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槐树的枝桠泡得发白,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雨帘里打转,像只垂死的蝴蝶。
青河镇的雨已经下了七天七夜。
老槐树的枝桠泡得发白,枝头最后一片枯叶在雨帘里打转,像只垂死的蝴蝶。
河岸边的芦苇荡早被淹得只剩个尖儿,浑浊的河水裹着断木枯枝,直往镇口石牌坊上撞。
王铁匠蹲在自家门槛上,烟袋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
他盯着河面发呆,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用回头也知道,准是自家婆娘又抱着那截红绸子抹眼泪。
"当家的,"女人哽咽着把绸子往他怀里塞,"真要拿这去……去顶替翠儿?
王铁匠没接。
绸子边缘还沾着去年庙会上沾的糖渣,那是翠儿及笄那年,他亲手给闺女别在鬓角的。
他记得那天日头毒得很,翠儿戴着新打的银簪子,红绸子在风里飘得老高,把整条青石巷都映红了。
"河伯老爷要的,是十六岁的黄花闺女。
王铁匠把烟袋在鞋底磕了磕,"咱家翠儿,昨儿刚过了十六生辰。
女人突然扑上来捶他:"你个没良心的!
当年说好要护着闺女一辈子,如今倒要把她往水里推?
王铁匠任她捶打,眼睛却死死盯着河面。
浑浊的水流里,隐约露出半截斑驳的铜像——那是河伯庙的镇水神兽,往年供桌上的香火能把天都熏出窟窿,如今只剩半张獠牙露在水面,活像只溺水的野兽。
子时的梆子声刚响过,青河镇就炸了锅。
河伯娶亲的仪仗队来得蹊跷。
往常该是八个赤膊汉子抬着描金画凤的喜船,这回却只有个瘦得像竹竿的老头,举着盏忽明忽暗的白灯笼。
更怪的是,那老头脚不沾地,青石板路上连个水印子都没留下。
"时辰到了。
老头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枯枝似的手指往王铁匠家一指,"新娘子呢?
王铁匠攥着那截红绸子,指节都泛了白。
他身后站着个蒙着红盖头的女子,身量瞧着比翠儿还矮些。
女人死死拽着女儿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布料里。
"在这儿。
王铁匠一咬牙,把红绸子抖开。
绸子迎风展开的瞬间,众人齐齐倒抽冷气——那绸子中间竟断了一截,接缝处歪歪扭扭缝着块补丁,针脚粗得能钻进耗子。
老头的白灯笼猛地晃了晃:"这是何意?
"河伯老爷要的,是十六岁的黄花闺女。
王铁匠突然扯下女子的红盖头,露出张布满雀斑的少年脸,"可我家小子,今年也正好十六。
人群里炸开惊呼。
那少年不是旁人,正是王铁匠的独子王栓柱。
这孩子生得瘦小,平日总爱扮作女相在庙会上卖糖画,不想今日竟被亲爹推出来顶缸。
栓柱倒不慌张,反从怀里掏出串铜钱,叮叮当当往河里撒:"河伯老爷莫怪,小子给您备了份厚礼。
铜钱落水处,突然浮起串串水泡,像是水下有无数张嘴在抢食。
老头的白灯笼彻底灭了。
黑暗中传来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河底翻身。
王铁匠突然暴起,将手中铁锤狠狠掷向水面。
铁锤破开雨幕的刹那,整条青河竟诡异地静止了。
雨停了。
但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王铁匠的铁锤还浮在河心,像被钉在琥珀里的飞虫。
栓柱突然拽着父亲往后退,他方才撒铜钱的地方,水面开始泛起诡异的青黑色。
"快看!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声。
只见那截断了的红绸带,不知何时竟缠在了河伯庙的铜像上。
更骇人的是,绸带断裂处正汩汩渗出黑水,散发着腐肉般的恶臭。
老头突然发出夜枭般的笑声:"好个铁匠!
竟敢用浸过黑狗血的绸子坏我法事!
他话音未落,整条青河突然沸腾起来,无数苍白的手臂破水而出,抓向岸上的人群。
王铁匠一把将妻儿推进身后祠堂,返身抄起门后的门闩。
门闩是百年枣木所制,此刻在他手中竟发出龙吟般的嗡鸣。
那些水鬼似的爪子刚触到门闩,就冒出阵阵青烟。
"栓柱!
取我熔炉来!
王铁匠一声暴喝。
少年人如灵猫般窜向后院,转眼推来个烧得通红的铁砧。
王铁匠扯下腰间围裙往铁砧上一铺,那围裙竟瞬间化作赤红铁水,顺着青石板缝流入河中。
河水发出凄厉的惨叫。
黑水中浮起具具白骨,每具白骨的额间都钉着枚铜钱——正是栓柱方才撒出的那些。
老头见势不妙,化作道黑烟往河底钻去,却被红绸带死死缠住脚踝。
"原来是你!
栓柱突然指着铜像惊叫。
众人定睛看去,只见铜像胸口不知何时多了道裂缝,裂缝里卡着半块玉珏,与栓柱颈间戴的那块正好能拼成个完整的"河"字。
王铁匠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雨夜。
那时他还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在青河下游救起个溺水的书生。
书生临终前塞给他这半块玉珏,说是什么河伯祠的信物,让他务必交给镇上的里正。
"爹!
铜像在动!
栓柱的喊声将王铁匠拉回现实。
只见那铜像竟缓缓转过身来,空洞的眼眶里淌出两行血泪。
缠在它身上的红绸带突然绷紧,竟将整座铜像生生拽出水面。
铜像落地时,震得整条街都在晃。
借着月光,众人看清铜像背后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历年来被献祭的少女名姓。
最新那行墨迹未干,写的正是"王氏翠儿"。
"河伯老爷……早死了。
栓柱突然开口,声音竟带着金石之音。
他扯下颈间玉珏按在铜像裂缝处,玉珏与铜像接触的瞬间,整条青河突然倒卷而起,在半空凝成个巨大的水镜。
水镜里浮现出骇人景象:百年前的青河镇,百姓为求河神庇佑,将活人沉河献祭。
可他们不知,真正的河伯早已被妖道所害,这百年来的"河伯娶亲",不过是妖道借机采补生魂的恶行。
"原来我们供奉的,是只水猴子。
王铁匠望着水镜喃喃自语。
镜中景象突然一转,只见妖道正躲在河底洞府,将少女们的魂魄炼成血丹。
而他腰间玉佩,分明与栓柱那块一模一样。
铜像突然发出震天怒吼,身上铜锈簌簌而落,露出底下鎏金的真身。
原来这根本不是河伯像,而是上古禹王治水时留下的镇水神兵。
红绸带无风自动,化作条赤龙缠住妖道,将他往河心拖去。
"爹!
接住!
栓柱将手中铜钱串甩向王铁匠。
王铁匠纵身跃起,枣木门闩与铜钱相撞的刹那,爆发出刺目金光。
金光所到之处,黑水尽退,露出河底累累白骨。
妖道在金光中惨叫着现出原形,竟是只三眼水猴子。
它刚要逃窜,却被赤龙咬住脖颈。
王铁匠趁机将铁锤掷出,锤头精准地嵌进水猴子天灵盖,将它死死钉在河床上。
晨光初现时,青河镇的百姓望着重新清澈的河水,久久说不出话。
河岸边,栓柱正将红绸带系回铜像手腕,绸带断裂处不知何时已恢复如初。
王铁匠蹲在河边磨铁锤,锤面上"镇河"二字泛着幽幽青光。
"爹,你说河伯老爷真会怪罪吗?
栓柱突然问。
王铁匠往河里扔了块石子,看着涟漪渐渐散开:"这世上哪来的河伯?
有的只是人心作祟。
他起身拍拍儿子肩膀,"走,回家看看你娘和你姐去。
父子俩的背影渐渐远去。
他们身后,铜像手中的红绸带突然无风自动,在朝阳下红得似要滴出血来。
河对岸的芦苇荡里,隐约传来少女银铃般的笑声,惊起几只白鹭,扑棱棱飞向远方。
青河镇的晨雾还未散尽,王栓柱的草鞋已沾满露水。
他蹲在河滩上,指尖拂过那截红绸带,绸面忽然泛起细密的金纹,宛如活物般缠绕上他手腕。
少年猛然缩手,却见绸带化作一缕红烟,钻入他眉心。
这一日,青河镇来了个邋遢老道。
老道趿着露趾芒鞋,道袍上补丁摞补丁,却背负柄三尺桃木剑,剑穗是半截褪色的红绸。
他径直走到王家铁匠铺前,盯着檐下新挂的铜铃——那本是栓柱从河伯庙拆下的残片,此刻正发出龙吟般的清鸣。
"小友可愿随贫道走趟江湖?
老道说话时,嘴角的饭粒簌簌而落。
他身后跟着个瘸腿黄犬,犬目竟泛着琥珀色的幽光。
王铁匠抡锤的手顿了顿。
他认得那红绸剑穗,与缠在栓柱腕间的气息如出一辙。
铁砧上的赤红铁水突然沸腾,溅起朵朵金莲,在青石板上烙出八卦纹路。
"道长从何处来?
栓柱却抢先开口。
他腕间红绸已隐入肌肤,唯有额间浮出粒朱砂痣,宛如第三只眼。
少年说话时,镇外荒山传来群鸦惊飞之声,黑羽遮天蔽日。
老道咧嘴一笑,露出豁了半边的门牙:"从你命格里来。
他忽然并指如剑,点向栓柱眉心。
指尖将触未触之际,少年体内迸出万道金光,竟将老道震退三步。
黄犬狂吠着扑上前,却被金光灼伤前爪,留下一串焦黑的梅花印。
是夜,栓柱梦见了河伯。
不,那不是河伯。
是位披发跣足的仙人,衮服上绣着二十四道水纹,手中却握着半截断裂的青铜戈。
仙人立于九天银河之上,脚下青河化作狰狞水蟒,正将无数少女魂魄吞入腹中。
"大禹治水时,吾以身为楔,镇压此獠。
仙人声音如洪钟大吕,"奈何妖道窃取吾之半枚河图玉珏,以活人献祭,将吾困于铜像百年。
栓柱猛然惊醒,发现枕边放着半块玉珏,与自己颈间那块严丝合缝。
窗外月华如水,照得红绸剑穗在墙上投出诡异符咒。
黄犬不知何时蹲在窗台,犬目映出万千星斗,竟似藏着两方宇宙。
次日清晨,老道在镇口古槐下摆开卦摊。
三枚铜钱抛起时,天空忽然暗了下来。
不是阴云蔽日,而是整个青河镇的晨光都被某种存在吞噬,唯有卦摊上三枚铜钱悬在半空,投射出二十四节气轮转的虚影。
"坎为水,离为火。
老道突然抓起栓柱的手按在卦象上,"水火既济,却见艮山当道——小友可知,你命格本是座活火山?
栓柱只觉掌心发烫,体内似有岩浆奔涌。
他腕间浮现出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与老道道袍上的补丁纹路遥相呼应。
黄犬突然人立而起,张口吐出枚青铜钥匙,钥匙齿痕竟与河伯庙铜像锁孔分毫不差。
王铁匠的铁锤在此时不攻自破。
百年枣木锤柄寸寸龟裂,露出内里晶莹如玉的髓心。
铁砧上的赤红铁水自行流转,化作条迷你蛟龙,绕着栓柱周身盘旋。
老道见状长叹:"好个以身为炉,竟将镇河神兵炼成了本命物。
七日后,青河镇来了支送亲队伍。
八抬大轿雕龙画凤,轿帘却是用无数红绸带编织而成。
轿中新娘凤冠霞帔,盖头下却传出老道的笑声:"无量天尊,这嫁衣倒是用三百童男童女的魂丝织就。
送亲队伍吹吹打打,所过之处地面绽开朵朵血莲。
镇民们惊恐地发现,这些"轿夫"的双脚根本未沾地,而是踏着水汽凝成的莲花台。
更诡异的是,每朵莲花中心都嵌着枚铜钱,正是栓柱当日撒入河中的那些。
"来了。
栓柱站在镇口石碑前,手中不知何时多了柄铁尺。
尺身布满裂纹,却有龙吟声自裂缝中传出。
他身后站着王铁匠,手中铁锤化作漫天星斗,将整座青河镇笼罩其中。
老道从花轿中跃出,桃木剑直指栓柱眉心:"借你半枚玉珏一用!
剑锋将触之际,少年额间朱砂痣突然迸发金光,竟将桃木剑寸寸震碎。
老道却不惊反喜,张口吞下漫天木屑,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
黄犬突然暴起,犬身化作百丈巨兽,额间生出一支独角。
这分明是《山海经》中记载的獬豸神兽!
巨兽独角撞向花轿的刹那,三百红绸带同时断裂,露出轿中真容——竟是具泡发的水尸,额间钉着另半块河图玉珏。
"原来如此。
栓柱突然闭目,体内金纹疯狂流转。
他脚下青河倒卷而起,在半空凝成面水镜。
镜中景象让所有人毛骨悚然:百年间被献祭的少女们并未消散,而是化作缕缕青丝,缠绕在妖道真身的元神上。
老道此刻终于现出原形。
他道袍下的肌肤布满水草纹路,双目化作两盏幽蓝鬼火:"本座苦心经营百年,今日便借这河伯娶亲的幌子,将整座青河镇炼成血丹!
说罢张口一吸,漫天血莲竟化作血线,向他口中汇聚。
王铁匠突然掷出铁锤。
锤身星斗与水镜交相辉映,竟在虚空织就张周天星斗大阵。
老道惨叫着捂住双眼,指缝间渗出漆黑血水——他的幽冥鬼眼,竟被星斗之力灼伤。
"该结束了。
栓柱睁开双眼,眸中倒映着整条银河。
他手中铁尺寸寸崩解,化作漫天金砂融入水镜。
镜中少女们的青丝突然燃烧起来,烧出朵朵金色莲花。
莲花盛开处,现出大禹治水时的上古战场。
妖道真身在战场虚影中显形。
竟是只九头水怪,每个头颅都戴着顶青铜冠冕。
冠冕上镶嵌的,正是青河镇历年失踪的镇河铜钱!
"原来如此!
王铁匠突然顿悟,"这妖道便是当年被禹王斩落的第九个头颅!
它借河伯之名蛰伏百年,只为收集足够的生魂重塑真身!
獬豸神兽的独角已刺入水怪胸膛,却见九个头颅同时发出凄厉嘶吼。
每个头颅口中都喷出黑色水柱,在空中凝成把巨斧,斧刃上刻着密密麻麻的蝌蚪文——正是禹王当年斩落它的神兵!
栓柱忽然笑了。
他抬手轻点眉心,朱砂痣化作道金光没入斧中。
巨斧顿时发出欢快的龙吟,斧柄上浮现出与铁锤相同的星斗纹路。
少年纵身跃起,竟以血肉之躯握住斧柄,身后浮现出大禹虚影。
"以身为楔!
王铁匠与老道同时惊呼。
他们终于明白,栓柱从不是被选中的祭品,而是禹王当年留在人间的最后一道镇水楔!
巨斧劈落的瞬间,青河镇的时间仿佛静止了。
妖道九个头颅的表情永远定格在惊恐,獬豸神兽的独角穿透它的心脏,王铁匠的星斗大阵封住它所有退路。
唯有栓柱在斧光中渐渐透明,他体内金纹如星河倒灌,将妖道元神寸寸绞碎。
最后一刻,老道突然甩出半截红绸带。
红绸缠住栓柱即将消散的身形,另一端却系在獬豸神兽的独角上。
神兽仰天长啸,额间独角迸发出更炽烈的光芒,竟将少年魂魄强行拽回人间。
雨又下了。
但这次是甘霖。
青河镇的百姓望着雨幕中渐渐清晰的身影,有人认出那是栓柱,有人却说像极了庙里供奉的禹王像。
少年手中握着半截斧柄,斧刃化作流水没入河中,河伯庙的铜像却在此时轰然倒塌,露出底下真正的镇水神兵——半截断裂的青铜戈。
老道正蹲在废墟上捡铜钱,每捡一枚,就往嘴里塞颗丹药。
黄犬趴在他脚边,犬目中的星斗渐渐隐去。
无量天尊。
老道把最后枚铜钱按进青铜戈缺口,戈身顿时发出龙吟,"小友可知,你父亲当年救的,不是书生而是禹王转世?
栓柱没有回答。
他腕间红绸带正缓缓修复斧柄裂纹,每修复一分,少年发间就多出一缕银丝。
王铁匠默默将铁锤放在他脚边,锤身星斗与斧柄纹路渐渐融为一体。
三日后,青河镇来了位游方画师。
他在镇口石碑上画了幅《河伯镇妖图》,图中少年持斧而立,脚下伏着九头水怪。
奇怪的是,画中少年面容模糊,唯有额间朱砂痣鲜艳欲滴。
更诡异的是,每当月圆之夜,画中水怪的眼睛都会转动,而少年手中的斧柄,会渗出丝丝金线。
老道在某个清晨消失了。
只留下封书信,说要去东海寻另半截河图玉珏。
黄犬却留了下来,只是不再吃食,每日只对着河水发呆。
有樵夫曾见它在月下化作人形,是个背负桃木剑的邋遢道士,正往河里撒着铜钱。
十年后的上巳节,青河镇来了位白衣书生。
他站在当年栓柱撒铜钱的地方,将手中半块玉珏轻轻放入水中。
玉珏沉底的刹那,整条青河突然泛起金鳞,河底浮现出无数少女的虚影,她们对着书生盈盈下拜,化作朵朵金莲顺流而下。
"原来是你。
书生望着水中倒影轻笑。
他眉心一点朱砂,与当年栓柱的位置分毫不差。
身后传来铁器相击的清鸣,却见王铁匠白发苍苍,正用那柄修复的斧头敲打着新打的铜铃。
铜铃上的纹路,分明是獬豸神兽的独角。
暮色降临时,白衣书生独自走向河伯庙遗址。
他每走一步,脚下就绽开朵金莲。
当最后缕夕阳没入地平线时,整条青河突然沸腾,河面升起座水晶宫殿,宫门上悬挂的,正是当年断裂的红绸带。
书生踏入宫门的瞬间,红绸带无风自动,化作件大红喜袍披在他身上。
宫中传来仙乐飘飘,无数少女提着琉璃灯笼相迎。
而在宫殿最深处,有位披发跣足的仙人正在抚琴,琴弦却是用三百红绸带所制。
"大禹治水,吾以身为楔。
仙人抬头微笑,眉眼与栓柱一般无二,"今有后辈以身为舟,渡尽苦海。
说罢指尖轻拨,琴音化作漫天星斗,将整座水晶宫笼罩其中。
河岸边,黄犬突然人立而起,对着宫殿长嗥。
它额间独角闪过微光,犬身渐渐透明,化作缕清风没入河中。
王铁匠在铁匠铺里听着隐隐传来的仙乐,将最后块赤红铁水倒入模具——那是个迷你铜像,手中握着半截斧柄,斧柄上缠着条永不褪色的红绸带。
青河镇的雾气凝成实质,在黎明前最浓的时刻化作万千游丝,缠绕着那座新立的水晶宫。
白衣书生站在宫门前,指尖抚过红绸带织就的匾额,指尖触到之处,绸面竟浮现出《河图》残卷的篆文。
宫门自开时,九道银河自穹顶垂落。
每道银河中浮着具青铜棺椁,棺盖上刻着不同朝代的镇水铭文。
最末那具棺椁突然震颤,棺盖缝隙中渗出漆黑水液,水液落地成珠,在琉璃地砖上滚出《洛书》卦象。
"你终于来了。
棺椁中传来沙哑声响,与老道的声音七分相似。
白衣书生却不为所动,他足下金莲突然暴涨,将九道银河尽数染作赤金。
棺椁中的存在似被刺痛,黑水化作九条蛟龙扑出,却在触及金莲的刹那灰飞烟灭。
宫阙深处传来编钟清鸣。
七十二盏青铜人鱼灯次第亮起,灯油竟是凝固的星辉。
书生缓步而行,每一步都踏碎虚空,露出其后幽深的归墟之景。
有上古蜃龙自归墟探首,却被他眉心朱砂所化的剑光逼退。
转角处忽现八十一面铜镜,镜中映出不同时空的青河镇。
书生在其中一面镜前驻足——镜中王铁匠正将新铸的铜铃挂上檐角,铃舌却是半截断裂的斧刃。
当铜铃轻响,镜面突然泛起涟漪,有只漆黑骨手穿透镜面,抓向书生咽喉。
书生不避不让,任由骨手穿透胸膛。
黑手在触及他心脏的瞬间骤然僵直,掌心浮现出与栓柱腕间相同的金纹。
骨节寸寸崩解,化作漫天星砂没入他体内,补全了某道残缺的命轮。
"原来如此。
书生抚过胸膛,指尖触到星砂流转的轨迹,"你以九世轮回为饵,钓的从来不是河伯残魂,而是大禹的镇水道基。
前方突然传来锁链拖拽之声。
三十六根玄铁链自虚空垂落,末端捆着具无头巨人。
巨人脖颈断面长满水草,草叶间游动着少女魂魄凝成的萤火。
书生认出其中一缕,正是当年该被献祭的翠儿。
"放她们出来。
书生并指为剑,剑气却化作春雨。
雨丝触及玄铁链的刹那,链身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禹贡》铭文。
铭文在雨中舒展成符咒,将铁链寸寸腐蚀。
无头巨人发出震天怒吼,脖颈断面涌出滔天洪水,却在触及书生衣角时化作甘霖。
萤火们聚成翠儿的模样,对着书生盈盈下拜。
她指尖轻点书生眉心,记忆如潮水涌来——原来老道便是初代镇河人,为镇压妖道元神,自碎道基化作铜像禁制。
而栓柱从来不是转世,是九世轮回中唯一未被污染的"活楔"。
"每一世,你都亲手将我推入死局。
书生望着虚空轻笑,眼中却无悲喜,"第一世为铁匠,熔我身躯铸镇水剑;第二世为渔夫,以我骨血喂避水珠;直到第八世,你竟化作我亲生父亲……"
虚空突然裂开,老道踉跄跌出。
他道袍破碎,露出胸膛上狰狞的封印——正是禹王当年斩落妖首的斧痕。
黄犬自他袖中钻出,化作獬豸真身,独角却已折断大半。
"最后一世,我要你看着真正的轮回。
书生抬手虚握,水晶宫穹顶应声而碎。
亿万星辰倾泻而下,在归墟之上织就幅巨大的河图。
图中青河蜿蜒如龙,龙身各处嵌着九具棺椁,正是此前所见青铜棺的真正形态。
老道突然发出非人的嘶吼。
他道体寸寸龟裂,露出内里九头水怪的残魂。
原来当年禹王斩妖,竟将妖道元神与自身精血封印同处,借镇河人血脉轮回消磨其戾气。
而栓柱,是第九世轮回中诞生的变数——他同时继承了禹王道基与妖道魔性。
"你本该在十六岁生辰觉醒。
老道残魂缠绕上书生双腿,"是我故意泄露河伯娶亲的假象,让你父亲用红绸带斩断命线……"
书生突然轻笑。
他额间朱砂绽开,化作第三只竖瞳。
瞳中映出青河镇百年变迁:第一世他化作镇河石碑,第二世成避水神针,直到第八世真成了王铁匠,却因动了恻隐之心,在熔炉中留下半枚道基。
"所以你教唆我父亲,用浸过黑狗血的红绸断我命线。
书生指尖轻弹,九道银河倒卷而回,"却不知这红绸本是禹王战甲的残片,浸的是他心头精血。
獬豸神兽突然人立而起,独角刺入老道残魂。
无数记忆碎片自角尖涌出,在空中拼凑出完整真相——原来妖道从未真正消亡,它寄生在每一代镇河人心中,借守护之名行吞噬之实。
而栓柱体内妖性,是老道故意留下的诱饵。
"现在,该还债了。
书生抬手虚按,整座水晶宫开始坍缩。
宫阙化作无数《河图》篆文,没入他掌心形成道纹。
老道残魂在道纹中惨叫,九颗头颅接连爆开,每爆一颗,书生体内就亮起颗星辰。
当最后颗头颅消散时,书生眉心朱砂突然转黑。
他体内传出两种心跳,一者如黄钟大吕,一者似深渊暗涌。
獬豸神兽突然口吐人言:"道友,再不收手便要堕魔了!
书生却仰天长笑。
他撕开衣襟,露出心口处交缠的龙形与蛇形胎记。
胎记突然活了过来,化作黑白二气缠绕周身。
黑气凝成禹王虚影,白气化作妖道真形,二者竟在他头顶结成阴阳鱼。
"何为道?
何为魔?
书生踏出最后一步,足下金莲化作太极图,"你们借我九世轮回布局,可曾算到这第十世?
归墟深处传来锁链崩断之声。
九具青铜棺同时开启,飞出九道流光没入书生体内。
他白发无风自动,身后浮现出二十四道镇水神柱虚影。
每根神柱上都站着个"栓柱",或持斧,或执尺,或化龙,或成碑。
老道残魂在此时彻底湮灭。
临终前他癫狂大笑:"你以为破了局?
看看你的影子!
书生低头望去,见自己影子竟化作九头水怪。
水怪每颗头颅都长着栓柱的面容,正对他露出诡异的微笑。
而现实中的青河镇,王铁匠突然捂住心口,他新铸的铜铃无风自裂,露出内里暗红的髓心——竟是颗正在跳动的心脏。
"原来如此。
书生突然盘膝而坐,黑白二气自天灵喷涌而出。
他将心口阴阳鱼按入虚空,归墟深处传来山崩地裂的巨响。
九道银河逆流而上,在穹顶拼成完整的《河图洛书》。
当最后一笔篆文归位时,书生肉身开始晶化。
他化作尊百丈高的琉璃法相,一手托青河,一手按归墟。
法相眉心处,栓柱与妖道的面容不断交替,最终融成张悲悯众生的道脸。
獬豸神兽对着法相三叩首,化作流光没入青河。
河底升起座白玉祭坛,坛上供着半截斧柄与半块玉珏。
当二者接触的刹那,整条青河突然倒卷升空,化作条水晶巨龙环绕法相。
王铁匠在铁匠铺中听到龙吟。
他冲出门时,正见东方既白。
晨光中,无数萤火自河面升起,聚成九个少女的虚影。
少女们对着虚空盈盈下拜,而后化作九道虹光没入云端。
铁匠铺的铜铃突然齐声作响。
王铁匠颤抖着捡起块碎铃,发现上面浮现出细密铭文——竟是《禹贡》全文。
当他念出第一句时,脚下青石板渗出清水,水中游动着细小的金鲤。
三日后,有游方道士路过青河镇。
他在镇口石碑前驻足良久,忽将拂尘扫过碑面。
石屑簌簌而落,露出内里晶莹的玉碑。
碑上刻着行小字:"镇河非镇水,渡人即渡己。
是夜,王铁匠梦见个白衣书生。
书生站在水晶宫阙前,身后跟着九个提灯少女。
他对着铁匠遥遥一拜,眉心朱砂化作流星没入夜空。
当流星坠入青河时,整条河流泛起七彩霞光,河底沉睡的青铜棺椁次第开启,飞出九道流光冲向天际。
铁匠惊醒时,发现枕边放着半块玉珏。
玉珏内侧刻着行小字:"第十世,王栓柱。
窗外传来铜铃轻响,他冲出门去,却见晨雾中站着个模糊身影。
那人影手中握着半截斧柄,斧刃上缠绕着永不褪色的红绸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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