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北的往事(8)

B站影视 2025-01-15 11:42 2

摘要:当日上午已经上完两节课,课间操时间,全校师生正在大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两名带大队长袖标的高年级学长,在台前升国旗,喇叭里滋滋啦啦开始播放熟悉的进行曲旋律。

(作者 香小陌)

话说也就是之后的礼拜一,班主任说:“孟小北,你家长不来,你周一就甭上课了!”

这天,他们八里庄小学学生可算见世面了。

当日上午已经上完两节课,课间操时间,全校师生正在大操场上准备做广播体操,两名带大队长袖标的高年级学长,在台前升国旗,喇叭里滋滋啦啦开始播放熟悉的进行曲旋律。

孟小北因为被停课,做操都没资格做,戳在乒乓球台子旁边罚站呢,书包挎在半边肩膀上,一边罚站,还一边跟对面站排头的女同学打小眼色。

他们学校大门外传来一阵特别打耳的摩托引擎声,一个神龙摆尾,轮胎在校门口划出一道潇洒的弧线形辙印,扬起一片尘土。

全校男女生眼睛都不看主席台了,全部头部向左转,盯着校门!

开车来的,可不就是孟小北同学从家里请来的“家长”。

少棠现在是他们某警卫分队的队长,这是特意请假来的。

他们支队长说:“你怎么老请假,有个屁毛的重要事情呀!”

少棠说:“我儿子被请家长了,就是最重要的事儿”!

这年代,在大街上最常跑的车,不是吉普、路虎,那么高档的越野车型,而是军绿色三轮“挎斗”,一车最多坐仨人,开起来突突突的,特嚣张,这也是一种“越野”。

少棠就开他们中队的挎斗来的。

全校众目睽睽一下,贺少棠昂首挺胸迈着标准步姿,进了他们学校,冲孟小北一摆头,小子,跟上。

学生和老师都远远地惊诧地瞄这个人,都没见过这样的,为什么呢?

全赖少棠那天穿那身衣服。

他没有穿制服,上身是一件烟黑色翻毛领子的皮夹克,下身水洗布长裤,军靴,精干利落的短板寸头,两鬓削出头皮的青色。

从七十年代末往后,蓝灰绿老三色逐渐被各色花布取代,已经有时髦人穿碎花连衣裙,百褶裙,甚至呢子大衣。

但是这人穿的是皮夹克,皮夹克啊!

假翻毛的立领,一身酷帅黑色。

少棠走路步伐庄重有派,面无表情,双眼有神。

孟小北这皮孩子,如同耗子见猫,背着书包屁颠颠儿跟在身后,在学校里从来没这么乖巧,一看就是儿子见爹的鸡怂样,错不了。

操场上瞬间寂静,全校鸦雀无声,视线随一身黑衣的贺少棠缓缓移动,只余主席台上的五星红旗在风中招展……

偏巧这时,国歌声响了。

全校戴红领巾的同学敬起少先队礼。

少棠立刻顿住步伐。

他只打了个微小磕绊,一见展开的国旗,那是条件反射一般,特别逗,“啪”得后脚跟一磕,军姿拔得笔直,也顾不上没穿军装,手就抬起来,面对国旗敬了个标准军礼。

刚才跩得二五八万的架势就不见了,敬礼时极严肃,脸都绷着,多年习惯。

孟小北跟在身后,假模假式的,啪,也敬个军礼。

威武雄壮的国歌声渐弱,尾声,全校无数双眼看着,全是好奇和敬畏。

“那是孟小北的家长?他爸爸?!他们家不是陕西山沟里来的吗……”

“那人是当兵的吗?”

“你见过那些有穿皮夹克的?这是社会大哥吗!”

……

贺少棠穿这身,在当时是广东香港那边趸过来的贴牌水货,最时髦的高干二代青年装束,可屌了。

什么年代都有三五成伙 结成帮派的小流氓、街头小混混,高干子弟与社会青年都有自成一派的。

所以孟小北他们班老师都惊着了,头一个反应是,这是哪来的社会大哥么?

少棠严肃起来,眼神很正经,气场压人,对老师淡淡一点头:“我是孟小北的父亲,您找我?”

那天,孟小北在办公室门外贴墙站着,少棠在办公室内与老师长谈。

班主任纳闷:“孟小北他爸不是在陕西吗?您、您昨儿刚从陕西过来的?”

少棠说:“我儿子停课不能进教室了,我能不来么。”

不是只有孟小北会长大,他干爹也早不是西沟里那个跟他疯玩儿的大孩子。

少棠二十多岁年纪,基层里历练出来的,眉眼之间成熟冷峻,气场自成一派。

谈心?训话?政治学习?受教育?摸爬滚打出来的最不怕这一套。

班主任说,“孟小北这孩子,转学插班进来的,是吧,我们老师也知道他可能跟不上进度,然而现在就不是功课进度问题,我认为这孩子根本就不适应这学校的氛围!”

少棠说,“不适应咱就慢慢帮他适应,成年人新到一个环境里,他也不能立即适应对不对?当年那么多知识青年从城市到乡村、再从乡村到城市,一夜之间,生活环境巨变,不适应的人多了,关键还是学校在于引导!”

班主任说,“我引导,我引导了啊,他也得听我的啊!”

少棠又说,“您得好好跟他说!您不能大事小事,没事上课就拎他起来后门罚站,老让他在班上念检查,他写检查,写习惯了,他一提笔就不会写别的了,作文为什么分儿低啊,写作文都像我们单位里写检查似的嘛!”

“我们家北北不是个坏孩子,他就是自由好动,他有他的天赋特长。进了学校,应该是引导发挥他的优势特长,而不应该刻意强化,夸大他缺点不足,伤害孩子的脸面与自尊!”

少棠是情感上护犊子,嘴上就夸张了,他年轻时在基层也没少挨训挨罚,全队面前被连长拿脚踹飞、做两百个俯卧撑、在大雨里跑圈跑到吐了,他都挨过。什么风雨大浪没见过!

但是他心里孟小北不一样。

他这做爹的,这还是头一回知道,他儿子在学校受人排挤与歧视!

孟建民当初怎么跟他说的,咱把亲生儿子托付给你,山高水远,你得帮咱罩着!

贺少棠一条手臂搭在桌子上,另只手攥成拳头、关节粗大,眼底有不平和威慑。

“刘梅老师,我就是想问问,我们家北北进校一年多了,老子这当爹的,每年给学校赞助八十块借读费,不对,去年收我八十,今年涨到九十了。可是这学期开学学校订做的校服,为什么没有发给北北?”

班主任:“……还要另交钱。”

少棠毫不迟疑当场掏出钱夹子:“交多少我给,您也不用让孩子管爷爷奶奶要,我现在就交你。别人家孩子有的,我儿子也要有,他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班主任:“……我们也没有拿他不一样。”

少棠又说:“还有,他在这念了一年了,不是新来的,学校为什么不允许他在食堂打饭?他爷爷奶奶岁数大了伺候不动,他在学校吃饭方便,为什么不能给他行一个方便?“

班主任:“食堂有规定名额,他来晚了。”

少棠:“难道名额需要买吗?您给我说个数。”

班主任:“……不用。”

贺少棠神情凝重,又说:“我听说您在班上讲北北他爸爸的事了。我来这趟也是想把实情告诉您,北北他爸也算有文化的工人。他爸当年是咱八里庄小学最好一批学生,考上八十中的!他爸人很聪明,很优秀,只是被形势耽误了,才没机会考大学,不然他当不上教授?咱们学校现在每年能有几个考上八十中?……我们家北北不比任何人家的孩子差。”

“原来是这样,我了解了。”班主任话锋一转:“可是,闹了半天你不是他爸?你是哪位?”

少棠说:“我就是他爸。”

班主任:“孟小北到底有几个爸啊?”

少棠嗓门略抬:“我也是他爸爸,不信您现在到楼道里问问孟小北,他是不是得管我叫爹!”

这就是在基层里训人和被训练出来的,贺少棠如今大小也是个队长,成天不是跟领导开会挨训、写思想汇报业务报告,就是收拾自己手下的人,说话一套一套的,教训人的口才绝不会被别人比下去。

“还有,刘老师,我这个当爹的,把孩子交给学校,就是信任你们。他犯了错,您可以说他可以教育他,教育不成您告诉我,我回家收拾他,但是您不能动不动就教鞭、动棍子,不能把我儿子给打了!”

班主任这时才变了脸色:“我、我……”

少棠说到这,不知怎的也情绪激动:“我儿子,我还没打过呢。要揍也是我揍,轮不着别人动他!他后背上抽得好几道红印,是教鞭的印子吗?!”

班主任踌躇着说:“出印子了?我那天就是敲打他几下,我没使劲……这个是无心的,这真的不是……”

少棠眼眶发红:“北北是个孩子,还未成年呢,不懂事。他要是成年了、懂事了,他来你们这儿念小学三年级啊?!”

少棠是昨晚上回家,吃饭,聊天,然后这小子去洗澡,竟然躲着他,眼神略微闪烁,好像害羞了。

贺少棠纳闷,这小兔崽子啥时候跟老子羞涩过?这是长大了转性了么?

于是他悄悄开门缝偷窥,赫然发现小北后背上有好几道长条状的红色伤痕,尤其孟小北是个疤痕体,又血小板低似的,磕过就留下醒目骇人的紫红色血印……

少棠当时就急了,搓火,“说!你在学校被同学欺负了?被人打了?在这皇城根脚下,老子的地盘我眼皮底下,能让你被人欺负着,那我贺少棠可以去磕死了!”

但他问了半天,才把前因后果全部弄清,因此今天就开着挎斗风风火火地来学校了。

他在老师面前,管那小子叫“我们家北北”,透着某种具有强烈心理占有欲的宠溺。

在外人面前,他极端的护崽,小北是他的小崽子,只能孟建民和他两个人动,外人还真没有那个资格。

当面都不这么亲热地叫,当面一般直呼三字大名,或者喊“小瓜蛋”,很嫌弃的。

可惜孟小北当时在办公室门外拿脚尖画画,没听见那几声“北北”……

要说孟小北这班主任,并非恶人,就是人到中年,嘴巴毒,脾气急,四十岁正是凭资历拼职称拼待遇的年纪,学生成绩与道德,表现关乎老师的排名奖金各种荣誉,工作压力太大了。

她出了这道教室门,被教育局学校各级领导的规章制度,升学指标等等摧残折磨,每月就那点儿死工资,还要跟熊孩子们置气,脾气能不变臭么。

好在这班主任也是从教多年,久经沙场的一名女汉子,才能斗得过孟小北。

再说,孟小北这种学生,怎么能不管,全班同学都猴子学他样儿,再不管就要上房揭瓦,走出去危害社会。

老师那天是被贺少棠这身行头和说话气场给唬住,立刻变成委婉的语气,连声道歉,还说要带孟小北去医院瞧伤。

那年代能穿得起皮夹克和带衬里的高帮军靴,八成就是海淀哪个大院出来的,没想到孟小北这孩子是有背景的……

少棠咳了几声,也对老师的态度缓和了些许:“瞧伤就不必了,我今天不是来讹您的,我今天来的目的,就是希望刘老师您能给我们家北北一个机会,不要用高上低下的姿势和态度教育他,希望您能换另一种眼光来看待他。”

少棠有句没好意思说的心里话:这小子我越看越顺眼,怎么老师您就不待见他,您要是个伯乐能像我这么待见他欣赏他,多好的事儿啊!

少棠聊起来:“我们家北北,画画儿代表学校去区里参赛了?”

“他这也算给您班上争荣誉吧!”

班主任点头:“是是,争荣誉了。确实,小北这孩子画画是极有天赋的……”

少棠说:“我听说他周末经常来学校加班画黑板报,您班上的黑板报,也是他画的吧?”

班主任笑了:“是他画的!写作业要催,画黑板报从来不用催,他就喜欢干那个,还专门有个豆腐块让他写打油诗……”

当天,少棠从学校出来,就直接回单位了,没时间闲晃。

这人临走,指着孟小北,眼神威慑:“臭小子,滚过来。”

“老子告诉你,我跟你们班主任都谈好和平协议了,校服给你订了,下学期午饭钱也给你交了,老师以后不会为难你,但是……”

“但是你小子要是再敢为难你爹,下回再不遵守课堂纪律、让老师请我去学校说的说的,你看老子回家找你怎儿好好说道说道……”

孟小北低头哼哼:“哦,知道了啦——”

少棠:“今儿晚上回家怎么罚?”

孟小北撅着嘴巴:“哦,一百个仰卧起坐,一百个俯卧撑,哎呦……俯卧撑……我做不起来,改五十个下蹲成吗!还有……给您揉腰捶腿,一百年不变!”

少棠:“还有下回么?”

孟小北彻底老实,迅速摇头:“没有下回了,谢谢干爹。”

少棠气得:“叫亲爹!”

孟小北乐出来:“亲爹,好——小——爹——少棠你最好了!”

少棠自嘲地骂:“饿勒个去的,我也头一回被老师请谈话,我汗都下来了!夹克里边儿都沤了,老子为你跑来跑去得瞎折腾,我容易么我!”

少棠觉着自个儿也是贱,那臭孩子一句腻腻歪歪的“好小爹”,怎么就喊得他浑身这么舒坦,上赶着去给那孩子掏钱卖命呢?

……

此一役算是孟小北小学时代的转折点。

“爸爸”在学校里露面了,而且是个相当威武拉风的爸爸,对于一个外地进京的少年,太重要了,关乎孩子脸面与尊严,同学的眼光,以及周边环境各种待遇。

这对孟小北,是从心理上的“正畸”。

当天下课放学时,他们班同学议论纷纷,那个是孟小北的爸爸,你们看见了吗,他爸可真帅!

孟小北他爸其实比他长得帅多了!

那件黑皮外套真时髦啊以前都没见人穿过……

别的同学不了解,只有申大伟那个胖子是岐山西沟一起出来的,门儿清。

小胖子搂着孟小北肩膀,俩人亲亲热热一道回家。

申大伟由衷地赞:“你干爹,对你真够哥们儿,真讲义气。”

孟小北说:“当然了,我是他什么人啊。我干爹嘛!”

申大伟拍着他说:“你干爹今天简直酷毙了,秒杀全场!你没看咱班主任当时那个吃惊表情、眼镜都掉地上了!哈哈哈!”

孟小北眼底露出不为人察觉的小表情,心里暖洋洋的,从心底里,彻头彻尾的,感激并深深崇拜着。

那时也还不流行“男神”之类肉麻词汇,然而在孟小北心里,少棠就是他的“男神”。

对少棠的那种依赖的感情,愈加深刻,别人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直到彻底离不开……

过后,少棠又细心弥补起他这次现身学校的后果。

过年时候他从他小舅家里顺走一卷高档挂历,纸质精美,手感沉甸甸,挂在家里特上档次。

他转手交给孟小北,叮嘱:“送你们班主任。”

第二年又送了两瓶果珍,后年是咖啡……

小北爷爷奶奶都没想到要给老师送礼,老一辈没有去学校念书的社会经验,完全疏忽了。

贺少棠打小在大院里耳濡目染,很懂“上级下级”之间这一套人情世故。

从这以后,每年都提醒孟小北,给他们老师送挂历和礼物。

再之后那年正好赶上他们学校几十周年校庆,举行活动,升国旗。

那次是少棠带着手下两个兵,穿上笔挺军装扎起武装带,来为小学校办了一个正式的升国旗仪式。

职业军人,简直就像把天安门广场国旗班给请来了,短短五分钟升旗亮相,把区领导都给震了,学校、班主任都很长脸,因这件事很是感激……

少棠自个儿从来不屑这种拍马屁的事儿,这就是为了他干儿子,能在学校里能混得开,能被一视同仁看待,他就有心思在各方面想得周全,所谓恩威并用,削一巴掌再赏甜枣,他要让小北身边人都知道,这孩子是有“靠”的,家里有人护着,不是没人疼惜的野孩子。

然而,孟小北这位酷帅狂拽的穿军装的爸爸,几年间在学校露面帮儿子争气长脸,是有数的几次,不常来的。

平时期末给孟小北开家长会的,都是他三姑。

少棠那几年逐渐忙起来,也到了这样的资历和岁数,对上对下都要负责,训练和警卫任务都很重,回家次数越来越少,不在家的间隔……越来越长。

那时的孟小北,日子不是以天来计算,而是以月。

对一个人感情和依赖深了,对彼此都是一种精神折磨和负担,只是当事人还没警觉。

每月或双月少棠轮换休假回家的那天,就是过节。

除了农历新年,其他的中秋端午重阳这些时令节日孟小北都没概念,他干爹在家,才是节日。

其他日子过得,内心仿佛就是个浪荡。

每个漫长的等待周期,以少棠终于回家陪他为终点,又以少棠一早离开为下一个循环等待的痛苦的起始点。

孟小北晚上在灯下画画,已经画完一套《水浒》,开始临摹《红楼梦》的工笔白描版小人书,而且别出心裁把红楼十二钗毁成肥胖呆萌卡通版,自娱自乐。

画画他惯用铅笔和钢笔。

他把少棠屋里的半导体拆了,所有零件铺开按顺序码一整张桌子,欣赏自己制造的壮观的作品,然后在一大张白纸上,把每个零件细致编号再画下来,画出一整张零件组装示意图!,

这是最令他愉快的业余爱好,能一下午时间里一动不动在桌前,痴迷而专注。

夏天晚上热得睡不着,长夜寂寞,一个人隔着蚊帐,看窗外明亮的月……

偶尔实在忍不住,脾气各种不爽,他开始学会往少棠他们队里打电话,催返家!这时就已初具怨夫气质。

打三五次电话,能有一次找着正主就算不错了!

有一回晚上,打到他们大院传达室。

当时少棠正从小兵宿舍里出来,脸色不好,军装外套扣子咧吧着,武装带拎在手里时刻准备削人。

少棠大步迈进来,接过听筒时还跟站岗小兵吼:“又是谁啊?!天没塌,又没地震,没鸟大点个事儿,甭喊我!”

站岗的不敢跟这人炸毛,小声回到:“他说是你儿子,俺以为……这可是比鸟大个事儿呢。”

孟小北:“干爹。”

少棠:“哦,你啊……有什么事,说。学校又交钱?”

孟小北:“今儿都月末了,你怎么也不回来呢,不找我玩儿啊。”

少棠偏巧那天就窝着一肚子火,刚才就在营房里跟人嚷了一通:“玩儿?老子忒么哪有工夫玩儿啊,明儿做报告后天上级检查工作大后天汇报演习!”

孟小北问:“那你今天晚上做什么呢?”

少棠粗声道:“今儿晚上监督那群小王八蛋整理内务,洗被子,刷胶鞋!”

孟小北口气也犟,冷哼了一句:“我去,你怎么不回来监督我内务?”

少棠:“你还用我监督?”

孟小北:“那,你不管我啦?”

少棠:“我管你管得还少啊?”

孟小北低声道:“你是我小爹。”

少棠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你亲爹!现在不是在西沟里,整天闲着,我还陪你养狼放狼,我这儿忙着呢,小爷爷!”

孟小北一下子语塞,抱着听筒,心口就被狠狠戳了一下,不知所措……

合作社电话窗口的老大爷敲了一下窗棱:“同学,打完没有,后边儿有人排队。”

孟小北眨着窄窄的眼皮,面无表情,攥着听筒不放,较劲不说话。

老大爷又敲一下:“嗳,小同学,市话一分钟三分钱啊,你打个愣神,愣过去六分钱了!”

大爷直接给他把电话摁掉了,替他省钱,结果把电话那头少棠吼的最后一句话也给按了,孟小北就没听见。

人都是在成长的,性情脾性都在变化,三月不见,彼此说话都要生疏。

再者说,两人又缺乏日常交流便利,在电话里犟嘴,看不见对方眼神表情,说话很容易误会。

少棠最后那句话吼的是:老子在北京哪都没去过,每回休假回家就是陪你!好儿子你让我松口气,攒了一袋子好吃的,都是留给你的……

孟小北觉着他小爹没以前好玩儿和可爱了,怎么人年纪大了就烦了!就不愿意理他了!慢慢就生出嫌隙与“代沟”!

贺少棠也觉得孟小北没以前那么好糊弄,小大人儿,心眼多,要求高,这是提前进入青春期了吗,时不时给老子犯个熊脾气,动不动你还耍不高兴了?!

孟小北在学校,继续他的全年级叱咤风云的混小子学生时代。

那时的他,习惯穿一身深蓝色绒衣运动服,胳膊腿侧面带两道竖杠的,方便跑跳,也禁脏。

每个课间操集合之前,他就坐在操场边双杠上,一条腿垂下来轻晃悠,小眼皮酷酷的,斜眼看人。

他们班女生喊:“一起跳大绳吧!”

孟小北嘴角缓缓弯起,跳下双杠,伸手招呼左右人马。

跳大绳通常是申大伟和另一个跳不动的胖子负责摇绳,孟小北一马当先,是他们班头炮,身子瘦,动作灵活,蹿得比猴都快,跳绳可帅了,身后跟一群叽叽喳喳的女生……

放学不爱回家,回家了干爹也不在,孟小北有时就爬到操场一角的攀登架上,坐在最顶上,书包挂在一旁,遥遥望向天边红霞,回忆在西沟的逍遥日子。

那个攀登架很高,也没防护,很多学生不敢爬。

申大伟拎着书包找他一起回家:“孟小北,你下来。”

孟小北朝下一挥手:“你上来。”

申大伟腆着肚子在下边喊:“瘦猴子,有种你给我下来!”

孟小北潇洒地坐在攀登架顶端:“死胖子,有种你给爷爷爬上来!”

孟小北在班里,除了申大伟,又结交了一个男孩,上下课间操一起走路,一起踢过几场球,就莫名其妙好上了,成为形影不离的“三剑客”。

在后来的许多年间,他们三个都是掰不开的铁打的好兄弟,最要好的朋友,一路成长,一路经历挫折,享受烈火青春。

那男生名叫祁亮,长得瘦高个儿白白净净,漂亮的三七开小分头,像个姑娘,让孟小北一看就觉得特眼熟,究竟像谁呢?

这哥们儿性格可不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灯。

祁亮在放学路上与孟小北勾肩搭背,说话恨不能贴着脸:“喂,小北,听说你有个双胞胎弟,跟你长得像吗?”

孟小北一耸肩:“不像,我觉得你跟他挺像的。”

祁亮咯咯地笑:“真逗,是我弟还是你弟啊?”

祁亮又跟他咬耳朵:“孟小北,我只见过你三姑来给你开家长会,还见过一次你爸爸,怎么没见你妈?”

孟小北:“我妈不在北京……那个也不是我亲爸。”

祁亮:“呦,来的是你后爸吧?你爸你妈不住一起啊,他俩是不是离了啊?哎呦喂,你说现在班里同学家长也都流行离婚了!让我数数有几对儿……”

孟小北不爽了:“你去死啊,你爸你妈才离了呢。”

祁亮笑嘻嘻的:“是啊,我爸我妈去年就离了!我妈在厂里另外找了一男朋友,让我爸发现了,打架就打离了呗,然后我爸又给我找一阿姨。”

孟小北:“……”

祁亮说:“所以我现在有两个家,有四个家长能给我来开家长会,我们家牛掰吧?”

申大伟在一旁认真评价道:“亮亮,你一点儿不像孟小北他弟,你比孟小京可贱多了!”

上体育课,班里一群同学排队跳箱。

他们小学体育课各种幺蛾子,冬季长跑还算是好的,申大伟最怕考双杠,祁亮最怕跳箱。

孟小北弹跳力很好,腿长,关键是他贼胆大!快速助跑,双手一撑,飞似的就过去了,多么轻松潇洒。

申大伟紧随其后,助跑,圆圆肥肥地滚向跳箱,像一头大熊猫。

臂力不够,没撑住,跃过去就直接大头朝下,“吃”进垫子。

祁亮从男生排最末蹭到女生队最末,磨磨唧唧不敢跳。

体育老师离得远,没看清,喊:“队尾那个女生,就剩你了,你怎么还不跳?!”

全班狂笑起哄,“队尾那个女生,说你呢!哈哈哈哈!!!”

祁亮小跑着冲向跳箱,压根没有胆量起跳,“咚”得一声撞在木头箱子上,快磕晕了,作为伤员逃掉了测验,放学是让孟小北和申大伟抬回去的……

孟小北因为测验成绩好,让班主任选中代表他们班参加校运动会,报名沙坑跳远和4X50米接力。

祁亮腿上假模假式裹一个运动员用的弹力护膝,和申大伟一左一右簇拥孟小北,拍肩道:“孟小北,这回运动会,就看哥儿们你的了,争气啊!”

祁亮说:“哎呦我这腿,都磕残废了!我都残两天了,每天你们俩接我上下学,我到现在都没见着我亲爸亲妈的面儿呢!”

父母离了婚的孩子,很多都这样,没人管,两家四个大人,谁都不上心懒得管。祁亮爸爸有钱,只管每月甩出人民币给学费生活费。

祁亮就连晚饭都是在邻居家包个“小饭桌”,每月给邻居阿姨交六块钱饭费!

祁亮自嘲道:“你看吧,我四个家长,没一个管我的。真好,我就没人管。”

孟小北说:“我三个家长,一样的,也没人管我。”

祁亮说:“我妈跟她男朋友开个小店,根本不回家,也不回来给我做饭。”

孟小北垂下眼皮想了想,哼道:“我干爹就从来没给我做过饭。没准儿哪天也给我领个小妈回来,我就卷铺盖滚蛋了!”

男孩不愿在哥们儿朋友面前跌份,只能用这种满不在乎的、嘲弄的口气,发泄内心孤独和沮丧。

这天晚上,孟小北回到红庙的家,一进门,发现饭桌旁的凳子上,摆一只鞋盒。

他打开一瞄,一双崭新的白色球鞋,比同学穿的一般球鞋都高级,鞋底有不一样的复杂花纹,增加摩擦力,鞋面还带两道红色斜杠。

孟小北心头突然惊喜,迅速地回头。

他上礼拜打电话,跟他干爹说过,他准备参加学校运动会,要比赛呢,问少棠能不能来学校看运动会……

洗手间门口是摞在地上的作训服,脏成灰绿色,一看就是野外拉练去了。洗手间里哗啦哗啦不停地流水。

孟小北心情越是激动,越是轻手轻脚,两只脚都有些发飘,悄悄拉开门缝,低声道:“干爹。”

里面的人裸着上身,灰土色的迷彩裤半脱半挂在胯上,整个儿把脑袋埋在水龙头下,拿凉水洗头洗脸,黑发长至一寸。

少棠抬起胳膊,肋下肌肉随着动作轻微颤动,冷水顺着脖颈胸膛描画出一道一道漂亮的纹路,流进外裤,身材保持很好,一点儿没变样。

少棠闷哼了一声,睫毛挂水花:“回来了?”

孟小北跑去端起新鞋又看了看,爱不释手,心里臭美得意,忍不住又跑回来贴门缝看:“干爹,嗯……你给我买的鞋?”

少棠用力一抹脸上的水,下巴甩掉水花:“你看那号码,别人能穿么?”

这人平时随意,裤子就那么挂在后屁股上,显露出后脊至腰窝一道阳刚的曲线。水把裤子打湿,肚脐往下是成型生长的毛发,生得很有秩序,一直蔓延,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发旋儿!

孟小北盯着他干爹好好看了一会儿,因为好久没看到干爹了,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应该是他还没有长大,所以也就对别人的什么什么没有互作比较的兴致与概念。

少棠又用毛巾擦洗身上,小北问:“你怎么拿凉水?不去澡堂子?”

少棠抬眼道:“你上回哪天洗的?你要是想现在去澡堂,我带你一起去?”

小北顿了一下,摇头:“哦,不用了……”

摇完头,孟小北迅速又后悔了。

他干爹竟然也没坚持,似乎很无所谓。

俩人好久都没在一起洗过澡,即便都在家,也不会一同挤到厕所里洗漱。

仿佛就是人大了,成熟了,就都变得矜持、害臊、生疏,在西沟里,竟无顾忌的抱在一起,扭打在一起,打笑闹的年月,以往的那种亲近感,再也没有重现。

贺少棠可能察觉到孟小北的小心眼,擦干净身体出来以后,突然从背后,一把抱住小北,把人亲亲热热搂在怀里。

孟小北没提防,身后一个成年人的重量泰山压顶般压得他透不过气,两条黝黑铁壁箍住胸口,带着体温和肥皂清香。

少棠揉着他说:“怎么了,不爱说话了?”

小北:“啊?”

少棠:“小样儿的,还不高兴了?还生你老子气了?”

小北粗声掩饰道:“我才没有,生你什么气?!”

少棠胡乱揉他的头发,声音沙哑:“敢说没有?有没有?有没有你有没有……”

孟小北是真不好意思了,好像猛然被人戳破薄薄一层面皮,还嘴硬着:“就没有!我就没有!”

少棠安抚道:“我最近是真忙,没时间回来管你,心里可老挂着你,别生干爹的气,成么?”

小北一听就软化:“哦……”

“唔……”

“哎呦!……”

“啊啊啊我有痒痒肉!!!”

“你捏我我也捏你啊!”

孟小北粗声吼道,掉头凶猛地反攻,贺少棠见招拆招,一招一招地教给他擒拿,猛地擒住他的手腕!

俩人从客厅打进卧室,又从卧室打回厨房。少棠被凶猛的小狼狗追掐得大笑着从床上滚过去,钻过蚊帐,从另一头跳下床。

孟小北狼一样爬过床追打,把蚊帐从杆子上扯下来了,俩人滚成一坨蚕蛹,一阵鸡飞狗跳……

只需要那么一瞬间,仿佛又回到几年前刚认识时的稚气。

少棠脸上突然绽放笑容,笑出一口白牙。

那笑容无比熟悉,孟小北心口一下子热了,这人还是他的棠棠,平日的冷淡粗鲁、在单位里跟领导吼,跟小兵吼的那副很操蛋的臭脸,都是装给别人看的,他俩之间,就不是“别人”。

晚上夜宵是正宗岐山臊子面,孟小北已经很久没吃过合他口味的。

二厂合作社旁边开了一家特别小的臊子面门脸,他只吃过一次,那不是臊子,吃起来简直就像泔水泡面。

他干爹打着赤膊,穿一条军绿色大裤头,夏天闷热的夜晚,迎着窗外点点星光,手持两把菜刀剁臊子,剁得潇洒而酣畅!

剁好的肉臊子与豆腐丁黄花菜丁胡萝卜丁豇豆丁一起在油里煸炒,最后又用热油烫出一大碗喷香的辣子。

明亮的月光打在这人胸口,孟小北小声道:“干爹,你身上好像变白了。”

少棠嘴里咬着烟,说话含混:“哦……是么……不用整天野在外边儿,办公室里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就这样了!”

孟小北视线顺着对方后脊梁那道曲线,慢慢往腰部下移,从小就爱看,觉着真好看……猛地就想脱口而出:你的大馒头是不是还跟以前一样白啊?

没好意思说出口。

年纪长了,有些隐约尚不成型的意识,怎么好像……害臊了?不像小时候人事不通那样,啥都往外瞎胡搂。

孟小北垂下眼,溜出厨房,过一会儿,忍不住又溜回来。他来来去去溜达好几趟,像个痴心的小二傻子,在厨房外看少棠横刀立马站在灶前,颠一口热锅。

俩人对桌,埋头吃面,狼吞虎咽,满嘴淌红油,在对方面前完全不必注意吃相。孟小北没洗手就抓烤白薯吃,也不用担心他奶奶或者谁在桌上敲他的手,嫌他没规矩。

少棠问:“最近你们班主任,可很久都没请我喝茶了。”

孟小北,“嗯”了一声。

少棠:“我都有点儿想你们班主任了,你没什么事儿吧?”

孟小北嚼着东西说:“我们班主任没想您,我没事儿。”

少棠挑眉:“你是真表现好了,还是你班主任害怕了不敢请我,去请你爷爷奶奶了?!”

孟小北口气里有撒娇意味,委屈道:“我真表现好了——不信你去问我们同学啊!”

孟小北是个小爷们儿的粗裂嗓子,并不娇嫩,偶尔哼哼唧唧撒赖的时候,具有极鲜明的反差感,那声线挺招人疼的。

少棠爽快道:“成,那我下回放假带你去一趟琉璃厂,我知道你小子喜欢什么,咱来专业的。”

孟小北声音腻歪:“呵呵,小爹真好。”

少棠眯细一双俊眼,威慑道:“你以后别老叫小爹小爹的,让人听见笑话我,听着怎么这么别扭?旧社会管二房才叫‘小妈’,你看我长得像你们家二房吗?想得美,你爸可占我大便宜了!”

孟小北一口辣子呛鼻子里,边咳边乐。

很奇怪的,他脑子里竟就浮现少棠穿着京剧戏台上女主角穿的大红色喜服,头戴凤冠,俯首做媳妇状。

然而少棠绝对汉子气质的一张脸,健美的身材,配那身凤冠霞帔实在太惊悚了!

孟小北自己被自己呛得脸都红了,喘不过气又想乐,眼珠死死盯在对方脸上……

隔壁屋的不知名的叔叔又“出差”了,那晚家里就他俩人,挤在一张床上睡。

好久都没这么挤着睡,床上顿显狭窄局促,说到底,是两人肩膀都比以前宽了,身材厚实了。

夏天蚊子多,少棠在床角点上蚊香,睡了一会儿忍无可忍,俩人爬起来一道打蚊子!

床是罩着蚊帐的。

少棠直跪在床中间,双眼有神,往头顶寻么:“孟小北,这就是你蚊帐没掖好吧,这蚊帐里有一只大蚊子,出都出不去,专咬咱俩!”

孟小北:“怎么不咬我啊?”

少棠手伸到大腿根儿后面的部位挠,皱眉:“老子后边儿肉嫩,香呗。”

少棠全身只着大裤头,孟小北也是大裤头,两条赤条条精干的身形,在蚊帐里扑腾,追打那只狡猾的大蚊子,最后还是少棠一掌把蚊子扇晕掉落下来,痛快地碾死。

小北说:“我看看……我看看……”

少棠扭头一指:“看什么?两个大红包。”

裤子边沿掀开,浑圆的下面现出两颗小指甲盖大小的包。

孟小北深深看了一眼,噗嗤一乐:“干爹,你竟然还像以前那么白啊!”

少棠哼道:“平时又晒不着那,可不白么,我小时候更白。”

小北口气痞痞的:“被蚊子吃一口,腚上就跟开出两朵桃花儿似的,干爹你还挺好看的。”

孟小北学他奶奶的胶东话。奶奶管屁股叫腚,洗屁股就叫做洗腚。

少棠露出浅笑,骂道:“滚蛋,还学会调戏你老子了。”

“别人桃花都开在脸上、眼睛里,老子的桃花他娘的开在屁股上!……饿去的!……”

孟小北觉着少棠骂人的腔调都特有味道,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觉,或许就是那么一刻,砰然心动,勾起童年许多美好回忆。

睡下后,孟小北习惯性一拱,腿搭到他干爹大腿上。皮肤接触的一刹那浑身像起电似的,突然发毛、发痒,身上就不自在了。

他蔫儿不唧地又缩回去。他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手脚忽然都不知该往哪里放。太久没一起睡,以前不是这样的。

少棠闭着眼哼道:“起静电了吧?”

孟小北说:“你腿上毛太多,你就是发电机。”

少棠笑声沉沉的,是这个年纪男人具有的年轻、强壮和性感:“呵呵……”

孟小贝撇嘴:“你腿毛都把我脚趾头缠住了,弄我痒痒睡不着了。”

黑暗中少棠笑得暧昧:“还有更多的地方呢,呵呵。”

孟小北:“……”

贺少棠:“……”

少棠说完蓦地也住嘴了,盯着天花板,然后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

屋里静得能听见彼此乱撞的心跳,略微尴尬。

这晚后来,俩人谁也没再说话,互相转过脸,背对背睡了。

男人心本来就糙,闹得困了,倒也没纠结多一会儿,而孟小北却悄悄思考着,哪里的地更多,当然是少棠胳肢窝吧…最后俩人都呼噜呼噜睡着了。

而少棠突然发觉自己玩笑开过了。这种太过的话,他能跟小斌说,能跟姚广利说,但好像已经不适合跟干儿子躺一个床上这样说吧!可为什么不适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可以用男人之间最没下限的跟他那群损友们,互相损着玩儿,睡一个大通铺,压在彼此身上拧着掐着,可是对孟小北,那毕竟是他儿子辈。

而且有些事很怪,只要在孟家人面前,少棠就是孟小北干爹,说话处事,举手投足,都是个雄赳赳的爹样儿;

然而只要俩人独处,在红庙房子里睡,立刻就睡成了平辈儿,怎么处着怎么觉着暖心,想要再掰回父子的界限隔阂,反而让少棠心里别扭、难受、不是滋味……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的。

后来得空,贺少棠说话算话,还真带孟小北去过一趟琉璃厂。

这是城里特别有名的书画文玩一条街,民国的时候就形成气候,不同的时期有些调落了,如今逐渐恢复往日规模。

青砖胡同古色古香,携着淡雅清风。

头顶瓦檐缝隙处生出一丛丛狗尾草,到处透出老北平时光缓缓流逝的味道。

一家小店挨一家小店,古旧的红漆木门框,低矮的平房,光线昏暗的店内有卖各种传统的纸笔墨砚,印泥,镇尺,笔架。

少棠指引干儿子逛了名店“荣宝斋”,孟小北俩眼放出绿光,一头钻店里,就舍不得出来……

少棠其实对这些不感兴趣,就为他儿子,难得一天休假,就泡在琉璃厂西街这条胡同里了。

他在店里掏出一根烟,店主立马抬眼皮说:“这位先生您瞧好喽,我这店里可全是纸,贵着呢!”

少棠攥着打火机出去了,蹲在店外墙根底下,抽烟,等着,一等就是仨小时……

文化人儿用的器具纸张,普通老百姓都不会想到来买,而且很不便宜。

孟小北拎着一大兜子回来,图画纸、画笔颜料、调色盘、画板……少棠还特意叮嘱:“回你奶奶家的时候,别跟他们说这些东西多少钱,记住没有?”

小北问:“为什么不能说?”

少棠望着街道上的车流,两人并肩而行。

少棠说:“工人一个月工资才四十多块钱,你这一趟十几块钱就画画儿给画掉了。”

“说了不好,尽量别说。”

“老子对你怎么样,你小子将来心里有数就行。”

两人并肩在路上走,一气儿走几站地也不觉得累,心情畅快。

孟小北这时仍比他干爹矮一大块。

少棠走路时习惯搂着小北,手臂并不搭小北的肩膀,而是将手掌轻抚着小北的后脑瓢,两枚手指完全下意识地揉搓孟小北后颈处那两块小窝,边走边捏固着。

……

要说孟小北在红庙少棠的房子里住这几年,他几乎每天都回他奶奶家吃饭,和自家人关系也还亲近。

他四个姑姑,血缘使然,还是很疼这个远离父母孤身在京的大侄子,不能说不疼爱他。

他大姑婆家是知识分子家庭,从研究学会里拿钱,那时候工资算高的,比普通工人挣得多一倍,不差钱。大姑时不时给孟小北买吃、买穿。从鞋厂排大队排到一双鞋,他大姑没给自己闺女买,把那双鞋买给小北了,知道男孩子穿鞋特别费。

他二姑,婆家是南城贫民窟的胡同串子,没钱,也弄不来时髦好东西。

二姑知道小北最爱羊肉,周末经常回娘家手里拎一兜子羊头肉或者羊杂碎,给大侄子做杂碎泡馍汤。

买不起上好的羊腿肉,羊杂也是一番心意。

他三姑,每天被孟奶奶催着逼着给孟小北辅导数学。

他三姑正好是一名会计,算术没问题,小学数学不就开个四步方程式么。

他三姑结婚不到一年,很快就有了儿子。

新生孩子公家给补助奶票,一天一瓶奶。他三姑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富余,有时会把那瓶牛奶留给孟小北。

每天早上,他小姑被孟奶奶分配任务,去合作社领那瓶新鲜的牛奶。

牛奶原本是留到傍晚孟小北放学回来喝,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小姑时不时往红庙的房子跑,非要去给孟小北送牛奶。

他奶奶不让去,说“你骑车跑来跑去,你累不累!”

小姑平时病病歪歪,就干这事可不嫌累,早上骑着孟家老爷子那辆旧自行车,就去了。

一大早,贺少棠匆匆忙忙从家里出来,胳肢窝底下夹着军帽,一路走一路系着制服外套扣子。

刚出单元门,小北他小姑骑着车就来了,一骗腿正好下车。

这人有时再早来一会儿,就把少棠直接堵在被窝里,夏天穿个大裤头都不好意思钻出来见人,极其尴尬。他其实不愿让这小姑过来,可又不能说不准来。

俩人其实很不熟,少棠客气一点头,他小姑笑笑,把牛奶递上。

少棠说:“一瓶牛奶,还麻烦你送来送去的。”

孟小北小姑名叫孟建菊,腼腆笑道:“不麻烦,为我侄子么。”

少棠说:“骑车好几站地怪累的,你不是还上班吗?我给北北买麦乳精了,他喝那个就成,这小子嘴已经养得够刁了!甭惯着他!”

少棠说话有那个招人的劲儿。

小姑瞟一眼少棠,小声说:“你对我们家小北真好。”

小姑孟建菊,双眼皮大眼睛,论相貌极像她大哥建民,只是身体弱气,性格柔软,没脾气,就连在家说话,都没听过这人大声,公认的孟家五个儿女唯一一个性格温柔的。

她是六十年代初最艰苦困难时期出生的那一代人,与少棠年纪差不大,然而家庭条件远比不上大院出来的子弟。

赶上自然灾害那时,连牛奶鸡蛋都没的吃,孟建民带着他大妹每天出去到邻居家里挖菜根——偷不着菜,就偷菜根,把人家菜园子连根都铲平了。

家里五个孩子,没有肉吃,常用大油炼出的油渣炒菜。就因为赶上饥荒年代,一出生就严重营养不良,发育不好,小姑是他们家身体最瘦弱一个。

少棠戴上军帽,挥一下手,急匆匆回单位了。

他转身走掉时,孟家小姑站在楼门口,盯着少棠背影,看了很久才进去。

周末,又是四个闺女齐聚孟奶奶家,就孟小北不在。

二姑在饭桌上问:“嗳?孟小北呢?周末不回您这儿?”

大姑说:“说是让内谁带出去玩儿,去城里琉璃厂了还是磁器口了,我也不知道!”

饭桌上众人沉默片刻,大姑嘴快嗓门大,又说:“咱们家孟小北现在,可跟一般孩子不一样了。你们没看昨晚上他回来,穿那身时髦衣服,他已经穿上带金属扣子的小夹克了!这都是内谁给他的。”

三姑也说:“可不是么,他们同学亮亮和申大伟都说,咱们家小北在学校可时髦、可招女生了。他戴的那个八角形的花格呢帽子,北京市场上都没见着有卖。他们老师下课都过来特新鲜地问,你这帽子跟哪个商店买的!都是内谁不知道从哪倒腾过来的,当干部的真是有钱。”

大家话里话外提的“内谁”,偏不点出来名字。不用点名,也都知道说的哪个。

又一阵沉默,二姑发话了:“妈,咱们家孟小北老这样,可不像回事。”

孟奶奶问:“咋不像回事?”

二姑说:“可不是么,他老住在内谁人家家里,这叫怎么回事?”

“他刚来那会儿,咱家是没地方,在人家那儿借住。”

“现在咱们家就剩建菊在这儿,完完全全有地方住了!孟小北也不回来了?就在外面住成习惯了、不回家了!”

大姑闷声道:“他愿意这么住,让他住着呗,又不妨碍。”

二姑反驳道:“这好歹是咱们家人,可别回头变成人家家的人了,这简直太逗了!”

只有小姑一个柔声柔气地说:“他在那住着也挺好,内谁也不常回去,屋里还摆好多画画的东西,小北需要什么反正我给送过去呗……又不麻烦……真的不麻烦……”

每人心里都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和盘算。

孟奶奶眼里有犹疑和闪烁,嘴上仍然说:“咋就能成人家家的人了,他还姓孟不是?他还是俺孙子不是?他还管俺叫奶奶不是?还是俺家人。”

老太太是极喜欢少棠的。这人倘若真是小北的亲叔叔亲舅舅,就放心了,可惜少棠不姓孟,终归要隔着一层。

二姑说:“你看孟小北现在是跟咱们家人亲,还是跟内谁更亲?”

“小男孩,这个年纪,没心没肺,正是长心的时候,培养感情的时候。”

“他亲爸亲妈本来就不在这儿,时间长了他快连亲爹是谁都给忘了。”

“您看他现在跟谁关系最亲了呢?反正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把我们家宝贝儿子,送给外人养,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妈,您养了半天,可别最后成了给别人养一儿子!”

“您赶紧做主,让咱家孟小北搬回来住吧!”

来源:清淡的一杯茶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