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推他去园子里散心,不过回去取一件披风的工夫,裴九溪就落水了。
我一时羞愧得无地自容,榻上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
“上来睡吧。”
我绞着袖口,摇了摇头。
“呵,你睡得这么死,半夜我人凉了都不知道。”
我咬了咬嘴唇,翻身躺了上去。
落胎之后,我时常手脚冰冷,愈发怕冷。
裴九溪身上烫得厉害。
我顾忌着他身后的伤口,不敢靠得太近。
偏偏他像一座喷发的火山找到了发泄口,一点点把我逼到了角落里。
手指被他紧紧地扣在掌心里。
半梦半醒之间,耳畔传来若有若无的呢喃声。
“好凉……”
“还要……”
我紧紧地闭着眼睛,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荆无名来换班,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
他端着热水,手指哆哆嗦嗦地指着我:
“你、你、你们……”
等我慌忙抽出手,才猛然反应过来。
裴九溪退热了。
11
裴九溪身上大片青紫结痂的时候,裴大奶奶带着相熟的太医来了。
荆无名不情不愿地把人放了进来。
“陈太医,二郎前些日子都只剩一口气了,眼下真的没事了吗?”
老太医捋着胡子微微叹了口气:
“命是保住了,只是这双腿的筋脉已经断了,再也站不起来了。”
得到确切的答复,裴大奶奶还是不放心。
荆护卫给二爷做了轮椅。
我推他去园子里散心,不过回去取一件披风的工夫,裴九溪就落水了。
荆无名大概是世上最不靠谱的护卫了。
我跳水的时候,在心里把他狠狠骂了千百遍。
可到了水里,我憋着气找到呛水的二爷,才发现自己根本拉不动一个断了腿无法在水里浮动的男人。
手脚开始胡乱扑腾,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娘说过,人之将死,会有走马灯闪过。
最后定格下来的,是于你而言心心念念最重要的人或物。
爹娘,祖父,阿弟,孟辞衍,荆无名,裴九溪……
一个接一个的人影在我眼前晃过。
最后,迷迷糊糊间,有一对柔软的唇贴了上来。
“又是个傻的。”
耳旁传来一声轻嗤。
我陡然转醒。
在温暖的烛火下,裴九溪坐在轮椅上,沉沉地注视着我。
“宋谨玉,你真是个傻子。”
“就你这水性,也敢下水救人?”
见我面露茫然,他耐着性子解释:
“是荆无名救的人。”
“放心,大嫂想试探我的腿。我如今这副废人模样,不会再有下次了。”
我犹豫了几息,还是开口问道:
“给我渡气的人,也是他?”
裴九溪呼吸一滞,顿时红了耳廓,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哪知道。”
烛光摇曳,他若无其事地转过轮椅背对着我。
“你方才一直唤着娘亲和阿弟,想回青州老家看看吗?”
我一惊,下意识地攥紧了身下的薄被。
永安军如今正盘踞在青州。
裴九溪当时所为几乎是把青州拱手送人,北地一带俨然成了永安公主的领地。
如今北地的生意好做,即便常有战事,依旧引得商人趋之若鹜。
裴九溪再也不能上战场了,若我们拿着银钱回青州做点生意,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我打算去北地,劝降薛妱。”
薛妱是永安公主的名讳。
可是,她不好吗?
角门口扎竹蜻蜓的大爷说,永安军行军,从不抢百姓的东西。
反倒重新建立人口户贴,把地分给百姓,拿出府衙里的粮食用于春耕。
连律法也立下新的,许多都与大邺背道而驰,连女娃娃都能读书。
裴九溪的侧脸在光影下忽明忽暗,瞳色幽深。
“我如今这副模样,若不抓住这次时机,这辈子再无翻身的机会。”
“宋谨玉,你会陪我吗?”
到嘴的话在唇齿间滚了几遍,我到底没说出口。
12
去青州的两个使臣都没能回来,无人再敢前往。
永安公主的恶名在京都的大街小巷传了个遍。
连去过肃青一带的货郎都说:
“永安公主残暴不仁,顿顿都要吃带血的牛肉,是个女罗刹咧。”
可要问他们挑着货担去何处卖。
保管嘿嘿一笑:“肃州、檀州、青州,北边一带都好。”
看热闹的人摇头:“有钱赚没命花。蛮子一来,银货两空,命都要交代在那咯。”
那卖胭脂水粉的小贩拢起他的宝贝货物,冷笑不已。
“你懂什么,你去过北边吗?永安军打起仗来不要命,蛮子在他们手里吃过大亏。要不然,朝廷怎么一次次派人去劝降,也不敢和北地打嘞?”
当即有人捂住他的嘴巴:“夭寿,这话也敢乱说。”
裴九溪就是在这关键时候入了宫。
此时已过早朝,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孟辞衍。
“裴将军身体大好了,恭喜。”
“小孟大人安好。裴某已无官职在身,当不起一声将军。”
从头到尾,他的视线都不曾停留在我身上。
我松了口气。
他是相府金尊玉贵养出来的骄子,孟府想要爬他床的丫鬟能从梧桐苑排到长安街。
从前他习惯了我,等回过神来,早该腻了。
荆无名等在宫门口,我取了钱袋子去买补身的药材。
不过一个转角。
有人从身后捂住我的口鼻,蒙上我的眼睛,将我拖上了马车。
眼前再亮起来时,雅座的金丝软垫上,孟辞衍慢条斯理地一件件挑开我的药包。
「谨娘待裴二郎,当真上心。」
他笑得春风和煦,我却只觉遍体生寒。
「你就是这样一日日替他补身的?榻上呢,也像伺候我一样服侍他吗?」
恶劣的薄唇压下来,我猛地别过脸。
「公子自重,我已嫁人。」
「嫁人?」
孟辞衍异常愉悦地笑出声,捏着我的下巴将我抵在雕花的门案上。
「北地寒凉,你买药材,是要同裴九溪一道去青州吧。」
「你不想想他一个庶人如何得见圣驾?若非我那三妹妹以死相逼,孟家怎么会助他起复。」
「若他能活着回来,便要娶孟新月为妻了。」
我透过狭隘的缝隙望出去,裴九溪临窗而坐。
孟新月枕在他的膝盖上含羞带泪,宛若一对璧人。
「谨娘心软,换了旁人也会掏心掏肺对他。」
「可到头来你不过是人用过便随手可弃的敝履。」
我笑得眼尾泛红。
他唤我谨娘,只当我是最恭敬柔顺的小娘子。
殊不知最是谨小慎微的人被伤过,再不会奢求。
「公子是特地来羞辱我的吗?」
「谨娘,只有我能护你。」
孟辞衍从身后贴上来,体贴地拢去我额间碎发。
雅间里,裴九溪淡淡抬眸,不经意间拂过我的视线。
可惜,他没看见我。
13
裴九溪归来时,我正忙着整理行囊。
圣旨已下,朝廷心急如焚,命他次日便启程前往青州。
他的行李寥寥无几,几件常穿的衣裳,几瓶备用的药材,最显眼的莫过于身下的那把轮椅。
而我,东西更是少得可怜,从孟府带来的小包袱,原封不动地再背回去便是。
只是,有一物例外。
我从袖中取出一包无色无味的药粉,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它放入了贴身的荷包里。
孟辞衍要我监视裴九溪。
即便他双腿已残,朝廷对他仍不放心。
“圣上如此多疑,为何不直接取他性命?”我曾这样问孟辞衍。
他轻笑一声,指尖轻点我的额头。
“你一个深闺女子,自然不懂这朝堂的制衡之术。裴二郎若真死了,谁来制衡裴长风?”
裴长风,正是裴九溪的庶长兄,如今正为朝廷镇守肃州。
肃州,是青州与京都之间最为险要的一处关隘,圣上对他亦是心存疑虑。
裴九溪自幼便在军中摸爬滚打,军功皆是他一刀一剑拼出来的。
镇北军中,他威望极高,众人皆以他为首。
只要他活着,就如同一面旗帜,屹立在镇北军中。
即便裴长风身为统帅,也不敢轻举妄动。
而圣上最为担忧的,是裴九溪与永安军勾结。
偏偏他与永安公主有过一面之缘,眼下朝中无人可用,启用他无疑是最便捷的选择。
“倘若裴九溪真的与永安军同流合污,那便是大不敬、大不孝,叛国谋逆之罪。”
孟辞衍给了我一包见血封喉的毒药。
他所说的制衡之道,我自然是一知半解。
我只是觉得,咱们这个朝廷,对谁都不放心,对谁都心存疑虑。
却偏偏相信,只要送去足够多的女子、数不清的金银,那些蛮夷就会与我们和平共处,就会放过北地的百姓,就会归还大邺的疆土。
果然,我一个丫鬟,眼界终究是太窄了。
“谨娘,若你此番能立下大功,我定会上奏陛下,迎你为平妻,与少夫人平起平坐。”
“你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行事。”
孟辞衍的吻轻轻落在我的发顶。
原来,他也知道我在府中过得艰难。
“公子发誓?”我轻声问道。
“自然。你所生的孩子,日后便是我孟氏的嫡子。”
我睫毛轻颤,应下了声。
14
我们出发时,荆无名已先行一步探路。
前往北地的路途并不太平,我们先后遭遇了好几波刺杀。
从水路换到陆路,又再换回水路。
好不容易到了青州地界,朝廷的护送军却几乎死伤殆尽。
我惊骇不已,问裴九溪:
“到底是谁,如此恨你?”
“还能是谁,自然是我那位贪恋权位的好大哥。”裴九溪冷笑道。
话音未落,急促的箭矢划破长空,扑面而来。
我被裴九溪猛地一推,栽进了水中。
水流湍急,身后有只手不断护着我前行。
我昏昏沉沉,不知到底飘了多久。
待我终于破开水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时,才惊觉裴九溪无声无息地躺在泥地里。
他肩胛中了箭,是为我挡的。
“裴九溪?”我焦急地呼唤道。
一侧是茫茫水色,一侧是无边黑寂。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咬着牙背起他,沿着河岸一步步往前走。
天蒙蒙亮的时候,背上的人吐出一口寒气。
“谨玉,放下我吧。我是个残废,这样下去只会拖累你。”他虚弱地说道。
“骗子!你的腿分明是好的!”我眼眶酸涩,轻嗤一声。
“你从头到尾都是装的!”我大声斥责道。
耳畔传来轻笑,却又渐渐没了声息。
“裴九溪,别睡。我有好多事没有告诉你。”我焦急地呼唤道。
“你说,我听着……”他微弱地回应道。
我同他讲,我家中原是从医的,我并非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小丫鬟。
他背后的伤口瞧着着实吓人,我起初虽被唬住,但后面趁机搭了脉才知道并未伤到筋骨。
行刑的人显然动了手脚。
老太医也为他说了谎。
溺水不过是他演的一场戏罢了。
水中为我渡气的人也是他。
高热却是真的,裴九溪对自己十二分的狠厉,伤口若感染一着不慎是要人命的。
他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让京都安心放他离京。
“不伤到快死,那群人精怎会相信我真的废了。”他苦笑道。
“可是谨玉,我大约真的残了,腿上好像没了知觉。”他语气中带着一丝无奈。
那是因为,箭上有毒。
裴九溪气息微弱。
我心中一凛,低声唤他:
“你同相府的盟约呢?是不是——”
“宋谨玉,我不该带你去青州,是我连累了你……”他只是喃喃自语道。
我摇头,眼前模糊了一片。
是我自己要去青州的,我原本就要去青州。
背上的人慢慢滑落,我摇摇晃晃,脚下趔趄,再支撑不住。
不远处的河堤上,几个人影手持长剑,慢慢逼近。
万念俱灰之下,我跪到他身边,绝望地拍他的脸。
“裴九溪?”
“别睡,你还要活着回去迎娶孟新月……”我焦急地呼唤道。
手腕猛地被人握住。
我一怔,对上他微凉的眼眸。
15
天爷保佑。
找到我们的,是荆无名与永安军的人。
我和裴九溪被安置在青州的府衙内。
他所中的,是当地常见的毒。
路上时我按着记忆里的方子抓了药,所幸和后来青州大夫所开的药方相差无几。
他体内还剩下些余毒,因而一直未醒。
而我卸下力后,连天的疲惫涌了上来。
足足昏睡三日才从送饭的阿婶那里得知,因为我们在路上耽搁日久,朝廷新派的使臣今日就要到青州了。
这次来的,竟是丞相孟伯简。
孟辞衍和孟新月的爹?
惊骇之下,我掀开被子就跳了下去。
青州军营的校场内,我终于见到了这位传奇的永安公主薛妱。
从京都到青州,一路走来,关于她的传闻层出不穷。
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永远是她的相貌。
有人说她柔媚无骨,才蛊惑了蛮夷的亲王,诱惑了一城接一城的守将。
有人说她貌若夜叉,力大无比,一刀便能砍死三个蛮子,才得以撑起十万人的永安军。
我观高座之上,薛妱鸦发高束,面容清秀。
只一双眼睛,盈如满月,透着几分锐利。
眼下,丞相孟伯简拿着圣上的旨意,讪讪笑着:
“公主和亲蛮夷,到底算嫁过人,因而拟了外命妇的封号。老臣此番来,正是接护国长公主回京团聚的。”
公主也跟着笑:
“面对蛮夷的铁蹄,你们倒是敢下跪求饶。怎到了我这里,只有区区一个名头?”
“莫不是皇兄同孟丞相,觉得我是女子,不配?”
同蛮子议和是要拿出真金白银去的。
劝降一位公主,赐号封地已是大大的恩赏。
孟伯简冷汗涔涔。
公主眼神凌厉如刀,透着几分不屑。
「我记得,孟丞相是蜀地人。丞相既来,为何不先问问蜀地随我陪嫁的五百多个庶女和匠人,他们受了什么罪,可还活着。」
孟伯简的眼皮抽搐了几下,义正言辞道:
「他们身为大邺百姓,自然为大邺尽一份力,生死何计!」
我握紧了拳头,早就听说读书人无耻,却不知道无耻至极。
话音刚落,一队骑在马上,穿着利落劲装的小娘子冲了出来。
孟伯简吓得双腿发软,扯着喉咙质问:
「我是使臣,你敢杀我?圣上已赐你封地食邑,你一个公主怎还不满足!」
永安只平静地看着他。
孟伯简下意识地拔腿,跌跌撞撞拼命往前跑。
身后,箭矢呼啸着在他身后追赶,急雨般在他脚边掉落。
从前,他大约见过许多折子上的死亡人数,从未放在心上。
如今他变成了他们。
孟伯简死了。
前两位使臣大概也是这样。
他们眼里既没有女人,心中也没有百姓。
永安公主挑眉看我:
「小娘子,怕吗?」
16
我心若鼓擂。
应当是怕的。
从前在孟府,于我们内宅丫鬟而言,孟伯简是高高在上的丞相,是府邸的天神。
可当他像蝼蚁一样死在这里,我却觉得心潮澎湃。
刚杀完人,殿里就摆下了饭。
公主同我跟前一样,一菜一饭一汤。
我捏着筷子,犹豫几息,闭眼问她:
「公主会杀裴九溪吗?」
她轻笑几声,正色道:
「孟伯简此人,精于钻研。他靠着边防十策,正中薛崇的心,才爬到如今这个位置。里面的内容不外乎割地,付岁,和亲这些苟且偷生的手段。大邺国从上到下积弊沉疴,此人该死。」
薛崇正是当今圣上。
这些话于我而言,已有些深了。
见我一知半解,公主笑笑:
「裴将军是我的贵客。他来北地,是助我一起造反。」
造反两个字,被她如此直白坦诚地说出口。
我如茅塞顿开。
裴九溪所为,一切都说得通了。
她眸色一转:
「你是裴将军的何人?从京都到青州,一路艰险舍身相护,也是情深。」
我微微愣住,垂眸道:
「丫鬟。」
冲喜娘子,原也算不得正经夫妻。
「我并非为护他而来。我是青州人氏,原就打算回家乡做点小买卖。」
只是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银子,都丢在那艘破船上。
见我提起银两。
正在用第三碗饭的永安公主神色警惕。
「姑娘该不会是要借钱吧,我可穷得很。」
我噗嗤一声笑出来。
薛妱亦眉眼弯弯。
她实在平易近人,我心里打了几遍腹稿,郑重拜下:
「我想在公主这里,谋一份差事。」
听我提到会医,她的眼睛晶亮。
「你的祖父莫不是替我接生的宋良玉,宋太医?」
我愣愣点头。
不想还有这般渊源。
「如今北地最缺的,就是药材和大夫。」
她的声音肃穆起来。
「蛮夷刀强马壮。仅凭收缴来的兵器,永安军一旦与之对线,不得不以命相搏,死伤惨重。」
裴九溪同我提起过,打仗最重要的不外乎粮草和兵器。
我们来时的路上看到农民正在地里沤肥,城里一年三耕,产量已然恢复往昔。
想来剩下的兵刃最是短缺。
公主身边虽有上好的工匠,只是最近的铁矿在肃州,被镇北军把持。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如此看来,裴九溪此来投效,北地定是另一番光景。
他被人忌惮,实在不冤。
「百姓和军中还有许多女子。她们许多——」
公主顿了顿,直视我的眼睛坦然道:
「与我一样,落过胎受过伤,常有妇人之症。」
我默然,心下惭愧。
家里遭难的时候,我尚且年幼,家学传承都只学了些皮毛。
要到用时,远远不够。
「不过我能学!请公主给我一些时间。」
永安公主笑道:
「谨玉,你有这样的心已是极好。」
「这世间妖鬼横行,有人锦衣夜奔,有人掩耳盗铃。但始终有人奔我而来,同我并肩作战。」
「谢谢。」
青州城星河璀璨,星光溅在她身上,伴着温暖的烛火,公主身上仿佛笼着一层莹光。
哪个说她夜叉罗刹,分明端的是转世菩萨。
17
裴九溪还未醒。
我已开始跟着军中的老大夫打下手。
采药,晾晒,研磨,止血,上药,把脉,开方。
连着三日累得直不起腰,却隐约摸到了前程两个字的边。
原来在青州,女子的前程可以是这样的。
不再困在一方小小的内宅,可以从军,可以从医,可以为官。
永安公主说她穷得很,青州却比我逃难那年富了许多。
经年打仗,百姓见多了凶神恶煞的蛮子和兵丁。
侥幸活下来的,俱是一脸麻木,等着再次被掠夺。
反正他们的米缸早见了底,破瓦难以遮风挡雨。
蛮夷再来抢,也只有一条比蝼蚁还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
可如今,我家原来那处的残破宅子围了墙,修了瓦,院子里种上石榴树。
我立在外头看时,家里住着的阿婶和阿爷笑眯眯地问:
「姑娘,要不要进来喝杯茶?」
我摆摆手。
家里没有爹娘和阿弟,算了。
还是去阿梅姐姐那里吃碗馄饨罢。
一样的转角。
突然有人从身后掐住我的脖子,像拎鸡崽一样将我甩进了暗巷。
在青州,我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乔装打扮的孟辞衍自上而下俯视,形如鬼魅。
我还未来得及爬起来,他一只脚便用力踩在我的胸口,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裴九溪通敌之事,已传到京都。」
「谨娘,你背叛我。」
死死抱住他的脚,我呜咽不止。
「没,没有……裴九溪中了毒,全靠永安公主的秘药吊着……」
「公子……可以去查……」
孟辞衍目眦欲裂:
「当真?」
「若再骗我,杀了你。」
裴九溪中毒的消息不难打听,我只能祈祷他跟随孟伯简,还不清楚我们遇刺的原委。
死命地点头,我泪眼婆娑。
终于,胸口的重压消失。
生怕引来兵丁,孟辞衍冷冷擒住我:
「跟我走。」
孟家在青州有暗卫和线人。
想来是为孟伯简出使做的准备。
谁知不过三句话,永安公主便动手杀了人,一日不曾耽搁。
我们一行人装成来北地做生意的货郎,混出了城。
待马车临近肃州,我才敢小心翼翼地问他。
「公子为何会来青州?」
我递上怀里的干馍。
「自然是担心谨娘出事,千里迢迢来寻你。」
孟辞衍正望着不远处的肃州城墙愣神。
接过心不在焉地咬了一口。
声音湿冷冷的黏腻。
满嘴鬼话。
18
戒严的肃州城门为孟辞衍开了一条口子。
一支冷箭滑过。
开门的兵丁应声倒地。
轰隆隆。
接应的荆无名一把扯开身上的伪装,中门大开。
霎时间,埋伏已久的永安军一冲而上,如天降神兵。
「是裴将军!」
「是裴九溪回来了!」
越来越多的兵士扔下手中的刀剑,不再抵抗。
整个肃州城安静如昔,唯有铁甲行过长街铮铮。
百姓不曾慌乱,孩童不曾哭喊。
统帅府燃起熊熊大火。
裴长风大势已去。
永安公主早在城中发现了孟辞衍的踪迹。
她暗中监视,用最少的人和血,破了肃州城。
永安军和镇北军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条蜿蜒的长龙。
刀剑围困。
孟辞衍双目赤红,盯着一骑快马由远及近,飞驰而来。
裴九溪一身银甲,赫然坐于马上。
「贱婢,贱婢,贱婢!」
雪光锋利,横在我的脖颈处,越贴越近。
「裴九溪!」
「你知不知道这贱婢曾夜夜在我身下——」
被逼入绝境,孟辞衍彻底陷入癫狂,满嘴喷粪。
可惜他话未说完,猛地吐出一口血。
钳制一松,我跪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
他捂着嘴发指眦裂,不可置信地指着我,仍捂不住喷涌而出的血水。
孟辞衍到死也难以相信,会吃下自己送出的毒药。
房里最温柔恭顺的小雀儿竟敢毒杀主子。
他太小看我。
自以为搬出圣上、谋逆之词,用一个平妻之位引诱。
恩威并施,就能唬得小丫鬟听之任之。
可我们小百姓最是现实,才不管上头哪个做皇帝。
我们只想吃饱穿暖,不流离,不失所,不担惊受怕日夜恐惧。
哪里的日子好过,就去哪里。
我从未想过要害裴九溪。
这药,一开始就是为他留的。
事到如今,我终于可以放声痛骂:
「你这个只会欺负女人的软蛋!」
一位女将嗤笑出声,一刀戳进了他的髀股。
「世道艰难,活下去都成了奢望。谁还会在意那点可笑的贞洁。」
「京都来的小绵羊以为说这些,会让咱们女人无地自容吗?简直可笑。」
「锦绣窝里的公子哥眼里只有裤裆子这点事,待咱们打进京都,好好教教他们。」
一刀。
一刀。
又一刀。
孟辞衍哐当倒了下去。
眼珠突出,人抽搐几下,身下臭味散开,渐渐没了气。
裴九溪翻身下马,朝我伸手。
「宋谨玉,你骂得也忒文雅了。」
19
再见裴九溪,是在阿梅姐姐的馄饨摊上。
他重掌镇北军,忙得脚不沾地。
距离肃州一面,已过去多月。
「宋谨玉, 我没有要娶孟新月。」
「咳咳……」
我没有想到, 他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一口馄饨吞也不是, 吐也不是,生生憋红了脸。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
裴长风贪恋权势, 见永安公主一个女人也能成事, 萌生了反心。
相府行事高调, 在朝中树敌颇多, 早已令皇帝薛崇生厌。
他们一拍即合,狼狈为奸。
孟伯简拿三姑娘作筏子,在皇帝面前举荐裴九溪出使北地。
实则等他出了京, 裴长风便可行一路刺杀之便。
即使裴九溪命大,能活到青州。
他当真对朝廷忠心, 永安公主不会放过他。
若他与永安军勾结, 还有我这个丫鬟给他下毒。
横竖都是一个死。
待这个弟弟没了, 裴长风独掌镇北军,便可起兵割据。
孟家在京都里应外合, 拥立新主。
这一手好算盘,偏巧顺了裴九溪的意。
他装了许久的瘫子, 佯装起复心切,顺势同三姑娘演了一场戏。
为的就是从京都脱身。
又偏巧他命硬,一环接一环也没能让阎王爷收人。
他投效永安的消息一到京都,皇帝迁怒保举的孟家父子。
这才把他们打包送来了青州劝降,幻想着用虚无缥缈的封赏就能从永安手中拿回北地。
孟辞衍还算聪明, 他乔装打扮不曾露面,孟伯简死后立刻逃去肃州也算明智之举。
然而青州铁桶一块, 永安公主早已获知他们的形迹。
将计就计,打开了肃州的城门。
「怎么能同公主讲是我的丫鬟?你可是我明媒正娶的娘子。」
裴九溪委屈不已, 誓要我给个说法。
我轻声道:「又没正经拜堂,不算夫妻。」
他双手抱胸, 轻嗤出声。
「拜,今晚就拜。你可别找什么——」
「好。」
20
永安公主道, 安内先攘外。
再过几日, 先头军预备直挑蛮夷。
我也会随军。
今晚就很好。
「借口——啊?」
这回轮到他愣住了。
「裴九溪, 我很喜欢你。」
我抬眸, 直视他的碧波一样的眼睛,里面有我的倒影。
裴九溪很好, 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
人生苦短,我不再执着于那些微妙的自卑,隐秘的怨恨。
我想堂堂正正地做一回宋谨玉。
他脸红了一瞬,随即认真道:
「宋谨玉, 我也很喜欢你。」
下一瞬,他飞快地凑上来亲了亲我的脸颊。
「我,我先回去准备!」
阿梅姐姐来为我添汤。
她过了从前扎两条长辫的年纪,早已梳上妇人的发髻。
饱经风霜的脸上道道沟壑,却有种别样的美。
坚韧,勇敢,像生生不息的野草。
她像儿时一样来捏我的脸颊。
「小玉儿也要成亲了。这日子啊, 是越来越有盼头。」
是呀。
远方日出山坳,春光不问人间悲喜。
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个人身上。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