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故事:窝囊的财主

B站影视 日本电影 2025-06-03 11:46 1

摘要:在他所居住的章府村,北东南三面一马平川的坦荡平原上,拥有数百亩良田,周围的七八个村落全是他的佃户。村子西面平原的尽头,那低缓起始的山岭上,有他一方方的桑园,和横看成行,竖看成排的桃李杏柿树林;村子的东头开着烧酒作坊,村子的西边安着油坊,村中的茧房里养蚕缫丝。一

在清末民初的青州府东南乡,章万富是方圆百里鼎鼎有名的大财主。可他却有个响于真姓实名的外号叫“窝囊”!

在他所居住的章府村,北东南三面一马平川的坦荡平原上,拥有数百亩良田,周围的七八个村落全是他的佃户。村子西面平原的尽头,那低缓起始的山岭上,有他一方方的桑园,和横看成行,竖看成排的桃李杏柿树林;村子的东头开着烧酒作坊,村子的西边安着油坊,村中的茧房里养蚕缫丝。一年四季村中的空气里,时常飘荡着烧酒的醇香、芝麻油和豆饼的香气。距村二十里之遥的青州府城里,有他的钱庄货栈,收茧贩丝,买卖山货;向东三百里的海港青岛,有他的旅店当铺,货贸商行。日进斗金,是富甲一方,名震四乡的主儿。

家财虽拥万贯,可他却是个十足的觅汉身子。夏天,一身青不青,蓝不蓝的裤褂上是补丁摞着补丁,自做的青帮布底的大铲鞋底,钉着厚厚的大皮掌子,走起路来“踢踢跎跎”的直响。赶集上店,头上那顶残边破沿的斗笠,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冬天,戴一顶黑乎乎,油渍渍,前卷后翻的破毡帽,披一件露着暗色棉花头的长袍子,腰间扎一根泛黄的茅草绳。那脸那手那脖子,终日像刚从煤窑里钻出来的一样,远看像个要饭的,近看像个捡破烂的,有人揶揄地问他:“是不是家里地多肥少,积攒下一年的灰垢,大年三十洗下来好上二亩地?”他听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说:“洗脸干啥?脸面是做给人家看的。”

有年,黄瓜刚上市,他牵着毛驴去赶集,在熙熙攘攘的市面上,驴嘴伸进路边一个卖鲜黄瓜人的货篓里叼出了一根。卖黄瓜的人是个三十不到的壮年汉子,扯着嗓子吆喝了半天还没开市,心里正窝着一肚子火,恼怒地伸出大手,一把将缰绳拽了过来。窝囊财主章万富,正低着头盘算着心事,毫无防备,一下被拽了个踉跄,身子扑在了驴头上,才所幸没摔倒在地。可脚上的大掌子铲鞋却甩出了好几步远,才要问这是为啥时?壮年汉子乜斜了他一眼,随即厉声骂道:“你这个熊叫花子样,摆个什么鸟谱,和你一块的兄弟都舍不得给它吃饱,到这集市上来吃起了抢食,今日如不赔一斤黄瓜钱,这驴你先别要了!”

窝囊财主章万富,仔细地听完了壮年汉子的怒骂,低头看了看正使劲地伸着头,在津津有味地啃着鲜黄瓜的毛驴,慢条斯理地说:“你先别急着认兄弟,我先找上我的鞋。”说着赤着一只黑乎拉几的脚丫子,把鞋子勾了过来。然后笑吟吟地伸手取下了毛驴身上的破烂钱褡儿,摸索出了一块白花花的银圆,轻轻地掷在了壮年汉子的面前,意味深长地说:“小兄弟,别自以为身强力壮,就和我的毛驴一般见识,全收了你的市。”说完把黄瓜篓子顺地一倒,碧绿鲜嫩的黄瓜满地乱滚。“驴啊驴,让人家说咱俩兄弟一场,我叫你尝尝鲜吧!”壮年汉子瞪着一对惊愕的大眼睛,看着毛驴紧低着头“咯咯吱吱”的大口吞嚼着鲜嫩的黄瓜,油光光的尾巴悠然的左右甩动着。又转眼打量着这个衣着破烂的窝囊老汉,用狐疑的口吻说:“你……你该不是个坑蒙讹人的老街混吧……”说着急忙把手中的银元,对准嘴巴使劲地吹了几口气,放在耳边听响声,银元清脆的“铮——铮——”声传进耳鼓,没有一丝的杂音,断定这银元是真的。窝囊老汉看到他狐疑的神情,将肩上的破褡裢放在了地上说:“要是假的,里边的这些银元,我全赔给你”说着用一只黑乎乎的大手展开了褡裢,里边有数十块白花花的银元叮当作响。“咦,你这副穷相——”壮年汉子下意识地说了句半截子话,就和围观的人们一样惊呆了……

这时一个肩挑青菜担子的中年人走了过来,笑吟吟地对傻楞着的壮年汉子说:“小子哎,你运气不赖,碰到财神爷了,他就是咱远近闻名的窝囊财主章万富大叔。我说章大叔,你也照应照应我,收了我这担青菜吧?”

“我的毛驴肚子有限,盛不下你这担青菜了”章万富用手抚摸着驴尾巴嗬嗬一笑说。

“嗨呀——闻名的大财主,竟是这般的模样呀,真是开眼了,浑身上下那有点财主样,这整个一叫花子吗……”人们不停地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着,将信将疑地散开了。

回家的路上,在一个村头喂驴歇息时,把头上的那顶破烂不堪的毡帽,摘下放在了路旁。歇息了一阵,牵驴走出了大半里地后,猛然想起了头上的帽子忘记了戴上,待他赶回来拣时,早被在那里歇息的人们,嫌油乎乎的恶心人,用脚踢到了路边的草窠里。他笑眯眯的弯腰拾起来,弹了弹上面的草屑,吹了吹黄土,翻开那脏活活的卷沿,露出了数块白花花的银圆,让一群歇息的人面面相觑了!

这么一个窝囊邋遢,有些玩世不恭的的土财主,他是凭什么本事创立下的这万贯家财呢?章家有着悠长的历史背景!

章万富的祖上本不姓立早章,姓的是弓长张,江南人氏。为什么来到了北方的青州府安家落户,又更改了祖姓呢?这得从明朝崇祯年间说起。

明朝崇祯十年,青州府城南章家庄的举子章书印,再经过三年的苦读,进京会试,他才思泉涌,笔走龙蛇,以二甲十八名进士及第。在河北一个小县做了三年知县后,擢任南京户部主事,不久升迁为司郎中。崇祯十四年升任庆康府正四品知府。一介布衣平民靠自己的才能,跻身于达官显贵之列,不免有点诚惶诚恐。上任接过府印后,郑重地端放在公案上,双膝跪地朗声说:“皇天在上,下官章书印一定勤于政事,一不负朝廷,二不负百姓,三不负所学!”可此时的崇祯末年,由于宦官专权,豪门权贵大量兼并土地,赋税加重,徭役不断,已是民怨沸腾。加上连年天灾,庄稼歉收,饿殍遍地。闯王李自成领导的起义军,一呼百应,正一往无前地进逼北京。大江南北,人心惶惶。盗寇借机四起,国无宁日,民不聊生。试想如果是歌舞升平的时期,这堂堂的知府肥缺,有他这出身平民百姓,毫无家庭背景的穷进士做得吗?

是年春天,守卫官仓的士卒捉到了一个偷盗粮食的盗贼。官仓乃一府之中所有官吏兵丁,和朝廷一旦遇到天灾人祸时,赈灾救济的养命之源,岂容盗贼偷窃?一旦此风蔓延,其害无穷。此事非同小可,章书印立刻升堂亲自审问。

盗贼被兵丁五花大绑的带了进来,章书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只见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魁梧,这个头在南方人中是很少见的。黑黑的圆脸膛,络腮胡子,通心眉下,一双圆圆的大眼睛里毫无惧色,塌鼻梁,大准头,阔嘴厚唇。观其相貌,通身透出一股厚重的正气,不象个猥琐狡黠的惯偷蟊贼。

“如实报上你的姓名,为何胆大包天的盗窃官仓?”章书印一拍惊堂木厉声问。

“回老爷的话,小人名叫张仁可,本地五里河人氏。世代良民,从小崇尚精忠报国的英雄岳飞,曾经拜师学艺,开过小镖局。近年因李闯王起兵谋反,豪强四起,镖局关门,因别无进项,家中断炊,上有近八十岁的老母,下有妻儿,绝粮数日,坐已待毙。无奈之下出此下策,背着家母妻儿,盗窃官仓,以救全家性命。被兵丁发现时,小人并未起杀心伤害无辜,遂束手就擒。自知死罪,请万勿告诉我的老娘亲……”

章书印听罢,沉吟了片刻,换了一副平缓的口气急忙询问:“家中无粮断炊,究竟是赋税过重,还是天灾歉收呀?”

张仁可见知府虽仍满带怒容,但问话的角度和声调有变,心中断定此人一定是个清官。便长叹一声如实说:“去年天气大旱,大田里的庄稼几乎颗粒无收,但田赋税收丝毫没减,加上盗贼猖獗,四处抢粮夺米,以致家家粮尽囤空,只能靠剥树皮,捡树叶度日。家母已经饿得遍身浮肿,两眼失明……”说着话语哽咽,泣不成声。

“啊——盗窃官仓按大明律应是不赦的死罪!不过,本府念你家境困窘,孝心可敬,免究罪责,给你两升白米,回家侍候你的老娘亲去吧!回去告诉乡亲们,本官刚刚上任,明日下察民情,具实情上奏皇上,减免田赋税银,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到时你可来领粮糊口。”章书印说完,轻轻地挥了挥手臂,即命兵丁松绑放人。

张仁可松绑之后,赶忙匍匐在地,眼含热泪颤声说:“谢谢知府大人的再造之恩,我们张家会永世不忘大人之德!”张仁可涕零拜谢而去。

章书印不敢怠慢,第二天便四处访察民情,依据灾情的轻重,连夜写成奏章,以八百里加急具实上奏朝廷,不日朝廷下旨,获准减免当年全府的田赋税银,允许开仓放粮赈济灾民。庆康府因此活民无算!

崇祯十七年,闯王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所谓的新帝苟存南京,大明王朝气息奄奄,摇摇欲坠;紧接着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国号改为大清帝国。顺治二年六月,清军挥师江南,攻下合肥,大军直下围困庆康府。章书印亲率兵民誓死守城,清兵接连攻打将近一个月,因为城池坚固,兵民齐心防守,一向号称攻无不克清军铁骑,望城兴叹,整日勒马围城打转,毫无计策破城。清军不得已,只得放下身价,开始采用怀柔手段,以高官厚禄来诱惑收买他。

晚饭后,他照例带着随从们巡城,刚到南门城口处,民丁总管张仁可趋前来报:“大人,兵丁在大街上捡到了一封城外射来的书信,是个叫邬义衷的人写给您的”说完将书信双手递了上来。这个邬义衷是他同榜的科考同年,在司郎中衙门又一同共事过。清军攻陷京城后,叛明投清做了贰臣。章书印展开信笺,用蝇头颜楷写满了两页道林书笺,劝他只要放弃抵抗,开门弃城,封赏白银一万两,并官升两级,后半生可享荣华富贵……

章书印没有看完,怒气冲冲地将信撕了个粉碎,随手向空中一抛,义正严词的回绝说:“回信给这个不忠亦不义的无耻之辈,章书印生为大明人,死为大明鬼,誓不做二臣逆子,有负朱明皇天,有负自己的诺言!”

清军头领哈尔拉汗,见他威武不屈,富贵不屑,是条软硬不吃的汉子。命士兵用硬弓强弩,将最后通牒射向城中。宣称:如再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不弃城受降于大清,天兵攻陷之时,将屠城三日,以解大清军士们的心头之恨……章书印仍不为所动。清军只好耐下性子,采用了最无奈的法子——困城。白日里城下旌旗翻卷,四面围困的清军呐喊叫骂:“攻下庆康府,活剥章书印!”的声浪,震耳欲聋。晚上凭墙俯瞰瞭望,城下营火连绵,如繁星闪耀。

守城将近一月,庆康府粮草日见减少,城中每天都有饿死的人,危机一天加重一天。满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章书印也因为连续夜以继日的巡检队伍,部署防守,殚精竭虑,已是心力交瘁,人整个的瘦了一大圈。救兵迟迟不见,表明国运已尽。孤城一座,突围无望,败局已定,所剩的只是气节了。可残暴的清军一旦攻陷城池,这满城无辜百姓的性命将何以托付?多少人生命涂炭?章书印闷坐在府衙内,苦苦的思索着。夜到五更,担任民丁总管的张仁可慌忙来报:“知府大人,防守南门的参将萧泰,经不起清军的利诱,已开门投降,清军已经攻进城中,兵丁们正在巷战,赶快脱下官服,换上清兵衣裳,让我的儿子张浪护送你逃走吧!”

“你儿子他……”章书印望着张仁可身后,一英俊干练的年轻后生有些疑惑的问。

“大人不可有疑,我儿在清军围城之前,假做孤苦伶仃的落难人,被清军招进了军中,因会武功,又是当地人氏,做了清军的斥候兵,我平日向您报告的清军动向,都是他暗中通报给我的”张仁可急忙解释。

“不行,我不能临阵脱逃,要为大明江山尽忠!”章书印毫不畏惧的说。

“老爷,你听张仁可的话,你赶快逃走吧!”他的夫人姚氏从后堂奔出来劝说他。姚夫人是章书印的二房,当地人,一直没有生育。结发之妻马氏,来到南方后,因水土不服,不久回到了山东老家。

“我身为大明王朝的正四品命官,岂能一人偷生逃走,丢下全城的百姓和妻子于不顾,宁为大明守城死,不愿被世人骂万年,我要和庆康府的百姓共存亡!”

“大人,小的得罪了。”张仁可见劝说无望,说着疾步向前点中了章书印的穴道,章书印立刻像植物人般地呆立不动了。张仁可和儿子张浪一同将他的官衣脱下,换成了清军的衣衫。张浪弯腰弓步将他轻轻地背起,刹时消失在了夜幕中……

张仁可提起手中的大横刀,向着阵阵喊杀声传来的地方奔去!

张浪身为斥候兵,熟知军中口令,身上带有标明身份职位的兵符。因此张浪带着章书印一路轻松的闯过了一道道岗哨的盘问检查,顺利地穿过了围城兵营。骑着一匹快马载着悲痛欲绝的章书印,经过七天的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回到了青州府章家庄。快马到家后,精疲力尽的瘫倒在地,口吐白沫,滴水点食不进,三天之后,仰天长啸了三声死去。

章书印由于守城时的操劳过度,一路上鞍马颠簸,饮食不济,加上心中的那种愧对皇天,愧对百姓,愧对爱妾,种种莫名痛苦的无形折磨。一到家来便倒在了床上,大病不起了。

因为他做了知府,全村人都感到无上的荣光,已将庄名更改成了章府村。

章书印大病月余,痊愈后如同丢失了魂魄一样,寡言少语,神情萎靡。他深愧自己弃官而归,对清军屠城三日,满城兵民几乎被斩尽杀绝,更是痛心内疚不已。终日扪心自责,写下了一首心怀痛悔的七绝诗:“未为明帝守城死,痛感胸中独惭然,不及逢萌东都去,为避纲纪绝人寰”从此闭门不出,隐居家中。

三个月后,不太适应北方生活的张浪,萌生了南归老家之意。一天晚饭后,章书印把张浪叫到了书房中,让他坐在自己的面前,微笑着说:“听家人说,你想回南方老家?”张浪郑重地点了一下头答应:“是的,老爷。我有点过不习惯。”

章书印轻轻地点了下头,右手搭在了他的肩头上,沉吟了片刻沉缓地说:“清军鞑子血洗庆康府,你的亲人们都已遭杀戮,你回老家举目无亲,孤身一人怎么生活呀?你不惜性命,千里之外将我送回山东青州府,称得上我的救命恩人,老夫岂能让你回乡流落街头?”

“老爷,您可别这么说,折杀小的了。我父母经常说起您的大恩,及对百姓开仓赈济之德,小的就是报答您对我家的恩惠。”张浪慌忙站起来说道。

“也许是天意结缘,老夫有一小女名唤爱莲,从小喜欢花木兰替父从军、穆桂英挂帅等巾帼人物故事。在婚配上不想和她的大姐、二姐那样嫁个文弱的书生,一心想嫁个英俊勇武的青年。不知你意下如何?老夫没有半点勉强之意!”

爱莲已经二十一岁了,他们家的亲朋好友,都是重文轻武的读书人家,与她理想中英俊勇武的伟丈夫,相差甚远,因此尚未婚配。张浪的到来,使她的心地一震,这不是自己心目中苦苦寻求的丈夫吗?没过三日,她便将自己的心事,大胆的向爹爹章书印诉说了。

“只要大人不弃,小姐不嫌张浪勇武有余,而文才不足的话,小的听从大人的话。”张浪有些惶恐的回答。

“好,选择个黄道吉日,给你们成亲,了却我的一桩心愿。老夫膝下无男儿,你就是承传章家香火的后嗣”章书印满意的含笑点头……

张浪结婚以后,将弓长张字,改随了岳父家族的立早章姓。

由于章书印终日愧恨,精神压抑,以致忧郁成疾。失眠咳血,骨瘦如柴,不到三年的时光,便撒手西去了。临终时留下血书遗嘱:“终生遗憾,有负明惠。章姓子孙,尽忠朱明。日后子孙们,可从事教书育人,行医济世、习武强身,行侠仗义、经商买卖,取财有道。不可科考为官,不可恃武从军,勿事鞑清,全我名节。有违祖训者,视为不孝子孙,死后不准入葬族莹。”

对章书印留下的祖训,章家几代人都可恪守谨遵,奉如圭臬。章家大门里,设有文武两个学堂。章家的后人出过名医、出过学识渊博,书法超群的私塾先生;出过行侠仗义,饮誉四乡的武师;出过走南闯北的商人,就是没有一个人下考场,得过功名。周围几个村子里,新得中了的举人、秀才,拜谢恩师时第一个先到章家。章家祖辈的人,为什么不下考场?这成了周围村庄人们猜测不透的一个迷!

十五岁的那年,章万富看到他的同窗兴高采烈的报名县考,博取功名的进身之阶——秀才。论功课,他在全学堂是拔尖的。可执教他的塾师,他的大伯父章先绂却不给他报名。如果在这个年纪考中秀才,会轰动四乡誉为“神童”,光耀门第。慑于大伯父的威严,章万富回家哭着询问爹爹章先忱,别的同窗可报名,为啥我不能报?比学问论家庭,我哪一点比别人差?

章先忱沉吟了半晌说:“今晚上我和你大伯父告诉你!”

晚饭后,章万富随同两位长辈,来到了一向双门紧闭,显得神秘庄严的祖宗祠堂里。四支粗高的红烛,插放在闪耀着亮光的黄铜烛台中,堂内亮如白昼,大伯父让他跪在先人的牌位前。从一个朱红色的木盒里,取出了章书印亲自书写在黄色缎面上的遗嘱,向他一字一句地宣读了一遍后,详细地讲述了章家的家史……

“大伯,我心里有一疑问,可不可在祖宗牌前讲?”章万富鼓足了勇气仰头问道。

大伯章先绂知道他是一个遇事从不盲从,善独立思考又爱刨根问底的孩子,沉吟了一下点头说:“可以”

“明朝灭亡都数百年了,我们章家为何还要做它的臣民?您不是经常教育我们识时务者为俊杰吗?”

“这是祖训呐孩子,违背祖训就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之辈,家族老少如何苟活在世,死后如何去见地下的先人?”大伯摇着头用近乎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

哎,祖训难违,传统难破,章万富遂断绝了科考的念头,十七岁下了学堂,死心塌地的学着经商理家。

宣统三年腊月初六的夜里,天气阴沉,白雪封地,北风呼啸。一辆马车徐徐地驶进了大门,停在了院子的当中。紧绷的蒙布拉开,一口白色的棺木,被轻轻地抬了下来,停放在了后院里。两个侄子一个侄女,身披孝衫跪在地上轻轻地抽泣。大哥不是一直在南方,好好的做生意吗?这是怎么了?“大哥——”他痛叫了一声,扑到在了棺材前。

“不许哭!你大哥这次南下,不是做生意,是在上海参加了同盟会发动的旨在推翻满清王朝的淮泗讨虏军。参与了攻打南京,安徽凤阳府的战事。在攻打徐州城的战事中,战死在徐州城头。他死得其所,驱除鞑虏,还我中华,是章家的好儿郎……”爹章先忱神情肃穆的站在棺前,大声对全家老少说。

原来大哥早就参加了同盟会。他知道本地人陈干,在东渡日本留学期间,就追随孙中山从事反清革命,武昌起义之后,奉黄兴之命,在家乡组织了一支北伐敢死队,后改编为淮泗讨虏军并任司令。

国家共和了不几年,许多的平民百姓,还没弄清是个啥体制时,从京城北京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袁世凯又恢复帝制,做了“洪宪”皇帝!

章先忱响应同盟会的号召,在周围村中组织招募了30名兵员,送往潍县参加讨袁战斗。被县知事侦知后,将他抓捕进了牢房。章家是青州地面上人所共知的大富户,章先忱的入狱,使狱卒们兴奋不已。多少年了,狱中关押的尽是些赌徒惯偷、杀人劫路的强盗、交不上赋税的穷鬼,就是榨碎了他们的骨头,也挤不出几钱油水来。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收了个财神爷进来,上至牢头,下至狱卒都在心中暗暗盘算着,该用何等手段从这个财主身上,敲诈点银钱和财宝,顺便捞点吃喝。

这头天中午,狱卒们不约而同的没有吃饭,吊着胃口,夹着肚皮,等待着章先忱的家人用食盒送来啥样的山珍海味。按常理,一个家庭中如果有人入了牢,家人会倍加呵护,将家中好吃好喝的美味尽情地送来,以示关爱。牢中的章先忱端坐在地上,闭目不言,神态安然。倒是牢外的这些狱卒们有些忍不住了,有人不断地探头瞅着监狱的大门口,期盼着章家人快点出现。快过午时了,还是不见章家的送饭人影儿。牢头的肚中早已“咕咕”乱叫了,他咽了一下口水,恼怒地踢了一下灰墙,恨恨地骂道:“狗日的财主,怎么就如此的抠门薄情呢?”

他的话音刚落,章万富手提一食盒,慢慢吞吞地走进了监狱的大门口。狱卒们望见了他的身影后,激动的眼睛瞪得老大,相互用兴奋的口吻说:“看呀——看,来啦,章家来人送饭啦,提着食盒哩——这下咱们可解解馋了”说着直咂嘴。

章万富站在牢门口,悲切地叫道:“爹——我给您送饭来了——”章先忱睁开眼睛,点头轻声“嗯”了一声。牢头急不可耐地一下抢过食盒说“按狱规要例行检查,没你的事了,快回去吧——”说着推了章万富一把。章万富无奈地回头看了爹一眼,饱含着泪水走了。

牢头满怀喜悦地打开食盒,上层竟是三个红高粱面的大蒸包子。“咦——家财万贯的章家,该不能和觅汉短工们一样吃高粱面吧?嘿嘿,有诈——一定有诈”说着又顺手打开了食盒的二层,不大不小的一层白面小蒸包挤满了盒屉,一股葱花、八角的混合香气,钻进它们的鼻孔中。有人禁不住吸了一下鼻子,使劲地咽了下口水。“和这些爷们耍心眼,想糊弄老子,再托生一回吧,把这三个红面包子,给那个姓章的吃,咱们吃白面的”牢头得意的笑着说。

牢头率先抓起一个包子,大张开饥饿的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在嘴中嚼了两下后,没有感觉出滑溜的肉香味道,而是散口粗糙,擦得牙花子疼。呸——吐在地上,弯下腰仔细地看了下,原来这包子馅是红高粱干煎饼馇子,搓碎后用八角水搅合做成的。牢头气恨地将包子摔在地上。疾步走到牢房口,看到章先忱一手一个大蒸包子,正斯斯文文地吃着,大葱精肉的馅子中,咬一口不住地流着汪汪的油汤……看到此情,牢头咽了一下口水,觉得心口一阵巨疼,脸色变得焦黄起来,双手掐腰,慢慢蹲在了地上。有气无力地说:“我的心口疼又犯了……了”

待袁世凯称帝失败后,章先忱释放出狱时,已经奄奄一息了。临死时拉着章万富的手说:“孩子,世事难料,反复无常,还是安心掌管好这个家业吧……”

章万富从此不问世事,埋头经管自家的产业。随着家业的年年增大,他在人们心目中变得越来越没有点财主模样,一副玩世不恭的做派了。

军阀割据,各自为政,盗匪四起。

秋末冬初,远村近庄的那些终年靠扛活打短工过日子的人,成了游手好闲的主儿。有些被生活所迫,铤而走险的人,便在深更半夜里,手持条锯或利斧,去偷杀他家的树木去卖。于是他亲自带上两个伙计,夜里到坡外四处转悠巡看。有天夜里,他们在一片杨树林里,寻着锯声,走到林子的深处,在朦胧的夜色中,依稀看到一个人弯着腰匆忙的锯掉树杈子后,吃力的将树身往肩上扛,可是因为树身太粗太沉,他怎么也扛不上肩,急得围着树身团团转。两个小伙计捋了捋袖子,要一个箭步窜上前去擒住此人。窝囊却摆了摆手反而说:“你两个帮他抬上肩。”

“这……这”伙计惊讶不已,以为老东家气昏了头,说的懵懂话,站在原地没动弹。“快去呀!”他催促着说。

二人悄悄地走了过去,那人却浑然不知,正蹲着架子口中呼呼地喘着大气,吃力地往肩头上扛着。两个伙计一使劲,反倒把那人闪了个大趔趄。那人猛然一惊,不由下意识的“啊——”的一声惊叫,撒腿就跑,可刚一转身,窝囊却站在了他的面前。“这不是杨三吗?”

杨三是邻村一个出名的混混儿,地无一垄草房两间,和一个独眼的老娘在一起过日子。“啊——啊,窝囊大……大爷”杨三惊恐的往后倒退着,胆怯的叫了一声。手中的锯子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这孩子也叫我窝囊?我姓章哩!不要害怕,我不会把你怎么的。你是被穷逼迫的。可你不能这样,万一压伤了腰,这可是一辈子的事,你那老娘怎么过?明天你到我家去,给你装上二斗高粱米。”

杨三怔了半晌,忐忑不安地转身欲走。“哎,杨三,受了半夜累,叫这两个伙计和你抬到家里去吧。”窝囊叫住了他吩咐说。“这……这,大爷别……别了”杨三难为情地说。

“这什么?你章大爷家不缺这根烧柴呀。”于是,杨三不好意思地弯下了腰,两个伙计极不情愿地伸出了手。

第二天他果然打发一个伙计,用布袋给杨家送去了二斗高粱米。没过吸一袋烟的工夫,杨三跑到他的家里,跪在地上给他庄重地叩了三个响头。“大爷,俺娘说了,受人点滴之恩,日后必当以涌泉相报,何况您老大人大量,以德报怨。我杨三是个无懒没别的能耐,你东坡里就别再雇看坡的人了,全算我的,保证万无一失。”从此,东坡近百亩的大田里再没少过一草一木。

太平的日子过了不久,家在青州西南山里,曾闯过关东,习过武功的山民赵希龙,忍受不了贫困的折磨,在坊山上拉杆而起,成了威镇青州四方的绑票劫财的土匪。赵希龙初次踩趟子,第一个主儿就是他大财主章窝囊。

赵希龙得到勾子的信报,这几天窝囊经常在大门口外晒太阳。正月十五一大早,趁人们庆贺元宵佳节的时刻,他亲自带着四五个人冲进了村子里。他们东张西望了半天,没有见到身着长袍马褂的人儿,只见章家大院的石狮子旁,斜卧着一个叫花子一样老头,有些焦急地走过去轻声问:“老头,你看到窝囊财主没有?”这老头睁开忪惺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了他们一下,伸出黑黑的手掌往前一指说:“才往西北边跑了。”“追——”赵希龙一挥手喊道,土匪们立刻蜂拥西去。

窝囊急忙起身奔进了院子,对家里的人们大声地招呼说:“女人们快躲藏起来,男爷们跟我操家伙”立刻伙计们把鸟枪、单刀、棍棒抄在了手中各就各位了。待赵希龙经勾子暗示后带人返回,章家早已大门紧闭,院墙上晃动着枪口刀影。见到这阵势,赵希龙只好怏怏而归,首战出师不利。

三天后的一个傍晚,暮霭初合。正是家家正吃晚饭的时光。赵希龙来个出奇不意,利用人们这心理有所放松的短暂机会,带领两个精干的弟兄越墙进院直奔亮着灯光的正堂。猛得推开虚掩的板门,只见昏黄的灯光下,屋里只有两个人。一个人正低着头,伏在八仙桌上“噼噼啪啪”地打着算盘结帐;一个人蹲在地上,拖着双牛鼻子破棉鞋,靠在火盆边上,手里端着个黑瓷的大碗,嘘唏的喝着热米粥。

赵希龙将瓦蓝的德国镜面匣子枪,往拨算盘人的胸前一戳,用七分得意,三分冷峻的声调说:“章大财主,我赵希龙得罪了!”说着右手提枪,左手将此人一把拽了起来。一摆头身后的两个人,立刻冲了上来,不容分说用毛巾捂上了嘴巴,黑色的头罩套在了头上,架着双臂走出了门口。赵希龙回头看了一眼,躲在门后黑影里的老头说:“你做啥的?”

“我……我是今晚来找掌柜借粮的长工,这是半布袋红秫秫。”赵希龙瞅了一眼地上的破布袋,用脚踢了一下,发出了一声松软的“扑哧”声。“没你的啥事,快走吧,别乱说话!”说着奔出了堂屋的门口。老头慢腾腾地扛起了布袋,不慌不忙地走出了大门……

赵希龙回到山上,得意的大声喊道:“兄弟们,名震青州府的钱窖子,让我给挖来了,咱们有好日子过了!”随即把人带了上来。不问便罢,一问气得他七窍生烟,击股大骂:“日你娘的章窝囊,我赵希龙今后非叫你人财两空不可!”原来被绑架的这个人,是个到外边讨帐的伙计,那个扛布袋的老头,正是窝囊财主章万富。

赵希龙连续一个多月没弄到这个窝囊财主的半根毫毛,没办法就把他的七十多岁的老娘和十七岁的小女瑞莲,绑架到了山上。叫人传信给窝囊:“交三千块现大洋,另交十支德国造的镜面匣子枪,子弹五百发。这三样少一样就撕票,限期一个月。”

窝囊双手抄在破棉袄的袖筒里,耷拉着个厚眼皮,对传信人不紧不慢地说:“老娘七十多岁了,早晚有一死,在家也是出殡,在外也是出殡,就烦请他赵希龙给老人家操办个丧事吧;闺女瑞莲早已许配给了人家,女大外向,死了外葬,反正进不了章家的祖坟,他赵希龙就看着收拾吧!”从此,家里人七天七夜不见了他的踪影。

七天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县,山东省刚上任不久的主席韩复榘,派一个刘团长来围剿坊山上赵希龙的土匪了,司令部就设在章府村的窝囊家!

刘团长先派出了一个轻装前进的尖刀排,行进到崇山峻岭中的坊山外围屏障黑虎岭时,周围的山间峰顶上,没有见到一个匪人的踪影。历经枪林弹雨的尖兵排长,晃动着手中的匣枪,倨傲地对部下们说:“乌合之众,怎么敢与身经百战的国军对抗,这不是鸡蛋碰石头,拿小命找死吗?八成吓得做鸟兽散了……”

黑虎岭由两座黑魆魆高耸的山头相对立,中间形成了一道狭窄的谷口,走过谷口便是直下的盘曲羊肠小路。大兵们肩扛长枪,懒散地爬到了岭口,最先到达的几个士兵,气喘吁吁的一腚蹲在裸露的山石上直喘粗气。忽然听到头顶上“哗——”的一声,众人抬眼一望,只见空中白花花一片白云,正向他们的头上压来。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不好,小心暗器——”纷纷抱头趴在了地上。随着身旁“叮叮当当”的一阵脆响,有个胆大的士兵抬眼细看了一下,在接近中午的阳光下,地上一块块银元闪着耀眼的亮光。忙不迭地爬起身来,紧紧地抓在了手中,兴奋的大叫:“银元——银元呀——”喊声未落,士兵们把大枪一丢,各自混抢成一团。

这时,从山尖上传下了一片轰隆隆的声响,像阵阵沉雷滚过似的。有人不经意间抬眼一看,惨叫一声:“山上下滚石了——”不顾一切的低头俯身哄抢的士兵,在惊愕的不知所措时,斗大的黑石呼啸着冲进了人群中。随着一声声凄厉的惨叫,模糊的血肉,白生生的骨头抛满了山坡……

洪流似的滚石过后,“吱——”一声短促的唿哨在草丛中响起,十几个身披用青草编成蓑衣的匪徒,从山荆条棵中蹦跳了出来。他们将身上的蓑衣一甩,赤裸着上身,喷着满嘴的酒气,手提弯形的腰刀,对正在喊爹叫娘的士兵们砍杀起来。尖兵排长双腿被山石撞断,倚在一块突兀的大黑石旁呻吟着。紧咬牙关,使劲地举起手中的匣枪,向一个正砍杀的匪徒“砰——”开了一枪,匪徒应声扑倒在地,尸体马上骨碌碌地向山坡下滚去。就在他再开第二枪时,后脑勺被猛击了一下,闷叫一声昏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人们发现排长的尸首,挂在了山口边那棵粗大的青杨树上,用一颗三寸长的铁钉,从脑门钉进树干的,鲜血和脑浆顺着树干流了一地,其死状惨不忍睹。

黑虎岭初战失利,一个尖兵排无一生还。令一团心高气傲的国军们开始谈匪色变。

刘团长大怒,用皮鞭狠劲地抽打着桌案:“老子的一世英名,岂能毁在这帮匪徒的手上!”下令强攻。国军围困了坊山近一个月,连续组织了几次大规模的突袭,全被赵希龙凭借山险和易守难攻的地势,埋伏在山腰、山口的伏兵所击溃。这使刘团长十分的意外,有些寝食难安了。在来青州剿匪之前,他在韩复榘主席的面前夸下了海口:“请韩主席放心,区区一股乌合之众的土匪,堂堂的正规国军一到,将一鼓荡平,半个月后听捷报!”可这一个月快过去了,这匪首赵希龙的组织指挥能力,不亚于他这个国军团长。尤其是土匪们的枪法,几乎是弹无虚发,枪声一响,非死即伤,令人胆战心惊。韩复榘发来了斥责的电报:“区区小股山匪,凭一团之兵不能尽剿,如不行,撤回再易他部!”

为此,刘团长在院子里低头踏步苦思着良策。窝囊不慌不忙地走过来轻声说:“刘团座,在下有一想法,说出来仅供您参考。”这个刘团长和韩复榘是同乡,粗通文墨,跟随着韩复榘东讨西战,叛逃冯玉祥,投靠蒋介石,打过东北的张作霖、抗过山西的阎锡山,从西北到中原,由河北来到山东,从死人堆里滚出来的,重武轻文傲气的很。他倨傲地打量了一下窝囊,淡然一笑道:“你……你说来不妨听听。”

“赵希龙之匪所以能盘踞在山上,不畏大军,他自恃有充足的口粮和不竭的水源。这水源就在山顶东头的天泉,一年四季不干,经过扩建成了一个大蓄水池。如果用大炮给他炸掉,围而不攻,随着这天气的渐暖变热,水源一断,赵希龙就得乖乖就范。”

刘团长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大腿高声喊道:“有道理,好计策!为啥老思想着强攻山头呢?”随即马上命人前去调运大炮,因为部队来时全是轻装。三天后两门山炮运到,架好炮位,测准了山泉的方位,每炮只发了三发炮弹,连续几声地动山摇的剧烈爆炸,土石横飞,硝烟弥漫,弹指间炸毁了山上水池。水源中断,赵希龙没能撑过五天,被迫下山缴枪投降。他的老娘和小女瑞莲,才被他亲自上山接下了来。后来被俘的土匪,在青州南门外全部机枪处决,一个大坑里就填埋上了七十个。

后来人们才陆续的知道,这窝囊财主章万富异想天开,竟敢亲赴省城济南,把自己书写的剿匪陈情表送到了刚上任不久的省主席韩复榘的手上。据说当时韩复榘在办公室里,正在为全省的匪患大伤脑筋。副官将章万富的陈情表递上后,他心不在焉地翻看了一眼,当那饱满刚劲的蝇头颜楷映入眼帘时,轻声赞许道:“好漂亮的字体”遂认真地看了下去。当看到“甘冒不孝之名,不赎娘亲;有违慈父天伦,不救爱女,唯一心愿,跪请主席大人令发大军以靖匪患,保此方万民平安……”的语句后,不由得心头一震大为感慨,想不到一个气貌不扬的乡间土财主,竟有这般不畏强暴的种性,顿生钦佩之感。于是对副官说:“这个章万富现在哪?”

“报告主席,此人正在大门口等候着”副官如实报告。

“我要破例召见他,现在就给我叫进来”韩复榘吩咐道。

章万富一改平素窝囊的样子,身穿长袍马褂,头戴青色礼帽,跟在副官的身后,踮着诚惶诚恐的小步子,走进了韩复榘的办公室。他刚才给大门口站岗的卫兵,每人塞了五块现大洋,才把陈情表顺当地递进来的。

韩复榘身着灰呢军装,腰扎武装带,光着头,端坐在宽大的公案后。章万富弯腰脱帽,向他深鞠一躬说:“韩主席您好?”他不予理睬,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了章万富半晌,用手一指桌案上的陈情表说:“是你亲笔写的?”

“回主席,是出自鄙人之手”章万富谦恭地点头说。

“看你这年纪,年轻时应该还没废科举吧?”韩复榘不提匪事,反而问起他年少上学堂的事儿。这不着边的离题问话,让章万富的心里直打鼓。

“是光绪年间,科举没废”章万富小心地如实回答。

“那为什么没考个功名呢?”

“回主席,祖上遗训,不可事清……”章万富将章家的历史渊源概略地讲述了一遍。

韩复榘听完后长脸上露出了一丝惊愕的笑意,点着头说:“哦——还是名门之后,怪不得想法与众不同呀,来人看座——”听他详述了土匪赵希龙的始末后,便决定亲调一个团赴坊山剿匪。

土匪被灭,人心大快,窝囊因此更是威名远扬。县长亲下请柬,邀他到县衙门吃过大宴。并传令,只要他在任,窝囊进出县衙门无需通报,并委任他为第十区区长。

可高兴了没有三天,小女瑞莲当年的媒人忽然来到他的家里,神情沮丧地告诉他:“城里邹家提出要退婚!”窝囊惊讶的瞪起了眼睛问:“这是为啥?”媒人迟疑的半天才说:“为的是瑞莲被土匪架票到了坊山上,邹家嫌名声不好听,怕小姐被人家玷骗了……”城里邹家是开钱庄和绸缎庄的商人,亲家是县商会的会长,有名的大户人家。

“我章万富担惊受怕了这么些日子,却得了个闺女被婆家不要的结局。你邹家真把我当窝囊废看待,你可瞎了眼。”他不动声色地来到了县衙门,找到杨县长诉说了亲家毁婚的事儿。杨县长抚弄着下巴沉吟了片刻:“这事牵连着你们两家至交的世谊和闺女至亲的终身大事,不宜结怨,更不宜升堂张扬,我亲笔写封书信,要邹家父子来我的书房,咱们小范围料理清楚。”

因为县长有请,邹会长父子受宠若惊的如约前来。落座后,杨县长开门见山地问邹家的儿子:“你愿意不愿意要章万富的小女瑞莲?”邹家的儿子第一次见县太爷,不免有些惊慌失措,听到县长的问话,立刻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儿子的婚姻大事由我爹做主。”他和瑞莲情投意合,心里一百个不愿意退婚。

杨县长转脸笑眯眯地问:“邹会长你愿意不愿意你的儿子被土匪架票?”

邹会长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那是那是,当然不愿意,不愿意。”

“那你说,你的亲家章万富他愿意不愿意,他的小女瑞莲被土匪绑票呢?”杨县长紧接着又问。

“当然也不愿意了!”邹会长摆摆手肯定地说。

“你也不愿意,你的亲家翁也不愿意。更不是他闺女自家跑去的,你为啥要和章家退婚?这个事情传扬出去,不等于说国军死伤了那么多的士兵,韩主席剿灭土匪赵希龙是错的?你邹会长与他们有什么瓜葛不成?”

邹会长看到杨县长的脸色冷峻,也听出了这话中的弦外之音。冷汗顺着两鬓流落下来,忙堆下了笑脸:“老夫糊涂,老夫一时糊涂。感谢县长大人的教诲和指点,我当着儿子的面,向亲家赔礼道歉……”

“好,今天有成人之美,中午在我家吃饭……”杨县长立刻换了一副笑脸说。

窝囊当了区长,他的交通工具是一头极其矮小的毛驴。一抬腿即可上下,如同现在的踏板摩托车一样的方便。毛驴的脖子上系个小铜铃铛,伴着驴儿“得得”的蹄声,小铜铃儿丁丁当当地响个不停。日子一长,路上行走的人们,一听到身后的铃铛响,就知道是区长来了,便让道而行。可他不管遇到有钱的富人,教书的先生,读书的学子,卖山柴为生的樵夫,打短工做长工的苦力,只要是他认识的人,都要下驴和他们主动的搭话问候。好在那个时候,人烟稀少,走路的人不是太多。路人皆评价说:“窝囊区长,丝毫没有半点官架子”

有天,刘家庄的村民刘大憨,在村头的官道上拦住他说:“窝囊区长,昨个晚上俺进城粜粮回来,被人劫了道,粜得粮食钱全被劫去了!”说完放声大哭起来。窝囊区长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块大洋塞在了他的手中,叫他别哭叫了,领他到劫道的地点仔细地勘察了一番。两天后的一个傍晚,在这两村搭界的地点,两边都是茂密的高粱地。晚风吹拂着刚打苞的高粱棵子,波涛般起伏荡漾,发出连续不断的“唰唰啦啦”的声响。一个孤单的人影,头戴个破斗笠,挑一对柳条编的扇面筐。一个筐里搁着两只空布袋,一个筐里搁着青菜和鱼鳞纹的酒坛子。姿悠悠地唱着“六月里来那个好热的天——”的小调。一看就是个到城里粜了粮食,怀揣着钱回家的主儿。

这时,从高粱棵子里忽啦钻出了一个头戴黑头套,手里握着支用红绸布缠裹着的匣子枪的人,厉声大吼道:“留下买路钱!”鲜艳的红绸,在这暮霭初合傍晚,显得格外醒目。

粜粮人显得有些惊慌地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下意识地往回退了几步,劫道人以为他要掉头逃跑,猛地向前紧跑了几步。只见这粜粮人将头上的破斗笠一掀,身子一个旋转,两只大筐“呼——”的一声,象车轮一般飞转着“砰砰”连续击打在了劫道人的头顶上。劫道人两眼金星乱冒,晕头转向的一个踉跄,手中的匣子枪摔掉在了地上。刚要弯腰去拣时,粜粮人用甩掉了大筐的长扁担,一招秋风扫落叶,“呜——”一阵疾风呼啸,“叭嚓——”一声劫道人的双腿一阵钻心的疼痛,不禁叫了一声:“我的亲娘呀——”便滚出了七八步远,在地上紧抱着双腿打滚叫喊不迭。

“狗小子,好大的胆,竟敢在我的辖区内劫道”窝囊边说边拣起了地上的红绸缠裹的匣子枪,用手一掂轻得很,扯开一层层的红绸布,原来是核桃木做得假枪。伸手摘下劫道人头上的黑头罩,“好你个贾四,赌博输了钱,起了这样的歪主意”贾四是周围村庄里有名的赌徒。

贾四仔细一看是窝囊区长,慌忙爬起来跪在地上哀告:“窝囊大爷,您一向大仁大义,扶危济困,您老就高抬贵手放我这一回吧,我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要我孝敬赡养。”

“你老娘八十岁了还纵容你游手好闲,赌博为业,继而劫道为匪,看来她是白活了这么多年?说孝敬还是等到再托生一回吧!”说完从腰间掏出绳子捆了个结实,押送到了县衙里。三天后,贾四被杨县长拉到西河滩枪毙了。从此,十区的地界上太平无事。

福无双至,1937年的冬天,日本鬼子进占了青州城。那个自封的游击司令,外号叫“陈二阎王”的,率先投降了小鬼子,当上了县保安大队长,成了青州地面上第一批汉奸卖国贼。亲自找到了章万富的门上,在全家老少面前,用枪指着他的脑袋逼迫说:“章窝囊,你继续干区长,今天你要说个不字,我立刻嘣了你,活埋了你全家!不信你就试试……”

一顶汉奸的大帽子,以霸王硬上弓的法子,强硬地戴在了他万分不情愿的头上。

可是此区与沂蒙山区的临朐县毗邻,临朐县里有个五井镇,那里驻有一支令日伪军心惊胆战的八路军,司令员叫钱均,解放后成了南京军区的副司令员。白天,陈二阎王的保安队,逼他催粮筹款;到了晚上,八路军的便衣队来找他谈话问事,教育他认清形势,好自为之。他是欲罢不敢,想辞不能,日子过得战战兢兢,简直是度日如年。

秋天到了,一片片洸洋似海的高梁,一片片望不到尽头的苞米,一直伸延到平原的尽头。连绵起伏的山峦,犹如一块巍峨的界碑,它的胸前是坦荡辽阔的平原,它雄浑的背后是绵延如海的苍莽山岭。平原上常有三三两两的保安队骑着自行车,狐假虎威地巡行;而山里有八路军的侦察员,时时的神出鬼没。有天过晌,三个保安队的汉奸,从山前的村庄中,抓住了一高一矮的两个年轻人,押到了村上。说是临朐那边的两个八路便衣,要窝囊找个地方关起来,他们要在这里吃中午饭。窝囊破格在家中置办了一桌丰盛的酒宴。在这些嗜酒如命,见色倾心的家伙酒酣耳热,猜拳行令正浓之时,他忽然问:“那两个人怎么办?”为首的一个不耐烦地扬了扬手说:“区长,今日难得痛饮一顿,烦请你找几个人,把那两个八路种到弥河滩里算了”保安队活埋人,早已司空见惯,特别是操临朐口音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极痛快地应了一声,转身而去。

他提着一罐水,给那两个年青人松了绑,悄声说:“喝上点水,你俩快跑吧!”

“你……这……这”年龄稍长的高个子青年感到十分惊疑。“没有事,他们正在喝酒呢,你俩顺着高粱地先往北跑一段,再返回头往南跑”

“为啥要这样?”一直有些狐疑不解的矮个子,警觉地问道。

“万一发现你俩人逃跑后,他们必然骑车先往南边的临朐方向追赶,追不到的话,他们很快停住,不会怀疑你俩向了北。然后你俩再转向南面,他们保险抓不到你们。”章万富急忙解释说。

“啊——明白了,声东击西,你读过兵法”高个子点了个头,用钦佩的话语说。

俩人刚跑了几步,高个子的青年猛得停了下来问:“老大爷,咱八路军不信鬼神,但也知恩图报,您叫啥名字?”

“我……我叫章万富,外号窝囊,别多说一些了,你俩快跑吧,性命要紧。”二人依照他的说法,身影立刻消失在了一望无边的青纱帐里。

1949年到来了,蒋介石流落到了孤岛台湾。1950年镇反运动开始了——

窝囊因当过伪区长,名字上了本区被枪决者的名单。杨三此时已成了区工队的一班长。按照惯例,先开控诉大会,会上宣读被枪决者的人名单。可窝囊刚被押上会台,却被愤怒的杨三一脚踢到了近丈把高的台下,头上跌了个大口子,血流如注。台下的村民一阵骚动,许多人自觉地围拢过去,给窝囊擦脸上的血迹,拍打他身上的尘土,暗骂杨三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不是个东西,台下的秩序马上混乱起来。

大胡子的区工队长,气得火冒三丈,大骂杨三违反政策,有损于新政府的形象,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大耳光。立刻命令他带上两个民兵,到附近的灵官庙村,找方中医诊所包扎一下。杨三却叫两个民兵用木轮车,把窝囊推到了城里的广德医院住进了病房。杨三的老娘在家得到这消息后,气得浑身哆嗦,找绳子要上吊。说儿子忘恩负义,伤了天理,没脸上街见人了……

这天,参加公审大会的九个汉奸和恶霸地主被枪毙了八个。几天后,“杀人要慎重”的指示传达了下来,政策放宽,将区政府一级批捕杀人的权利,收回到了县级政府。杨三这别有用心的一脚,把窝囊的老命从阎王殿里踢了出来,后来他被发配到了东北吉林省的一个劳改林场改造。

有一天,他突然被传进了场部办公室,身材高大的场长,端坐在椅子上,用一双严肃的目光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半天才开口问他:“你叫章万富,外号窝囊,是山东青州府东南乡章府村人?”他心神不安的小心回答:“是,是的。”

“你抬起头看看,还认得我吗?”场长不紧不慢地说。

望着场长那不怒自威的冷峻目光,他的头嗡的一下涨大了,身子不由得颤抖了两下,心里想:祖上那辈子作了孽,冤家路窄,又在这里狭路相逢了。上牙齿紧咬着下嘴唇,强忍着“咚咚”的心跳,可冷汗从他的额角上开始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嗫嚅了半晌,他轻轻地摇了摇头颤声说:“我……我不认识您,我……”

“那你还想着一九四二年的农历七月十二日,你放的那两个八路吗?”场长的脸色忽然温柔的一笑,抬高了下嗓音提示说。

“哦——哦——”场长的笑容,立刻消除了章万富心底的恐慌,低头沉思了一会,十年前那个初秋的燥热中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随之镇定地说:“是有这么一回事,不过当时心里发慌,着实的紧张,没看好他们的长相,只记得一高一矮。”

“我就是那个高个子,当时我还说过一句话:八路军不信鬼神,但知道知恩图报。”

“这……这,呜呜……这不是在做……做梦吧?”他忽然莫名其妙的用双手悟着脸大哭起来。场长立刻站起身来,热切地将他让在了椅子上,虔诚的用热毛巾,擦干了他脸那纵横的老泪,一杯冒着热气的香茶递在了他的手里。

待情绪稳定下来后,他用一双疑惑的眼睛望着高个子场长问道:“您怎么也来这东北了?”

场长莞尔一笑说:“我来的比你早得很哩,四五年十月,随咱们山东军区司令员罗荣桓,从胶东渡海过来的。”

“那个和你一起的矮个呢?”章万富禁不住追问了一句。这话说出口后,他有些后悔了,自己的此等身份是不能对领导发问的。

“哎——牺牲在四……四平……街了”场长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你先在这里放心的干活,我们立刻将你的情况,通知你们的当地政府……”

一年半后,窝囊财主章万富回到了章府村,人们惊奇的发现他的容貌大为改观,终于看到了他的真实面目——红红的脸膛,白皙的脖颈,修长的十指,指甲修剪的甚为得体,合身的裤褂浆洗的有些泛白。许多的人在私下议论说,他每天早晨用一个毛刷子,挤上药糊子打磨牙齿呢,满嘴里的白沫落,像开了的豆腐锅里沸出的豆浆子。往日的窝囊相一扫而光,俨然一温文尔雅的教书先生。

他在林场学会了一样手艺——专门制作房架子,是跟一位读过个奉天大学的满州人学的。从而改进了当地沿袭多少年来的,传统房屋架子打卯开榫的笨拙制作方法,结构合理,既节省木料,又快捷牢固。数年之后,乡间的人们极少叫他的外号“窝囊”了,都称他为“章木匠”。

来源:故事大王一点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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