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篇《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文章引发热议,故事主角陈直,一位 31 岁的农民工,在工厂流水线与地下室的逼仄空间里,完成了海德格尔哲学导论的翻译。
一篇《一个农民工思考海德格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的文章引发热议,故事主角陈直,一位 31 岁的农民工,在工厂流水线与地下室的逼仄空间里,完成了海德格尔哲学导论的翻译。
陈直的故事之所以引发震动,源于其身份与行为的强烈反差。作为 2.85 亿农民工群体中的一员,他的日常轨迹本应是流水线作业、工棚休憩,却在尘埃里开辟出精神的飞地。
在厦门工厂的无尘车间里,他身着蓝色工服,仅露双眼,利用工余时间啃读英文哲学原著;在通州地下室的硬板床与书桌前,他对照着 GRE 词汇书,逐字推敲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命题。
这种 “不寻常” 的坚持,打破了大众对农民工群体 “只关心吃喝生计” 的刻板印象。
但当我们将目光从个案转向群体,会发现类似的文化突围从未停止。2020 年,东莞农民工吴桂春在图书馆的留言感动全城,17 年如一日的阅读习惯,让人们看到基层劳动者对知识的纯粹渴望;2019 年,流浪学者沈伟因深厚的国学素养走红,尽管其后来的境遇充满争议,却撕开了阶层固化下文化流通的裂缝;更早的 2017 年,皮村打工者范雨树的文字震动文坛,以细腻笔触书写底层生命的褶皱。
这些案例共同构成了一幅独特的文化图景,在主流叙事之外,总有一些灵魂在试图跨越阶层的藩篱,在文化的星空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坐标。
然而,这些被媒体捕捉到的 “例外”,不过是冰山一角。更多的 “陈直们” 隐匿在城市的褶皱里,那些在建筑工地午休时捧着《平凡的世界》的青年,在快递站夜班间隙写小说的快递员,在菜市场收摊后练习书法的摊主。他们的文化实践或许不被看见,却真实地构成了基层社会的精神潜流。
陈直翻译海德格尔的行为,本质上是对文化资本的争夺。法国社会学家布尔迪厄曾提出 “文化资本” 理论,指出不同阶层对文化资源的占有与运用,构成了社会分层的重要维度。
陈直 摄影/徐鹏远
在传统认知中,像海德格尔这样的哲学话语,属于学术精英的 “专属领域”,农民工被默认为 “文化资本匮乏者”。但陈直的实践打破了这种区隔,他以非科班的身份,完成了专业学者都未必敢涉足的翻译工作,尽管译文尚有提升空间,却足以证明文化阐释权并非阶层专属。
这种突破的背后,是公共文化设施的普惠性发展。从北京国图到东莞图书馆,从城市书房到线上阅读平台,越来越多的基层劳动者得以接触到 “高雅文化”。
正如陈直北漂,公共图书馆成为他进入哲学世界的钥匙。但与此同时,我们也需警惕另一种隐形壁垒,当陈直因 “农民工” 身份被过度标签化时,是否反而强化了 “文化与阶层天然绑定” 的偏见?正如有学者指出,人们对 “农民工读哲学” 的惊讶,本质上是对阶层跨越的集体无意识抵触。
更深层的矛盾在于文化评价体系的垄断性。陈直翻译的海德格尔导论未能出版,除了市场因素,也暗含着学术体制对 “非科班出身者” 的隐性排斥。
这种排斥不仅存在于哲学领域,在文学、艺术等领域同样普遍,范雨树的写作才华被认可,却难以突破 “打工文学” 的框架;沈伟的国学知识被追捧,却被视为 “民间野才”。
当文化评价体系被精英阶层主导,基层文化实践往往陷入 “被观赏” 而非 “被尊重” 的困境。
陈直的故事里,藏着基层文化追寻者的普遍困境。31 岁的他,一边在工厂流水线承受着身体的疲惫,一边在哲学世界中寻求精神的滋养,却在现实压力下陷入迷茫,因沉迷哲学而辍学,与家庭关系疏离,婚姻生活因志趣差异而隔膜,甚至开始怀疑当初的选择是否正确。
与陈直形成对照的,是香港中文大学那位选择做夜班保安以钻研维特根斯坦的校友。同样是在非学术环境中坚持哲学思考,后者因未婚、无子女负担,得以在生存与热爱间找到平衡,而陈直却被家庭责任与社会期待重重束缚。
这提示我们,个体的文化追寻能否持续,不仅取决于个人意志,更与经济基础、家庭支持等结构性因素密切相关。当陈直羡慕 “条件比他好太多” 的知识精英时,我们看到的是阶层差异对文化实践的根本性制约。
但困境中亦有微光。陈直在豆瓣与知乎收获的哲学同好交流,皮村打工文化群体的写作工作坊,东莞图书馆为吴桂春提供的就业机会,都展现出民间文化社群的温暖联结。
这些自发形成的文化共同体,为基层追寻者提供了抵御孤独的精神庇护所,也证明文化的生命力从来不限于庙堂之上,而是深深扎根于民间土壤。
真正的文化平等,不是制造 “例外” 来证明可能性,而是让每一个人,无论身处何种阶层,都能自由地接触、理解、创造文化,让 “思考海德格尔” 与 “谈论吃喝” 一样成为日常。或许正如陈直在翻译中体悟到的:存在的意义,不在于身处何种阶层,而在于是否始终保持对世界的追问。
作者来源:梁文道·八分
来源:动物形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