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声音不太对。不是拖拉机那种咣当咣当,是小轿车那种低沉的嗡嗡声。
那天下午,王桂花正在院子里晒玉米,听见村口有汽车声。
声音不太对。不是拖拉机那种咣当咣当,是小轿车那种低沉的嗡嗡声。
她抬起头,手里还攥着一把干瘪的玉米粒。远远地,一辆白色的本田从土路上开过来,后面扬起一片尘土。
车在她家门口停了。
王桂花的心咯噔一下。
车门打开,先下来一个女人。年轻,穿着米色的风衣,脚上是高跟鞋。然后是男人。
刘建国。
她前夫。
“桂花,在家呢?”刘建国笑着走过来,就像回自己家一样自然。
王桂花没说话。手里的玉米粒撒了一地。
那个女人跟在刘建国身后,踩着高跟鞋在土路上有些踉跄。“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啊?”女人的声音很甜腻,“还挺…原生态的。”
刘建国拍了拍身上的土,“桂花,给你介绍一下,这是小雅。我们上个月刚登记。”
王桂花终于开口:“恭喜。”
声音干得像老树皮。
“听说你还住在这儿?”刘建国四处张望,“房子还是老样子啊。我们这次回来,主要是想看看老家,小雅说想了解了解农村生活。”
小雅笑着点点头,“是啊,我从小在城里长大,这还是第一次来农村呢。”她指着院子里的鸡笼,“这些鸡是你养的吗?好可爱。”
王桂花没接话。
院子角落里,那只老母鸡正在啄食地上散落的玉米粒。它的羽毛已经不太亮了,走路一瘸一拐的。
“桂花,你…过得还好吧?”刘建国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关切,但王桂花听出了那种做作的同情。
“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刘建国点点头,“我们在县城买了套新房子,120平的,精装修。小雅说要把客厅做成开放式的,现在年轻人都喜欢这样。”
小雅挽着刘建国的胳膊,“建国说你们以前感情很好,只是…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
王桂花想起三年前的那场争吵。
其实也不能算争吵,主要是她在哭,刘建国在说道理。
“桂花,你也不小了,该为自己的将来想想。”那天晚上,刘建国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份离婚协议书,“我在城里买了房子,你知道的,首付就花了二十万。月供压力很大。”
“那我们一起还贷不行吗?”王桂花抱着枕头,眼泪鼻涕一起流,“我可以去县城找工作,餐厅洗碗也行。”
“你不懂。”刘建国摇摇头,“房产证上只能写一个人的名字。你户口还在农村,将来孩子上学也麻烦。不如这样,你把宅基地和这套房子留着,我净身出户去城里。咱们好聚好散。”
“那我呢?”
“你还年轻,可以再找。”
年轻。那年她三十八岁。
“桂花,你在想什么呢?”刘建国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
“没什么。”王桂花弯腰继续捡地上的玉米粒,“你们要不要进屋坐坐?”
“不了不了,时间不早了。”刘建国看了看手表,“我们还要赶回县城,晚上和朋友聚餐。”
小雅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这房子挺大的呀,就你一个人住?”
“嗯。”
“不寂寞吗?”
王桂花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了小雅一眼。这姑娘长得确实漂亮,皮肤白净,眉毛画得很精致。
“习惯了。”
“哎呀,一个人多没意思。”小雅同情地看着她,“要不然你也考虑一下,现在相亲软件挺多的,我可以教你用。”
刘建国拍了拍小雅的手,“别人的事,咱们少操心。”然后对王桂花说,“桂花,我们就先走了。你保重身体。”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
王桂花站在院子里,看着白色本田消失在土路的尽头。尘土还在空中飘着,慢慢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落在满地的玉米粒上。
老母鸡咯咯叫了两声,好像在安慰她。
晚上,王桂花坐在院子里剥玉米。
邻居李婶过来串门,“桂花,下午我看见刘建国开车回来了?”
“嗯。”王桂花手里的动作没停,“带着新媳妇回来看看。”
“啧啧。”李婶摇摇头,“这男人啊,有了新的就忘了旧的。当初你为了他,连孩子都不要了。”
王桂花的手僵了一下。
孩子。
那是她这辈子最痛的一根刺。
结婚十五年,她怀过三次孕,都没保住。最后一次是在她三十五岁那年,怀到七个月,孩子没了。医生说她的体质不适合生育,建议不要再试了。
刘建国当时安慰她:“没关系,两个人过也挺好的。”
现在想想,那大概就是他心生去意的开始。
“你说他现在跟那个小姑娘,会要孩子吗?”李婶又问。
“不知道。”王桂花低头继续剥玉米,“跟我没关系。”
李婶叹了口气,“桂花,你还年轻,真的可以考虑再找一个。隔壁村的老王,媳妇去年走了,人挺老实的。”
“算了。”王桂花摇摇头,“习惯一个人了。”
李婶走后,院子里又安静下来。
王桂花抬头看看天空。今晚的月亮很亮,把院子照得一清二楚。
她想起小时候,爷爷经常在这样的月夜里给她讲故事。爷爷说,人这一辈子,就像这玉米粒,有的饱满,有的干瘪,有的甜,有的苦。但不管怎样,都要晒干了收起来,等到冬天用。
现在她明白了,她就是那颗干瘪的玉米粒。
但至少,她还能派上用场。
第二天早上,王桂花去村口买菜。
小卖部老板看见她,主动聊起来:“桂花,昨天刘建国回来了?”
“嗯。”
“我看见他开的车,得二十万吧?”
“不知道。”
“啧啧,在城里混得不错啊。”老板一边找零钱,一边感慨,“不过也是,像他这样的,有文化,又肯奋斗。”
王桂花没接话。她记得刘建国的”文化”——初中毕业,后来夜校学了个函授大专。
“你呢?一个人在家,种种地,养养鸡,也挺好的。”老板继续说,“自由自在,没人管。”
王桂花拿着买的菜走出小卖部。
自由自在。
她想笑,但笑不出来。
回到家,她打开手机,翻到刘建国的微信。三年了,她从来没有删除过他。
最后一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三年前:
“桂花,离婚证办完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好。”
现在,她看到刘建国的朋友圈更新了。一张照片,他和小雅站在一栋高楼前,小雅做着剪刀手的姿势。
配文是:“和老婆回了趟老家,感慨万千。还是城市生活适合我们。”
下面有很多点赞和评论。
“新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
“建国,你老婆真漂亮!”
“什么时候请喝喜酒?”
王桂花看着这些评论,突然想起昨天小雅问她的话:“不寂寞吗?”
寂寞吗?
她想想自己的一天:早上六点起床,喂鸡,浇菜。上午去地里干活,下午在家做家务。晚上看看电视,九点就睡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除了偶尔和邻居聊几句,她几乎不和任何人说话。
手机里的联系人越来越少。亲戚朋友慢慢疏远,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她突然想起,上次有人打电话给她是什么时候?好像是上个月,推销保险的。
那个销售员声音很甜美:“姐姐,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的保险产品?”
王桂花当时很想和她多聊几句,但最后还是说:“不需要,谢谢。”
电话挂了,屋子里又安静下来。
现在她想,如果再有推销电话,她可能会耐心听完。
就算最后不买,至少可以和另一个人说说话。
院子里,那只老母鸡又开始咯咯叫。
王桂花走出去,发现它在窝里下了个蛋。
蛋很小,蛋壳有些软。
“老了啊。”她轻抚着母鸡的羽毛,“咱们都老了。”
母鸡安静地蹲在她手心里,温暖而沉重。
这天下午,李婶又来了。
“桂花,我给你说个事儿。”李婶一脸神秘,“我听我侄女说,刘建国他们那个小区,房价又涨了。现在得三十万一套了。”
王桂花正在补衣服,针线在她手里上下翻飞。
“还有啊,”李婶压低声音,“我侄女还说,那个小雅,好像怀孕了。”
针扎到了王桂花的手指。
一滴血滴在白色的布料上,慢慢晕开。
“怀孕了?”
“嗯,我侄女在妇幼保健院工作,前几天看见她去产检。”李婶叹了口气,“你说这命,怎么差别这么大呢?”
王桂花低头继续缝补,但手有些抖。
血滴越晕越大,像一朵盛开的花。
“桂花,你别往心里去。”李婶看出她的不对劲,“有些事情,强求不来的。”
“我知道。”王桂花的声音很轻,“我真的知道。”
李婶走后,王桂花坐在院子里发呆。
夕阳西下,把整个院子染成金黄色。
她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黄昏,她和刘建国坐在这里计划未来。
“等咱们有了孩子,就把东屋改成儿童房。”刘建国指着东边的房间,“买个小床,贴上卡通壁纸。”
“要是女孩呢?”王桂花靠在他肩膀上,“我想要个女儿。”
“女儿更好,像你一样温柔。”
现在,东屋还空着。
壁纸没有贴,小床也没有买。
只有一些杂物,还有她舍不得扔掉的婴儿用品——那些是她在怀孕期间偷偷买的,现在都落了灰。
她有时候会进去坐一会儿,想象如果孩子没有流产,现在应该已经上小学了。
会是什么样子呢?
调皮还是乖巧?像她还是像刘建国?
这样的想象总是让她心痛,但她停不下来。
晚上,王桂花躺在床上睡不着。
她拿起手机,又看了一遍刘建国的朋友圈。
这次她注意到一个细节:小雅的肚子似乎确实有些凸起。
她放大照片,仔细观察。
是的,确实怀孕了。
王桂花把手机扔到一边,蒙住头,无声地哭起来。
为什么?
她付出了十五年的青春,换来的是一张离婚证和一个空荡荡的家。
而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年的女人,轻松得到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爱情、婚姻、孩子。
这公平吗?
但是哭过之后,她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人生本来就不公平。
如果公平,她就不会流产三次。
如果公平,她就不会被抛弃。
如果公平,她现在应该在城里的新房子里,挺着大肚子,准备迎接自己的孩子。
但是没有如果。
第三天,村里来了个收购玉米的商贩。
王桂花把晒干的玉米装袋,准备卖掉。
“大姐,你这玉米品质不错啊。”商贩检查着玉米粒,“粒粒饱满,水分控制得好。”
“谢谢。”王桂花有些意外,“我也没什么经验,就是按老法子晒的。”
“老法子好啊,现在很多人图省事,晒不干就卖,容易发霉。”商贩称重,“像你这样的,我愿意多给点价钱。”
王桂花看着秤上的数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这是她亲手种出来的玉米,从播种到收获,每一粒都凝聚着她的汗水。
它们或许不如城里超市里的玉米那样标准化,但它们是真实的,是有生命力的。
“大姐,明年还种吗?”商贩一边数钱,一边问。
“种。”王桂花点点头,“一直种下去。”
“那我明年还来收。”商贩笑着说,“像你这样认真的农民,现在不多了。”
送走商贩后,王桂花数着手里的钱。
不多,但足够她度过这个冬天。
她突然想起小时候,爷爷说过的另一句话:“人啊,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像庄稼一样,该开花就开花,该结果就结果。”
也许,她的人生已经过了开花的季节。
但她还可以结果。
哪怕只是一些干瘪的玉米粒,也有它们的价值。
晚上,王桂花做了一个久违的梦。
梦里,她的院子里种满了向日葵。
金黄的花盘朝着太阳,在风中轻轻摇摆。
她在花丛中行走,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醒来时,外面刚好日出。
王桂花起床,走到院子里。
老母鸡已经醒了,正在觅食。
它看见王桂花,咯咯叫了两声,好像在打招呼。
王桂花蹲下来,轻抚着它的羽毛。
“今天我们种向日葵好不好?”她轻声说,“就种在院子的南边,那里阳光最好。”
母鸡似乎听懂了,友善地用喙蹭了蹭她的手。
王桂花笑了。
这是她三年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笑。
也许刘建国永远不会理解,被抛弃的女人也可以重新生长。
就像这院子里的玉米,年年种,年年收。
生生不息。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