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城西乱葬岗的槐树沙沙作响,枝桠间垂落的枯叶如吊死鬼的舌头,在夜风里来回摆荡。
永乐十三年的秋夜,金陵城笼罩在一片薄雾里。
城西乱葬岗的槐树沙沙作响,枝桠间垂落的枯叶如吊死鬼的舌头,在夜风里来回摆荡。
李二狗缩着脖子,将木粪桶往肩头提了提,粪勺在桶沿磕出闷响。
这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惊得坟头野猫窜进荒草,碧油油的眼珠子闪了两下便不见了。
二狗是城南粪行的挑粪工,三十出头的年纪,背却佝偻得像张满弓。
他生就副苦相,颧骨高耸如削,眼窝深陷似两口枯井,偏生左眉骨上有道蜈蚣似的疤,是十岁那年从漕船上摔进石灰堆里烫的。
此刻他正踩着满地碎瓷片往家走——方才给东大街的绸缎庄倒夜香,掌柜的赏了半坛子残酒,他贪杯多灌了两口,这会子脚下虚浮,倒像是踩着棉花。
忽有暗香袭来。
那香气来得蹊跷,初时似新剥的莲子芯,清冽里透着苦;转瞬化作三月桃枝上的晨露,甜得人发晕;待要细辨时,竟成了龙涎香混着西域蔷薇露的味儿,直往人天灵盖里钻。
二狗打了个酒嗝,喉头滚动两下,暗骂哪个杀千刀的偷了贵人的香囊扔在粪坑边。
他抬脚欲走,却见前方三丈处的槐树下,影影绰绰立着个白衣人影。
雾气忽地浓了三分。
二狗揉了揉眼,那白影分明是背对着他,乌发如瀑垂至腰际,在夜风里纹丝不动。
他浑身汗毛倒竖,想起老辈人说的“鬼打墙”——前年城隍庙前就有个醉汉,半夜撞见白衣女鬼,次日被人发现死在义庄门口,心口插着半截断簪,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
“这位……这位娘子……”二狗舌头打结,粪勺在掌心沁出冷汗,“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归家……”话音未落,那白影竟缓缓转了过来。
二狗的酒意霎时化作冷汗。
月光破云而出,照见那女子面若敷粉,唇似点朱,可脖颈处却空荡荡的——竟是个无头女鬼!
他“啊”地惨叫出声,肩头粪桶应声而落,黄白之物泼了满地。
那女鬼却似被惊动,足尖轻点,竟踏着粪水飘然而至,宽大的衣袖带起阵阵阴风。
二狗连滚带爬往后退,后背撞上块残碑。
他忽觉怀中一烫,原是临行前老粪头塞给他的护身符——说是用百年茅坑砖磨的粉,混着黑狗血写的符咒。
此刻那黄表纸正发着微光,烫得他胸口生疼。
女鬼飘至三步开外突然顿住,广袖无风自动,露出半截枯枝般的手臂。
“还我头来……”那声音像是从地底传来,又似在耳畔低语,震得二狗耳膜生疼。
他忽觉眼前景象扭曲,乱葬岗化作血海,无数断肢残骸在浪尖沉浮。
正要闭目等死,忽闻身后传来破空之声,一道黑影裹着腥风扑至眼前。
二狗本能地举起粪勺横扫。
“啪!”
粪水四溅,那黑影竟发出凄厉嘶吼。
二狗定睛看去,哪是什么女鬼,分明是只三尺来长的黄皮子!
这畜生浑身皮毛油光水滑,额间却生着撮白毛,此刻被粪水泼了满头满脸,正用前爪疯狂抓挠,绿豆眼里迸出凶光。
“好个孽畜!”夜空中传来炸雷般的断喝。
二狗抬头望去,但见一道青影踏月而来,手中桃木剑挑着张黄符,剑尖所指处,黄皮子周身腾起青烟。
那畜生突然人立而起,竟口吐人言:“牛鼻子老道,多管闲事!”
老道须发皆白,道袍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
他手中拂尘一甩,黄符无火自燃:“建文三年,你在应天府吸食孕妇胎气,被燕王麾下术士所伤。
这些年在金陵装神弄鬼,吸食童男童女精血,真当贫道认不出你这白额妖君?”
黄皮子浑身剧震,突然化作黑雾四散。
老道冷哼一声,咬破舌尖喷出血雾,桃木剑挽出朵剑花:“天地玄宗,万炁本根!
疾!”剑尖迸出金光,黑雾顿时发出惨叫,在地上滚作一团。
二狗看得目瞪口呆,忽觉怀中符咒滚烫,那黄皮子竟朝着他直扑而来!
“泼!”老道厉喝。
二狗想也不想,粪勺抡圆了砸将过去。
黄白之物正正泼在黄皮子天灵盖上,那畜生哀嚎着现出原形,浑身皮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眨眼间化作滩脓水。
老道收剑入鞘,对着二狗稽首为礼:“居士一勺粪水,胜却贫道十年道行。”
二狗瘫坐在地,裤裆早已湿透。
老道从袖中掏出粒朱红丹药弹入他口中,暖流瞬间流遍四肢百骸。
他这才看清老道面容——虽已年过古稀,双目却如寒星般明亮,眉心有道竖痕,似是常年闭目养神所致。
“这畜生原是长白山得道的妖仙,因贪恋红尘被贬下凡。”老道望着地上脓水轻叹,“它每逢月圆之夜便化作无头女鬼,专勾阳寿将尽之人魂魄。
方才若非居士以至秽之物破其幻术,贫道也难将它彻底诛灭。”
二狗突然想起什么,颤声道:“那……那香风……”
“正是它的惑心术。”老道从怀中取出个青瓷瓶,将脓水尽数收去,“它用妖术凝出香魄,凡人闻之便会陷入幻境。
居士常年与秽物为伍,体内浊气已成护体罡气,反是破了它的术法。”
雾气渐散,远处传来梆子声。
老道望着东方泛起的鱼肚白,忽然道:“居士可愿随贫道修行?
你眉骨疤痕暗合北斗七星,本是天生道体,却因幼年坠入石灰坑坏了根基。
如今经此一役,倒将浊气炼化成丹,正是修道的好苗子。”
二狗愣了半晌,突然咧嘴笑了。
他指着满地狼藉道:“道长瞧见没?
我李二狗生来就是挑粪的命。
方才泼那一下,不过是怕它害了旁人。”说罢扛起粪桶便走,粪勺在晨光里晃出片金黄。
老道望着他佝偻的背影,忽见其顶门升起三寸青气,转瞬又隐入浊世。
他抚须而笑,将桃木剑往空中一抛,竟踏着剑光冲天而起。
城南粪行的茅房顶上,不知何时多了只三足金蟾,正朝着朝阳吞吐紫气。
三年后,金陵城流传开个怪谈。
说是有个挑粪工夜夜在乱葬岗练功,粪勺挥动时带起罡风,连鬼火见了都要绕道。
更有樵夫声称,曾在紫金山巅见过他与白鹤对弈,棋子落下时震得满山松涛轰鸣。
只是再没人见过那老道。
唯有城隍庙的老乞丐说,每月十五子时,总有个白须道人提着酒葫芦,蹲在粪行后巷与二狗对饮。
他们面前的石桌上,永远摆着两碟小菜——一碟是腌得发黑的咸菜疙瘩,另一碟,却是用露水凝成的琼浆玉液。
永乐十六年春,金陵城飘起细密的杏花雨。
李二狗蹲在城南粪行后院的茅草棚下,用粪勺搅动着缸中陈年粪肥。
雨丝斜斜打在油腻的蓑衣上,却浇不灭他眼中跳动的火光。
三年前那夜之后,他仍日日挑粪,只是肩头的扁担总在子时发出龙吟般的清鸣,粪桶里的秽物遇风成雾,凝而不散,倒像两团盘旋的墨色蛟龙。
这日卯时三刻,二狗刚挑着粪桶转过朱雀桥,忽见秦淮河面浮起层诡异青光。
往日浣衣的妇人、卖花的船娘皆不见踪影,唯有数十盏白纸灯笼顺流而下,灯芯竟是活生生的萤火虫,在雨幕中拖出惨碧的尾迹。
他正要细看,水面突然炸开丈许高的水花,条三丈长的黑鳞蛟龙破水而出,额间独角却生着朵血色莲花。
“李道友,可还认得这孽畜?”清朗声音自云端传来。
二狗抬头望去,但见那日白须道人踏鹤而至,手中拂尘化作千丝银线,将蛟龙捆作粽子。
蛟龙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嘶吼,龙尾扫断半座画舫,溅起的水珠落地成冰,冻住了整条秦淮河。
二狗粪勺横胸,三年间练就的浊气自丹田涌起,竟在身前凝成面漆黑盾牌。
蛟龙喷出的冰锥撞上盾面,发出金铁交鸣之声。
道人见状抚掌大笑:“好!
好个以秽入道!
这孽障原是建文帝祭天时逃走的祭品,如今要借秦淮龙脉化蛟,倒要劳烦道友的乾坤一泼了。”
话音未落,蛟龙突然化作黑雾直冲九霄。
二狗只觉眉骨疤痕灼痛如焚,那疤痕本是幼年烫伤,此刻却显出北斗七星纹路。
他闭目凝神,粪勺竟自动飞旋而起,桶中粪水化作百丈瀑布逆卷苍穹。
黑雾中传来凄厉惨叫,蛟龙现出原形,独角血莲寸寸碎裂,露出底下半截锈蚀的青铜剑——竟是当年永乐帝埋在龙脉下的镇国神器!
“原来是你!”道人突然厉喝,拂尘银线化作万千利剑刺向黑雾。
二狗却觉心头剧震,那青铜剑的气息竟与自己体内浊气遥相呼应。
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接住坠落的剑柄,剑身锈迹簌簌而落,露出底下刻着的篆文: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黑雾中响起尖锐笑声:“朱棣老儿机关算尽,怎料到传国玉玺会认个挑粪的为主!”蛟龙残躯突然炸开,漫天血雨凝成张狰狞鬼脸。
二狗直觉神魂欲裂,怀中却突然滚烫——正是那日老道给的朱红丹药,此刻化作流火钻入眉心。
他眼中景象骤变,只见金陵城地脉如金色巨龙蛰伏,而那青铜剑正是龙珠所在!
“道友快斩龙脉!”道人吐出口精血染红拂尘,“建文余孽欲借龙气复国,若让此剑归位,天下必生灵涂炭!”二狗却盯着掌中玉玺,恍惚看见三百年前洪武皇帝在雨花台祭天的场景。
老朱身着衮冕,将玉玺埋入地脉时,分明有滴帝王血溅在剑身,化作那朵血色莲花。
鬼脸已扑至眼前,二狗突然挥动粪勺。
这次泼出的不是粪水,而是三年间积攒的万千浊气。
浊气所过之处,阴兵鬼将化作青烟,蛟龙残魂发出婴儿啼哭。
道人趁机抛出张泛黄符咒,正是当日收服黄皮子的那张,只是此刻符上朱砂已化作赤金,在空中凝成“敕令”二字。
玉玺突然脱手飞出,直直插入秦淮河心。
整条大河瞬间沸腾,河底沉船、尸骨、金银珠宝纷纷浮起,在金光中化作齑粉。
二狗看到无数虚影在金光中挣扎——有建文帝的龙袍残片,有方孝孺的断头血书,更有永乐年间被诛十族的方家冤魂。
这些执念化作黑线缠向玉玺,却在触及剑身时灰飞烟灭。
“原来这就是帝王业……”二狗喃喃自语,忽觉脚下大地震颤。
金陵城地脉巨龙昂首长啸,龙珠归位引发的灵气风暴将满城杏花震作血雨。
他眉骨疤痕迸发金光,北斗七星纹路游走全身,竟在体表凝成副漆黑战甲。
粪勺自动化作三尺青锋,剑身刻满蝇头小篆,正是《黄帝阴符经》全文。
道人见状大惊,倒头便拜:“原来道友竟是应劫之人!
这浊气化甲、粪勺成剑的异象,分明是上古地煞宗的镇派绝学!”二狗却充耳不闻,他眼中只剩玉玺周围盘旋的九条龙魂——那是大明历代帝王残魂,此刻正发出不甘的怒吼。
最粗壮的紫金龙魂突然冲天而起,化作永乐帝虚影。
这位马上天子虽只剩半透明魂体,帝王威压仍如山岳:“区区贱役也敢染指神器?”他抬手召来北斗七星之力,星辉凝成巨掌拍向二狗。
二狗却咧嘴笑了,粪勺剑斜斜上挑,竟将星辉尽数吸入剑身。
他脚下浊气化作九幽冥河,河中浮起无数白骨手掌,抓住龙魂脚踝往深渊拖去。
“陛下可知,何为天道?”二狗剑尖轻点,玉玺应声裂成两半。
地脉金龙发出悲鸣,龙珠化作万千光点消散在雨中。
永乐帝魂体突然变得透明,他怔怔望着消散的龙气,忽然露出解脱的笑意:“原来朕穷尽一生追寻的长生,不过是场虚妄……”
话音未落,秦淮河底传来锁链断裂之声。
二狗看到条比蛟龙大十倍的黑色锁链破水而出,链头竟拴着具青铜棺椁。
棺椁盖自动滑开,露出里面沉睡的少女——她身着大红嫁衣,眉心点着朱砂痣,与二狗幼年记忆中坠井而亡的青梅竹马一模一样。
“阿芷!”二狗手中粪勺剑当啷落地。
青铜棺椁突然睁开双目,少女朱唇轻启,吐出的却是建文帝的声音:“李道友,这局棋你终究还是来了。”她抬手召回半截玉玺,裂缝中渗出漆黑液体,滴落处岩石化作脓血。
道人突然发出非人的惨叫,他道袍下伸出无数白骨手掌,面皮簌簌掉落,露出底下建文帝的容貌。
原来真正的道人早在三年前就被调包,这局棋竟从收服黄皮子时便已布下。
二狗却浑不在意,他只是痴痴望着棺椁中的少女,想起十二岁那年,她将偷来的桂花糕塞进他衣襟时的模样。
“二狗哥,等我们长大了,就离开金陵城好不好?”少女发间的银簪在记忆里闪着微光。
此刻那银簪却化作利刃,直刺他心口。
二狗不闪不避,任由簪尖没入胸膛。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反倒是建文帝发出凄厉惨叫——他魂体正被二狗体内涌出的浊气吞噬,就像当年黄皮子被粪水腐蚀。
“原来如此……”建文帝的魂体在浊气中扭曲,“你根本不是凡人!
这具肉身不过是容器,真正的你……”他话未说完便灰飞烟灭,青铜棺椁却发出锁链崩断的脆响。
少女阿芷缓缓坐起,眼中流出血泪:“二狗哥,我等了你三百年……”
二狗伸手欲触,少女却化作漫天星尘。
星尘中浮现出无数画面:他前世是地煞宗最后一位宗主,为镇压建文帝残魂自爆元神;再前世是秦淮河底的千年石精,目睹朱元璋埋下玉玺;最远古的记忆里,他竟是共工撞断不周山时崩落的半截天柱,浊气所化,永世沉沦。
“原来这就是轮回……”二狗望着消散的星尘轻笑。
他眉骨疤痕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道贯穿眉心的竖痕,仿佛第三只眼。
粪行后院的茅草棚突然拔地而起,化作座九层黑塔,塔身刻满他挑粪时见过的市井百态——卖花娘的木屐、更夫的铜锣、甚至粪桶上的裂痕都清晰可见。
道人残魂从地底钻出,此刻他已恢复本来面目,竟是只三足金蟾。
这洪荒异种口吐人言:“主人,该归位了。”二狗却摇摇头,他伸手接住片飘落的杏花,花瓣竟在他掌心化作迷你粪勺。
他转身走向金陵城,每步落下都生出朵浊气凝成的黑莲,莲心却开着纯白的杏花。
是夜,金陵百姓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有个挑粪工踏月而行,粪勺挥动时,漫天星斗随之明灭。
有人说看见他走进应天府,用粪勺在皇宫金砖上刻下首诗:“浊世三千载,粪勺镇乾坤。
帝王皆粪土,唯留市井魂。”朱棣从噩梦中惊醒,发现枕边玉玺裂成齑粉,而窗外杏花开得正艳,每片花瓣上都浮现着个挑粪的背影。
百年后,有游方道士在终南山巅遇见个疯癫老者。
他袒胸露乳,以粪勺为笔,在云海中书写《道德经》。
每写一字,便有龙吟凤鸣自九天传来。
当写到“上善若水”时,粪勺突然迸发金光,云海中浮起座金陵城的虚影,城中有白衣书生在秦淮河畔折柳,有卖花娘挎着竹篮走过石拱桥,还有个挑粪工哼着俚曲转过街角,粪桶里的秽物竟化作七彩霞光。
“原来这就是永生……”道士望着云海喃喃自语。
老者却突然将粪勺抛向人间,那粪勺化作流星坠入东海,激起万丈波涛。
波涛中浮起具青铜棺椁,棺中少女睁开双眼,额间朱砂痣红得像要滴血。
而金陵城某个粪行后院,新生儿的啼哭惊飞了檐下春燕,他左眉骨上,正生着道蜈蚣似的疤。
民国二十三年秋,南京城飘着细密的梧桐雨。
我蹲在夫子庙古玩市场的檐角下,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那枚青铜钥匙。
钥匙齿痕里嵌着暗红锈迹,像是凝固的血,又像是经年累月的朱砂。
三天前在当铺后巷,那个穿灰布长衫的算命瞎子突然拽住我裤脚,往我手里塞了这玩意儿,临走前说了句:“子时三刻,莫走秦淮左岸第三座石拱桥。”
雨丝顺着油纸伞沿滴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里浮着层油膜。
我盯着钥匙出神,耳边忽然传来糖画老人的吆喝声。
那声音像根锈针扎进太阳穴,疼得我眼前发黑——这调子分明是儿时在雨花台听过的卖花谣,唱词却变成了“子时三刻,黄泉开锁”。
“小哥,买伞么?”
清冷女声惊得我差点摔了钥匙。
抬头望去,檐角阴影里站着个穿月白旗袍的姑娘,发髻间斜插的银簪子在雨中泛着幽光。
她怀里抱着个紫檀木匣,匣面雕着九尾狐衔玉璧的纹样,正是三天前我在当铺见过的那件“邪物”。
“姑娘认错人了。”我起身欲走,后颈却突然掠过阵阴风。
那风里裹着股熟悉的腐臭味,和去年在明孝陵地宫闻到的尸香魔芋一个味儿。
再回头时,旗袍姑娘已站在三步开外,木匣缝隙里渗出缕缕黑气,在她脚边凝成朵半透明的曼陀罗。
“李长生,你父亲没教过你,青铜锁认主时会鸣响么?”她突然笑了,眼尾浮现出细密的鳞片。
我浑身血液瞬间凝固——这鳞片我在爷爷的笔记里见过,是滇南巫蛊教“豢龙人”的标记。
二十年前,父亲带着半块青铜锁下南洋,再回来时只剩半截舌头,整日对着空气比划“三”的手势。
雨势渐急,姑娘的木匣突然剧烈震颤。
她脸色骤变,将木匣塞进我怀里转身就跑,银簪在奔跑中脱落,露出簪头刻着的“癸酉”二字。
我下意识接住木匣,掌心瞬间传来灼痛,匣内传来指甲抓挠木板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要破匣而出。
当夜子时,我鬼使神差地摸到了秦淮河。
左岸第三座石拱桥下泊着艘乌篷船,船头站着个戴斗笠的老艄公。
他没抬头,竹篙往水里一点,船便如离弦之箭窜了出去。
我死死攥着木匣,看见水面下浮着无数盏惨白的河灯,灯芯竟是只只睁开的眼珠。
“李家小子,你爹欠的债该还了。”老艄公突然开口,声音像是砂纸磨过生锈的铁链。
船头灯笼无风自燃,照出他脖颈处狰狞的蛇形刺青——和父亲临终前在床单上用血画的图案一模一样。
我怀中木匣突然炸开,九尾狐玉璧腾空而起,月光穿过玉璧在河面投下幅地图,终点是处被七重锁链缠绕的漩涡。
漩涡深处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
我纵身跃入水中的刹那,听见老艄公的笑声混着无数冤魂的哭嚎。
河水冰冷刺骨,却有股暖流自丹田升起——是爷爷留下的龟甲护心镜在发烫。
下沉百丈后,眼前豁然开朗,座青铜巨门矗立在海底,门环是两条交缠的螭龙,口中各衔半块青铜锁。
左螭龙额间嵌着那枚青铜钥匙,右螭龙眼眶却是空的。
我取出父亲留下的半截舌头,蝉翼突然翕动,发出“癸酉”的颤音。
巨门应声而开,门后景象让我几乎窒息——整座地宫由人骨砌成,穹顶镶嵌着万颗夜明珠,中央石台上躺着具水晶棺,棺中女子眉心朱砂痣,和白天见过的旗袍姑娘一模一样。
“你终于来了。”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震得我耳膜生疼。
水晶棺突然裂开缝隙,女子赤足踏着骨阶而下,每走一步,脚下便绽开朵血色曼陀罗。
她指尖抚过我眉骨,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竖痕,和传说中“豢龙人”的天眼一模一样。
“建文二十三年,朱棣派锦衣卫血洗滇南蛊寨。”她突然扯开衣襟,心口处有道剑痕,伤口里游动着九条透明小蛇,“你父亲用换命术替我挡了致命一击,代价是永世困在青铜锁里当器灵。”
我踉跄后退,后腰撞上根青铜柱。
柱身突然浮现出父亲的面容,他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只有泪水混着血水在青铜纹路上蜿蜒。
女子突然掐住我咽喉,九条小蛇顺着她手臂钻进我七窍:“现在,把另一半魂魄还给我。”
窒息感袭来的瞬间,怀中龟甲镜迸发金光。
我听见爷爷的怒吼从镜中传出,接着是父亲用断舌发出的尖啸。
女子惨叫着松手,她心口剑痕裂开,涌出的不是血,而是成千上万只金蚕蛊。
地宫开始崩塌,夜明珠接连炸裂,露出后面密密麻麻的骷髅——全是历代试图开启青铜门的盗墓贼。
“跑!
去雨花台!”父亲的声音在脑海中炸响。
我抓起龟甲镜狂奔,身后传来女子凄厉的咒骂:“李长生!
你逃不掉的!
我们共用一魂,你生我生,你死我死!”
暴雨倾盆的雨花台,我按照父亲指示挖开第三块界碑。
泥土里露出半截青铜锁,和地宫巨门上的纹路严丝合缝。
当两半青铜锁合拢的刹那,整座金陵城突然响起锁链拖拽声,紫金山巅炸开道血色光柱,隐约可见条被九条锁链贯穿的巨龙在云中翻滚。
“原来父亲让我找的,是共工撞断的不周山残片……”我握紧青铜锁,突然明白爷爷笔记里那些疯言疯语的含义。
锁身浮现出幅星图,北斗七星的位置恰好对应金陵七处凶煞之地——而雨花台,正是紫微垣投在人间的映照。
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旗袍姑娘浑身浴血走来,九尾狐玉璧嵌在她眉心,每走一步都落下片带血的鳞片。“把锁给我。”她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朱棣把建文帝的残魂封在锁里,只要放出他,这天下就会……”
“就会重演靖难之役?”我转动青铜锁,锁孔中飞出七道流光,分别射向金陵七处凶煞之地。
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轰鸣,紫金山巅的巨龙发出震天怒吼。
姑娘突然抱住脑袋惨叫,她体内传出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是她的本音,另一个却是永乐帝的威严嗓音。
“朕等了你三百年……”永乐帝的魂体从她天灵盖升起,手中握着半截传国玉玺,“把不周山残片给朕,朕许你……”
“许我永生?”我突然笑了,将青铜锁狠狠插进自己心口。
锁身瞬间化作液体渗入血脉,眉骨竖痕睁开第三只眼,眼中映出地脉走向。
我看见金陵城是条沉睡的巨龙,而永乐帝埋下的七处凶煞之地,正是钉住龙魂的七根镇魂钉。
“父亲用命换你一线生机,不是让你继续作孽的。”我双手结印,地脉灵气顺着经脉奔涌。
雨花台地面裂开,七道血色光柱冲天而起,将永乐帝魂体绞成碎片。
旗袍姑娘软倒在地,她体内涌出无数金蚕蛊,在空中凝成父亲的身影。
“长生,该醒了。”父亲的手掌穿过我胸膛,却没有血迹。
我惊觉自己正站在当铺后巷,手里攥着那枚青铜钥匙,而怀表显示的时间,正是三天前的子时三刻。
卖糖画的老人又开始哼唱那首诡异童谣,但这次我听清了全部歌词:“子时三刻,黄泉开锁。
不周山下,旧魂新魄。
七星倒转,龙抬头日。
莫问归途,皆为棋子。”
旗袍姑娘从雨幕中走来,这次她手里多了盏河灯。
灯芯是朵半开的曼陀罗,花瓣上坐着个迷你版的我,正朝着紫金山巅招手。
她将河灯放进秦淮河,轻声说:“建文二十三年那夜,朱棣在雨花台埋下的不只是镇国神器,还有……”
话音未落,河灯突然炸成团青火。
我下意识去抓,却只触到片冰凉的鳞片。
远处传来悠长的梆子声,更夫正喊着“小心火烛”,可整条秦淮河的灯笼都在同一时间变成了血红色。
第二天清晨,当铺老板在柜台后发现具焦尸。
死者右手紧握青铜钥匙,左手握着半块龟甲镜,镜面映出张陌生的脸——竟是三天前那个算命瞎子。
而我的肉身,此刻正躺在雨花台新立的衣冠冢里,碑文上刻着父亲用血写的那句话:“黄泉路上无老少,人间自有长生客。”
但我知道自己没死。
每当子夜时分,眉骨竖痕就会发烫,掌心浮现出青铜锁的纹路。
有时能听见父亲在耳边哼唱卖花谣,有时会看见旗袍姑娘在镜中梳头,银簪子总是插反方向。
最近开始频繁做梦,梦里我成了个挑粪工,粪勺挥动时,满天星斗都跟着粪水旋转。
今夜月色格外亮,我蹲在夫子庙的飞檐上,看着脚下如织的游人。
突然有片梧桐叶飘落肩头,叶脉间嵌着粒朱砂痣——和水晶棺里女子眉心那颗一模一样。
远处传来糖画老人的吆喝声,这次他喊的是:“长生面,卖长生面咯!”
我纵身跃下飞檐,决定去会会这个卖面的老头。
毕竟在南京城,有些秘密一旦开始挖掘,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就像秦淮河底的河灯,你以为熄灭了,其实它只是顺着暗流,漂向了更深的黑暗。
来源:睦冬fc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