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陈住我楼下，说是邻居，其实隔着一个天井，有时候晚上关窗户能听见他们家的动静。

老陈住我楼下，说是邻居，其实隔着一个天井，有时候晚上关窗户能听见他们家的动静。

最开始注意到这家人，是因为女人的骂声。

“陈建国你个窝囊废！四十八了还混个什么样子！”

声音尖利，穿过薄薄的墙壁，连我这个外人听着都心惊。后来时间长了，这种声音反倒成了背景音，像隔壁修摩托车的轰鸣声一样，习惯了就不觉得吵。

老陈是做水电工的，个子不高，皮肤被晒得发黑，总是穿一件洗得发白的工作服。单元门坏了两年，物业不管，就是他扛着工具箱来修好的，也没收钱。砖头垫门的主意也是他想的。

“吃饭没？”

我下班碰到他时常这么问。其实是想打听前几天楼下停的救护车是怎么回事，但又觉得直接问不太好。

“吃了，吃了。”他总是笑着回答，手里拎着一袋子从五金店买的零件。

老陈的老婆叫翠花，早年在纺织厂上班，后来下岗了，就在菜市场摆摊卖菜。个头比老陈高，说话声音大，走路风风火火的，远远看见她来，买菜的都绕着走。

她最爱说的话就是：“我这辈子算是倒霉，摊上这么个男人。”

每次在楼道碰到，她都要说几句。有时候是抱怨老陈不上进，有时候是抱怨赚钱少，有时候干脆就是抱怨长得丑。我一开始还点头附和几句，后来实在是听烦了，见到她就绕着走。

记得有一次，大概是2018年的夏天，天气特别热。我正在阳台浇花，听见楼下传来摔东西的声音，然后就是翠花的骂声：

“你看看人家李师傅，比你晚出来干活，现在都开起装修公司了！你倒好，一辈子就守着个破工具箱！”

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声音。

“那是我妈留下的茶杯。”老陈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留下个屁！破破烂烂的，早就该扔了！”

那天晚上，我看见老陈一个人坐在楼下台阶上抽烟。地上有几片白瓷片，他一根一根捡起来，放在手心里看。

小区有只野猫，毛色发灰，老喜欢叼走人家晒的咸鱼。那天它不知从哪叼了根葱过来，放在老陈脚边就跑了。老陈看看那根葱，又看看手里的瓷片，突然就笑了。

笑得挺奇怪的。

后来听翠花说，老陈妈妈是个很温和的人，做菜特别好吃。每次老陈回来晚了，她都会留饭，用那个白瓷碗扣着，怕凉了。老陈妈妈去世的时候，翠花还没进门，这些事都是后来听邻居们说的。

“他就是个妈宝。”翠花总这么评价。“三十五岁才结婚，被他妈惯坏了。”

其实我觉得老陈人挺好的。楼道灯坏了他主动换，水管堵了他帮忙疏通，从来不要钱。有一次我家空调坏了，维修费要三百块，我正犹豫，老陈说他来看看。结果只是一根线松了，十分钟就搞定了。

“师傅，多少钱？”

“不要钱，举手之劳。”

他走的时候，我发现桌上的先进工作者奖杯被他用来压住了飞起来的窗帘。奖杯底座有些磨损，像是经常被挪动。

那段时间老陈家吵得特别厉害。翠花好像更年期到了，脾气比以前更暴躁。我有时候在厨房洗菜，能听见她在骂：

“你有本事离婚啊！看看离了婚你能怎么样！”

“你就是个废物，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真后悔嫁给你，瞎了眼了！”

老陈很少回嘴，偶尔会说几句，声音小得听不清楚。

转折发生在2019年的秋天。

那天傍晚，我下班比平时晚，刚进小区就看见翠花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行李箱。她脸色很难看，眼睛红红的，看见我就说：

“我受够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说完就拖着箱子走了。

第二天，第三天，老陈家都很安静。以前每天早上六点准时响起的骂声没有了，整个小区好像都安静了许多。

老陈还是每天早出晚归，只是人显得有些憔悴。他开始在阳台上种菜，用那些破花盆，种了些小白菜和韭菜。

有时候能看见他一个人在小菜园里忙活，浇水、除草，动作很轻很慢，像是怕打扰了谁。

“老陈，一个人过得还行吧？”楼道里碰到，我问他。

“挺好的。”他笑笑，“清静。”

但我发现他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家里好像也很少开火，经常看见他买包子当晚饭。

大概过了半年，听说翠花搬到她姐姐家去了。姐姐家在城东，开了个小饭店，生意不错。翠花去帮忙，据说每个月能拿两千块工资。

“她说要重新开始生活。”楼下卖报纸的张大爷这么跟我说。张大爷消息最灵通，小区里的事没有他不知道的。

“老陈呢？”

“老陈啊，”张大爷摇摇头，“看着怪可怜的。前天看见他在垃圾桶旁边捡易拉罐，估计日子过得紧巴。”

我心里有些难受。老陈人那么好，怎么就过成这样了。

时间就这么过着。春天来了，老陈种的韭菜长得挺好，小白菜也绿油油的。他有时候会割一把给楼上的老太太，老太太总说他种得比菜场卖的还好。

那段时间老陈好像找到了新的赚钱路子。经常看见他戴着安全帽，开着一辆二手面包车出去。车后面装着梯子和工具，看样子是在做一些大一点的工程。

“现在建筑工地多，活儿不愁。”遇到我时，他这么说。脸上多了些血色，人也精神了不少。

夏天的时候，老陈买了台空调，是那种老式的，声音有点大，但制冷效果不错。安装的时候他自己爬外墙，我在楼上看着都替他担心。空调外机上，他晾了一件发黄的旧背心，挺违和的。

“天气要变。”有天晚上，老陈站在楼下抽烟时对我说。

我抬头看天，满天星星，哪有要变天的迹象。第二天果然下雨了，是那种猛烈的暴雨，我家晾在阳台的被子都淋湿了。

老陈好像有预知天气的能力，每次这么说，准没错。

2020年疫情那阵子，大家都宅在家里。老陈倒是忙得很，医院、学校那些地方都需要紧急维修，他经常接到电话就出门。

有一次我在阳台上看见他搬梯子，远远地问：“现在还有活儿啊？”

他冲我挥挥手：“医院的电路出问题了，急着要人。”

说完就匆匆走了。

那段时间他好像赚了不少钱，买了台新冰箱，还换了套稍微像样点的家具。房子还是那个房子，但看起来舒服多了。

2021年的春节前夕，翠花回来了。

不是回来过年，是回来拿东西的。我正好在楼下遛弯，看见她拖着箱子上楼。她瘦了很多，精神状态看起来不太好。

“翠花姐，回来啦？”

她看见我，有些尴尬地笑笑：“回来收拾点东西。”

说完就匆匆上楼了。

那天晚上，他们家里很安静，没有平时那种争吵声。第二天一早，翠花又拖着箱子下楼了，箱子明显比昨天重。

老陈没有送她，但我看见他站在窗户后面，静静地看着她离开。

又过了一年多，老陈的日子似乎越来越好。他开始承包一些小区的维修工作，收入稳定了很多。人也开朗了，有时候在楼道里碰到，还会主动聊几句天气、菜价什么的。

“你家空调…”有天我想问他能不能帮忙清洗一下，话还没说完，就被路过的卡车声音淹没了。等车过去，他已经走远了。

2022年夏天，小区开始旧改。老陈凭着人脉和技术，承包了几栋楼的电路改造工程。我经常看见他带着几个工人进进出出，俨然一副小老板的样子。

他换了辆新车，虽然还是面包车，但比之前那辆好不少。车里装的工具也更齐全了，看起来很专业。

“老陈发达了啊。”张大爷这么说。

“哪里哪里，就是运气好。”老陈谦虚地笑笑。

但从他的言谈举止能看出来，确实比以前自信了很多。走路腰板挺得更直，说话声音也大了。

就在这个时候，翠花又回来了。

这次不是拖箱子，而是空着手。她在楼下站了很久，好几次想上楼，又停下来。我从阳台上看得清清楚楚。

最后她还是上楼了。

那天晚上，他们家传来很小声的说话声。听不清内容，但语调很平和，没有以前那种争吵的感觉。

第二天，翠花没有走。

第三天，第四天，她都在。

楼下的张大爷说，翠花在她姐姐的饭店里被炒了，原因是和顾客起争执，差点打起来。她姐姐劝了好几次，最后还是让她走了。

“她现在没地方去，只能回来求老陈。”张大爷的消息向来准确。

我有些担心，怕他们又开始那种没完没了的争吵。但奇怪的是，老陈家一直很安静。偶尔能听到说话声，但都很平静，甚至还有笑声。

过了一个星期，我在楼道里碰到翠花。

她看起来变了很多，不再是以前那种咄咄逼人的样子，而是显得有些拘谨。看见我，她主动打招呼：“邻居，好久不见。”

“翠花姐，最近还好吧？”

她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说：“我想跟老陈复婚。”

说完这话，她脸红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翠花脸红。

“老陈怎么说？”

“他说考虑考虑。”翠花的声音很小，“我知道，是我以前做得不对。”

那段时间，翠花像变了个人。不再大声说话，不再抱怨，甚至开始学做菜。我有时候能闻到楼下传来的菜香味，比以前香多了。

老陈对她的态度也在慢慢改变。从最初的冷淡，到后来的平和，再到偶尔的关怀。我看见他买了翠花爱吃的猪蹄，还买了她以前总说要买却舍不得买的护肤品。

2022年的秋天，他们復婚了。

没有办酒席，就是简单地去民政局办了手续。翠花把消息告诉了几个老邻居，脸上洋溢着我从没见过的幸福笑容。

“我真没想到，老陈能有今天这样。”她对我说，“以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这话听起来有些假，但看她的表情，确实是真心话。

復婚后的日子，他们过得还挺好。翠花在老陈的公司里帮忙管账，虽然不懂太多，但很认真。老陈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听说已经在考虑买房子了。

有次我下楼取快递，看见翠花在门口洗菜。她看见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以前总觉得老陈没本事，现在才知道，是我自己没本事。”

“现在不是挺好的吗。”

“是啊，”她点点头，“他真的很有本事，我以前真是瞎了眼。”

这话她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了，几乎逢人就说。好像要把以前说过的坏话都补回来似的。

去年春节，老陈买了辆新车，不是面包车，是轿车。虽然不是什么豪车，但也算体面了。翠花高兴得像个孩子，拉着我去看：

“你看，这是老陈买的！真皮座椅呢！”

老陈站在一旁笑，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这些年来，我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开心。

现在想想，老陈的变化确实很大。从一个被老婆骂作窝囊废的水电工，到现在小有成就的工程承包商，这变化不可谓不大。

但仔细想想，其实老陈一直都是那个老陈。技术好，人品好，只是以前被翠花的埋怨声淹没了，自己也没信心。

离婚这三年，反倒让他找回了自己。没有了每天的指责和抱怨，他可以专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可以静下心来思考怎么发展事业。

翠花现在总说：“老陈你真有本事！”

这话听起来有些诧异，因为和以前形成了太强烈的对比。但我觉得，这可能就是生活的真实面目吧。

有时候，距离确实产生美。

有时候，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有时候，一个人反而能看得更清楚。

不过，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我一个邻居，能知道的也就这么多。真相到底如何，只有当事人心里最清楚。

前些天路过他们家，听见翠花在厨房里哼小曲。老陈在阳台上修东西，还和隔壁老太太聊天。

画面很和谐。

但我总觉得，这种和谐里藏着什么东西。说不上来是什么，就是有种别扭的感觉。

也许是我想多了吧。

毕竟，能够重归于好，对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至于其他的，又有什么重要呢。

日子还是要一天天过下去的。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