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长安的风掠过含光门时,总带着些盛唐的余韵。我曾在碑林见过一方唐代打马球铜镜,镜面虽已斑驳,却仍能辨出四个骑手策马争球的模样 —— 最左那人俯身挥杆,马尾在风中扬起如泼墨,倒叫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写过的 "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只不过此处的好天气,都凝
长安的风掠过含光门时,总带着些盛唐的余韵。我曾在碑林见过一方唐代打马球铜镜,镜面虽已斑驳,却仍能辨出四个骑手策马争球的模样 —— 最左那人俯身挥杆,马尾在风中扬起如泼墨,倒叫我想起汪曾祺先生写过的 "人生忽如寄,莫辜负茶、汤和好天气",只不过此处的好天气,都凝在这枚小小银球上了。铜镜边缘刻着缠枝纹,细细看去,枝桠间竟藏着半枚模糊的马蹄印,像是千年前的骑手留给今人的暗号。
一、汉砖里的初啼:泥土与草茎的回响
若要寻中国马球的根,得往汉代的砖纹里瞧。山东出土的画像石上,两个骑手各执长柄球杆,马首相错间球正滚向草窠 —— 这便是最早的 "击鞠" 图景。彼时的球用皮革裹毛制成,捏起来带点粗粝的质感,杆头形如弯月,唤作 "鞠杖",握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是从战场上卸下来的兵器。《汉书・艺文志》里将其与 "手搏"" 剑道 " 并列,分明是骑射之外的另一种武备。想来汉代的骑兵在训练时,策马挥杆击打的不只是球,更是塞外的风沙与敌寇的影子。
反观大洋彼岸的美国马球,诞生不过两百年,却带着西部拓荒的野气。十九世纪中叶,得克萨斯的牧场主们从英国引入马球玩法,却把绅士们的礼帽换成宽边牛仔帽,马靴马刺在沙地上划出刺啦声响。他们的球场是无边的草原,球门不过是两棵歪脖子树,球呢,有时用牛皮裹着石子,打起来咚咚作响。比起汉砖上规规矩矩的击鞠图,美国初兴的马球更像一场即兴的狂欢 —— 没有固定的规则,骑手们在马背上吆喝着追球,惊起野兔与鹌鹑,倒比长安城里的砖砌球门多了份天高海阔的疏朗。那时的美国马球,是草茎混着马汗的味道,是牛仔们在暮色里的一声唿哨。
二、盛唐气象里的飞尘:金戈与裙裾的交响
到了唐代,马球才算真正活过来。太宗皇帝见吐蕃使者善击鞠,遂命人 "详究其术",这一究,竟让马球成了长安城里最时髦的运动。大明宫含光殿的青石板上,至今还留着 "大唐龙跃元年岁次已酉十一月丙午朔十日乙卯,皇帝御令,金吾卫修建球场" 的刻痕。想象一下:二十八岁的玄宗还是临淄王时,在梨园球场与吐蕃使者对垒,青骢马踏起的尘土里,他挥杆击落第七球,满场金吾卫的甲胄在阳光下晃成一片银河,该是何等的少年意气。那时的球是实心木球,击起来咚咚有声,鞠杖裹着红漆,杆头雕着飞虎纹,跑起来带起的风都带着松香。
唐代马球最妙处,在于不分贵贱男女。太平公主着男装骑小马,在光顺门外与驸马们争球,腰间的玉佩随着颠簸叮当响;宫女们的 "小打球" 用驴替代马,在宜春院的花径里扬起香尘,绢纱裙角沾满草籽。比起美国马球后来成为富豪专属的 "贵族运动",盛唐的球场更像个众生平等的戏台 —— 宰相李林甫的球杆嵌着南海明珠,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而金吾卫士兵的杆头不过裹层麻布,磨得发亮,却不妨碍他们在同一片场地上挥汗。有一回在长安西市,见几个胡商凑钱租了匹马,用柳枝当球杆,在空地上追着羊皮球跑,引来孩童们的哄笑,这大概就是马球最本真的热闹。
此时的美国马球还在襁褓中,而唐代的马球却已长出了翅膀。长安城的球场四周,常有百姓趴在矮墙上围观,卖胡饼的老翁推着车来回走,香气混着尘土味,成了盛唐的背景音。球进的时候,鼓声大作,连天上的云都像是被惊得动了动。
三、汴梁城的闲雅转身:垂杨与琴韵的和鸣
宋人的马球,少了几分盛唐的剑气,多了些市井的烟火。汴梁城里,皇宫后苑的球场旁种着垂杨,枝条拂过石灯笼,徽宗皇帝观球时,要命人在球门两侧立 "绣旗二十四",球进时便有乐工奏响《小梁州》,笛声混着马嘶,倒像是给马球裹上了一层糖衣。此时的马球已分出 "大打" 与 "小打":前者是军中演练,士兵们穿着铁甲,骑的是高头大马,球杆头包着铁皮,击起球来砰然有声;后者则成了节庆雅戏,富家子弟骑矮脚马,杆头系着彩绸,击球时彩绸翻飞,倒像是在春光里舞剑。
《东京梦华录》里记着,清明时节汴河两岸 "士女阗塞,罗绮飘香",有人在球场边支起茶棚,卖起了荔枝膏水。富家小姐们坐在马车上,隔着纱帘看球,偶尔发出一声轻呼。比起同时期在波斯与阿拉伯世界流转的马球,宋人更懂得把风雅揉进马蹄声里。苏轼写过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说的是球像星星般飞滚,球杆如新月般击打;陆游在《感旧》里忆起 "打球筑场一千步,阅马列厩三万匹",可见当年的盛景;连李清照也在《打马图经》里将马球与博弈结合,发明出 "打马棋",棋子是小巧的马形木雕,棋盘上画着球场,闲时与友人对弈,倒像是把马球的热闹收进了方寸之间。
此时的美国大陆还是一片洪荒,而宋人已把马球玩出了文人气质。汴京的球场上,春天有落英,秋天有桂香,球杆落下时,惊起的不是尘土,而是满地的花瓣。球进了球门,乐工们吹起觱篥,那声音绕着城墙走,能传到护城河上的画舫里。
四、明清烟尘中的遗响:冰雪与铁轨的对话
马球到了明清,渐渐染上了暮色。成祖朱棣曾在东苑设球场,命武将们 "示武于天下",但那场面已难见盛唐的热烈。武将们穿着明甲,骑的马却有些慵懒,球杆上的漆色斑驳,像是被岁月啃咬过。万历年间的《帝京景物略》里,什刹海的冰面上兴起 "冰上击鞠",骑手们换了冰鞋,球杆头裹着软布,在冰光里击球如飞,冰刀划过冰面,发出细碎的响声,倒像是马球的一场雪夜残梦。雪落在球杆上,积成小小的白帽,骑手们呵出的白气,与冰面的雾气混在一起,恍若仙境。
而当中国的马球逐渐退入典籍时,美国马球正乘着工业革命的浪潮崛起。1876 年,纽约成立了第一支马球俱乐部,用铁轨运来的英国纯种马在草坪上踏出新的规则。球员们的马球衫从鹿皮换成细棉,雪白的衣领在阳光下格外耀眼;球杆用上了碳纤维,轻得像是握住了一阵风;连比赛用球都经过风洞测试,击出去时带着尖锐的啸声。他们的球场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四周有白色的围栏,观众们坐在看台上,穿着礼服,品着香槟,比起得克萨斯牧场的野趣,此时的美国马球已俨然成为贵族的象征。铁轨的轰鸣取代了草原的风声,现代性的齿轮开始转动,马球在美国脱胎换骨,成了速度与优雅的代名词。
明清的中国,马球偶尔出现在宫廷宴席上,作为助兴节目,却再难激起全民的热情。而美国的马球俱乐部里,会员们讨论着马匹的血统、球杆的材质,像是在谈论一件精密的仪器。两种文明对马球的态度,就像北京的冰面与纽约的草坪,一个带着冬日的清寂,一个洋溢着夏日的热烈。
五、镜中的双生花:碳纤维与青铜的共振
如今去西安的唐城墙遗址公园,偶尔能遇见复原的马球表演。演员们穿着裲裆铠,骑的却是改良后的矮脚马,温顺得像是家养的宠物。球杆用玻璃纤维制成,击在 PU 材质的球上,发出 "嗒" 的一声轻响,像是怕惊醒了历史的沉梦。他们在划定的场地上奔跑,动作整齐划一,却少了几分当年的血气。不远处的咖啡馆里,几个年轻人正对着手机屏幕讨论美国职业马球联赛,画面里的骑手戴着头盔,马具闪着银光,进球后观众席掀起的声浪,倒与千年前含光殿的欢呼有了奇妙的共振。
美国的职业马球联赛,球员们骑着价值百万的纯种马,在国际赛场上角逐,赛事直播通过卫星传遍全球。他们的规则精确到毫秒,战术分析堪比军事推演,马球成了一项高度职业化的运动。而中国的马球复原表演,更像是对历史的一次温柔回望,在现代文明里小心翼翼地保存着古老的基因。
这马背上的千年光阴,究竟是什么?中国马球从汉砖的质朴、唐宫的璀璨,走到宋人的风雅、明清的寂寥,最终在现代的晨光里化作一枚棱镜,既映着农耕文明的含蓄 —— 就像汉砖上的骑手,没有夸张的动作,却带着实干的劲头;唐宫的马球,是包容万象的盛唐气象;宋人的马球,是文人雅士的闲情逸致;明清的马球,是夕阳下的一声叹息。而美国马球从牧场的野趣、贵族的玩具,变成全球化的竞技,恰似一面镜子,照见了工业时代的锋芒 —— 精准的规则、高效的训练、商业化的运作,每一处都透着现代性的印记。
暮色漫过碑林时,那方唐镜上的骑手仿佛动了起来。他们的球杆不再是青铜铸就,而是碳纤维的银亮;马匹不再是大宛良驹,却仍有着相同的剽悍神骏。原来有些东西,终究是跨得过山海与时光的 —— 比如马背上的风,永远带着自由的味道;比如挥杆时那一瞬间的酣畅,无论是千年前的长安少年,还是今日美国赛场上的骑手,眼中都闪着同样的光;比如人类对自由与超越的永恒向往,就像那枚小小的马球,在历史的长河里,永远向前滚动,带着不同文明的印记,却又共享着同样的激情。
站在含光门下,看着现代的车水马龙与古老的城墙并存,忽然明白:马球从来不是单纯的运动,它是文明的载体,是不同时代的人对生活的热爱。中国的马球像一坛陈酒,越品越有韵味;美国的马球像一杯咖啡,浓烈而提神。二者在时光的长河里各自绽放,却又在现代社会里相遇,就像那方唐镜与手机屏幕的对视,隔着千年光阴,却都映着人类对马背上激情的追逐。
晚风又起,吹落碑林中一片树叶,恰好落在唐镜的拓片上,像是给千年的光阴盖上了一枚印章。马球的故事还在继续,在长安,在纽约,在每一个有马蹄声响起的地方。
来源:医学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