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春汛来得蹊跷,三更天里炸开惊雷,浑黄的浪头裹着碎冰渣子,硬生生将渡口的青石碑拍成两截。
黄河九曲十八弯,最险莫过鬼见愁。
那年春汛来得蹊跷,三更天里炸开惊雷,浑黄的浪头裹着碎冰渣子,硬生生将渡口的青石碑拍成两截。
李三爷蹲在老槐树上抽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老脸。
“造孽啊……”他望着河心漩涡喃喃自语,烟杆往树杈上一磕,惊起夜栖的寒鸦。
河滩上新添的苇席裹着具无名女尸,腰间那截红绳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血色,像是从地府伸出来的勾魂索。
这日晌午,渡口来了个青衫书生。
李三爷眯眼打量,见那后生背着个褪色的蓝布包袱,腰间却系着根拇指粗的麻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倒像是初学者的手艺。
“过河?”李三爷敲了敲烟锅。
书生作揖时袖口滑落半截,露出腕间朱砂画的符咒:“劳烦老丈送学生去对岸三清观。”
话音未落,河面忽起阴风。
李三爷眼尖,瞥见书生脚边沙地上,那截红绳影子竟似活物般扭动。
他浑浊的眼珠陡然精光暴涨——这绳结分明是捞尸人传家的“阴阳扣”,可这后生分明是活人气息!
摆渡船刚离岸三丈,水面突然浮起串串水泡。
李三爷握桨的手青筋暴起,眼睁睁看着船底掠过团黑影,分明是具泡发的男尸,脖颈上赫然缠着与女尸腰间同样的红绳!
“公子可识得此物?”李三爷突然发问,烟杆直指书生腰间。
书生脸色煞白,指尖抚过绳结时突然刺痛。
恍惚间似有冰凉的指节扣住他腕脉,耳畔响起女子幽咽:“公子当真忘了……那日城隍庙前,你说要为我赎身的……”
船身猛地一颠,书生踉跄着扶住船舷。
河面骤然裂开丈许宽的缝隙,无数苍白手臂破水而出,每只手掌心都系着猩红绳结。
李三爷突然扯开衣襟,胸口赫然纹着只睁眼的夜叉,手中钢叉直指河心:“百年了,你们还缠着孟家后人!”
书生只觉头痛欲裂,记忆如潮水倒灌。
咸丰七年的雨夜,他本是京城当铺的朝奉,因贪墨东家珍宝被逐出师门。
逃亡途中在破庙避雨,遇见个卖身葬父的孤女。
那夜红烛高烧,女子褪下腕间红绳替他束发,说这是祖传的姻缘结,系上便永生永世不分离……
“不对!”书生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那夜我分明将红绳系在供桌,怎会……”
话音未落,河心漩涡中升起具红衣女尸。
她面如生玉,发间金步摇却缠着水草,腰间红绳另一端竟系在书生腰间!
李三爷倒吸冷气——这分明是“子母连环扣”,活人若与阴魂结此契,死生皆不得超脱。
“孟云舟,你当真认不得我了?”女尸朱唇轻启,眼窝里渗出两行血泪。
她抬手轻挥,河面霎时浮现幻象:当年孟云舟为求富贵,将红绳浸了黑狗血抛入黄河,却不知此物经阴河水泡过百年,早已成了勾连阴阳的凶器。
李三爷突然暴喝,掌心夜叉纹身泛起金光。
他扯下颈间骷髅项链甩向河心,十二枚骷髅头在空中结成法阵:“孟家小子听好!
你祖上七代都是捞尸人,这红绳本是你曾祖父系在枉死鬼腕间的定魂索。
如今阴差阳错成了姻缘结,若不斩断,今夜子时便是你魂归地府之时!”
孟云舟踉跄后退,后背撞上船板。
记忆如走马灯闪过:他改名换姓逃到此地,本想在三清观出家赎罪,却不知这红绳早在他投河自尽那夜便种下因果。
那日暴雨倾盆,他抱着从当铺偷出的翡翠观音坠入黄河,临死前恍惚见着个红衣女子朝他伸手……
“原来是你……”孟云舟突然癫狂大笑,泪水和着雨水糊了满脸,“我负你在先,你便要我永世不得超生?
好!
好!
这红绳既是我系,便由我斩!”
他猛地抽出防身的匕首,寒光闪过时,女尸突然凄厉惨叫。
但见她腰间红绳骤然绷紧,竟从孟云舟心口抽出缕缕黑气。
李三爷瞳孔骤缩——这分明是借命养魂的邪术!
“快斩!”老船夫甩出腰间酒葫芦,烈酒泼在孟云舟腕间,逼出他体内最后半缕阳气。
孟云舟咬牙挥刀,刀刃触到红绳的刹那,整条黄河突然沸腾。
无数红衣水鬼破水而出,将摆渡船团团围住。
女尸突然飘至孟云舟面前,指尖抚过他颤抖的唇:“公子可还记得,你说过要为我画眉点唇……”她颈间突然浮现道狰狞刀疤,与孟云舟记忆中当铺东家千金被杀那夜的伤口一模一样!
孟云舟如遭雷击。
当年他盗宝败露,东家千金为护他周全,竟扮作他的模样引开追兵。
那夜她穿着的,正是这件大红嫁衣……
“原来是你……”孟云舟呕出口黑血,手中匕首当啷落地。
女尸突然凄厉大笑,十指暴长扣向他天灵盖。
千钧一发之际,李三爷甩出夜叉纹身,金光照得水鬼们惨叫连连。
“痴儿!
还不醒悟!”老船夫咬破舌尖喷出血雾,在空中画出道符咒。
孟云舟只觉头痛欲裂,无数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炸开:他根本不是孟云舟,而是当年被东家灭口的账房先生!
真正的孟云舟早带着翡翠观音远走高飞,而他这个替死鬼,却背着孟家捞尸人的因果在黄河漂了百年!
女尸突然僵住,指尖离孟云舟眉心仅剩半寸。
她眼中血泪渐渐褪去,露出双清亮的眸子:“你……不是他?”
河面突然风平浪静,十二枚骷髅头化作流光没入孟云舟心口。
李三爷瘫坐在船头喘息,望着女尸缓缓消散的魂魄喃喃:“三百年了,孟家欠你的债,今日总算清了……”
原来当年孟家先祖为镇压黄河水怪,将自家血脉与河神立下血契。
每代捞尸人腰间红绳,实则是锁住自身魂魄的枷锁。
孟云舟盗宝那夜,正是孟家最后一位捞尸人阳寿将尽之时。
女鬼错认仇人,将账房先生的魂魄困在阴阳交界处,而真正的孟云舟,此刻怕是已在南洋做了富家翁。
摆渡船靠岸时,孟云舟腰间红绳已化作飞灰。
他望着河面漂浮的金步摇,突然想起那夜东家千金将红绳系在他腕间时说的话:“此物经我鲜血浸染,来世定要凭它寻你……”
李三爷将烟锅在船帮上磕了磕:“三清观后山有座孤坟,碑上无名无姓,只刻着半句诗。
你要不要去看看?”
暮色渐浓时,孟云舟在坟前拾到半块残缺的翡翠观音。
月光下,观音眉眼竟与记忆中的女子渐渐重合。
他忽然扯下发间玉簪,任由青丝散落风中——这玉簪正是当年东家千金的陪嫁,原来他从未忘记,只是不敢承认。
黄河水依旧滔滔东流,只是某处漩涡里,隐约可见一红一青两道身影携手而行。
摆渡人经过时总会放慢船速,说那是孟家最后一位捞尸人,终于接回了苦等百年的新娘。
黄河夜雾漫过芦苇荡时,孟云舟腕间忽起灼痛。
那道消散的红绳印记竟在月下浮现血纹,如活物般钻入皮肉,沿着经脉直逼心口。
他踉跄扶住三清观残碑,却见碑上青苔簌簌而落,显出几行朱砂小字:“孟氏子孙,血契未解,三更渡河,见龙负棺。”
观中老道正在丹房打坐,忽闻铜铃自鸣。
他执桃木剑冲出时,正撞见孟云舟蜷缩在山门前,十指抠进青石缝里,指缝间渗出黑血。
老道脸色骤变,剑尖挑起孟云舟衣袖,只见他臂上浮现出鳞片状纹路,在月光下泛着幽蓝。
“这是……蛟龙缠身!”老道甩出黄符贴在其额,符纸却瞬间燃成青灰,“你究竟碰了何等邪物?”
孟云舟喉间发出非人的嘶吼,双目赤红如血。
恍惚间他看见黄河水面浮起千盏河灯,每盏灯芯都立着个红衣女子,她们齐齐转头,脖颈发出竹节断裂的脆响。
为首的女尸颈间金步摇叮当作响,竟与他在孤坟拾得的半块观音合为整体。
“师父快看!”守夜道童突然尖叫。
但见观外七棵百年老槐同时开花,雪白花瓣却浸着血色,在夜风中凝成七个血色漩涡。
老道手中罗盘疯狂转动,指针竟穿透铜盘指向河心:“不好!
是黄河龙君在索命!”
孟云舟此时已痛得神志不清,恍惚回到三日前那个雨夜。
当时他本欲乘夜渡河,却在渡口遇见个撑油纸伞的姑娘。
那女子赤足踏水而来,绣鞋上沾着的分明是河底淤泥,伞面却滴水不沾。
她将半块翡翠观音塞进他怀中,笑说:“公子既收了我的嫁妆,便该随我回家。”
此刻丹房烛火骤暗,供奉的三清神像突然流泪。
老道掐诀念咒时,孟云舟周身鳞纹已蔓延至脖颈。
他突然暴起撞翻香案,供桌上的青铜烛台滚落,烛泪在地面绘出半幅河图。
老道瞳孔骤缩——这分明是黄河水脉图,却比茅山典籍记载的多了条暗河支流!
“原来如此!”老道挥剑斩断孟云舟一缕发丝,将发丝浸入符水,“你根本不是被女鬼缠身,而是成了黄河龙脉的活祭!
那女尸颈间金步摇,实则是镇压龙魂的定海针!”
话音未落,观外传来锁链拖地之声。
七道黑影穿透雨幕而来,竟是七个身披铁链的侏儒,每人手中都提着盏惨白灯笼。
灯笼纸上用血画着符咒,映得他们面容扭曲如鬼。
老道剑锋一转,将孟云舟护在身后:“这是黄河捞尸人最忌讳的‘七煞引魂灯’,看来有人要借你的命格破龙脉!”
孟云舟突然挣脱束缚,赤脚冲进雨中。
他看见观前石阶化作滔滔黄水,无数白骨手爪破水而出。
为首的侏儒突然开口,声音却似男女混杂:“孟家小儿,你曾祖父盗走龙君逆鳞,如今该还债了!”
老道甩出五雷符击退黑影,却见孟云舟已被河水卷走。
他望着河面翻涌的漩涡暗叫不妙——那漩涡中隐约可见龙首轮廓,额间却插着半截金步摇!
孟云舟在河底沉浮时,腕间红绳突然勒紧血肉。
他竟能睁眼视物,但见水底宫殿巍峨,却爬满青黑水藻。
正殿龙椅上坐着具骷髅,头戴平天冠,腰间却系着与女尸同样的红绳。
骷髅空洞的眼窝突然亮起幽蓝鬼火,整座宫殿开始剧烈震颤。
“三百年了……”沙哑的声音在水中回荡,“孟家竟送来个至阴命格的祭品。”
孟云舟突然被无形之力拽向龙椅。
他看见骷髅胸骨间卡着块翡翠,正是他怀中那半块观音!
霎时记忆如潮水涌来:当年曾祖父为求长生,勾结洋人盗掘黄河龙穴,却不知那龙君早已修成半仙之体。
女尸原是龙君侍女,为护主自愿被炼成活尸,用红绳将龙魂与孟家血脉相连。
“你以为逃到三清观就能解脱?”龙骷髅突然伸手,五指化作森森白骨刺入孟云舟心口,“你每世轮回,本君便多添道枷锁。
如今七世轮回已满,正是取回逆鳞之时!”
孟云舟呕出串串血泡,却见心口黑血中浮出粒明珠。
龙骷髅突然惨叫后退,明珠光芒所及之处,水藻尽数枯萎。
老道的声音穿透河水传来:“徒儿!
快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明珠上!”
孟云舟本能地照做,血珠落在明珠瞬间,整条黄河突然倒流。
他看见自己前世种种:第一世是盗宝的账房,第二世是助纣为虐的军阀,第三世竟是亲手将女尸沉河的捞尸人……直到第七世,他终于记起那个雨夜——女尸将金步摇掰成两半时,他分明在她眼中看见了释然。
“原来如此……”孟云舟突然大笑,任由龙爪贯穿胸膛。
他握住胸前的明珠,竟将其按进龙骷髅的眼眶,“你困了她七世,也困了我七世。
今日便让这龙珠与逆鳞同归于尽!”
龙宫开始崩塌时,孟云舟看见女尸自明珠中走出。
她不再是青面獠牙的厉鬼,而是初见时那个提着河灯的少女。
她指尖轻点,孟云舟腕间红绳寸寸断裂,化作漫天星火。
“公子可还记得……”少女将金步摇插回发间,裙裾扫过之处,龙骨化作流沙,“城隍庙前你说要为我赎身,我却说‘来世若还能遇见,你便为我画眉’。”
孟云舟伸手欲触,却见少女身影渐淡。
整条黄河突然炸开万丈金光,他听见老道在云端诵经,看见无数河灯托着亡魂升天。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少女将半块翡翠观音塞进他掌心,唇角带着解脱的笑意。
再睁眼时,孟云舟躺在三清观丹房。
老道正用朱砂在他心口画符,见他醒来便长舒口气:“好险!
你竟以自身为炉鼎,将龙魂与逆鳞炼成了清心丹。”说着递来半块温润的翡翠观音,背面赫然刻着“孟郎亲启”。
孟云舟抚过观音眉眼,突然想起龙宫崩塌前听到的最后声音。
那分明是少女在哼唱小调,正是当年他们在破庙私会时,她常唱的《相思引》。
窗外晨曦初露,他握紧玉佩起身,却在观前石阶上拾到支金步摇。
三日后,黄河渡口来了个游方画师。
他支起画摊时,总盯着河面出神。
有渔家女好奇相问,他便笑着为她画幅小像,笔锋过处,画中人的眉眼竟与传说中龙宫侍女有七分相似。
这日黄昏,画师正要收摊,忽见个红衣姑娘提着河灯而来。
她赤足踏过青石,绣鞋上还沾着河底淤泥,发间金步摇却纤尘不染。
画师手中画笔突然坠地,在宣纸上洇开朵墨梅。
“公子可还记得……”姑娘将河灯放在案头,灯芯竟是半块翡翠观音,“你说要为我画眉,却总画不好左边那道柳叶弯。”
画师喉结滚动,指尖抚过她眉间花钿。
远处黄河水突然泛起细碎金光,像是千万条红绳在水中舒展。
摆渡的李三爷蹲在老槐树上,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忽然对着虚空举了举烟杆:“孟家小子,这回可要抓紧了。”
是夜,有渔民看见河面浮起两盏并蒂河灯。
灯影中隐约可见对男女携手而行,男子青衫磊落,女子红衣似火,腰间各系着半截红绳。
待要细看时,河灯已沉入水底,唯余圈圈涟漪,在月光下荡成个同心结的模样。
三清观后山的孤坟前,不知何时多了座新冢。
两座坟茔间生着株并蒂莲,花开时总在子夜发出环佩叮当之声。
有大胆的樵夫曾见月光下,坟前站着对璧人,男子正为女子描眉,笔尖朱砂红得似血,又艳得像初见那夜的红烛。
老道某日路过渡口,见孟云舟的画摊上多了幅《河神娶亲图》。
画中新郎官眉眼与他有七分相似,新娘却蒙着红盖头,腰间红绳与龙宫壁画上的定海针如出一辙。
他正要细看,忽闻画中传来环佩声,抬头时画中人已化作青烟,唯余半阙残诗在风中飘散:
“红绳系尽三生劫,
碧水洗清七世冤。
若问来生何处见,
黄河九曲共婵娟。”
老道抚须而笑,将随身酒葫芦里的雄黄酒洒向河面。
霎时金光大作,河底传来龙吟之声,却不再带着怨戾,倒像是新婚夫妇的嬉闹。
他转身离去时,腰间铜铃无风自动,却不是往日催命的凄厉,而是清脆如少女银铃般的笑声。
自那以后,黄河再未发过水患。
倒是每年中元节,渡口总会漂来盏盏并蒂河灯。
有眼尖的渔人说,曾见灯影里坐着对璧人,男子在为女子簪花,女子腕间红绳与灯芯的翡翠观音交相辉映,映得整条河都成了流动的银河。
黄河水涨到龙王庙门槛那夜,孟云舟的画摊上突然来了个戴斗笠的客人。
那人将枚鱼形玉佩按在案头,玉身沁着层青苔,分明是河底沉了百年的物件。
孟云舟执笔的手一颤,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漩涡,恰似那日龙宫崩塌时,他见过的逆鳞消散的光景。
“先生画不画河神娶亲?”客人声音沙哑如砂纸磨过青石,斗笠边缘垂下的黑纱被夜风掀起半角,露出半张布满鳞纹的脸。
孟云舟瞳孔骤缩——那鳞片竟与他臂上未消的纹路一模一样!
画摊前的灯笼突然爆出灯花,火苗蹿起三尺高。
孟云舟强作镇定铺开生宣,狼毫刚触纸面,却见墨汁自行游走,竟绘出幅他从未见过的景象:九曲黄河如条金鳞巨蟒盘踞大地,河心浮着座水晶宫阙,宫门上悬着对翡翠宫灯,灯芯赫然是两颗跳动的龙珠。
“这是……”孟云舟指尖抚过画中宫阙,突然被鳞纹客人按住手背。
那人掌心冰冷如尸,鳞片边缘却渗着血丝:“孟先生可知,黄河底下有九重龙宫?
你见过的不过是第七重,真正的龙君寝殿,在归墟之门后。”
话音未落,河面突然传来锁链拖拽声。
七盏幽蓝鬼火自对岸飘来,每盏灯后都跟着个披发水鬼,脖颈间系着半截红绳。
孟云舟腕间旧伤突然灼痛,他分明看见那些水鬼的眉眼,与他在龙宫幻境中见过的七世轮回中的自己如出一辙!
“时辰到了。”鳞纹客人甩出串铜钱压在画上,铜钱上铸着“洪武通宝”的字样,却沾着河泥腥气,“明日午时三刻,带着这幅画到渡口石龟前。
记住,若听见有人唤你三声本名,切不可回头。”
孟云舟彻夜未眠,画中景象在脑海中反复浮现。
丑时三刻,他突然听见窗外传来环佩声。
推开窗棂,但见月光下站着个红衣女子,发间金步摇映着冷辉,腰间红绳却缠着半截生锈的铁链。
“公子当真要去?”女子指尖抚过画中宫阙,所触之处墨迹竟泛起金光,“那第九重龙宫里,镇着的不只是龙君逆鳞,还有你孟家七代人的魂魄。”
孟云舟浑身剧震,他认得这声音——正是龙宫崩塌前,那个说要与他共画眉的少女。
可此刻她眼中再无情愫,唯余洞穿生死的悲悯:“当年你曾祖父盗走逆鳞时,龙君已将魂魄分作九份,分别镇在九重龙宫。
你每世轮回,都在替孟家还债。”
“那为何要选我?”孟云舟攥紧窗棂,指节发白。
女子忽然轻笑,腕间红绳无风自动:“因为你是孟家血脉里,唯一带着悔意转世的人。
其他孟氏子孙,要么被逆鳞反噬成魔,要么被龙魂吞噬成伥。”她抬手点向孟云舟心口,明珠余温尚在,“这清心丹能镇住龙魂七日,七日后若找不到真正的逆鳞,你便会成为第八重龙宫的镇物。”
鸡鸣时分,红衣女子化作流光没入画中。
孟云舟对着铜镜细看,发现左眼瞳孔竟泛着幽蓝,倒映出河底景象:无数青铜棺椁在暗流中沉浮,每具棺盖上都刻着孟家先祖的名讳。
次日午时,渡口阴云密布。
孟云舟抱着画卷赶到石龟前时,正撞见李三爷与七个戴斗笠的侏儒对峙。
老船夫手中夜叉纹身金光大盛,十二枚骷髅头在头顶结成法阵,却挡不住侏儒们手中灯笼里渗出的黑雾。
“孟家小子,把画交出来!”为首侏儒掀开斗笠,露出张与孟云舟七分相似的脸。
他脖颈间红绳系着枚青铜钥匙,正是孟家祖传的捞尸锁钥!
孟云舟突然头痛欲裂,记忆如走马灯闪过:这个“自己”分明是三百年前的曾祖父!
当年他盗走逆鳞后,为防龙君报复,竟将自家血脉炼成活尸,用红绳结下“七世轮回契”,让后世子孙替他承受龙魂反噬!
“原来如此……”孟云舟突然放声大笑,泪水和着雨水糊了满脸。
他展开画卷,墨迹在雨中竟不晕染,反而愈发清晰。
但见画中宫阙大门洞开,九条龙影盘旋而出,每条龙额间都嵌着块逆鳞——竟是九块翡翠观音拼成的完整龙珠!
李三爷突然厉喝:“快闭眼!
这是龙魂幻境!”话音未落,孟云舟已被龙影卷入画中。
他看见自己站在九重宫阙前,八重门扉已开,唯剩最后一重门上缠着七条红绳,每根绳结都系着个孟家子孙的生辰八字。
“孟云舟,你终于来了。”阴恻恻的声音自门后传来,门缝里渗出漆黑黏液。
孟云舟腕间红绳突然暴长,竟与门上绳结相连。
他看见自己身体开始透明,魂魄被扯向门内——那里沉睡着真正的龙君,龙角间插着把青铜剑,剑柄上赫然刻着孟家先祖的名讳!
千钧一发之际,怀中画卷突然发烫。
孟云舟听见环佩声由远及近,红衣女子自虚空踏出,手中金步摇化作利剑斩向红绳:“公子,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来世若还能遇见,你便为我画眉。”
“不!”孟云舟嘶吼着扑向红绳,却见女子魂魄正在消散。
她将金步摇塞进他掌心,眉眼温柔如初见:“七世轮回,我等的从来不是孟家子孙,而是那个在破庙为我簪花的书生。”
红绳断裂的刹那,孟云舟突然明悟。
他咬破舌尖将血喷在金步摇上,步摇化作流光没入门缝。
整座龙宫开始剧烈震颤,八重门扉轰然倒塌,露出里面被铁链束缚的龙君真身——那竟是个与红衣女子容貌相似的男子!
“三百年了……”龙君声音沙哑,龙目中淌下血泪,“本君以魂为祭,镇压归墟裂隙。
孟家小儿盗走的不是逆鳞,而是镇压裂隙的钥匙。”他抬爪指向孟云舟心口,“而你,才是真正的钥匙。”
孟云舟踉跄后退,却见脚下地面化作虚空。
他看见归墟深处涌动着黑色漩涡,无数水族尸骸在其中沉浮,而漩涡中心,悬浮着半块翡翠观音——正是他前日遗失的那半块!
“原来如此……”孟云舟突然大笑,将心口明珠按向虚空。
明珠与翡翠观音相合的瞬间,整条黄河突然倒流。
他看见自己七世轮回的真相:第一世是盗宝的账房,第二世是助纣为虐的军阀,第三世是亲手将爱人沉河的捞尸人……直到第七世,他终于在破庙遇见那个卖身葬父的孤女。
“原来我们从未分离。”孟云舟对着虚空轻语,任由身体被归墟之力撕扯。
他看见红衣女子自翡翠中走出,与龙君十指相扣。
两人魂魄化作金红双龙,盘旋着冲向归墟裂隙。
“孟家小子,接着!”李三爷的声音穿透虚空。
孟云舟本能地接住抛来的事物,竟是那枚鱼形玉佩。
玉佩入手即融,化作道清光没入他眉心。
霎时他福至心灵,咬破指尖在虚空画出血符:“以我孟氏血脉为引,以七世轮回为祭,封!”
归墟裂隙合拢的刹那,孟云舟看见无数记忆碎片从指尖流走。
他最后看见的画面,是破庙那夜的红烛高烧,孤女褪下腕间红绳替他束发,说这是祖传的姻缘结,系上便永生永世不分离。
只是这次,他看清了女子转身时眼中闪过的狡黠——她分明在红绳上打了个活结。
再睁眼时,孟云舟躺在渡口石龟旁。
李三爷正往他嘴里灌雄黄酒,老船夫的白发全变成了黑色:“好小子!
竟以凡人之躯重铸了龙魂封印。
只是这代价……”他忽然噤声,望着孟云舟心口——那里生着片龙鳞状胎记,在阳光下泛着金红。
三日后,黄河渡口多了个戴斗笠的画师。
他支起画摊时,总盯着河面出神。
有渔家女好奇相问,他便笑着为她画幅小像,笔锋过处,画中人的眉眼总带着三分仙气。
若是遇见戴红绳的姑娘,他便多赠幅《龙女簪花图》,画中女子发间金步摇,分明与传说中龙宫侍女的饰物一模一样。
这日黄昏,画师正要收摊,忽见个青衫书生提着灯笼而来。
那人腰间系着褪色的蓝布包袱,腕间却缠着半截红绳,绳结打得歪歪扭扭,倒像是初学者的手艺。
“先生可画前世今生?”书生将枚玉簪放在案头,簪头雕着并蒂莲。
画师执笔的手一颤,墨汁在宣纸上洇出个同心结。
他抬头望向书生,左眼瞳孔幽蓝一闪而过:“公子可知,这世间最厉害的姻缘结,不是红绳,而是……”他忽然轻笑,笔尖朱砂点向书生眉心,“而是有人甘愿为你,画七世眉,等三百年。”
夜风骤起时,画摊上的《龙女簪花图》无风自动。
画中女子忽然眨眼,金步摇上的明珠映出两个依偎的身影:青衫书生正在为红衣女子画眉,笔尖朱砂红得似血,又艳得像初见那夜的红烛。
而画外,真正的孟云舟将玉簪系在腰间,对着河面举起画笔——这次他画的不是龙宫幻景,而是人间万家灯火。
李三爷蹲在老槐树上抽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望着渡口那对璧人,突然对着虚空举了举烟杆:“孟家小子,这回可算还清了。”河风送来环佩叮当之声,像是新娘子在哼唱小调,仔细听去,竟是首失传的《龙女调》:
“红绳系君腕,
碧水映卿颜。
七世轮回苦,
一诺抵千年。
若问归墟处,
黄河九道弯。
待得金鳞褪,
同看并蒂莲。”
老道某日路过渡口,见孟云舟的画摊上多了幅《龙凤呈祥图》。
画中新郎官眉眼与他有七分相似,新娘却蒙着红盖头,腰间红绳与发间金步摇缠成个同心结。
他正要细看,忽闻画中传来龙吟凤鸣,抬头时画中人已化作青烟,唯余半阙残诗在风中飘散:
“前世姻缘今世结,
七重龙宫一念灭。
若问真心何处觅,
且看黄河水中月。”
老道抚须而笑,将随身酒葫芦里的雄黄酒洒向河面。
霎时金光大作,河底传来锁链断裂之声,却不再是凄厉的呜咽,而是清脆的环佩相击。
他转身离去时,腰间铜铃无风自动,却不是往日催命的凄厉,而是新婚夫妇的嬉闹。
自那以后,黄河再未现过异象。
倒是每年七夕,渡口总会漂来盏盏并蒂河灯。
有眼尖的渔人说,曾见灯影里坐着对璧人,男子在为女子簪花,女子腕间红绳与灯芯的翡翠观音交相辉映,映得整条河都成了流动的银河。
而每当月圆之夜,孟云舟的画摊上便会出现幅空白的生宣,待到鸡鸣时分,纸上自会出现幅《龙女簪花图》,画中人的眉眼,总与那日见过的青衫书生有七分相似。
来源:隔壁施同学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