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四川遂宁人王灼,字晦叔,号颐堂,生于北宋,卒于南宋。尽管所作“文词古雅”,其名气却被他的两部专著《糖霜谱》《碧鸡漫志》给长期遮蔽了,尤其是他的诗,几乎为所有的宋诗选本所不收。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他还有《颐堂先生文集》五卷,内中不少诗歌可以说是成都生态文学的典范,例
远望青城雪山,近观云居白塔
●林赶秋
远处雪山浩大洁白
晞日迎面而来
简直漂亮得不可方物
车徐徐前进
雪山则从大到小到完全被楼房遮盖
那种“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对眼球的移动冲击
是任何镜头、电影语言
所无法替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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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方景点太多,稍微偏远一些的就很容易被忽略;人一旦才艺太多,某方面的才能也很容易被忽视。
四川遂宁人王灼,字晦叔,号颐堂,生于北宋,卒于南宋。尽管所作“文词古雅”,其名气却被他的两部专著《糖霜谱》《碧鸡漫志》给长期遮蔽了,尤其是他的诗,几乎为所有的宋诗选本所不收。现在许多人不知道他还有《颐堂先生文集》五卷,内中不少诗歌可以说是成都生态文学的典范,例如《宿崇德祠下望青城诸山》《曲尺山云居寺》二首。
曲尺山,以及山里的云居寺,正是彭州众多名胜古迹中最易被忽略的景点。此山远离彭州市区,此寺在古代曾是名副其实的、僧伽聚集的“大丛林”。
2025年1月5日,恰逢“小寒”节气,当侵晨的冬阳照在身上还不太暖的时候,我与朋友从都江堰驱车来到彭州,在当地学者的带领下,踏勘了著名的关口。这里视野开阔,气象雄浑,有寿阳、牛心二山遥相对峙,酷似汉阙,又如夔门,湔江从中穿流而过,潆洄有态,故古又谓之彭门。郫都扬雄、临淄左思的两篇同名《蜀都赋》均提及“彭门”,但大概率指的是都安县(今都江堰市)境内类似的山形地貌,并非彭州的关口。然“彭州”却因彭门而得名,唐《元和郡县志》曰:“以岷山导江,江出山处,两山相对,古谓之天彭门,因取以名州。”透过苍苍蒹葭,可以遥见圆日朦胧如灯,刚好高悬于湔江之上、彭门之间。近旁原有文翁祠,现正在重建中,于是我们提议去探访云居寺。
云居寺,又称“云居院”。要不是有当地学者的介绍与向导,我是根本不知道的,尽管离我家只有短短三十公里的样子。
过了一岗又一岗,翻了一坡又一坡,上上下下,七弯八拐,旋导航,旋问路,终于午前找到了深藏于楠杨镇大曲村的曲尺山。车刚熄火,寒风乍起,叶落如雨,仿佛是在欢迎我们三个客人的远道而来。
环顾四周,除了一座著录于清雍正《四川通志》的“云居院塔”,哪里还有什么寺院的影子?!拍照之余,用手机搜出《曲尺山云居寺》之诗,和着风声吟哦起来:“循溪上坡坨,溪亦因山曲。行尽高深处,招提隐山腹。往者灰烬余,白塔但孤矗。十年闹斤斧,有此千间屋。阿师笑相语,异事子当卜。今日钟报客,振响非人触。病悴优婆塞,归梦到松菊。诸圣惠三昧,警我烦恼毒。卧听夜雨喧,起看晓云族。去路犹恐迷,主人费斋粥。”白塔,即云居院塔,建于北宋景祐年间,只比王灼年长几十岁而已,却早于丹景山镇的镇国寺塔二十多载,且更精美,檐角挂风铃若干,塔顶立着铁铸朱雀,一说是金凤。
塔侧尚存清道光年间的碑联“秀岭青山培曲尺,端然古塔护云居”,对照王诗品咂,感慨更深。星移斗转,千年以降,如今塔的周遭散落着或圆或方、大小不一的古代建筑石材,勉强能勾勒出原来的千间屋的地基轮廓,而略有废墟之美。白塔呢,现在只能定位出寺址的大概位置,谈何“护云居”?建塔的乐音王祖师虽有墓圹还遗留在云居院西边的石岩之内,其至清代犹然不坏的“真身”(肉身)亦已下落不明。
此时,阳光普照,塔白如晓云。若换作阴雨季节,当别有一番景象和韵味:“竹木荫蔼,每阴雨时,浮岚四起,故名寺。前有塔,宋乐音王建,高十三级。”这嘉庆《彭县志》的如画白描,令我有了择日再来并待上整整一天的欲望。下山后,站在残损了塔尖的“正觉寺塔”前,我的脑海里还满是“排云弄清影”的云居院塔。
傍晚回到都江堰家中,我找出《颐堂先生文集》,想看看王灼有没有描述都江堰生态、风物的诗歌。翻至第三卷,真有一首跃入眼帘:“昔年来就学,颇熟青城面。虽无寻山分,犹喜旦暮见。违去八寒暑,梦想无时休。谁意俗士驾,复作山下游。晚云蔽高峰,怅望久拄颊。山灵岂猜我,未许相投接。晨兴云散尽,秀色矗亭亭。还如故人眼,不改旧时青。愧非自由身,又复尘中去。他日访麻姑,问讯山头路。”靖康元年(1126),王灼二十一岁,在成都求学。期间,他曾游览都江堰,并留宿于崇德祠下。八年之后,他写下了这篇题为《宿崇德祠下望青城诸山》的五言古诗。
崇德祠,宋时又叫“崇德庙”,坐落于“成都府路永康军”军城西门外山上,乃战国秦蜀郡太守李冰父子庙食之处,即今都江堰市二王庙之前身。王灼在崇德祠下望青城诸山,说白了,就是在岷江左岸远眺右岸之西岷诸山,狭义的青城山乃其中之一。四川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谢桃坊《王灼事迹考》一文解释“颇熟青城面”“犹喜旦暮见”等句道:“成都外西百余里之青城山为岷山支脉,每当天晴时在成都朝暮可望见。”显然未弄清楚崇德祠的地望和王灼当时所站的位置。千里岷山被滚滚岷江力劈为二,一支为西岷,一支为东岷。东岷诸山属龙门山脉,崇德祠便位于其中之玉垒山间。西岷诸山属邛崃山脉,在今都江堰市境内的均可统称为“青城诸山”或“八百里青城”,杜甫则谓之“西山”或“西岭”。
然而由于俗务缠身等原因,王灼终“无寻山分”,没能身临青城山,只在崇德祠附近一早一晚遥望过而已。“山灵岂猜我,未许相投接”,也就是“山灵嫌俗驾”(语本陆游《游山舟中遇风雨戏作》诗)的委婉说法。不是我不想上山,而是山神嫌我俗不让我上,王灼为自己未登青城山竟然找了这样一个别致的理由。
俗驾,即俗士驾,典出南朝齐孔稚珪《北山移文》:“请回俗士驾,为君谢逋客。”王灼以“俗士”对应自己当时的幕僚身份,与其“失脚因循作吏师”的语气是一脉相承的,透露着不甘与无奈。拄颊,即他的幕主范成大《次胡经仲知丞赠别韵》诗所谓“先生有道抗浮云,拄颊看山意最真”之拄颊看山。典出《世说新语》:“王子猷作桓车骑参军,桓谓王曰:‘卿在府久,比当相料理。’初不答,直高视,以手版拄颊云:‘西山朝来致有爽气。’”拄笏,就是以手版拄颊的意思。王灼遣用这个故实,主要表现自己萧散不俗的精神状态,与前面“俗士驾”、后文“又复尘中去”的现实处境适可产生一种矛盾冲突的张力。
宋代传说,青城山相去三十里有麻姑洞,是仙女麻姑修真的地方,王灼希望他日退出仕途、恢复自由身时,可以去访问一番。易心莹《青城指南》载:“麻姑隐青城大面山。麻姑洞今在八卦台,即古压月山,又名成都山,晋建上皇观于上,仙人李阿常游于此。前有麻姑洞,高三丈,阔五尺,深邃无际。”麻姑,即“沧海桑田”“东海扬尘”等神话故事的主角。王灼暗用“又复尘中去”之尘(凡尘)双关“东海扬尘”之尘(尘土),从而顺势引出“访麻姑”云云,而“麻姑”又可双关青城山“麻姑洞”,颇具含蓄蕴籍之致。
《宿崇德祠下望青城诸山》全诗每四句变换一次韵脚,抑扬顿挫,真有群山起伏之感。其中“违去八寒暑,梦想无时休”十字更是真情款款,一往而深,让人想起晚王灼二十年出生的、同样当过范成大手下的陆游,其《蜀使归寄青城上官道人》诗云“轻别青城十二年,至今客枕梦林泉”,也对青城山有着绵绵无绝的怀念。惟一不同的是,陆游上了青城山,而王灼似乎终生而未上,好不遗憾!不过也正因他日访麻姑之雅志未酬,才更加怀念与向往吧。所以,八年飞逝之后,亭亭矗立的青城诸山仍让王灼日想夜梦,无时休止。
相比漂泊半生的王灼,我常年住在青城山下、都江堰旁,于观山而言,是机会多多、眼福饱饱的。晚云蔽峰,高不可攀;晨云散尽,秀色可观。在这些王灼见过的寻常山景之外,还有冬、春、夏三季都比较常现的晴日雪山。犹记得2024年12月14日那天上午,我从大邑回都江堰,驾车行至都江堰市天府大道、凉水井路时,远处雪山浩大洁白,晞日迎面而来,简直漂亮得不可方物,难以形容!车徐徐前进,雪山则从大到小到完全被楼房遮盖,那种“山舞银蛇,原驰蜡象”对眼球的移动冲击是任何镜头、电影语言所无法替代的。其实,即便在都江堰核心城区,即一环以内,夜雨昼晴之后,往往也能碰到这样的美景,尤其在跨江桥梁如虹蔓延、有轨电车如龙游动的陪衬之下,覆盖着薄雪的青城诸山白光晃漾,既近在目前,又美在言外。
这种现代都市与传统雪山交织互补之美,已俨然成为了都江堰市乃至整个成都地区的一张文旅新名片。自古以来,成都的名誉称号众多,因蜀锦之美而“锦城”,因江水之美而“江城”,因芙蓉之美而“蓉城”,近年又因雪山之美荣膺了“雪山下的公园城市”之令名。2020年大成都范围内,有70次雪山目击报告,大于2019年的65次、2018年的56次和2017年的50次,创近年来新高。其中,成都观山“旺季”在七、八、九月。2020年8月24日,有摄影师在成都金堂创造了282公里外拍摄到贡嘎雪山的新纪录。连续4年,除了7月31日,7月另外30天均有观山记录。7月,因此当之无愧成为成都观山幸运月。
上溯至1954年的7月,四川叙永人曾缄也在成都望见了雪山。“尽情瞻玩”之后,他还“欢喜踊跃”地写下了一首《雨后见西山作歌》。歌前有一小序,略云:“西山,兼汶岭雪峰而言,跨州连郡数百里,从成都平原可一览得之。嵚崎磊落,天下之奇观也。然常在云雾中,非至晴明不可见,见矣而为时亦暂,以是见忽于成都人。甲午初秋,大雨初霁,残日犹明,此山忽涌现在前……”忻幸的是,成都人现在终于审美觉醒了!
【作者简介:林赶秋,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成都市文联签约艺术家,成都市地方志专家库专家。著有《诗经里的那些动物》《天涯孤旅——林赶秋文选》《国学七日谈》《绝代有佳人——女性小品赏读》《古书中的成都》《古迹遗珍》《清高遗庙肃人思》《三星堆•神话诞生之地》《SANXINGDUI AND CHENGDU :The Birth of a Myth》《诗经名物志》《石犀》等书。】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