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弓成山一撇嘴:“一个个还都觉着有学问哩,连这小孩伢儿的题目也猜不透哇!”随之不无得意地揭开谜底,“他就是咱们村头号大宅门里的弓仲韬啊!人家辞掉了北京城的好差事,要给乡亲们开办平民夜校哩,教人们识字学文化!”
原创 柏川
第六章 夜校开民智 台城播火种
春末夏初时节,台城村头的大槐树下,一帮人们聚集闲聊。
大街上,二十岁的弓成山一边走一边喊:“弓家少东家从北京回来开办平民夜校啦!”
众人纳闷,围住弓成山一探究竟。大夯发问:“看你一惊一乍的,当上鸣锣开道的衙役啦,搞得什么鬼花狐?”
弓成山故弄玄虚地说:“你们猜一猜,这少东家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是哪家,哪门,哪一方高人啊?”
几个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猜不出也想不到,一个个摇头示意。
弓成山一撇嘴:“一个个还都觉着有学问哩,连这小孩伢儿的题目也猜不透哇!”随之不无得意地揭开谜底,“他就是咱们村头号大宅门里的弓仲韬啊!人家辞掉了北京城的好差事,要给乡亲们开办平民夜校哩,教人们识字学文化!”
弓凤洲一脸兴奋:“忒好啦!前几年我倒是也上过两年学堂,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口袋,这些年吃糠咽菜,都就着窝窝头吃进肚子里啦!
杨玉锁笑着说:“我压根儿不知道学堂的门口朝哪开,睁着眼的瞎子一个!听说弓仲韬先生在北京教书,是个见过世面大有学问的人物,他能教咱们识字读书,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一桩啊!”
旁边几个人凑上来,喜悦藏不住,阳光在脸上。
一向爱说俏皮话逗笑的二楞,笑嘻嘻地凑过来说:“要不,咱们也见好就收,就像大姑娘坐轿头一回那样,当一回背起书包上学堂的读书郎!”随即扭起屁股,口中只唱:“啷哩哏啷哩哏啷,小呀么小儿郎,背起书包上学堂,不怕天冷热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打戒板,没有学问无脸见爹娘!”
众人一阵哄笑大堂。
这个消息像插上了翅膀,迅速传遍了安平县台城村的大街小巷,无疑是台城村开春以来的一桩稀罕事儿,给初夏的乡村又增添了几分生动,也带来了些许狐疑和不安。这“平民夜校”到底是个啥玩意儿,弓仲韬搞的什么名堂?人们都挺纳闷儿。
弓仲韬却不请自到。他走家串户耐心解答,“平民夜校”嘛,顾名思义,这“平民”就是咱普通平常老百姓嘛,“夜校”就是晚上开课的学校,咱台城村的乡亲们有几个能念书识字的?进夜校一不收费,二不耽误农活,三可以读书识字,农忙时三六九晚上上学,冬春农闲时每晚都开课。
听着弓仲韬一番话语,人们心里乐了,禁不住点头称是,这弓先生久居北京,见过京城的大世面的人物,人家的话就是在理儿!台城村的农民世世代代尊敬有学问的读书人、文化人,现在听弓先生说也要教他们读书识字了,自然而然有了一种情不自禁的喜悦。
上个世纪20年代的安平县,由于多年来的官府腐败社会黑暗,人民怨声载道,军阀连年混战兵燹不断兵痞横行,再加上滹沱河经常闹水灾,要不就是旱灾、蝗灾,使得“安平”之地不平安。那时土地集中在少数地主豪绅手中,贫苦农民身无立锥之地,当时生产力极为低下,抵御自然灾害的能力很微弱,稍有天灾人祸就哀鸿遍野,出外逃荒者比比皆是,人们的日子过得苦啊。
台城村是个一千多人的村子,十几户地主富农就占有百分之八十的土地,一部分自耕农勉强维持生计,那些少地无地的人家就只有靠扛长活或打短工维持生活了,一家人吃糠咽菜,常年不得温饱。遇到灾荒年,地里所收无多,就只有拉家带口外出逃荒的份儿了。1922年,安平一带遭遇旱灾,哀鸿遍野,台城村有一百二十七户“闯关东”,四个儿童饿死,三个家庭卖儿女,最穷的一家弓姓贫农,八个孩子先后卖出了三个,其中两个儿子刚出生就被卖掉了。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煎熬中的穷苦人们,一向逆来顺受,忍气吞声,不这样又有什么法子呢!
此时的弓仲韬,全部心思都扑在平民夜校的开办上,他心中十分清楚,夜校一旦办起来,自己就有了阵地,就可以对贫苦的乡亲们进行革命的启蒙教育,使心如枯井的他们重新点燃心头的希望之火,进而发展党员,壮大革命队伍,开展农民运动,完成好李大钊先生交给的任务。在北京时听李大钊先生讲,广东的海丰县已于年初成立了全县的农民总协会,声势浩大,入会农民有两万户,十多万人口,地主豪绅、反动军阀在组织起来的民众面前,惶惶不可终日,那里的革命形势令人羡慕,相比之下,北方仍是一片沉寂,我可得要奋起直追啊!
弓仲韬的父母,对他辞职回家办夜校很不理解。
某一日,弓堪和夫人端坐太师椅。弓堪手持水烟袋,有侍女过来点燃,弓堪深吸一口,烟雾氤氲。
大院中,弓仲韬、李俊阁朝这边走来,一身学生装稳重秀丽的长女弓浦紧跟父母,次女弓乃如、儿子小邦一路蹦蹦跳跳。
进厅后,弓仲韬坐下首,李俊阁和三个孩子站立一旁。
弓堪说:“我说仲韬啊,这些日子够忙活的,听说你开办什么夜校?”
见父亲这样问,弓仲韬早就准备了一套说辞:“哦,爹也听说啦,我是办了个夜校识字班,教没上过学的乡亲们读书认字学文化,启民智,开新风。”
弓堪眉头一皱:“兴办学堂,教人们识字是好事!我当年就在东北当过县里的教谕和帮审,可是办学那是官府的事,你操持这事图个啥?肯定糟蹋了不少钱吧?”
弓仲韬据理力争,讲起了大道理:“咱家是书香门第耕读传家,可是村里乡亲们大多数是斗大的字不认识一筐,我这个文化人有责们帮他们一把啊。况且花钱不多,只是桌椅板凳、课本笔墨、灯油炭火而已,五六十元就够啦!”
弓堪闻听此言,气不打一处来,大声说:“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北京城里体面的好差事你辞掉不干,回到穷乡旮旯又掏钱又费劲巴力的,你这是折腾个啥呀!”
弓仲韬把早就编好的理由合盘端出:“爹爹啊,这些年兵荒马乱,北京城虽好,不是久恋之家啊!你和母亲年老体弱,二弟三弟长年在外地,需要我这个长子堂前尽孝啊!再说,常言道:子不教,父之过。我的三个孩子也需要父爱照拂,传承家风,我小时候爹长年在外的缺憾,我可不想让它重演啦!”
弓堪闻听,面露愧疚之色,自找台阶就坡下驴说:“既然这么说,关于你从北京回来的事,我也就不多指责啦,儿大不由爷嘛!不过,以后赔本赚吆喝的闲篇儿不能再干,一是地不能卖,二是房产也不能卖,一定要守住祖上好不容易挣下的这点家业,你可不能当败家子啊!”
弓仲韬虚与委蛇:“爹爹所言极是,仲韬遵命。”
弓仲韬的三个儿女,长女弓浦,次女乃如,儿子小邦,对于父亲的归家高兴得像欢快的小鸟,这些年与父亲聚少离多,现在可以长相厮守尽享天伦之乐了,又能够得到他的关爱和教诲,岂不是一大快事!弓仲韬无意沉溺于儿女们的依恋和期望,整日里为夜校的事情奔忙。
台城村平民夜校办起来了。弓仲韬腾出了自家院里放农具的三间东屋,又购置了一些桌凳和简单的教具,于农历五月初六(6月19日)这天晚上正式开学。弓仲韬凭借这些年当教员练就的口才,讲起课来轻车熟道,只见他时而手捧课本大声朗读,时而手执教鞭在黑板上指指点点,他那稍带京味的音腔,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学员们听得津津有味。
学员们多为村里的青壮年,还有些无钱上学的贫家少年,像村东头卓家的大夯,西头毕家的二愣,还有杨玉锁、弓树国、弓凤洲、弓成山等人,随着又增加了几名在台城村财主家扛活的外村青年,平常时有二三十人上课,高峰时达到五十多人,三间并不宽敞的教舍里挤得满满的。这些因家境贫寒无法上学或中途辍学的人们,有的斗大的字认不了一口袋,有的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也有的虽读过几年书,却在生存的艰辛和时光的打磨中淡忘了,人们开玩笑的说法是“认识的那几个字,都就着窝窝头吃啦”!如今弓先生提供了这样好的学习机会,大家心存感激,咱可得要正儿八经地学,可别辜负了弓先生一片苦心啊!
弓仲韬从头做起,悉心施教。从简单的人、口、手,日、月、星,水、火、土,大、小、多、少讲起,再到台城村、安平县、直隶省和中华民国,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学员们读写练习,那握惯了锄把子生了老茧显得笨拙的手,在纸上横撇竖捺毫不含糊,人人都感到有趣得很呢!
一段时间后,弓仲韬又增添了时事课,以进步报刊上的消息稍加整理,讲国家大事,天下走势,中国与外国,官府与民众,继而又说到辛亥革命,袁世凯窃国,以及南北议和,南方的征讨,北方的混战,大家感到这些话题挺新鲜,能长见识,又可解闷。弓先生肚子里的货可真不少,不愧是出身书香门第,又上过洋学堂的大秀才!人们私下议论开了,现在到了民国,不兴科举考状元那一套了,要是在过去,凭弓先生的学问,没准儿能够超过他家祖上的几代,考上个进士在翰林院等着做大官哩!
日子在斗转星移中一天天过去。转眼间,已到小麦金黄的季节,由于春旱,麦子长得像秃子的头发稀稀拉拉,颗粒干瘪,人们估量能收上个七八十斤就蛮不错了。田野里的春茬作物高粱、玉米、谷子等,在骄阳的炙烤下蔫头耷拉耳,提不起一点精神来。焦急的村民们望云霓而断颈,盼甘霖而折腰,总是期待着老天爷赶快下一场透雨,驱逐旱魔,使秋季能有个好收成。村中绝大部分是贫困人家,家里的粮食老是不够吃,“糠菜半年粮”是真实的写照。有的人家无隔夜粮,吃了上顿没下顿,不得不外出讨饭。遇到灾荒年,外出讨饭者更是不在少数。贫贱家庭百事哀,这苦日子啥时能熬到头呢?
又是一个台城平民夜校开课的夜晚,皓月当空,微风拂面,课堂里的人满满当当。学员们渴求知识的目光齐刷刷地注视着弓先生,心里琢磨着不知先生今天晚上讲啥新鲜事儿!
“我让你们猜个字谜怎么样?”弓仲韬开口说道。
“好哇!你出题目吧!”学员中有几个曾经上过学能够认识少许文字的人,马上响应。
“听我说,这个字:头戴绫罗宝盖,底下八字分开,见人躬身施礼,家里少米无柴。看谁能猜出来!”
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冥思苦想,却没有人猜得出,弓先生出的这个字谜,对于大家来说也许太难了,毕竟他们识字不多。
忽然,后边站起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后生,大声说:“我猜出来了,这是个穷人的‘穷’字!”此人就是弓凤洲,曾上过两年小学,粗通文字,也算学员中的佼佼者了。
“对!就是‘穷’字!”弓仲韬极为赞赏地予以认定。而后,他用粉笔随手在黑板上写下了繁体字“窮”。
人们都聚精会神注视黑板上的字,有的在练习本上学写,这个字太难写了,笔画太多!爱说俏皮话的毕二愣说:“别看我家里穷得一无所有,可这个字又是胳膊又是腿的,趁不少玩意儿呢!”引起人们一阵哄笑。
由“穷”字生发,弓仲韬深入浅出,循序渐进地讲开了:“我们不光要认识这个字,还要联系自身的穷苦生活现状,闹清这个穷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家仔细想一想啊,社会制度黑暗,官府欺压百姓,军阀们连年混战杀人如麻,兵痞们横行霸道,还有帝国主义在我们国土上疯狂掠夺,我们平头百姓还能有好日子过吗?穷人不光是一无所有,还得在绫罗宝盖为代表的官府压迫下,见人就躬身,逢人就施礼,受尽了封建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气呀!大家说是不是啊?”
“啥叫帝国主义啊?”学员中有人问道。
弓仲韬认真解释:“这帝国主义就是那些欺负咱中国的西方列强,就是‘八国联军’洋鬼子啊,他们看到中国是块肥肉,都想来啃一口呢!”
“一点不错,先生讲的太对啦!”
“是啊。咱们原来咋就没想到呢!”刚才鸦雀无声的夜校教室里,一下子爆发出一阵阵的议论。人们受到了深深的感染,弓先生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坎上。
俄顷,弓仲韬那铿锵有力的话语又在教室里喧响起:“闹清了这穷是怎么来的,咱们该怎么办?”
这一问,倒是把大家给问住了,没人吱声。
忽然,弓凤洲站了起来说:“人家官府势力大,外国洋大人忒厉害,咱们干不过他们啊!”
弓仲韬因势利导,循循善诱:“一个人两个人干不过,咱们全中国的穷苦人都挺起腰杆子,千百万人都发动起来,那会是什么样呢?所以说,斗争需要团结,需要坚持,全中国人民奋起之日,就是革命胜利之时。”
像夏日的一汪清泉,给人们带来沁凉爽快的惬意;又像冬天里的一炉炭火,使人们从心底里感到温馨的暖意。弓先生的话很有道理,正对了大家的心思头。是啊,这穷根儿还不是由于不合理的社会制度造成的吗?多少年多少代了,我们只有默默忍受,忍气吞声,穷日子总该有个出头之日吧!不少学员们开始了沉思……
启蒙式革命教育紧密衔接,渐入堂奥。又是一个让人心有所动的夜晚,只见弓仲韬在黑板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南陈北李”四个字,学员中有识字的,心想这是啥意思呢?也有认不全念不成溜儿的,只有洗耳恭听了。
“这南陈北李是怎么回子事呢?”弓仲韬用嘹亮的声音说,“‘南陈’是南方的陈独秀,‘北李’是北方的李大钊,他两人都当过北京大学教授,同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他们算得上当今时代的风云人物呢!”
“这共产党是干啥的?”学员中有的曾听说过孙中山的革命党、国民党,还有康有为、梁启超的保皇党,对共产党尚一无所知,禁不住有人发问。
弓仲韬侃侃而答:“共产党是替工人农民这些劳苦大众说话的政党,也就是‘穷人党’,它的目的是领导穷苦人起来闹革命,打倒军阀统治,打倒帝国主义列强,打倒封建地主老财,建设一个人民当家做主的新国家!到那时,没有地主老财剥削,没有洋人横行霸道,也没有土匪绑票劫财,人人都能过上好日子!”
从共产党的纲领讲起,弓仲韬说到了列宁领导的十月革命,马克思、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再说到外国列强强加给中国人民的不平等条约,以及广州上海等地已在孕育的革命风暴,人们听得入了迷,偌大的校舍里,只有弓仲韬洪亮有力的声音在回荡。
平民夜校里的启蒙之火,虽然微弱却意蕴深厚,其作用不可小瞧,在沉沉黑夜中为人们带来些许光亮。平民夜校又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深深吸纳了学员们求知的心。有的人因故缺了课还要问别人“弓先生这天讲啥了”,有的人头一两天就早早准备,可别耽误听课哟!一向淳朴善良的穷乡亲们,在这里了解了国家大事,他们开始心明眼也亮,弄清楚了压迫受剥削的根源,明白了革命的道理,点燃起追求美好生活的希望之火。
先哲曾有言:“信念是生活的太阳。”再回首当年台城平民夜校那些学员们的心境和举动,方知此论为至理名言。
来源:我的名字也叫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