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皮上刻满符咒,树洞里终年供着碗清水,说是能镇住岭上邪祟。
民国初年,燕山余脉盘龙岭下有个槐树村。
村口歪脖子老槐树皮上刻满符咒,树洞里终年供着碗清水,说是能镇住岭上邪祟。
这年秋分刚过,村西头采药为生的陈老七家便出了桩怪事——他家独女阿蘅,竟在霜降那日,把满山露水当成了琼浆玉露来饮。
阿蘅生得柳眉杏眼,本该是水灵灵的姑娘家,偏生自小痴迷《云笈七签》里的采露术。
每日寅时三刻,她必挎着竹编的露瓮,踩着露水未晞的野径往盘龙岭去。
村民们常见她对着晨雾喃喃自语,说露珠里藏着星斗方位,能照见前世今生。
这日霜浓雾重,阿蘅照例往岭东老鸦崖去。
那处悬崖生着几株百年石斛,崖畔野菊丛里露水最是清冽。
才攀到半山腰,忽听得头顶传来环佩叮咚之声。
阿蘅仰头望去,只见朝阳刺破云层,千万道金线里竟凝着个透明人影,周身流转着珍珠母贝般的光晕。
“姑娘且慢。”那人影开口时,露珠簌簌坠落,在阿蘅的粗布裙裾上溅起细碎银花,“我乃前朝采露使,在此守了三百载凝露泉眼。
你若能饮下我指尖三滴晨露,我便将《天露引》相赠。”
阿蘅只觉喉间干渴难耐,那露人指尖凝出的水珠竟带着淡淡桂香。
她也不及细想,探身便去接那露珠。
指尖触到水滴的刹那,忽觉浑身血脉倒流,耳畔炸开无数凄厉哭喊,待回过神时,露人早已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崖壁上只余个碗口大的泉眼,正汩汩涌出琥珀色的液体。
当夜阿蘅归家便发了高热,梦里尽是身着鲛绡的宫装女子在露水中载沉载浮。
陈老七请来村中赤脚郎中,只见阿蘅面色潮红如饮了烈酒,舌尖却结着层薄霜。
老郎中把脉时手一哆嗦,竟摔了药箱:“这……这脉象似人非人,倒像是露水成精!”
三更时分,阿蘅突然直挺挺坐起,双眼泛着诡异的青碧色。
她赤足跳下土炕,抄起露瓮便往门外冲。
陈老七举着油灯追到院中,正见女儿跪在老槐树下,将瓮中露水往树根泼洒。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老长,那影子竟渐渐凝成个梳着双环髻的古装少女,正与阿蘅本体交颈缠绵。
“阿蘅!”陈老七举着扁担的手抖如筛糠。
少女影子突然转头,露出半张溃烂的脸,嘴角咧到耳根:“爹爹莫怕,女儿得了凝露术,往后咱们都不用再喝井水啦。”话音未落,老槐树竟簌簌落下满地槐花,每片花瓣上都凝着猩红血珠。
自那夜后,阿蘅愈发癫狂。
她不再满足于寻常露水,每日寅时必要攀上盘龙岭最高峰,在断龙石旁摆开九只青玉盏。
村民们常见她对着虚空举杯,杯中露水竟能自行悬空,化作各种异兽形状。
有胆大的后生尾随过一回,回村便发了癔症,只说看见阿蘅与个透明公子在云海中交杯换盏。
这日恰逢寒露,陈老七天不亮便揣着桃木剑上了山。
他循着露水痕迹摸到断龙石,却见女儿正赤身浸在露水汇成的水洼里,周身萦绕着七彩光晕。
水洼中央立着块半人高的玄武岩,岩面密密麻麻刻满蝌蚪文,最顶端凹槽里盛着汪血色露水。
“爹爹来得正好。”阿蘅转过身时,肌肤竟如水晶般通透,五脏六腑在体内清晰可见,“女儿已参透《天露引》最后一重,今夜子时月华最盛时,便能引动天河弱水。
到时候咱们全村都能长生不老,岂不比那些求仙问道的强上百倍?”
陈老七只觉后脊梁窜起股寒气。
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村里也曾出过个痴迷采露的疯女人。
那女人最后在雷雨夜引来天火,将自家茅屋连同半面山坡烧成了焦土。
此刻阿蘅眼底的癫狂,与当年那女人如出一辙。
正僵持间,山风忽起。
玄武岩上的血色露水开始沸腾,岩面蝌蚪文竟如活物般游动起来。
阿蘅突然发出非人的尖啸,她周身皮肤寸寸皲裂,露出的却非血肉,而是层层叠叠的露珠。
陈老七这才看清,女儿身体里竟嵌着无数透明人影,正随着露珠滚动发出凄厉哀鸣。
“原来如此!”暗处传来声断喝,村中老猎户赵铁柱举着火把冲出灌木丛。
他身后跟着个穿灰布长衫的游方道士,手中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这凝露泉眼原是前朝暴君设的聚阴阵,以活人精血养露,妄图炼成长生不老药。
那露人根本不是仙灵,而是被困三百年的采药女冤魂!”
阿蘅突然暴起,她指尖凝出七根冰棱射向众人。
赵铁柱甩出腰间猎刀,刀刃与冰棱相撞迸出串火星。
游方道士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罗盘上,口中念念有词。
玄武岩突然剧烈震动,岩面蝌蚪文化作锁链缠住阿蘅四肢。
“快!
用黑狗血泼泉眼!”道士嘶吼着甩出张黄符。
陈老七手忙脚乱解开腰间葫芦,腥臭血水泼上玄武岩的刹那,整座断龙石轰然炸裂。
血色露水化作漫天红雨,阿蘅体内的透明人影纷纷逃窜,却在触及阳光时发出惨叫,化作缕缕青烟。
当最后一道人影消散时,阿蘅瘫软在地。
她胸口浮现出朵冰晶莲花,花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爹……女儿看见娘了……”她颤抖着指向天际,那里有群宫装女子踏着露水远去,为首之人回首微笑,眉眼竟与阿蘅有七分相似。
游方道士拾起片残破的龟甲,就着月光细看:“原来如此,令嫒前世原是前朝采露监的女官。
当年为护凝露秘术不被暴君夺走,竟将毕生修为化作诅咒,生生世世困在这盘龙岭上。”
陈老七抱着女儿逐渐冰冷的身体,突然想起妻子临终前的话。
那时妻子刚生下阿蘅,握着他的手说孩子锁骨有朵冰花胎记,怕是前世与露水结了孽缘。
原来这许多年的痴迷采露,竟是血脉里刻着的宿命。
子夜时分,盘龙岭传来声清越凤鸣。
村民们举着火把涌上山时,只见断龙石旧址上生着株通体晶莹的雪莲,花瓣上凝着九十九颗露珠,每颗露珠里都映着个古装女子的笑靥。
陈老七颤抖着伸手触碰,露珠突然化作流光没入他眉心,恍惚间他听见女儿的声音在耳边轻笑:“爹爹,女儿终于不用再饮露为生了……”
从此槐树村多了条古怪的规矩:每年寒露清晨,家家户户都要在檐下摆盏清水。
有好奇的孩童问起,老人们便指着村口老槐树说:“那树洞里的清水,是陈家阿蘅留给咱们的护身符。
饮了这露水化成的甘霖,便再不会被魑魅魍魉迷了心窍。”
只是每逢月圆之夜,总有人看见断龙石方向飘着盏青玉灯笼。
灯笼里坐着个透明少女,正将漫天露水细细收集,而她脚边,永远跟着个捧着竹瓮的佝偻身影——仔细看去,那分明是陈老七的模样,只是面容愈发年轻,最后竟与三十年前的俊朗后生一般无二。
自那夜青玉灯笼现世,盘龙岭便添了桩奇景。
每月望日,但见云雾自山巅垂落如瀑,雾中隐有鸾凤清鸣,更有银汉倒悬之象。
村中老妪们都说,这是陈家阿蘅成了露神,在重演当年采露使的旧事。
唯有陈老七愈发沉默,每日寅时必携竹瓮上山,待暮色四合方归,瓮中露水却总在月出时化作七彩烟霞散去。
这年惊蛰刚过,岭南来了个云游道士。
此人道袍补丁摞补丁,腰间却悬着柄青铜古剑,剑柄缠着褪色的五色丝绦。
他立在村口老槐树下,望着树洞中那碗清水忽地泪流满面,惊得守树的老猎户赵铁柱直往后退。
“三百年了,终是等到了。”道士对着树洞稽首三拜,指尖轻触水面,涟漪荡开处竟现出幅画面:前朝永昌年间,紫禁城御花园里,十二名采露女提着冰裂纹瓷瓮穿梭于牡丹丛中。
为首的少女身着月白襦裙,发间玉簪雕着并蒂莲,正是阿蘅前世模样。
赵铁柱看得真切,那少女采露时总爱哼支小调,曲调竟与阿蘅往日所哼无二。
正愣神间,道士突然抓住他手腕:“快带我去见陈老七!
这露水封印将破,若不寻回《天露引》残卷,方圆百里都要化作泽国!”
二人寻到陈老七时,他正跪在断龙石废墟前,用银簪在青石板上刻着什么。
月光下,那些歪扭的符咒竟与玄武岩上的蝌蚪文隐隐呼应。
道士见状大惊,甩出张黄符贴在他后背:“你竟在续写凝露咒?
可知每多刻一字,你魂魄便要被露水蚕食一分!”
陈老七猛地转身,双目泛着幽蓝冷光:“我女儿还在露里受苦!
三百年前那些采露使的魂魄,分明被困在弱水深处永世不得超生!”他突然掀开衣襟,胸口赫然生着朵冰晶莲花,与阿蘅临终时一模一样,只是花瓣间渗着黑血。
道士倒吸口冷气,古剑出鞘半寸:“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守泉人!
当年暴君为炼长生药,将十二名采露女投入熔炉,以她们的执念凝成露魄。
你祖上必是司天监的漏网之鱼,世代镇守这要命的差事!”
话音未落,山风骤起。
废墟中升起十二道透明人影,个个身着前朝宫装,面孔却与阿蘅有七分相似。
她们围住陈老七翩翩起舞,裙裾扫过处,青石板绽开朵朵冰花。
陈老七忽然发出少女般的娇笑,指尖凝出冰棱刺向道士咽喉,却被古剑格开时迸发的金光灼伤手腕。
“好个痴儿!”道士咬破中指在剑身画符,古剑顿时嗡鸣如龙吟,“你可知阿蘅为何每月望日现身?
她是在用魂魄温养露魄,想替你消解这千年诅咒!”他剑尖挑起陈老七刻的符咒,符纸无火自燃,显出段血色小字:“永昌廿三年,采露使林氏蘅,甘代父受轮回刑。”
陈老七如遭雷击,踉跄着撞上残存的玄武岩。
岩缝中渗出暗红液体,竟是凝固的血露。
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妻子难产时死死攥着他的手,说看见十二个白衣女子在房梁上飘荡。
当时他只当是产褥幻觉,如今想来……
“现在明白也不晚。”道士收剑入鞘,从怀中掏出半卷泛黄的帛书,“真正的《天露引》不在泉眼,而在采露使的血脉里。
你每续写一道符咒,阿蘅的魂魄便要被露魄吞噬一分。
若不趁月蚀之夜逆转阵法,明日卯时三刻,她就要彻底变成露灵了。”
三更梆子响时,三人已立在盘龙岭最高峰。
今夜浓雾如墨,唯有北斗七星在云隙间明灭。
道士将帛书铺在青石上,陈老七突然抢过古剑架在自己颈间:“我要亲眼看着阿蘅回来。
若她真成了露灵,我便随她同去。”
“糊涂!”道士劈手夺剑,剑锋却在他掌心划出道血口,“你以为这诅咒为何传了十二代?
每一代守泉人都要在月蚀夜自戕,以心头血浇灌露魄。
你女儿正是知晓此节,才宁可自己承受万箭穿心之苦!”
话音未落,东方天际忽现血月。
山风卷着枯叶打旋,十二道透明人影自四面八方涌来,在雾中结成巨大的冰茧。
茧中传出阿蘅的哭喊:“爹爹快走!
她们要借月蚀之力重聚肉身!”陈老七却疯魔般扑向冰茧,指尖刚触到冰面便结出霜花,整个人如琥珀中的昆虫般僵立当场。
道士见状长叹,割破手腕将血洒在帛书上。
帛书遇血即燃,火光中浮现出幅星图,正是当年司天监绘制的二十八宿凝露阵。
他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星图顿时化作实体悬浮半空,北斗七星的光华尽数汇聚于剑尖。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道士剑指苍穹,古剑化作青龙冲天而起。
冰茧应声炸裂,十二道人影化作露珠四散。
陈老七重重摔在地上,却见最大的那颗露珠里映着阿蘅的面容,正对着他盈盈下拜。
“爹爹,女儿终于解脱了。”露珠中的少女轻笑,眉间朱砂痣红得惊心,“当年我偷改凝露咒,将暴君要的长生药换成了忘川水。
他饮下后七窍流血而亡,司天监却迁怒于我们,将十二姐妹的魂魄封入露魄……”
陈老七突然剧烈咳嗽,吐出的却是带着冰碴的血块。
他挣扎着爬向露珠,却被道士死死按住:“来不及了!
月蚀已过子时,露魄即将重归天河。
你若碰她,立刻就会魂飞魄散!”
“那就让女儿再为爹爹采次露吧。”阿蘅的声音突然变得空灵,露珠中伸出半截透明手臂,指尖凝着滴七彩晨露。
陈老七鬼使神差地张口,露水入口竟化作暖流涌向四肢百骸。
他看见女儿的魂魄正在露珠中渐渐透明,却仍对着他微笑,那笑容与二十年前襁褓中的婴孩如出一辙。
道士突然厉喝:“快吐出来!
这是要你替她受轮回刑!”他挥剑斩向露珠,剑锋却在触及的刹那凝成冰棱。
陈老七突然开口,声音竟与阿蘅前世一模一样:“道长可知,为何每代守泉人都要续写凝露咒?”他指尖轻点冰棱,冰棱突然折射出万千光影,每道光影里都是个采露女在月下起舞。
“因为这诅咒根本不是惩罚,而是救赎。”陈老七的身体开始晶化,皮肤下血管变成银丝,“当年阿蘅改咒时,便将自己的魂魄与露魄相连。
我们陈家十二代人续写的,从来不是诅咒,而是让姐妹们重入轮回的通道!”
道士踉跄后退,古剑当啷坠地。
他终于明白为何陈家男子皆活不过四十——他们是用自己的阳寿,在为那些冤魂续命!
此刻陈老七已化作冰雕,唯有心口处跳动着团金色火焰,正是阿蘅留给他的最后那滴晨露。
子时三刻,冰雕轰然炸裂。
十二道人影自碎片中升起,却不再是透明魂魄,而是身着彩衣的少女。
她们手拉手围成圆圈,对着北斗七星盈盈下拜。
阿蘅站在最中央,忽然对着道士屈膝行礼:“多谢道长成全。
三百年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晨光熹微时,盘龙岭顶峰升起道七彩虹桥。
十二名少女踏着虹桥走向天际,最后回首的却是陈老七的冰雕。
冰雕嘴角噙着笑,掌心托着颗露珠,露珠里映着个襁褓中的女婴,正对着朝阳咿呀学语。
道士拾起古剑,发现剑身多了行小字:“采露非为长生,只为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忽然明白,这世间最可怕的从来不是诅咒,而是明知是劫仍要赴汤蹈火的执念。
就像陈家十二代人,就像那些甘愿永世困在露魄中的少女,就像此刻正在虹桥尽头微笑的阿蘅。
下山时,道士在老槐树下拾到片冰晶莲花瓣。
花瓣触手即化,却在掌心留下个灼痕,细看竟是微型星图。
他对着树洞行了个道门稽首礼,转身时忽然听见风中传来清越笑声,抬头望去,只见云端有盏青玉灯笼忽明忽暗,灯影里依稀可见陈老七与阿蘅并肩而立的身影。
自此槐树村每逢雨后,总能在青石板上拾到冰晶莲花。
孩子们争相抢夺,却不知每片花瓣里都凝着段轮回百年的往事。
唯有村口老槐树愈发苍翠,树洞中的清水永远清澈如初,映着天上人间,亘古不变的,是那些为爱执着的魂灵。
三十年后,有个游方画师途经此地。
他在老槐树下支起画板,笔走龙蛇间,竟绘出幅《采露图》。
画中十二名少女提着冰裂纹瓷瓮穿梭于牡丹丛,为首的少女忽然回首,眉眼与三十年前离世的阿蘅一般无二。
更奇的是,画中竟多了个佝偻身影,虽看不清面容,腰间却悬着柄青铜古剑。
画成那夜,盘龙岭顶峰再现虹桥。
村民们只见画师背着画板踏虹而去,画板上的《采露图》却在风中化作漫天星斗。
从此槐树村再无人见过采露女,唯有山涧清泉常年带着淡淡桂香,每逢月圆之夜,便能在水面上看见十二道透明人影,正对着北斗七星跳着古老的霓裳羽衣舞。
虹桥消散后的第七个朔望夜,盘龙岭顶峰忽现异象。
守夜的老猎户赵铁柱举着火把往山巅去时,只见月轮竟裂作七瓣,银辉如瀑倾泻,将断龙石旧址浇铸成块琉璃。
他正要近前细看,脚下青石突然泛起涟漪,整个人竟踏着月华腾空而起,直坠入片星河倒悬的秘境。
此处无天无地,唯见万千星子沉浮于雾霭。
赵铁柱惶然四顾,忽闻环佩叮咚自雾中传来。
十二道人影踏着星辉迤逦而行,发间玉簪皆雕作并蒂莲,裙裾扫过处,星子便凝成朵朵冰晶牡丹。
为首的少女忽地驻足,回眸时眉眼清冷如月下寒潭,不是阿蘅又是哪个?
“赵叔来得正好。”阿蘅指尖轻点,一株星辉凝成的牡丹便飘到赵铁柱面前,“三百年前暴君饮下忘川露时,曾将半数魂魄封入司天监的星盘。
如今星盘将碎,若不寻回那些魂魄,天河弱水便要倒灌人间。”
赵铁柱握着牡丹的手簌簌发抖。
他分明看见花瓣脉络里流淌着暗红血线,正与当年阿蘅咳出的冰碴如出一辙。
正要开口,忽觉足下星河开始逆流,十二名采露女同时发出清啸,手中瓷瓮齐齐飞向天际,竟在穹顶拼成幅残缺的星图。
“此乃《天露引》终极篇——逆星采露术。”阿蘅的声音忽远忽近,发间玉簪绽开七重光晕,“需以守泉人血脉为引,星图为匙,方能开启归墟之门。
只是……”她忽然剧烈咳嗽,透明身躯浮现蛛网状裂痕,“此术一旦施展,施术者魂魄便要永镇归墟,再入不得轮回。”
赵铁柱这才惊觉,阿蘅身后的十一名少女皆有残缺——或断臂,或盲目,最末位少女竟无下半身,唯有腰间银铃在虚空中叮当作响。
他忽然想起三十年前阿蘅化露那夜,空中飘着的十二盏青玉灯笼,此刻方知每盏灯笼都对应着道残魂。
“我来做引。”沙哑嗓音自星河深处传来,陈老七踏着逆流的星子踱步而出。
他须发皆白,面容却如二十岁少年,唯有掌心那枚冰晶莲花灼灼生辉,“当年阿蘅替我受轮回刑,如今该换我守着这星河了。”
阿蘅的泪珠坠入星河,溅起万千冰晶:“爹爹可知归墟是什么地方?
那是连弱水都要冻结的永夜,是所有执念的坟场!”她突然扬手甩出十二道冰棱,冰棱却在触及陈老七的刹那化作柔光,“您明明已经……明明已经……”
“已经成了露魄的傀儡?”陈老七轻笑,指尖抚过冰晶莲花,“可这傀儡心里,还记着三十年前那个雪夜。
你娘抱着你蜷在草席上,小脸冻得青紫,却攥着我的衣角说‘爹爹不怕,蘅儿采露给爹爹喝’。”他忽然转身面向星图,衣袂翻飞如大鹏展翅,“开始吧,再耽搁下去,人间就要下三百年的血雨了。”
星图应声旋转,穹顶裂开道漆黑缝隙。
归墟的罡风呼啸而出,将星河吹得七零八落。
十二名采露女齐声清唱,曲调竟与三十年前阿蘅临终哼的小调重叠。
陈老七纵身跃入星图中央,冰晶莲花脱手飞出,在归墟入口绽成朵遮天蔽日的莲台。
“以吾之血,祭尔星途!”陈老七割破手腕,鲜血却未坠落,反化作道道金线刺入星图。
十二名少女同时举起瓷瓮,瓮中竟涌出银河般的弱水。
弱水触及金线的刹那,星图骤然明亮如白昼,归墟缝隙中传来万千亡魂的嘶吼。
赵铁柱突然看见,缝隙深处浮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布满与玄武岩相同的蝌蚪文。
棺椁旁立着个模糊人影,虽看不清面容,腰间却悬着柄与道士相同的青铜古剑。
那人影忽然抬手,棺椁盖轰然开启,冲天怨气竟凝成暴君模样,金冠上的明珠迸发出妖异红光。
“原来如此!”阿蘅的声音带着彻骨寒意,“暴君当年并未魂飞魄散,而是将元神一分为二。
一半封入星盘,一半附在青铜剑上!
我们苦苦寻觅的残魂,竟被那道士带走了!”
星河突然沸腾,十二名采露女接连爆体而亡。
她们的魂魄化作流星没入星图,将最后几颗暗淡的星子点亮。
陈老七的身躯开始晶化,却仍死死抓住冰晶莲花:“蘅儿快走!
去寻那道士,他腰间的剑……剑柄丝绦……”
话音未落,归墟深处传来清越剑鸣。
青铜古剑破空而来,剑身缠绕的五色丝绦突然绷断,露出内里暗藏的半卷《天露引》。
阿蘅伸手接剑,剑锋却穿透她的魂体,在虚空中刻下道血色符咒。
符咒成型刹那,青铜棺椁轰然炸裂,暴君元神裹挟着万千怨灵扑向星图。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阿蘅突然将古剑刺入心口,透明身躯迸发出刺目银光。
她化作道银河将暴君元神缠住,十二道残魂自归墟深处升起,竟是历代守泉人的模样。
陈老七的冰晶莲花突然盛开,莲台中央浮现出人间景象——槐树村正在血雨中沉沦,老槐树的枝桠刺破云层,树洞中的清水已变成黑血。
“时辰到了。”陈老七纵身跃入星图,晶化身躯化作万千锁链缠住暴君。
阿蘅的银光开始收缩,却在最后一刻突然转向,将赵铁柱推出星河:“告诉后来人,采露非为长生,守泉亦非赎罪。
这天地间的执念,终要化作照亮永夜的星!”
赵铁柱重重摔在盘龙岭顶峰,怀中《天露引》残卷正散发着微光。
他抬头望去,只见星河已恢复如常,唯有穹顶残留着道冰晶裂痕。
裂痕深处传来锁链拖拽之声,间或夹杂着陈老七的笑声:“蘅儿你看,这归墟的星子,倒比人间还亮些……”
十年后,有个年轻道士途经槐树村。
他在老槐树下发现具盘坐的骸骨,手中紧握着半片冰晶莲花。
更奇的是,骸骨胸口插着柄青铜古剑,剑身缠绕的五色丝绦已化作星尘,唯有剑柄处留着道牙印——分明是孩童啃咬的痕迹。
道士在树洞中拾到本线装书,书页间夹着十二片冰晶牡丹。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时,忽然有细雪自虚空飘落。
雪片触手即化,却在掌心凝成行小字:“癸未年冬,陈氏阿蘅携父魂归墟,镇暴君残魄于星海。
今留《逆星采露术》残篇,待有缘人补全。”
是夜,年轻道士在村中借宿。
梦中忽闻环佩叮咚,十二名采露女踏月而来。
为首的少女将冰裂纹瓷瓮放在他枕边,瓮中盛着的竟是银河弱水。“道长可知,这世间最烈的酒是什么?”少女轻笑,指尖点在他眉心,“是执念啊。”
道士惊醒时,瓷瓮已化作星尘消散。
他望着窗外渐亮的晨曦,忽然想起《天露引》开篇那句偈语:“露凝为魄,魄散为星,星坠成雨,雨化作露。”怀中青铜剑突然震颤,剑柄处浮现出张星图,指引的方向竟是东海归墟。
三个月后,蓬莱岛上的渔民开始传言,说夜深人静时能听见星子坠海的声音。
若有人驾船循声而去,便会在黎明前看见十二盏青玉灯笼自海底升起,灯影里隐约可见个佝偻老者与透明少女,正对着初升的朝阳举杯相庆。
杯中露水倒映着人间万象,时而化作槐树村的炊烟,时而凝成紫禁城的琉璃瓦,最后却都归于一滴清泪,坠入永恒的星河。
又五十年,有位白发苍苍的画师来到蓬莱。
他在礁石上支起画板,笔走龙蛇间绘出幅《归墟饮露图》。
画中陈老七与阿蘅并肩立于星河,脚下是万千锁链缠绕的青铜棺椁,远处隐约可见年轻道士踏着星桥而来,腰间古剑与三十年前那柄一模一样。
画成那日,海面忽起浓雾。
雾中传来清越笑声,十二盏青玉灯笼托着画作升空,渐渐化作十二颗流星没入天际。
画师望着流星远去的方向,忽然在礁石上发现行小字:“露为天地泪,星是万古灯。
莫问归墟路,但饮手中樽。”
从此蓬莱岛多了项古怪习俗:每逢朔望夜,渔民们便要在船头摆盏清水。
若有夜航人看见水中浮现星图,切记不可用手指点,否则便会听见锁链拖拽之声,看见个透明少女自水中升起,将满瓮银河弱水倾入你怀中。
只是无人知晓,那弱水中凝着多少代守泉人的执念。
就像无人知晓,每当月圆之夜,东海深处总会响起环佩叮咚。
若你凝神细听,便能听见个苍老声音在哼唱童谣,而清越女声总会适时接上下句。
歌声穿透三百年时光,将人间烟火与星河永夜,都酿成了杯中醉人的露。
百年后,有个考古队在盘龙岭发掘出座前朝地宫。
地宫穹顶绘着幅巨大的星图,中央石台上摆着具冰棺,棺中男女十指相扣,面容栩栩如生。
女尸发间玉簪雕着并蒂莲,男尸掌心托着朵冰晶莲花,花蕊中蜷着个透明婴孩,正对着考古队的探照灯咯咯直笑。
当夜,所有参与发掘的人员都做了同样的梦。
梦中十二名采露女提着瓷瓮穿梭于牡丹丛,为首的少女忽然回首,眉眼弯弯如新月:“该回家啦。”他们惊醒时,发现随身携带的金属器物都结着层薄霜,而冰棺中的男女已化作漫天星尘,唯有那透明婴孩坐在考古队的营帐顶上,对着东方渐亮的晨曦伸出双臂。
朝阳跃出海平面的刹那,婴孩突然化作七彩晨露。
露珠在空中拼成行小字,被晨风送往人间各处:“采露非为渡己,守泉只为渡人。
这天地间的痴儿啊,且看那星河倒悬处,可是你前世遗落的泪光?”
从此人间多了段传说:每逢大旱之年,总有透明人影在黎明前采集露水。
她们提着冰裂纹瓷瓮,哼着古老的小调,将露水赠予垂死的生灵。
有人说见过其中某个少女的眉眼,与三十年前离世的采药女阿蘅一模一样;也有人说曾在归墟边缘,看见个佝偻老者正将星子串成珠链,为透明少女簪在发间。
而东海深处的渔民们始终坚信,当十二盏青玉灯笼同时亮起时,便是守泉人回家的日子。
那时星河会倒灌成桥,弱水将凝结成路,所有执念都将化作晨露,在人间与永夜之间,架起道晶莹剔透的虹。
来源:温柔小辣椒米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