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老财站在院门口,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序: 彩礼之祸
十八岁的李大娥站在老槐树下,委屈的眼泪滑落。
再过三天,她就要嫁到二十里外的周家去了。
"大娥!死丫头又跑哪儿去了?"
李老财的吼声从远处传来,吓得李大娥赶紧用袖子擦了擦脸。
"爹,我在这儿。"她低声应着,快步往家走。
李老财站在院门口,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
"又去那棵破树下发什么呆?嫁妆都准备好了吗?周家可是给了五百块彩礼,咱家不能丢人!"
五百块。
李大娥在心里默念这个数字。这就是她的价格,把她卖给一个据说有"小毛病"的男人的价格。
"爹,我听说周家大勇他..."李大娥鼓起勇气开口。
"闭嘴!"李老财突然暴怒,"什么毛病不毛病的?人家周家是正经人家,大勇那孩子就是小时候发烧落下的毛病,不碍事!再说人家给的彩礼是全村最高的,你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李大娥低下头,不再说话。
她知道争辩无用,自从母亲去世后,父亲眼里就只有钱和比她小两岁的妹妹李小娥。
回到屋里,李小娥正坐在炕上试穿一件红褂子,那是用周家送来的布料新做的。
"姐,好看吗?川亚哥说这颜色衬我。"
听到"川亚"两个字,李大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贾川亚,那个曾经承诺要娶她的青年,现在却成了妹妹的未婚夫。
"好看。"李大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川亚...他今天来了?"
"来了呀,还带了一篮子鸡蛋呢。"李小娥笑得眼睛弯成月牙,"他说等秋收后就入赘到咱家来。爹说了,咱家没儿子,得招个女婿养老。"
李大娥转身假装整理嫁妆,不让妹妹看到自己通红的眼睛。
三个月前,也是在这间屋子里,贾川亚还抱着她说要带她私奔。
可自从李老财收了周家的彩礼,一切都变了。
那天晚上,李大娥翻来覆去睡不着。
她轻轻起身,踩着月光来到院外,看见老槐树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川亚?是你吗?"
月光下,他瘦高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大娥,我...我来看看你。"
他的声音沙哑,像是哭过。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谁也不敢靠近。
最后还是李大娥先开口:"听小娥说,你们秋天就..."
"你爹逼我的。"贾川亚突然激动起来,"他说如果我不娶小娥,就把你嫁得更远。大娥,我没办法...我真的没办法..."
李大娥的眼泪终于决堤:"我知道,不怪你。只怪我们命不好。"
"我们逃吧!现在就走!"贾川亚突然抓住她的手,"去省城,去南方,去哪儿都行!"
李大娥却抽回了手:"不行...我要是跑了,爹会把彩礼钱退回去,小娥的婚事也会黄。咱两家都完了。"
"可那个周大勇他..."贾川亚痛苦地闭上眼,"我打听过了,他根本不是小毛病,是疯病!发作起来会打人!"
李大娥浑身发抖,却还是摇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我的命。"
贾川亚突然跪下来抱住她的腿:"大娥,我求你了..."
就在这时,李老财披着褂子,走了出来一把揪住贾川亚的衣领:"混账东西!都要做我小女婿了还敢勾引大娥?信不信我让你全家在槐花村待不下去?"
"爹!不是那样的!"李大娥急忙解释,"是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正好碰到川亚..."
"闭嘴!"李老财一巴掌扇在女儿脸上,"不知廉耻的东西!再有三天就出嫁了还跟野男人私会?传出去周家能饶了我们?"
贾川亚想上前阻拦,却被李老财一脚踹开:"滚!再让我看见你靠近大娥,我就去公社告你流氓罪!"
那一夜之后,李大娥被锁在屋里直到出嫁。
婚礼当天,周家派来的拖拉机挂着红绸子停在李家门口,引来全村人围观。
李大娥穿着红色嫁衣,像个木偶一样被扶上车。
她最后一次回头,看见贾川亚站在人群最后,脸色惨白得像死人。
周家的房子比李家气派多了,砖瓦结构的三间大屋,院子里还停着一台拖拉机。
可当李大娥被领进新房,看见坐在炕上那个目光呆滞、嘴角流着口水的男人时,她差点晕过去。
"大勇,这是你媳妇儿。"周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对李大娥说,"大勇小时候发高烧把脑子烧坏了,但不碍事,能干活能生孩子。你好好伺候他,周家不会亏待你。"
李大娥僵硬地点点头。
晚上,当客人都散去后,周大勇突然变得异常兴奋,他扑向李大娥,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吼叫。
当李大娥挣扎时,他抓起炕上的搪瓷茶缸就砸在她头上...
三个月后,回娘家的李大娥额头上还留着一道疤。
李小娥看到后惊叫起来:"姐!你这是怎么了?"
李大娥勉强笑笑:"不小心摔的。"她不敢说这是周大勇第四次打她了,更不敢说周家娶她就是为了给傻儿子留个后,公婆天天盯着她的肚子看。
贾川亚站在院子里劈柴,看到李大娥的样子,手里的斧头"咣当"掉在地上。两人目光相接的一瞬,李大娥迅速别过脸去。
午饭时,李老财兴致勃勃地宣布:"小娥和川亚下个月就办事!周家给的彩礼正好用来办酒席,还能余下些给川亚买辆自行车。"
李大娥的筷子掉在桌上。
贾川亚猛地站起来,又慢慢坐回去,拳头攥得发白。
饭后,趁其他人睡午觉,李大娥偷偷溜到后院洗衣服。
贾川亚跟了过来,蹲在她旁边低声问:"大勇打你了是不是?"
李大娥的眼泪滴进洗衣盆里:"没事,习惯了。"
"我杀了他!"贾川亚突然咬牙切齿地说。
"你疯了?"李大娥惊恐地四下张望,"别说这种话!你现在是小娥的..."
"我根本不爱她!"贾川亚痛苦地说,"每天晚上闭眼都是你的样子..."
"川亚哥?"李小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两人都吓了一跳。李小娥站在后门处,脸色难看极了,"爹找你呢。"
那天晚上,李大娥被周家人接回去时,李小娥破天荒地没有出来送。而贾川亚站在路边,眼神空洞得像丢了魂。
回到周家,噩梦继续。
周大勇的病越来越严重,有时半夜会突然掐住李大娥的脖子,喊着"打死她"。
周父周母对此视而不见,只关心她什么时候能怀孕。
又过了两个月,李大娥发现自己真的怀孕了。
周家人欣喜若狂,周母甚至亲自下厨给她炖鸡汤。
可好景不长,有天晚上周大勇突然发病,抄起擀面杖就打向李大娥的肚子...
李大娥流产的那天,贾川亚正在地里干活。
听到消息后,他扔下锄头就往周家跑。当他闯进周家院子时,看见李大娥躺在血泊中,周家人却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观。
"你们还是人吗?"贾川亚怒吼着抱起奄奄一息的李大娥,"她快死了!"
"死了就死了,"周父冷冷地说,"反正孩子没了,这样的媳妇我们周家不要了。"
贾川亚把李大娥送到县医院,自己则连夜赶回槐花村找李老财算账。
可当他踹开李家大门时,看到的却是李小娥悬在房梁上的身影...
后来村里人都说,是李小娥发现贾川亚心里一直装着姐姐,一时想不开上了吊。
而贾川亚在安葬了李小娥后,拿着菜刀冲进周家,把周大勇砍成了重伤。
警察来抓人时,他正抱着奄奄一息的李大娥哭得像个孩子。
那年的槐花谢得特别早,惨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像一场无人哀悼的葬礼。
---
1: 血色姻缘
李大娥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县医院斑驳的天花板,一块暗黄色的水渍像极了周大勇发病时扭曲的脸。
"醒了?"一个疲惫的女声从旁边传来。
李大娥艰难地转头,看见邻床躺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正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她。
"你男人送你来的,浑身是血,可吓人了。"女人压低声音,"护士们都在议论,说你流产大出血,差点没命。"
李大娥的手不自觉地摸向平坦的腹部。
那里曾经有一个小生命,现在只剩下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闭上眼睛,泪水从眼角滑落,洇湿了枕头。
"你男人去交医药费了,"女人继续说,"看着挺斯文个人,急得跟什么似的,把兜里所有钱都掏出来了..."
李大娥猛地睁开眼:"他不是我男人。"
女人愣了一下,尴尬地闭上嘴。病房里只剩下吊瓶滴答的声音。
走廊上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护士的阻拦声:"同志你不能进去!病人需要休息!"
"让我看她一眼!就一眼!"是贾川亚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出来。
李大娥的心揪了起来。她想见他,又怕见他。门被猛地推开,贾川亚冲了进来,白衬衫上沾满了血迹,眼睛通红,像一头困兽。
"大娥..."他扑到床前,颤抖的手悬在半空,不敢碰她。
邻床的女人识趣地转过身去。李大娥看着贾川亚脸上的淤青和血痕,轻声问:"你打架了?"
"我把周大勇砍了。"贾川亚的声音很平静,却让李大娥浑身发冷。
"你...什么?"
"他差点杀了你。"贾川亚的拳头攥得咯咯响,"我赶到时,你躺在血泊里,他们一家就站在旁边看着...我抄起厨房的菜刀..."
李大娥挣扎着要坐起来:"你疯了吗?这是要坐牢的!"
"值得。"贾川亚突然笑了,那笑容让李大娥毛骨悚然,"小娥上吊了,我也不想活了。但在那之前,我得让伤害你的人付出代价。"
李大娥如遭雷击:"小娥...死了?"
贾川亚点点头,眼神空洞:"我回去找李老财算账,一进门就看见她吊在房梁上...桌上放着我们的订婚照,她把它剪成了两半..."
病房门再次被推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贾川亚同志,你涉嫌故意伤害,请跟我们走一趟。"
贾川亚没有反抗,只是深深地看了李大娥一眼,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的模样刻进灵魂里。
当警察给他戴上手铐时,他突然说:"大娥,那年槐花开的时候,我说要娶你,是真心的。"
警察押着贾川亚离开后,李大娥瘫在床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邻床的女人递过来一块手帕,欲言又止。
三天后,李老财来到了医院。他看起来老了十岁,背驼得几乎直不起来。
"闺女..."他站在床前,声音哽咽,"爹对不起你..."
李大娥别过脸去,不想看他。李老财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放在床头:"这是周家退回来的彩礼钱...你拿着养身子..."
"小娥为什么上吊?"李大娥突然问。
李老财的眼泪掉了下来:"那丫头...那丫头留了封信,说她知道川亚心里一直装的是你...她说自己活着就是个笑话..."
"信呢?"
"烧了。"李老财抹了把脸,"不能让外人看见,丢人..."
李大娥冷笑一声:"到现在你还只在乎面子。"
李老财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放下钱佝偻着背走了。
医生说她的子宫严重受损,可能再也无法生育。
贾川亚那一刀砍在周大勇肩膀上,没要他的命,却让他彻底疯了。
周家不愿照顾一个疯儿子,就把他扔进了精神病院。
三个月后的一天,护士带着李大娥穿过长长的走廊,两侧病房里传来各种怪叫声。
最里面那间,周大勇正蹲在墙角,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他现在安静多了,"护士小声说,"就是总说有人要杀他。"
李大娥走近铁栅栏,周大勇突然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别杀我...别杀我..."
"大勇,是我。"李大娥轻声说。
周大勇歪着头看她,突然咧嘴笑了:"媳妇...我媳妇...生儿子..."
李大娥胃里一阵翻腾。
就是这个人,毁了她的一生,也间接害死了小娥和川亚。
可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她却恨不起来了。
"他亲人来看过他吗?"她问护士。
护士摇摇头:"一次都没来。医药费都是公社垫的。"
离开精神病院时,天空飘起了细雨。
李大娥站在雨中,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回槐花村?那里全是痛苦的回忆。
去县城?她一个没文化的农村妇女能做什么?
"李大娥同志?"一个陌生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看见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人撑着伞走来:"我是县法院的老王,负责贾川亚的案子。"
李大娥的心跳加速:"他...怎么样了?"
"判了十年。"老王叹了口气,"本来可以轻判的,但周家不依不饶,咬死了说是故意杀人未遂..."
李大娥的拐杖掉在地上,溅起一片水花。
"有件事很奇怪,"老王压低声音,"我们调查时发现,周大勇的母亲曾经去公社卫生所拿过堕胎药,时间就在你流产前几天..."
李大娥如遭雷击:"什么?"
"但证据不足,没法追究。"老王摇摇头,"你要是想见贾川亚,下个月可以申请探监。"
雨越下越大,打湿了李大娥的衣裳。
她弯腰捡起拐杖,突然笑了,笑得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
原来她的孩子不是被周大勇打掉的,是被周家人亲手杀死的。
而贾川亚,为了给她报仇,搭上了自己的一生。
……
探监日那天,李大娥起了个大早。
她换上了最体面的衣裳,还特意去供销社买了包大前门香烟——记得贾川亚以前最爱抽这个。
监狱会面室里,贾川亚穿着囚服走出来时,李大娥几乎认不出他了。
剃光的头,凹陷的双颊,只有那双眼睛还和从前一样,看见她时亮了一下。
他们隔着铁栅栏坐下,一时谁都不知道说什么。
最后还是贾川亚先开口:"身子好些了吗?"
李大娥点点头,把香烟推过去。
贾川亚苦笑:"这里不让抽。"
"我听说...好像周家给我下药了。"
贾川亚的眼神骤然变得锋利:"我就知道!那天你身上的血不对劲..."
他猛地捶了下桌子,狱警立刻投来警告的目光。
"川亚,"李大娥突然抓住他的手,"我会等你出来。"
贾川亚愣住了,随即摇头:"别傻了,十年后你都多大了?找个好人..."
"没有别人了。"李大娥打断他,"小娥走了,我也不能生了,这世上除了你,我谁也不要。"
贾川亚的眼泪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大娥,我对不起小娥..."
"是我们对不起她。"李大娥也哭了,"但活着的人总得继续活下去。"
探视时间到了,狱警来带人。
李大娥含着泪:"记住,我等你,等你帮我摘槐花,你说我比花还好看……"
走出监狱大门,阳光刺得李大娥睁不开眼。
心里第一次有了盼头。
十年,三千多个日夜,她要好好活着,等她的川亚回来……
---
2: 新芽破土
纺织厂的招工处排着长队,李大娥攥着介绍信,手心沁出汗来。
前面几个姑娘不时回头看她,交头接耳。
"那就是槐花村来的,听说她男人是个疯子..."
"不止呢,她妹妹上吊了,相好的杀人坐牢了..."
"啧啧,这种晦气人厂里也敢要?"
李大娥假装没听见,只是把介绍信攥得更紧了些。
这是法院老王帮她开的,上面只简单写着"李大娥,贫农成分,政治清白"。
"下一个!"招工处的干部喊道。
李大娥一瘸一拐地走上前,递上介绍信。那干部扫了一眼,皱眉道:"腿怎么回事?"
"摔的,已经好了。"
李大娥撒了个谎,其实流产的后遗症让她走路永远离不开拐杖了。
干部上下打量她:"识字吗?"
"认得几个..."
"先去包装车间吧,月工资二十八块,包住不包吃。"干部在登记本上写下她的名字,"宿舍在厂区西边,找刘大姐安排。"
就这样,李大娥成了县纺织厂的一名女工。
宿舍是八人间,铁架子床挨得很近,她的床位在最里面靠窗的位置。
好处是有点隐私,坏处是冬天漏风。
同屋的女工大多二十出头,只有刘大姐年近四十,是厂里的老工人。
她帮李大娥领了工作服和饭票,悄悄说:"别理那些闲话,咱厂里谁没点糟心事?"
包装车间的活不算累,就是把织好的布匹叠整齐,打上标签。
但一天站八个小时,对李大娥的腿来说是种折磨。
下班时,她的伤腿肿得发亮,只能扶着墙慢慢挪回宿舍。
第一个月的工资发下来,李大娥数出五块钱,去邮局寄给监狱里的贾川亚。
剩下的钱,她花三块买了毛线,准备织件毛衣探监时带给他。
宿舍里,她借着昏黄的灯光一针一线地织着。
同屋的小赵看见了,阴阳怪气地说:"哟,给牢里的相好织毛衣呢?真痴情啊!"
李大娥的手停了一下,继续织着,轻声说:"他是我妹夫。"
"得了吧,全厂谁不知道你那点事?"小赵嗤笑道,"听说你的妹妹就是为这个上吊的?"
李大娥猛地站起来,所有人都愣住了,没人想到这个平时逆来顺受的瘸子会发火。
"我妹妹,"李大娥一字一顿地说,"是被周家逼死的。贾川亚是为了给我报仇才坐的牢。你们爱说什么说什么,但别糟践我妹妹。"
宿舍里鸦雀无声。
刘大姐:"天冷,加点热水泡泡脚吧。"
那晚之后,闲言碎语少了许多。
李大娥依旧独来独往,每天除了上工就是织毛衣。她算好了,十天织身子,五天织袖子,正好赶上下次探监日。
……
第二次探监时,贾川亚的状态更差了。他走路有点跛,左手缠着绷带。
"怎么回事?"李大娥急得差点把铁栅栏撞倒。
贾川亚勉强笑笑:"干活不小心砸的。"但他闪烁的眼神告诉李大娥没这么简单。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李大娥压低声音,"周家买通了人?"
贾川亚摇摇头,突然换了话题:"毛衣真好看,像那年你穿的蓝褂子。"
李大娥知道他在回避,也就不再追问。她把毛衣递过去,还有一包大前门——这次打听到可以送烟了。
"我在纺织厂上班了,"她努力让声音轻快些,"包装车间,活不累。宿舍虽然挤,但刘大姐人很好..."
贾川亚隔着栅栏握住她的手:"大娥,别等我了。十年太长了..."
"我乐意。"李大娥固执地说,"厂里食堂的馒头特别香,等你出来我带你去吃。"
探监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临走时,贾川亚突然说:"帮我给老王带句话,就说'三号仓的耗子特别多'。"
李大娥想问什么意思,但狱警已经在催了。
她点点头,把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
回到县城,李大娥直接去了法院。
老王听完那句话,脸色变得凝重:"果然如此。周家买通了监狱里的人要整贾川亚。"
"那怎么办?"李大娥急得直搓手。
老王沉吟片刻:"我有个同学在省司法厅,我写封信,你下次探监时想办法交给贾川亚,让他转交给监狱长。"
三天后,李大娥又来到监狱。
这次她塞给门卫两包大前门,说落了东西要给贾川亚。
门卫掂了掂香烟,放她进去了。
贾川亚看到她去而复返,吓了一跳。
李大娥飞快地把信塞进他手里:"老王给的,让你转交监狱长。"
贾川亚把信藏进内衣口袋,低声说:"快走,别让人看见。"
一个月后,李大娥再次探监时,贾川亚的状态明显好了许多。
他告诉她,监狱长收到信后彻查了三号仓,抓了几个受贿的狱警,周家的关系也被调走了。
"老王那封信写了什么?"李大娥好奇地问。
贾川亚笑了:"他说我掌握着周家贪污公粮的证据,如果我在监狱里出事,那些证据就会见报。"
"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贾川亚凑近栅栏,"但周家确实不干净,他们做贼心虚。"
这次探监,李大娥带来了一个更好的消息:厂里提拔她当了小组长,工资涨到三十五块了。
"我就知道你能行。"贾川亚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多年前槐树下的少年。
……
当上小组长后,李大娥的生活有了些变化。她不用一直站着包装了,而是负责记录各小组的产量。
厂里还给她配了张旧办公桌,抽屉带锁的那种。
她买了个笔记本,开始认认真真学写字。刘大姐上过初中,自愿当她的老师。每天晚上,宿舍熄灯后,李大娥就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一笔一画地练习。
"先写自己的名字。"刘大姐在纸上写下"李大娥"三个字。
李大娥照着描,可"娥"字总是写不好,右边的"我"老是歪到天上去。她撕了一页又一页纸,直到手指磨出水泡。
功夫不负有心人。
三个月后,李大娥已经能歪歪扭扭地写短句子了。
她给贾川亚写了第一封信:
"川亚:我在厂里很好。学会了写字。刘大姐教我。你好好改造。我等你。大娥。"
信寄出去一周后,她收到了回信。贾川亚的字比她的漂亮多了:
"大娥:信收到了,真高兴。我减刑了,表现好,现在八年就能出去。你在厂里别太累,腿疼就多休息。我想你。川亚。"
李大娥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小心地折好,藏在内衣口袋里。
从那天起,她学写字更起劲了,还开始学算数。
刘大姐说,要是能学会打算盘,说不定能调到会计室去。
冬天来了,纺织厂的活更忙了。
临近春节,厂里接了个大单子,要赶制一批出口的绣花被面。
李大娥的小组被调去帮忙,她第一次见到了绣花车间的女工们。
绣花车间比包装车间明亮多了,几十台缝纫机"哒哒"响着,女工们手脚麻利地操作着机器,布料上很快开出一朵朵精美的花。
"想学吗?"绣花车间的主任问李大娥。
李大娥点点头。
于是每天下班后,她多留一个小时,跟着老师傅学用缝纫机。
刚开始总是扎到手,布上的线迹歪歪扭扭像蚯蚓爬。
但一个月后,她已经能绣出像样的梅花图案了。
春节前,厂里举办技能比赛,李大娥报名参加了绣花组。
比赛内容是半小时内完成一朵牡丹绣样。
当她把成品交上去时,评委们都惊讶了——虽然不是最精致的,但针脚均匀,配色淡雅,别有一番风味。
"你以前学过?"厂长问她。
李大娥摇头:"我娘生前会绣花,我小时候看过..."
比赛结果,李大娥得了第三名,奖品是一条真丝围巾。
她决定留着等贾川亚出狱那天送给他。
春节放假三天,厂里几乎空了。
李大娥没回槐花村——那里已经没家了。
李老财在她进厂后不久就中风了,被远房侄子接走了。
她买了点花生瓜子,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听着远处的鞭炮声,给贾川亚织第二件毛衣。
初一早上,刘大姐突然回来了,手里拎着个饭盒:"就知道你没地方去!来,尝尝我包的饺子。"
韭菜鸡蛋馅的饺子,香得李大娥差点掉眼泪。
刘大姐看着她狼吞虎咽,叹了口气:"你呀,跟我年轻时一个样..."
原来刘大姐也有段伤心往事。
她年轻时嫁给一个矿工,结果矿难死了,婆家说她克夫,把她赶了出来。
"所以啊,"刘大姐拍拍李大娥的手,"女人得自己立得住。男人可以没有,本事不能没有。"
春节后,李大娥被正式调到绣花车间,工资涨到了四十二块。
她学得更起劲了,不仅会绣花,还学会了裁剪。
厂长看她勤快,破例允许她下班后使用废弃布料练习。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李大娥每个月按时探监,带去自己烤的饼干或新织的袜子。
贾川亚的刑期又减了两次,现在只剩五年了。
第三年春天,李大娥当上了绣花车间的副主任。
厂里分给她一间小宿舍,虽然只有六平米,但终于有了私人空间。
她在窗台上养了盆茉莉花,花开时满室清香。
探监日那天,她特意摘了一朵茉莉带去。
贾川亚把花小心地夹在笔记本里,说这是七年来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再坚持坚持,"李大娥隔着栅栏对他说,"等出来了,咱们开个小裁缝铺,你管账,我管做衣服。"
贾川亚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满了希望。
回厂的路上,李大娥拐进供销社,买了本《服装裁剪大全》。
---
3: 暗流涌动
李大娥被提拔为绣花车间副主任的第三个月,厂里开始流传一些闲话。
"听说了吗?她能升职是因为跟厂长有一腿..."
"可不是嘛,一个瘸子,又没文化,凭什么当副主任?"
"人家手段高明着呢,晚上经常往厂长办公室跑..."
这些流言蜚语像春天的柳絮,飘得到处都是。
李大娥起初假装没听见,直到有一天早上,她在厕所隔间里听到两个女工的对话。
"我表姐在县招待所工作,说看见李大娥和厂长一起进了208房间..."
"真的假的?那房间可是双人床!"
李大娥推开隔间门走了出来,那两个女工顿时噤若寒蝉。
她洗了手,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平静地说:"上周我是去了招待所,是给省里的客户送样品。厂长在场,还有销售科的三个人。208是会议室,里面摆了八把椅子。"
两个女工面红耳赤地溜走了。
但李大娥知道,这种事越解释越黑。
果然,到了下午,流言变成了"李大娥在厕所里威胁说实话的工人"。
下班后,厂长把李大娥叫到办公室。
这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的男人递给她一杯茶,叹了口气:"李副主任,最近那些闲话...你别往心里去。"
李大娥捧着茶杯,热气氤氲中看见厂长疲惫的眼睛。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这些谣言是冲您来的,对吗?"
厂长苦笑:"明年我要退了,副厂长想上位,可县里属意供销社的老张来接任..."他摇摇头,"算了,不说这些。你工作干得好,身正不怕影子斜。"
从厂长办公室出来,天已经黑了。
李大娥往宿舍走,路过锅炉房时,听见里面传来副厂长的声音:"...一定要抓到他们把柄,那个李大娥不就是个瘸子吗?能有什么本事..."
李大娥的心沉了下去。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无意间卷入了厂里的权力斗争。
第二天上班,绣花车间的生产任务单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倍。
李大娥去找生产科理论,科长摊手:"副厂长亲自安排的,说你们车间效率高。"
回到车间,女工们怨声载道。
李大娥看了看任务单,咬牙道:"今天加班,我请大家吃包子。"
那天下班已经是晚上九点。
李大娥最后一个离开车间,锁门时发现钥匙断在了锁眼里。她蹲下来试图用发卡拨出断钥,却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需要帮忙吗?"是锅炉房的老赵。
李大娥刚要道谢,突然觉得不对劲——老赵是副厂长的远房亲戚。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去找保卫科。"
老赵却逼近一步:"李副主任,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他的手搭上了李大娥的肩膀。
李大娥猛地抡起旁边的拖把,狠狠砸在老赵膝盖上。
老赵痛呼一声跪倒在地,她趁机一瘸一拐地跑向亮着灯的保卫科。
这件事后,副厂长消停了一阵。
但李大娥知道,战争才刚刚开始。
……
贾川亚盘腿坐在监狱工场的角落里,小心翼翼地缝制着一件劳改服。
他的手指被针扎出了好几个血点,但缝出来的线迹已经比一个月前整齐多了。
"手腕放松,针别捏太紧。"
老徐头蹲在他旁边指导。
这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因投机倒把罪进来的,入狱前是县城最好的裁缝。
贾川亚点点头,重新开始缝。
自从调到缝纫组后,他每天都跟老徐头学手艺。
监狱工场条件简陋,但老徐头总有办法把粗布衣服做得有模有样。
"你小子有天赋,"老徐头眯着眼看他的针脚,"再练半年,能接外面的活了。"
贾川亚眼睛一亮:"真的?"
"我骗你干啥?"老徐头压低声音,"监狱长的小舅子开了个服装店,正愁找不到好裁缝呢。你要是能做出像样的西装,说不定能争取到减刑。"
那天晚上,贾川亚躺在硬板床上,借着走廊的灯光翻看李大娥上次探监时带来的《服装裁剪大全》。
书里那些复杂的图纸曾经像天书一样,现在渐渐能看懂了。
他想象着出狱后和李大娥开裁缝铺的样子,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3827,有人探视!"狱警的喊声打断了贾川亚的思绪。
探视室里,他惊讶地发现来的是法院的老王,而不是李大娥。
"大娥出事了?"贾川亚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老王摇摇头:"她没事,是我有事找你。"他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周家出事了。"
原来周大勇的父亲因为贪污粮食款被县纪委调查,家里乱成一团。周母情急之下,跑去监狱要求见贾川亚,说有重要事情告诉他。
"她找我干什么?"贾川亚警惕地问。
老王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封信:"这是周母托我转交的。我没拆,但猜得到内容——周家想跟你做交易。"
回到牢房,贾川亚拆开那封皱巴巴的信。
信上,周母承认当年确实在李大娥的鸡汤里下了堕胎药,但她声称是受了李老财的指使。
"李老财说那孩子不是大勇的种,是他家小娥和你的..."信里写道,"如果你肯在纪委调查时为我丈夫说句话,我们愿意赔偿你和李大娥..."
贾川亚把信揉成一团,气得浑身发抖。
周家到现在还在污蔑李小娥!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这封信或许能帮李大娥讨回公道。
下次探监日,李大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厂里要派她去省城学习先进绣花技术,为期一个月。
"这是好事啊!"贾川亚为她高兴,但随即又担心起来,"你一个人去能行吗?腿..."
"没事,刘大姐陪我一起去。"李大娥笑着说,"听说省城百货大楼有电动缝纫机,我想去看看。"
贾川亚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周母的信拿了出来。
李大娥看完信,脸色变得煞白。
"她在撒谎!"李大娥咬着嘴唇,"小娥和你从来没有...我爹也不可能..."
"我知道。"贾川亚握住她的手,"但这封信证明周家确实给你下药了。老王说可以拿着这个去告他们。"
李大娥却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周家现在遭报应了,我不想再跟他们纠缠。"她顿了顿,"倒是你,能不能用这个争取减刑?"
贾川亚眼睛一亮:"我可以试试。"
一个月后,李大娥从省城回来,直接去了监狱。
贾川亚兴奋地告诉她,因为表现良好,加上举报周家贪污有功,他又获得了六个月的减刑。
"还有更好的消息,"贾川亚压低声音,"老徐头帮我联系了监狱长小舅子的服装店,我做的两套西装他们很满意,答应给我介绍更多活计。"
李大娥从包里拿出一本彩页杂志:"你看,省城现在流行这种款式..."
两人头挨着头研究起时装杂志,仿佛不是在探监室,而是在他们梦想中的裁缝铺里。
……
李大娥从省城带回来的不仅是新式样,还有一台二手的"蝴蝶牌"缝纫机。
这是她用省下来的差旅费和三个月工资买的,放在宿舍里显得格外拥挤。
"你疯啦?"刘大姐看着这个占了大半个房间的铁家伙,"厂里不是有缝纫机吗?"
李大娥抚摸着光亮的机头:"不一样,这是我自己的。"她没告诉刘大姐,这是为将来和贾川亚开的裁缝铺准备的。
有了这台缝纫机,李大娥的技艺进步飞快。
她照着省城学来的新技法,绣出的牡丹能引来真蝴蝶。
厂长看了她的作品,决定在厂里成立一个精品车间,专门生产高档绣品,由李大娥负责。
这个任命像一块石头扔进平静的池塘,激起了层层波澜。
副厂长一系的人明里暗里使绊子,不是克扣她的布料配额,就是故意分给她最难管理的工人。
最棘手的是小赵——那个曾经在宿舍嘲笑她的女工,现在被调到了精品车间。
小赵仗着是副厂长的亲戚,整天磨洋工,还带坏其他女工。
"李副主任,"小赵阴阳怪气地说,"你这花样太土了,省城就学了这个?"
李大娥不吭声,只是拿起小赵绣坏了的被面,默默拆掉重绣。第二天,她把重新绣好的作品挂在车间最显眼的位置,下面标着"赵小梅作品"。
参观的领导们纷纷称赞这件作品,小赵面红耳赤地站在一旁,不敢承认这不是她绣的。从那以后,她收敛了许多。
就在李大娥逐渐掌控住精品车间时,监狱那边却出了事。
老徐头刑满释放了,缝纫组新来的组长是副厂长介绍的亲戚,处处刁难贾川亚。
"他把我调去搬货了,"探监时贾川亚沮丧地说,"说缝纫组不缺人。"
李大娥看出他瘦了不少,手上有好几处擦伤。
她心疼得要命,却帮不上忙。回到家,她翻出所有积蓄,去黑市买了两条"大前门",托老王带给监狱长。
这招果然有效。
一周后,贾川亚又被调回了缝纫组,还当上了小组长。
他在信里写道:"监狱长说我有管理才能,让我带三个新人。等他们出师了,可能还能减刑。"
就在一切似乎好转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打破了平静。
厂里突然传出李大娥偷窃厂里布料的谣言,还有人举报她私接外面的活计。
那天早上,李大娥刚到车间,就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
副厂长、保卫科长和会计室主任都在,桌上摆着一卷的确良布料——正是她从省城买来练习新花样的。
"李副主任,解释一下吧。"副厂长得意地说,"这布料跟厂里的一模一样。"
李大娥冷静地问:"有厂里的出库单吗?"
"这..."副厂长语塞。的确良布料是紧俏物资,厂里每一寸都有记录。
"我有购买凭证。"李大娥从口袋里掏出省城百货大楼的发票,"上个月十八号买的,花了十二块六毛。"
厂长看了看发票,明显松了口气:"误会了,都散了吧。"
但事情没这么简单。
第二天,会计室突然查账,说精品车间的原料消耗异常。接着有人举报看见李大娥晚上把成品带出工厂。
这次厂长也保不住她了。
李大娥被停职审查,精品车间暂时由小赵负责。
那天下着大雨,李大娥抱着自己的私人物品,一瘸一拐地走出厂门。
她没有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法院找老王。
"这是有人在整我,"她咬着牙说,"副厂长想逼厂长提前退休。"
老王沉吟片刻:"你先别急,我有个同学在县纪委,我帮你打听打听。"
三天后,事情出现了戏剧性反转。
副厂长被纪委带走了,罪名是倒卖厂里的计划物资。
原来他长期克扣工人福利,把省下来的布料和棉花偷偷卖到黑市,而这次栽赃李大娥的布料正是赃物之一。
李大娥官复原职的那天,厂长把她叫到办公室,递给她一份文件:"县里决定提拔你当精品车间主任,享受副科级待遇。"
李大娥愣住了:"我...我没文化..."
"文化可以学,"厂长笑着说,"但手艺和人品学不来。我看好你。"
走出办公室,李大娥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给贾川亚写信。
她算了算,如果一切顺利,再过两年零七个月,他就能出来了。
到时候,他们真的可以开一家小小的裁缝铺,她绣花,他裁剪,把最黑暗的过去缝成光明的未来。
回到宿舍,那台"蝴蝶牌"缝纫机静静地立在墙角,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李大娥抚摸着冰凉的金属,突然有了个大胆的想法——为什么不现在就开始准备呢?
---
3: 破茧成蝶
李大娥的宿舍里,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发出的哒哒声持续到深夜。
灯光下,她正全神贯注地在一块淡粉色的丝绸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这是县妇联主任女儿结婚要用的被面,私下找她定制的。
"再绣两片叶子就好了..."李大娥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把线头咬断。
自从当上精品车间主任后,她白天忙厂里的活,晚上接私活,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
床头的铁盒子里已经攒了三百多块钱,都是这半年接私活挣的。
她算过,等贾川亚出狱,他们至少需要一千块才能租个小门面,买些基本设备。
"李主任,还没睡啊?"隔壁的刘大姐敲了敲门,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面条进来,"就知道你又熬夜。"
李大娥感激地接过面条。
刘大姐瞥见床上铺开的丝绸被面,压低声音:"妇联主任这个给多少钱?"
"八十。"李大娥小声回答,"料子是她自己提供的。"
刘大姐咂咂嘴:"少了,这种精细活至少一百二。下次我帮你谈价钱。"她看了看李大娥日益消瘦的脸颊,"别太拼了,身体垮了什么都白搭。"
李大娥笑着点点头,但心里清楚,时间不等人。
贾川亚还有一年零三个月就出狱了,她得在那之前准备好一切。
第二天上班,精品车间接到了外贸公司的大订单——两百套绣花枕套,要求一个月内交货。李大娥召集全车间女工开会,把任务分解到每个人头上。
"完成定额的,月底奖金加五块。"她宣布道。这是她从厂长那里争取来的特殊政策。
女工们兴奋地议论起来,只有小赵撇撇嘴:"李主任现在权力大了,随便许诺啊?"
李大娥没理会她的阴阳怪气。
自从副厂长倒台,小赵收敛了不少,但偶尔还是会冒刺。
李大娥心知肚明,小赵的叔叔现在是新任副厂长,虽然不像前任那样跋扈,但也得防着点。
下班后,李大娥没有直接回宿舍,而是去了县城的百货商店。
她在布料柜台前徘徊良久,最终咬牙买了两米进口的的确良——这是给贾川亚出狱时做新衣服用的。
抱着布料往回走时,她路过一家正在出租的小店面。
位置不算好,在巷子深处,但租金便宜,一个月才二十块。李大娥记下了房东的联系方式,心里已经开始规划哪里放缝纫机,哪里挂样品...
回到厂里,门卫叫住她:"李主任,有你的信。"
是贾川亚的笔迹。
李大娥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中说他又获得了三个月的减刑,还有一年就能出来了。
更令人惊喜的是,监狱同意让他参加下个月的劳改人员技能比赛,如果获得名次,可能还会减刑。
"比赛项目是做一套中山装,"贾川亚在信里写道,"老徐头出狱后开了家裁缝铺,答应借给我一台好用的缝纫机..."
李大娥把信贴在胸口,感觉心跳得厉害。
一年,只剩一年了。她得加快准备步伐。
……
劳改人员技能比赛那天,李大娥请了假,早早来到监狱门口等着。
这是监狱首次对外开放这种活动,来观摩的人不少,有家属,也有各单位代表。
比赛现场设在监狱食堂,二十多名参赛者坐在长桌前,每人面前摆着一块蓝布和必要的工具。
贾川亚在第三排,看起来比上次探监时精神多了,头发也长出来一些。
"3827号,贾川亚,"主持人介绍道,"原判十年,已服刑八年零九个月,因表现良好已减刑两次。目前在缝纫组担任技术指导..."
比赛开始了,参赛者们迅速投入工作。
贾川亚量布、画线的动作干净利落,一看就是老手。
李大娥坐在观众席上,紧张得手心冒汗。
两个小时过去,大部分参赛者已经完成了裁剪,开始缝合。
贾川亚的速度不是最快的,但做工格外精细。
他时不时停下来调整一下细节,确保每个线缝都完美无瑕。
突然,一个身材魁梧的犯人从贾川亚身边经过,故意撞了一下他的桌子。
贾川亚的剪刀掉在地上,刚裁好的前襟也弄皱了。观众席上一片哗然。
"怎么回事?"评委厉声问道。
那犯人一脸无辜:"不小心绊了一下。"
李大娥气得站起来,却被旁边的狱警拦住了:"请保持安静。"
贾川亚深吸一口气,捡起剪刀,对评委说:"我申请换一块布料重新开始。"
评委们商量了一下,同意了。
时间延长半小时,贾川亚重新开始。
这一次,他的动作更快,但依然保持着一丝不苟的精细度。
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时,贾川亚刚好缝完最后一颗扣子。
评委们逐一检查每件作品,在贾川亚的中山装前停留了很久,小声讨论着。
"现在我宣布结果,"典狱长站起来,"第一名,3827号贾川亚!"
李大娥的眼泪夺眶而出。
贾川亚站在台上领奖时,目光穿过人群找到了她,两人隔空相视一笑。
颁奖结束后是亲属见面时间。
李大娥把店面的事告诉了贾川亚:"虽然不大,但位置还行,离市场近..."
"大娥,"贾川亚打断她,"我可能还能再减刑。"
原来比赛前监狱长找他谈过,说如果能在出狱前培养出三个合格的裁缝,可以考虑再减刑三个月。
"那就只剩九个月了!"李大娥激动地抓住他的手,"我这就去把那店面定下来,等你出来咱们就开业!"
贾川亚抚摸着她的手背,突然问:"你腿怎么了?"他注意到李大娥的伤腿比上次见面时肿得更厉害了。
"没事,就是最近站得久了点..."李大娥想抽回手,却被贾川亚紧紧握住。
"别太拼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等我出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回厂的路上,李大娥拐到那家出租的店面,付了半年的定金。
房东是个和善的老太太,听说她要和出狱的丈夫开裁缝铺,还主动降了五块钱租金。
"年轻人有手艺,饿不着。"老太太笑眯眯地赞叹。
……
精品车间的外贸订单提前三天完成了,厂长很高兴,在全体大会上表扬了李大娥,还发了奖金。
李大娥用这笔钱买了两台二手缝纫机,悄悄放在租好的店面里。
就在一切顺利时,麻烦又找上门来。
一天早上,李大娥刚到车间,就被叫到了厂长办公室。厂纪委的两个人坐在里面,脸色严肃。
"李主任,有人举报你私接厂里的活计,还偷用厂里的原料。"厂长开门见山地说。
李大娥的心一沉:"谁举报的?有证据吗?"
纪委的人拿出一叠照片,上面是她宿舍里的缝纫机和几件正在制作的绣品。"这些是不是厂里的活?为什么带回家做?"
"这是我自己的缝纫机,接的私活。"李大娥冷静地回答,"料子都是客户提供的,我有购买记录和客户证明。"
"那这个呢?"纪委又拿出一张照片,是她租的店面,"听说你准备辞职单干?还挖厂里的客户?"
李大娥这才明白,有人一直在监视她。
她深吸一口气:"店面是为我丈夫出狱后准备的,我从没挖过厂里的客户。"
调查持续了一周。李大娥被暂时停职,宿舍也被搜查了。好在她的账目清清楚楚,每一笔私活收入都有记录,布料来源也都有据可查。
最终,厂里给出了"警告处分,留职察看"的决定。
虽然没有开除,但精品车间主任的职位被撤了,调回普通绣花车间当工人。
更糟的是,厂里明令禁止工人接私活,断了她的外快来源。
李大娥回到宿舍,看着角落里蒙上布的缝纫机,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无力。
她数了数铁盒子里的钱,只有六百多,离目标还差得远。
"别灰心,"刘大姐递给她一杯热茶,"我有个表姐在省服装厂,他们经常外包绣花活。虽然价钱低点,但量大。"
李大娥感激地握了握刘大姐的手。
就在这时,门卫又来通知她有访客。
来的是法院的老王,脸色很不好:"李大娥,贾川亚出事了。"
原来贾川亚培养的三个学徒中,有一个是副厂长的侄子。
这人出狱后向厂里举报,说贾川亚在狱中私藏违禁品,还计划出狱后报复社会。
"监狱已经取消了给他的减刑,"老王叹了口气,"而且可能要加刑。"
李大娥如坠冰窟:"怎么会...他不是一直表现很好吗?"
"有人作伪证。"老王压低声音,"我打听过了,是周家在背后搞鬼。周父虽然进去了,但他弟弟还在县里当干部..."
李大娥一夜没睡,第二天一早就去了监狱。
但这次,狱警不让她见贾川亚,说是"特殊时期,禁止探视"。
回到厂里,李大娥直接去找厂长辞职。
厂长很惊讶:"处分是重了点,但你手艺这么好..."
"谢谢厂长这些年的照顾,"李大娥深深鞠了一躬,"但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当天下午,她收拾好宿舍里的所有东西,把缝纫机和布料搬到了租下的店面。虽然还没装修好,但至少是个开始。
晚上,李大娥去了老王家,请他帮忙递一封信给贾川亚。
信上只有简单几句话:"川亚,我辞职了。店面已经租好,等你出来。不管多久,我都等。大娥。"
老王答应想办法把信送进去,还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县里正在调查周家余党,那个作伪证的学徒已经被传唤了。
"坚持住,"老王鼓励她,"黑暗总会过去的。"
李大娥点点头。
回到空荡荡的店面,她打开缝纫机,开始绣一块新的样品。
针线在布料上穿梭,就像命运之线,虽然曲折,但终将织就完整的图案。
---
终: 槐花又开
铺子开业三个月了,生意比预想的艰难。
位置偏僻,客人不多,全靠熟人介绍和之前省城学来的新式花样勉强维持。
李大娥看了看账本,这个月收入四十二块,刚够交房租和吃饭。
门口的风铃响了,刘大姐拎着个布包走进来,从布包里拿出两个热乎乎的肉包子和一壶豆浆,"快吃,还热着呢。"
李大娥感激地接过食物。自从她离开纺织厂,刘大姐是唯一还常来看她的人。
"有川亚的消息吗?"刘大姐小声问。
李大娥摇摇头,咽下嘴里的包子:"老王说案子还在查,暂时不能探视。"她顿了顿,"但我托人给他捎了件新做的棉袄,天冷了..."
刘大姐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我表姐介绍的活,县中学要做一批演出服,愿意给八十块定金。"
李大娥的眼睛亮了起来,赶紧擦了擦手接过纸条:"太好了!正好能把欠的布钱还上。"
"还有个消息,"刘大姐压低声音,"那个作伪证的二流子被抓了,听说在审讯室里全招了,说是周家指使的。"
李大娥的手微微发抖:"那川亚他..."
"应该快出来了。"刘大姐拍拍她的手,"你得把铺子撑住了,等他回来好有个着落。"
刘大姐走后,李大娥立刻开始画设计图。
中学要的是《白毛女》的戏服,她得先把样子画出来给老师看。
正忙着,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干部装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李大娥抬头一看,手里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是周大勇的叔叔,周父的弟弟周立德。
"李同志,"周立德脸上挂着虚伪的笑,"生意不错啊?"
李大娥下意识地摸向桌边的剪刀:"周主任有事?"
周立德自顾自地走进来,打量着简陋的铺面:"听说你男人快出来了?年轻人有手艺是好事,但县里做生意需要这个——"他搓了搓手指,"特别是曾经犯过事的人..."
"你到底想说什么?"李大娥冷冷地问。
"我可以帮贾川亚弄张'刑满释放人员证明',保证不影响你们开店。"周立德眯起眼睛,"只要你签个字,证明当年堕胎是你自愿的,跟我嫂子没关系。"
李大娥气得浑身发抖:"滚出去!"
周立德脸色一变:"别不识抬举!你以为凭你们俩,能在我的地盘上混下去?"
"你的地盘?呵呵!"老王带着两个穿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周立德同志,纪委请你回去协助调查。"
周立德脸色瞬间煞白:"王法官,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涉嫌包庇犯罪、作伪证、滥用职权。"老王亮出一张纸,"这是调查令。"
周立德被带走后,老王告诉李大娥,那个作伪证的学徒全招了,还供出周立德贪污受贿的事。贾川亚的案子已经平反,最快下周就能出来。
"真的?"李大娥的眼泪夺眶而出,"这次不会变了?"
老王笑着点头:"千真万确。你准备准备,给他个惊喜吧。"
……
贾川亚出狱那天,天空飘着细雨。
他站在监狱大门口,拎着个旧布包,里面装着他这些年在狱中做的所有裁剪笔记和几件换洗衣物。
八年零九个月,他终于重获自由。
门口空荡荡的,没有人来接他。
老王前天来探视时说过,李大娥这几天发高烧,怕传染给他,所以不来接了。
贾川亚既担心又期待,按照老王给的地址,向县城南边走去。
雨中的街道陌生又熟悉。
八年多,县城变化很大,多了不少新楼房。
贾川亚走过供销社时,看见橱窗里摆着新款式的成衣,不禁驻足多看了一会儿——领子的做法很新颖,值得学习。
拐进一条小巷,远远就看见一个简陋的招牌:"娥亚裁缝铺"。贾川亚的心跳加速,这就是李大娥在信中提到的地方吗?
铺子的玻璃门上贴着"暂停营业"的纸条,但里面亮着灯。
贾川亚轻轻推开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
铺子里没有人,但收拾得很整洁。
一台"蝴蝶牌"缝纫机摆在靠窗的位置,旁边是裁剪台,墙上挂着几件做好的成衣和绣品。
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件崭新的藏青色中山装,下面压着张纸条:"给川亚出狱穿的"。
贾川亚的眼眶湿润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里间门口,听见里面有轻微的咳嗽声。
推开门,看见李大娥蜷缩在一张小床上,脸颊通红,显然烧得不轻。
"大娥..."他轻声唤道。
李大娥猛地睁开眼睛,不敢相信地看着门口的人:"川亚?你怎么...今天不是周三吗?"
"老王骗你的,"贾川亚蹲在床前,握住她滚烫的手,"他怕你冒雨去接我。"
李大娥挣扎着要起来,被贾川亚按住了:"别动,你烧得厉害。有药吗?"
"抽屉里..."李大娥指指床头柜,眼睛一刻不离贾川亚的脸。他老了,瘦了,鬓角有了白发,但眼神还是那么温柔。
贾川亚找到退烧药,又去外间倒了杯温水。
服侍李大娥吃完药,他摸了摸她的额头:"我去请医生。"
"不用,"李大娥拉住他,"就是累的,睡两天就好了。你...你先试试那件中山装合不合身。"
贾川亚拗不过她,只好去外间换上那件新衣服。
出乎意料,非常合身,就像量身定做的一样。
他回到里间,看见李大娥撑着身子坐起来,眼里含着泪光。
"真好看,"她哽咽着说,"跟我想象的一样好看。"
贾川亚再也忍不住,上前紧紧抱住了她。
八年多的思念,在这一刻终于有了归处。
……
一年后的春天,"娥亚裁缝铺"搬到了县城最热闹的商业街上。
铺面比原来大了三倍,雇了两个学徒,生意红火得需要提前半个月预约。
贾川亚正在教徒弟裁剪技巧,李大娥则忙着绣一件新娘礼服。
这是县里第一个万元户的女儿出嫁要穿的,光工钱就给了两百块。
"李师傅,"学徒小张拿着本杂志跑过来,"省城来的记者要采访咱们店,说是要登在《妇女生活》上呢!"
李大娥笑着摇摇头:"采访你贾师傅去,他比我会上相。"
正说着,风铃响了,老王带着个年轻干部走了进来:"大娥,川亚,来贵客了!"
那年轻干部上前握住贾川亚的手:"贾同志,我是县劳动局的,特地来通知你,经县委研究决定,撤销你档案里的犯罪记录,恢复公民权利。"
贾川亚愣住了:"这..."
"周家的案子彻底查清了,"老王解释道,"他们不仅陷害你,还涉及贪污、伤害等多起案件。县委决定为所有受冤枉的人平反。"
年轻干部又拿出一份文件:"另外,县里要扶持个体经济,你们店被选为重点扶持对象,可以提供五百元无息贷款。"
送走客人后,贾川亚和李大娥站在店门口,望着街上熙攘的人群。
春风拂过,带来远处槐花的香气。
"还记得那年槐花开的时候吗?"贾川亚轻声问,"我说要娶你。"
李大娥靠在他肩上:"现在不是娶到了吗?"
"我是说正式的,"贾川亚转身面对她,"我们去领结婚证吧,办个像样的婚礼。"
李大娥的眼眶湿润了:"都这把年纪了..."
"不管多大,你都是我的新娘。"贾川亚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一枚金戒指,"在狱里用做衣服攒的钱打的,一直藏着等你。"
李大娥伸出颤抖的手,让贾川亚为她戴上戒指。
阳光下,金戒指和她的眼泪一起闪闪发亮。
婚礼定在五月,槐花开得最盛的时候。
地点就选在槐花村那棵老槐树下,虽然李老财已经不在了,虽然李小娥和周大勇都已离世,但他们想让一切回到最初开始的地方。
婚礼前一天,李大娥和贾川亚回到槐花村,打扫了荒废多年的李家老屋。
在整理杂物时,李大娥从炕洞里摸出一个生锈的铁盒,里面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个褪色的红布包。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女子,眉目间与李大娥有七分相似。
红布包里是一缕用红线缠着的头发,和一张字条:"大娥亲女,周家不容,托李哥抚养。若她平安长大,切勿告知身世,免遭祸端。"
李大娥和贾川亚面面相觑。
原来她竟是周家的骨肉,周大勇同父异母的姐姐!难怪周母当年执意要给她下药...
"都过去了,"贾川亚搂住颤抖的李大娥,"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只是我的李大娥。"
婚礼当天,老槐树下聚满了人。
不仅有槐花村的乡亲,还有县城里的顾客和朋友。
刘大姐做证婚人,老王当主婚人,连纺织厂的老厂长都来了。
李大娥穿着自己绣的红色嫁衣,贾川亚穿着笔挺的中山装,两人在众人的祝福中拜了天地。
当司仪喊"夫妻对拜"时,一阵风吹过,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像一场迟到了二十年的祝福花瓣雨。
晚上,宾客散去后,李大娥和贾川亚坐在老槐树下。
"川亚,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在这里说过的话吗?"李大娥轻声问。
贾川亚握住她的手,"那年槐花开得正好,你在这摘槐花,我路过看见,我说你比花还好看,我要娶你。"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显得夜静谧美好。
李大娥靠在贾川亚肩上,闭上眼睛。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站在槐树下,对未来充满期待。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爱的人真的在她身边,再也不会分开……
来源:小凯哥W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