水珠。她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像小扇子似的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俺发现她的手指头正无意识地绞着棉袄的衣角,那地方都快被她绞出个洞来了。
“那个…俺爹…”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鼻音,“俺爹说…多亏了你…那天晚上…” 她没说完,但俺知道她指的是啥。
俺心里头一热,赶紧摆手:“嗨!那…那算啥!应该的!应该的!”俺笨嘴拙舌的,也不知道该说啥好。
翠花飞快地抬眼瞥了俺一下,那眼神像受惊的小鹿,又飞快地垂下去。她咬着下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却清晰地钻进俺耳朵里:
“你…你这上门女婿…” 她又卡壳了,脸颊飞起两朵可疑的红晕,在雪光的映衬下格外显眼,“你…你就打算…这么一直当下去?”
这话像个小锤子,“咚”地一下敲在俺心口上!俺脑子有点懵,手里那半截烂菜帮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俺傻愣愣地看着她,看着她低垂的、泛红的侧脸,看着她紧张得绞着衣角的手指头。灶房里传来胖婶子剁馅儿“咚咚咚”的响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雪花无声地飘落。
俺的心跳得跟擂鼓似的,一个憋了很久很久的念头,像被雪水滋润的草芽儿,不管不顾地顶破了冻土,猛地冒了出来!俺也顾不上什么规矩不规矩了,使劲咽了口唾沫,喉咙发干,声音有点抖,却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
“那…那你愿意…让俺当到老不?”
话一出口,俺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比灶膛里的火还烫!俺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她,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膝盖里。完了完了,这话说得太冒失了!她该不会又给俺一巴掌吧?
时间好像一下子凝固了。雪花无声地飘落,灶房里剁馅儿的声音也停了,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俺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俺等了半天,没等到预想中的巴掌或者怒骂。俺壮着胆子,偷偷抬起一点眼皮。
只见翠花还站在那儿,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露出来的那截后脖颈子,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她绞着衣角的手指头,指节都泛白了。
就在俺以为她不会回答,或者要发火的时候,一声比雪花落地还轻、还细的回应,像根羽毛似的,轻轻搔过俺的耳朵眼儿:
“……嗯。”
就一个字。
轻飘飘的,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冲垮了俺心里所有的堤坝!俺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俺的目光,飞快地抬起眼帘,飞快地瞟了俺一眼。那双平日里或泼辣或冷淡的杏核眼,此刻水汪汪的,像是蒙了一层雾气,里面盛满了羞怯,还有一丝……藏也藏不住的、亮晶晶的光。
俺看着她羞红的脸颊,看着她水汪汪的眼睛里那点藏不住的光亮,再想想她刚才那声比蚊子哼哼还轻的“嗯”……俺这心里头啊,像揣了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又像刚揭锅的热馒头,呼呼地冒着欢喜的热气儿!脸上的笑容再也绷不住了,“嘿嘿嘿”地傻乐起来,越乐越收不住。
翠花被俺笑得更加臊得慌,红着脸,狠狠瞪了俺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凶,倒不如说是羞恼。她猛地一跺脚,扭身就往堂屋里跑,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掀开帘子就钻了进去,只留下那破布帘子还在那儿晃悠。
俺站在原地,摸着下巴颏,那地方好像还残留着几个月前那俩火辣辣的巴掌印的幻痛。俺揉着那早就光溜溜的脸颊,越想越觉得这事儿透着股奇妙的滋味儿。俺咂摸咂摸嘴,自言自语地嘀咕起来,声音里都带着笑:
“嘿!这‘讹’……挨得真他娘的值!”
这声嘀咕不大不小,刚巧被掀帘子出来、准备喊俺俩进屋吃饺子的胖婶子听了个正着。胖婶子手里还端着个盖帘,上面摆满了圆滚滚的白胖饺子。她脚步一顿,那张向来刻薄的胖脸上,表情瞬间变得极其精彩——先是惊愕地瞪大了眼,接着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抽抽,像是想笑又拼命忍着,最后干脆把头一扭,冲着堂屋里头,用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点掩饰不住的、看透不说透的揶揄喊道:
“翠花!死丫头!饺子下锅了!还不快出来!还有那个……那个挨‘讹’挨得直乐呵的傻小子!都麻溜儿进屋!开饭啦!”
堂屋门帘子“唰啦”一下被掀开了,翠花通红着脸蛋儿冲了出来,又羞又急地去捂她娘的嘴:“娘!你瞎嚷嚷啥呢!”
俺站在院子里,看着那娘俩一个追一个躲,听着胖婶子那爽朗(此刻听起来格外顺耳)的大嗓门,再闻着灶房里飘出来的、热腾腾的饺子香气,混着柴火的暖意和细雪的清新……俺咧开嘴,露出了一个货真价实、从心窝子里冒出来的大傻笑。
这靠山屯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冷了。这“讹”来的日子,嘿,还真他娘的有滋有味儿!
来源:赵小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