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蹲在断崖边的老槐树下,指尖抚过树皮上三道新鲜爪痕,枯枝在晚风里簌簌作响,像极了昨夜客栈里那个疯汉临死前的喉音。
暮色自青灰色山脊倾泻而下时,林寒的鹿皮靴底已沾满碎叶与血渍。
他蹲在断崖边的老槐树下,指尖抚过树皮上三道新鲜爪痕,枯枝在晚风里簌簌作响,像极了昨夜客栈里那个疯汉临死前的喉音。
"第七处了。
他解下腰间铜铃,铃舌在暮色中泛着幽蓝。
这铃铛本该响彻山林,此刻却安静得诡异,唯有铃身暗纹里凝结的血珠,顺着饕餮纹的凹槽蜿蜒而下。
林寒记得师父说过,食梦兽现世时,百兽噤声,万木垂首,连镇魂铃都会被妖气所慑。
山雾漫过脚踝的刹那,他嗅到了腐土混着甜腥的气息。
那气味像极了幼时在义庄见过的,被野狗啃噬过半的婴孩尸体。
林寒反手抽出背后桃木剑,剑身朱砂符咒在渐浓的夜色中亮起微光。
十年前师父传他这柄剑时,剑柄缠着的红绳还带着少女体温——那是他从未谋面的师娘,在生下师姐那夜被食梦兽剜去双目后留下的遗物。
雾气忽地翻涌如沸,林寒瞳孔骤缩。
二十步外的古柏上,悬着具干尸,脖颈处皮肉外翻如绽开的桃花,腹腔却空荡荡的,唯有五脏六腑的位置盘踞着团蠕动的黑雾。
他认得那件靛青箭袖,是白日里在茶寮见过的漕帮汉子。
桃木剑挽出剑花时,黑雾突然凝成孩童模样,咯咯笑着扑向剑锋。
剑尖刺入雾体的刹那,林寒听见了此生最骇人的声响。
那不是惨叫,而是无数人临终前的呢喃重叠——垂死老妇的"儿啊",新嫁娘的"夫君",孩童的"娘亲",这些声音在雾中交织成网,顺着剑柄钻入他七窍。
剧痛自天灵盖炸开时,林寒终于明白师父为何总在月圆之夜用艾草熏耳。
"师弟当心!
清叱声破开迷障,林寒只觉后颈一凉,贴着的黄符突然自燃。
火光照亮了师姐素白的衣袂,她手中银链如灵蛇出洞,正将那团黑雾钉在岩壁上。
黑雾中浮现出半张人脸,竟与客栈掌柜有七分相似。
"师姐怎会在此?
林寒抹去嘴角血渍,剑锋仍微微发颤。
林素衣指尖银链骤然收紧,黑雾发出非人的尖啸:"你以为师父为何让你独自追查?
这孽畜专食至亲之梦,每吞一人便多具人皮。
你追的七处命案,皆是……"她突然噤声,银链另一端缠着的黑雾突然爆开,化作万千萤火虫般的幽光。
林寒挥剑斩碎扑面而来的光点,却见师姐脸色骤变。
她素来冷若冰霜的面容此刻泛着青灰,脖颈处浮现蛛网般的黑纹。
快走!
她将银链塞进林寒手中,自己却踉跄着退向悬崖,"它在我梦里种了蛊,子时三刻若……"
话音未落,林素衣突然瞪大双眼,双手死死扼住自己咽喉。
林寒冲过去时,只来得及接住她坠落的身躯。
月光穿透师姐张开的唇齿,他看见她舌根处蠕动着条半透明的蛆虫,虫首生着三对复眼,正与他对视。
"别看它的眼睛!
师父的怒吼在记忆里炸响。
林寒闭目挥剑,剑锋穿透师姐心口时,蛆虫突然发出婴儿啼哭。
他抱着逐渐冰冷的躯体跪坐在地,指缝间漏出的血染红了腰间铜铃——那铃铛终于响了,却不是清脆的叮当,而是老妪咳血般的呜咽。
子时的梆子声自山脚传来,林寒将师姐遗体藏进岩缝,用朱砂在四周画下锁魂阵。
当他摸到师姐怀中硬物时,寒毛倒竖——那是个染血的拨浪鼓,鼓面画着青面獠牙的恶鬼,正是他儿时被食梦兽夺走的玩具。
记忆如潮水涌来。
七岁那年的上元节,他举着这个拨浪鼓追着卖糖人的小贩跑进巷子,再醒来时已在义庄。
师父说他在巷尾昏睡了三天,怀里的鼓面不知被谁用血画了符咒。
此刻鼓身裂缝中渗出的黑血,正与师姐伤口流出的脓液一般无二。
山风卷着腐叶掠过阵法,林寒忽然听见细碎的铃音。
那声音来自东南方,与他腰间铜铃的呜咽形成诡异的和弦。
他循声而去,在山涧深潭边发现了第八具尸体——是今晨在镇口见过的说书人,他的惊堂木还死死攥在手中,只是指骨尽碎,像被巨力捏碎的核桃。
潭水突然泛起涟漪,林寒的倒影里浮出张人脸。
那是个眉目如画的少女,发间簪着朵将谢的杏花,可当她歪头微笑时,左脸突然裂开至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尖牙。
林哥哥,"少女的声音带着蜜糖般的黏腻,"你师姐的梦可甜美?
她总在梦里唤你名字呢。
林寒的剑锋在触及水面时凝滞了。
潭中倒影突然化作无数张人脸,有他幼时溺亡的玩伴,有三年前被山洪卷走的樵夫,还有方才咽气的师姐。
每张脸都在重复着临终遗言,声浪震得他耳膜生疼。
当师父的脸出现在水中央时,林寒瞳孔剧震——那张布满皱纹的面容正缓缓渗出黑血,嘴唇开合间说的却是:"寒儿,杀了我。
"破!
惊雷般的暴喝自天灵盖炸开,林寒咬破舌尖喷出血雾。
怀中师父留下的雷击木令牌迸发金光,潭水瞬间沸腾。
少女幻象发出非人的惨叫,水面浮起具半透明的妖躯,形似貔貅却生着九尾,每根尾尖都连着张人脸。
"原来如此。
林寒抹去脸上血水,剑尖挑起说书人的惊堂木。
木纹中暗藏的朱砂符咒在月光下显形,与师姐怀中拨浪鼓的符咒如出一辙,"你们每食一人,便将魂魄封入器物,待月圆之夜……"
九尾妖兽突然发出孩童嬉笑,潭水化作万千水箭袭来。
林寒旋身避开要害,左肩仍被洞穿。
他反手将雷击木拍入剑柄,剑身顿时燃起幽蓝火焰。
这是师父临终前传他的禁术,以寿元为引点燃本命真火。
妖兽见状发出惊恐嘶吼,九尾人面同时尖叫。
林寒踏着潭面浮冰步步紧逼,剑锋过处,水汽蒸腾成雾。
当剑尖抵住妖兽眉心时,他忽然听见无数声音在耳畔呢喃——有孩童的啜泣,有妇人的呜咽,还有师父临终前未尽的话语:"寒儿,食梦兽非妖非鬼,乃是……"
剑身火焰突然暴涨,妖兽在火中扭曲成团黑雾。
林寒正要挥剑斩尽,却见雾中浮现师姐的面容。
她眼中有泪,嘴角却带着解脱的笑意,唇形无声地说着:"活下去。
"师姐!
林寒剑锋一偏,黑雾趁机钻入他天灵盖。
剧痛如万蚁噬心,他看见自己记忆如走马灯流转:七岁那年的巷子深处,根本没有什么卖糖人的小贩,而是师姐抱着昏迷的他狂奔,身后跟着团黑雾;师父这些年咳出的黑血,每口都带着食梦兽特有的腥甜;就连他腰间铜铃,都是师姐用自己一缕青丝炼制的护身符。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雾霭时,林寒跪坐在潭边。
他左眼化作幽蓝,右眼却仍清明如昔。
怀中铜铃彻底碎裂,露出里面半块染血的玉珏——那是师姐及笄那年,他亲手为她戴上的生辰礼。
山风送来遥远的唢呐声,像是谁家在办丧事。
林寒将玉珏贴身收好,剑尖挑起说书人的惊堂木。
木纹中的朱砂符咒已褪色,却隐隐显出新的纹路——那是个未完成的锁妖阵,阵眼处该放着的,本该是他怀中的铜铃。
"原来师父说的追捕,从来不是要你杀我。
林寒对着虚空轻笑,指尖抚过左眼妖异的蓝光,"师姐,你可知食梦兽最甜美的梦,是替所爱之人承受万劫不复?
晨雾渐散时,山道上多了个负剑前行的身影。
他每走七步便撒一把朱砂,身后脚印里渗出的血珠,落地便化作青烟。
有樵夫远远望见,说那人左眼似含星河,右眼却映着人间。
残阳如血,将林寒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蜿蜒的山道上。
他左眼的幽蓝在暮色中愈发深邃,宛如深潭里凝着千年的寒冰,右眼却清亮如初,映着天边最后一线霞光。
山风掠过时,他忽然停步,指尖抚过腰间新系的青丝络子——那是今晨在师姐葬身处,从她衣襟残片上解下的。
“该来了。”他喃喃自语,剑柄抵住掌心。
话音未落,东南方忽有阴云翻涌,那云色不似寻常雨云,倒像是泼翻了墨池,浓得化不开。
云中隐有雷光游走,却无半点天威,反透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
林寒反手拔剑,剑身朱砂符咒已褪作淡红,唯有剑脊处一道血线愈发鲜艳。
那是昨夜食梦兽遁入他灵台时留下的,此刻正随着心跳脉动,仿佛有生命般在剑上游走。
他记得师父说过,剑染妖血者,要么成魔,要么……
“小友好敏锐的感知。”
苍老声音自云端传来,惊起满山寒鸦。
林寒抬头望去,只见云中踏出个佝偻老者,鹤氅染着经年不洗的油污,手中竹杖却莹白如玉,杖头悬着七枚铜钱,此刻正发出刺耳的嗡鸣。
“锁魂师?”林寒瞳孔微缩。
这等专司拘拿恶鬼的术士,向来与猎妖人井水不犯河水,今日怎会寻到他头上?
老者嘿嘿一笑,竹杖轻点地面。
七枚铜钱突然离杖飞旋,在林寒周身织成金网:“食梦兽化形千年,竟甘愿自囚凡胎。
小友可知,你每多活一日,便有七人魂飞魄散?”
剑锋骤然嗡鸣,林寒左眼蓝光大盛。
他看见老者身后浮着七道虚影,皆是被铁链贯穿琵琶骨的冤魂,其中一道面容竟与昨夜的说书人一般无二。“前辈怕是找错人了,”他剑尖挑开金网一角,“我追捕的妖物,此刻正在您袖中安睡。”
老者面色骤变,竹杖横扫逼退林寒。
七枚铜钱却未追击,反而齐齐调转方向,攻向老者自身。
林寒趁机旋身,剑锋贴着金网缝隙刺出,剑尖血线触到铜钱的刹那,整片山道突然响起万千怨魂的哀嚎。
“你怎会知晓……”老者踉跄后退,袖中滚出个漆黑陶罐。
罐身贴满黄符,此刻正渗出黑血,“那孽畜竟连这个都告诉你!”
林寒不答,剑势却陡然凌厉。
他认得这陶罐,师父的手札里画过——锁魂师以活人魂魄炼制的“百鬼龛”,每具龛中皆封着百条生魂。
此刻罐身黄符无风自动,竟有张面孔与师姐有三分相似。
“原来是你!”剑锋挑飞陶罐的瞬间,林寒终于看清罐底暗纹。
那是漕帮特有的水波纹,与白日里遇害的漕帮汉子衣襟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他忽然明白师姐为何会出现在那片山林——她早就查到了锁魂师的踪迹。
陶罐在空中炸裂的刹那,林寒旋身将师姐的青丝络子缠上剑柄。
青丝遇风即燃,化作碧绿火焰包裹剑身。
这火不伤草木,却将扑面而来的黑雾烧得滋滋作响,露出雾中万千张扭曲的面孔。
有垂髫稚子,有耄耋老者,每张脸都在重复着“还我命来”。
老者趁机咬破舌尖,喷出血雾结印。
林寒只觉脚下地面突然塌陷,无数白骨手掌破土而出。
他足尖轻点骨手借力腾空,剑锋却在此时凝滞——半空中悬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个与师姐容貌相同的女子,只是眉心嵌着枚青铜钉。
“幻术?”林寒剑尖轻颤,碧火却未熄灭。
他忽然想起今晨在师姐葬身处,土里埋着的半截青铜钉,与棺中这枚分毫不差。
“好个痴儿。”老者不知何时出现在棺旁,枯手抚过棺中女子面容,“这丫头三年前就该死了,是老夫用七十二道续命符吊着她的魂。
她倒好,竟将本命魂灯与你师徒性命相连……”
剑锋破空声打断了老者的话。
林寒这一剑用了八成功力,剑尖却堪堪停在老者喉前三寸——棺中女子突然睁眼,左眼幽蓝如他,右眼却淌下血泪。
那血泪滴在青铜钉上,整具水晶棺突然迸发强光。
强光消散时,林寒发现自己站在片荒芜之地。
头顶是暗红的天幕,脚下是龟裂的焦土,远处立着七根通天石柱,每根柱上都绑着个与师姐容貌相似的女子。
她们皆双目紧闭,眉心青铜钉却连着条猩红锁链,直通天际翻涌的血云。
“欢迎来到往生渊。”老者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这里锁着食梦兽历世转生的七具分身,你怀中那缕青丝,正是开启锁魂阵的钥匙。”
林寒握剑的手微微发抖。
他认得这些石柱排列的方位,正是师父手札里记载的“七星噬魂阵”。
此阵需以至亲血脉为引,每启一柱,布阵者便要承受剥皮抽筋之痛。
难怪师姐这些年总在月圆之夜咳血,难怪她总说梦到师父在油锅里煎熬……
“你以为杀了我便能破阵?”老者突然现身在第一根石柱前,枯手按上青铜钉,“这丫头自愿当阵眼时,可是笑着说的。
她说啊,只要小师弟能活着,便是永世不得超生也甘愿。”
剑锋再难抑制,林寒旋身刺向老者。
可剑尖触到石柱的刹那,七具“师姐”同时睁眼,她们的泪化作血雨,浇在他身上竟如沸油般灼痛。
最中央的女子突然开口,声音却是师父的:“寒儿,快走!
这阵法会吞噬所有入阵者的……”
“师父!”林寒剑锋脱手,整个人跪在焦土上。
他看见七根锁链突然活过来,顺着他的四肢百骸钻入体内。
剧痛中,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炸开:七岁那年的雨夜,是师姐背着他逃出火海;十二岁初学画符,是师姐偷偷用自己的血为他研墨;及冠那日,是师姐在酒里下了蒙汗药,独自引开追兵……
“原来从不是我在追它。”林寒突然笑了,左眼蓝光彻底吞噬了右眼的清明。
他伸手握住最近的一条锁链,任由尖刺扎进掌心,“是它在等我。”
老者惊觉不妙时已晚了。
林寒浑身燃起碧火,那火中竟浮现出师姐的面容。
七根锁链同时发出悲鸣,石柱上的女子们开始消散,化作点点荧光没入他眉心。
老者狂吼着扑来,却被突然出现的桃木剑贯穿心口——剑柄缠着的青丝络子,此刻正死死勒住他的脖颈。
“你……”老者瞪大双眼,看着林寒左眼涌出黑雾,右眼却落下血泪,“竟敢……”
“师姐说过,”林寒的声音忽男忽女,像是两人同时在说话,“食梦兽最甜美的梦,是替所爱之人承受万劫不复。”他双手握住桃木剑用力一绞,老者肉身瞬间化作飞灰,唯余枚青铜钥匙悬在半空。
当钥匙插入最后根石柱的瞬间,天地变色。
林寒看见七道流星自天际坠落,每道流光里都站着个师姐。
她们或笑或嗔,最后都化作青烟钻进他怀中玉珏。
玉珏碎裂时,他听见万千人的道谢声,有被山洪卷走的樵夫,有溺亡的玩伴,还有……
“寒儿,活下去。”
师父的声音混在道谢声中,轻得像片羽毛。
林寒跪在逐渐崩塌的往生渊里,左手仍死死攥着那缕青丝。
当第一块焦土从脚下消失时,他忽然明白师姐为何总说“梦是甜的”——原来她这些年承受的,是七百二十个枉死者的怨念。
再睁眼时,林寒躺在山涧边。
晨雾未散,他左眼的幽蓝已褪去大半,唯余眼角一道血痕。
怀中玉珏彻底化作齑粉,却有粒光点凝而不散,正轻轻蹭着他的掌心。
“师姐?”他试探着开口,光点突然钻进他眉心。
刹那间,无数温暖画面涌入脑海:师姐在油灯下为他缝补衣衫,在雷雨夜哼着童谣哄他入睡,在诀别时用最后的灵力将玉珏一分为二……
山风卷着杏花瓣掠过鼻尖,林寒忽然笑了。
他起身拍去衣上尘土,剑柄青丝络子在晨光中泛着微光。
远处传来樵夫的歌谣,他循声望去,只见山道上走来群孩童,领头的小姑娘发间簪着朵杏花,回眸一笑时,左眼映着朝霞,右眼却藏着星子。
“等等我!”林寒快步追去,剑穗上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看那片荒芜的山林,也没注意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小小的杏花。
当最后一缕黑雾从他袖中散去时,有人听见云端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像极了师姐及笄那日,在杏花雨中转圈时系在腕间的铃铛。
暮色自天穹裂隙倾泻时,林寒正站在九嶷山巅的断龙石前。
他指尖抚过石面蜿蜒的符咒纹路,那些用蛟血绘就的古老篆文正在褪色,像极了师姐临终时褪色的唇色。
山风卷着碎雪掠过耳畔,他忽然听见锁链拖拽的声响,自地脉深处传来,混着万千怨魂的呜咽。
“第七日了。”林寒并指为剑,在石面划开新痕。
血珠坠落的刹那,整座山体发出龙吟般的震颤,石缝间渗出的黑雾凝成张人脸,竟与当年在锁魂阵中见过的师父有七分相似。
他左眼幽蓝骤然暴涨,剑气破空声里,黑雾被绞成齑粉,却在他转身时化作万千萤火虫,扑向山腰处的村落。
林寒足尖轻点残雪,身形化作流光追去。
他记得七日前在往生渊破阵时,怀中玉珏碎裂的刹那,曾窥见天机碎片——这九嶷山镇压的并非寻常妖物,而是上古时期被昊天斩落的恶念所化。
每逢朔月,地脉封印便弱三分,需以猎妖人心头血为引重铸符阵。
村口老槐树下,孩童们正追逐着萤火嬉闹。
林寒瞳孔骤缩,那些萤火虫分明是魂魄碎片,每只虫尾都拖着条猩红丝线,正顺着孩童们的七窍钻入。
他反手抽出腰间桃木剑,剑身朱砂符咒在暮色中亮如血月,却在触及第一个孩童眉心时,被层无形屏障弹开。
“结界?”林寒剑锋急转,在虚空连点七下。
北斗七星方位亮起幽蓝火焰,却在他引动星辰之力时,听见地底传来锁链崩断的脆响。
整座村落突然陷入黑暗,唯有孩童们的嬉笑声愈发清晰,像是隔着层水幕传来。
当第一缕月光刺破云层时,林寒终于看清真相。
那些孩童双目皆泛着幽蓝,皮肤下蠕动着细小的黑线,如同提线木偶般重复着相同动作。
村中水井突然沸腾,黑水化作巨手攫住个垂髫稚子,孩童的哭喊声里,林寒看见师姐的面容在黑水中浮现。
“师姐!”他剑锋脱手,整个人扑向井口。
桃木剑没入黑水的刹那,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炸开:十二岁那年他误食毒果,是师姐剜心取血为他解毒;十六岁初入九幽秘境,是师姐以本命元灯照路,自己却被幽冥鬼火灼伤灵台;及冠那日,她将半块玉珏熔进他本命飞剑,说此物可替他挡三次死劫……
黑水突然凝成无数尖刺,林寒避无可避,任由尖刺穿透肩胛。
剧痛中他忽然笑了,左眼蓝光大盛,右眼却淌下血泪。
他咬破舌尖将精血喷在剑身,朱砂符咒顿时化作血龙,顺着黑水逆流而下。
地底传来震耳欲聋的咆哮,整座山体开始倾斜,村中房屋如纸扎般纷纷崩塌。
“原来如此。”林寒抹去脸上血污,剑尖挑起一抔黑土。
土中半截青铜锁链正在蠕动,链身刻满往生渊的噬魂咒。
他忽然明白这些日子追捕的“食梦兽”,不过是恶念借师姐执念化出的傀儡——真正的妖物,始终蛰伏在地脉深处,吞噬着整个九嶷山脉的生机。
子时的梆子声自山脚传来时,林寒已站在地脉入口。
这是处天然溶洞,洞壁上嵌满夜光石,却照不亮前方蜿蜒的甬道。
他每走七步便撒一把朱砂,脚下青石便浮现出暗红纹路——那是师父用命灯血绘就的寻龙诀,可指引地脉中最凶煞的方位。
当第七道血纹亮起时,林寒听见了锁链拖拽的声响。
前方深渊里,九根通天石柱拔地而起,每根柱上都缠着条黑龙,龙睛却是师姐的眼眸。
石柱中央悬着具水晶棺,棺中躺着个与他容貌相同的人,眉心嵌着枚青铜钉,钉身刻满往生咒。
“你终于来了。”苍老声音自四面八方传来,震得洞顶钟乳石簌簌坠落。
林寒旋身避开要害,剑锋却凝滞在半空——说话的竟是水晶棺中的“自己”,此刻正缓缓睁开双眼。
“我等你很久了。”另一个林寒抬手轻招,九条黑龙突然发出龙吟。
林寒只觉灵台剧痛,仿佛有万千钢针在刺,怀中师姐的青丝络子突然发烫,化作碧绿火焰包裹全身。
这火不伤洞中石壁,却将扑面而来的龙息烧得滋滋作响,露出雾中万千张师姐的面容。
“师姐?”林寒剑锋微颤,碧火却愈发旺盛。
他看见每张师姐的面容都在重复着某个瞬间:十二岁那年她剜心时颤抖的指尖,十六岁在幽冥鬼火中焦糊的衣角,及冠那日她将玉珏熔进飞剑时,被高温灼伤的手背……
“痴儿。”另一个林寒突然轻笑,指尖轻点水晶棺。
棺中“他”的胸膛突然裂开,涌出无尽黑雾。
雾中浮现出七百二十个场景,皆是师姐这些年的遭遇:每月朔月被锁链贯穿琵琶骨,以心头血喂养地脉恶念;每逢他遇险,便割裂神魂替他挡灾;直到三年前为重铸他的本命飞剑,竟将三魂七魄熔进剑炉……
林寒的剑锋再难抑制,碧火化作青龙直冲云霄。
可当剑尖触及水晶棺的刹那,九条黑龙突然同时睁眼,龙睛里映出的全是师姐的笑靥。
他看见她及笄那日,在杏花雨中转身时,发间簪着的杏花突然化作青铜钉;看见她临终前将玉珏一分为二时,指尖滴落的血珠在虚空凝成锁魂阵;看见此刻她正被万千锁链穿透四肢,悬在青铜钉上方三寸处,对着他微笑。
“住手!”林寒剑锋急转,青龙虚影却已撞上水晶棺。
整座地脉开始崩塌,碎石如雨点般坠落。
他旋身将师姐的幻影护在身下,任由巨石砸在后背。
剧痛中,他忽然听见锁链崩断的脆响,不是来自头顶,而是来自他灵台深处——那根自幼便缠绕着他神魂的青铜钉,此刻正缓缓浮出眉心。
“原来如此。”林寒吐出口淤血,将青铜钉握在掌心。
钉身往生咒突然开始逆流,化作金色符文没入他眉心。
他看见无数画面在脑海闪回:七岁那年根本没有什么卖糖人的小贩,是师姐以神魂为祭,将他从食梦兽口中换出;这些年他追捕的每只妖物,皆是师姐斩下的恶念分身;就连他自以为的“本命飞剑”,不过是师姐用半条命炼成的替死傀儡……
当最后道符文没入灵台时,林寒左眼蓝光彻底消散。
他起身望向水晶棺中的“自己”,忽然笑了。
那笑容像极了师姐及笄那日,在杏花雨中抛给他拨浪鼓时的模样。
他并指为剑划开掌心,任由精血滴在青铜钉上。
钉身突然迸发强光,九条黑龙发出悲鸣,石柱上的师姐幻影同时消散,化作点点荧光没入他怀中。
“该醒了。”林寒将青铜钉按进自己眉心,整座地脉突然安静下来。
他听见锁链坠地的声响,看见水晶棺中的“自己”化作飞灰,唯有枚玉珏缓缓升起。
那玉珏与他怀中残片严丝合缝,通体流转着七彩霞光,竟是传说中可重塑三魂七魄的“补天石”。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地脉时,林寒站在九嶷山巅。
他手中玉珏已化作流光没入天际,脚下焦土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新绿。
山风卷着杏花瓣掠过鼻尖,他忽然听见熟悉的银铃声响。
转身望去,只见云雾中走来道素白身影,发间簪着朵将谢的杏花,眉眼与他记忆中的师姐分毫不差。
“寒儿。”女子轻唤,指尖凝着滴晨露。
林寒正要开口,却见她突然化作万千萤火,扑向山腰处新生的村落。
他追着萤火奔去时,看见每户人家窗棂上都映着张笑脸——有樵夫抱着新生的婴孩,有老妇缝补着衣衫,还有群孩童在溪边嬉戏,其中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对着他甜甜地笑。
林寒在溪边停下脚步。
水中倒影里,他眉心青铜钉已化作朱砂痣,左眼幽蓝彻底消散,唯余眼角一道血痕,像极了师姐及笄那日,在杏花雨中为他别上玉珏时,指尖留下的胭脂印。
他伸手触碰水面,涟漪荡开的刹那,整条溪流突然泛起金光,水底沉着的青铜锁链纷纷断裂,化作游鱼跃向天际。
山巅传来悠远的钟声时,林寒终于明白师姐最后的布局。
她以自身为祭重铸封印,却将最后一缕神魂藏在他灵台深处。
每当朔月之夜,他左眼的蓝光便会亮起,替她看完这人世间的月缺月圆。
他转身走向山道,剑穗上的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这一次,他没再回头看那片重焕生机的山林,也没注意到自己每走一步,脚下便生出一朵杏花。
当最后一缕黑雾从他袖中散去时,有人听见云端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混着孩童们追逐萤火的嬉闹,在九嶷山脉间久久回荡。
数月后,有采药人在山巅发现块无字碑。
碑前供着盘未吃完的杏花糕,糕点旁摆着个褪色的拨浪鼓,鼓面青面獠牙的恶鬼不知何时化作了慈眉善目的菩萨。
每当月圆之夜,便有萤火虫自碑后涌出,在山间织成条银河,照亮夜归人的路途。
而山下村落里,总有个背着桃木剑的年轻人,在孩童们缠着他讲故事时,笑着指向山巅的银河:“从前有位仙子,她把星星种在了人间。”
来源:不可求思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