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李巧云,是北山大队会计的女儿。那年夏天,村里搬来一户知青家庭,父亲是老知青,带着一家老小回乡务农。
一碗泥鳅煮挂面
"周家闺女都瞧上那知青家的老二了!"这话在生产队广播站喇叭里一响,我耳根子都红透了。
我叫李巧云,是北山大队会计的女儿。那年夏天,村里搬来一户知青家庭,父亲是老知青,带着一家老小回乡务农。
那是一九八零年的事情了。记得那天,天气闷热得很,蝉叫得震天响,连村口的老槐树都蔫蔫的。我挑着两桶井水往家走,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衣服都湿透了。
路过生产队的仓库时,那条人人害怕的黑狗"黑虎"突然窜了出来,冲我狂吠。我一慌,差点把水桶打翻。
就在这时,一个高高瘦瘦的小伙子从仓库边跑出来,手里抄着一根竹竿,朝黑狗挥了过去:"去去去!死狗,又欺负人!"
黑狗被他一喝,夹着尾巴逃走了。我抬头看那小伙子,二十出头的样子,皮肤黝黑,眼睛却亮得出奇。
"谢谢你啊,同志。"我低着头,声音细如蚊蚋。
他回头笑了笑,眼睛弯成了月牙:"举手之劳,没啥。"那双手,骨节分明,沾着黄泥,是干惯活的手。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洒在他黝黑的脸上,那一刻,我记住了他。
我刚要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却转身跑开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家,我问爹:"爹,村里是不是来了新人家?"
爹正在算账,头也不抬:"是啊,前两天来的,姓王,原来是咱们公社知青点的。他爹王老三,六七年前就来了,听说改革开放后,老家工厂不景气,索性把一家老小都接来了。"
"那...他们家几口人啊?"我假装不经意地问。
爹这才抬头看我一眼:"怎么,打听这么清楚干啥?他们家五口人,老两口带着三个儿子。听说老大在城里当工人,老二老三跟着来了。"
后来才知道,他叫王建军,是新来的知青家老二,城里师范毕业,却跟着父亲回农村。这在当时可是稀罕事,那会儿"农转非"的指标多金贵啊,年轻人都想方设法往城里走,连我们村的赵二愣子家都托关系送了二百斤白面,就为了让儿子去县城做临时工。王建军倒好,自愿回乡。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他傻,有人说他是被分配不好才回来的。我爹却说:"人各有志,不能都往一条道上挤。"
那年我十九岁,在公社食堂帮工。每日清晨五点就得起床和面、蒸馒头。那时候天还没亮,空气中弥漫着露水的清香。
记得有一次,我正在食堂门口洗菜,抬头看见王建军背着锄头去田里,他朝我点点头,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我慌忙低下头,心却砰砰直跳。从那以后,我总在那个时辰等他经过,偷偷看他的背影。
我们村地处山区,一年到头也就种点红薯、玉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家户户都攒着工分,盼着年底多分点粮食。改革开放后,生产队试行分田到户,每家按人口分了地。
王家分到了村头的一块地,那地瘠薄得很,年年绝收,被村里人称为"望天田"——就是望着天等雨水的意思。
王建军不信这个邪,天天起早贪黑在地里忙活。他扛着农具,拉着独轮车,从村里的猪圈往地里运粪,翻地、施肥,一个人忙活得满头大汗。
我爹有次路过他家地,回来感叹道:"那王家老二肯干,可惜分了块瘠地,再能干也难有收成。这块地,当年生产队集体耕种都没整明白,何况他一个人。"
夏收时节,村里人都忙着收麦子。虽说是"望天田",王家的地在王建军的精心照料下,居然长出了比别家还壮实的麦子。村里人都惊讶不已,有人开玩笑说王建军给地施了"仙家肥"。
那天傍晚,我在村口的小卖部买酱油,偷听到几个老人在闲聊。
"王家老二真是个好后生啊,一个大小伙子,不嫌农村苦,天天泡在田里,连肚子都顾不上。"
"是啊,听他娘说,他就爱吃家乡的泥鳅煮挂面,可这年头谁家有余粮做这个?别说挂面,连泥鳅都难找。以前沟里到处是,现在水都污了,哪还有啊。"
"他们家日子过得紧,老二工分挣得多,可都攒着准备给老三交学费呢。"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动。我家虽然不富裕,但爹是会计,每月有固定的工分,日子过得还算宽裕。而且我从小就跟着奶奶学会了摸泥鳅,村后的小塘里有的是。
那天晚上,我趁着月色,偷偷拿了家里的网兜,摸黑到村后的小塘。虽说六月的晚上已经不冷了,但水里还是凉丝丝的。我撩起裤腿下水,一点点摸索。泥鳅滑溜溜的,不好抓,但我有耐心。
蚊子嗡嗡地叫,咬得我腿上全是包,可我顾不上。差不多两个小时,我才抓了满满一网兜泥鳅。回家时,已经是半夜了,家里的煤油灯早就熄了。
我蹑手蹑脚地进屋,生怕吵醒爹娘。借着月光,我把泥鳅放在盆里,用清水养着。第二天天不亮,我就起床和面、切条,准备做挂面。
"丫头,这么早做啥呢?"娘被我吵醒了,揉着眼睛问。
"娘,我...我想做点挂面。"我支支吾吾地回答。
娘看了看案板上的面,又看了看盆里的泥鳅,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笑:"行,娘帮你。"
和面、揉面、擀面、切条,这些功夫我都跟着娘学过,但今天做得格外认真。娘在一旁指导,没多问什么。等挂面切好,我又把泥鳅收拾干净,下锅煮。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我放入挂面,又加入泥鳅和一些葱姜。不一会儿,香味就飘满了整个屋子。
"给谁送啊?"娘终于忍不住问。
我脸一红:"...王家老二。听说他爱吃泥鳅煮挂面。"
娘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只是从柜子里拿出了我们家最好的搪瓷碗——那是我十六岁生日时,爹特意从县城买回来的,平时都舍不得用。
"用这个装吧,看着体面。"娘说。
我小心翼翼地把泥鳅挂面盛在碗里,又找了块干净的布盖上。天刚蒙蒙亮,我就端着碗,悄悄地来到王家门口。
王家的茅草屋低矮简陋,是村里最简朴的几户之一。我站在门外,心跳如擂鼓,不知该不该敲门。正犹豫间,门开了,王母探出头来。
"是谁啊?"她一脸惊讶。
我慌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把碗递过去:"阿...阿姨,这是给...给建军的。"
"是啥东西?"王母接过碗,掀开布一看,惊讶道,"泥鳅挂面?这么好的东西,是谁家送的?"
我红着脸,说不出话来,转身就想跑。
"等等,姑娘,你叫啥名字啊?"王母在后面喊。
我没敢回头,一溜烟跑远了。躲在村口的大树后面,我看见王建军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那碗面。
"谁送来的?"他问他娘。
"一个姑娘,问她名字她就跑了。"王母说,"长得挺俊,穿着蓝布衫。"
王建军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然后低头看了看碗里的面,突然笑了:"是李会计家的闺女。"
我惊讶极了,他居然认出是我送的!
"人家姑娘送吃的,你倒好,连人家叫啥都不知道!"王母数落道。
"知道,她叫李巧云。"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落在我心上。
从那以后,每隔几天,我就会给王建军送一碗泥鳅挂面。一开始我是偷偷放在他家门口就跑,后来慢慢地,他会等在那里,笑着接过碗,说声谢谢。
时间一天天过去,王建军和我也渐渐熟络起来。有时候在田间地头碰见,他会和我聊几句。他说话不多,但字字有分量。他告诉我,他在城里上师范时,最想念的就是家乡的味道,尤其是娘做的泥鳅挂面。
"城里有山珍海味,但就是没有这个味道。"他说,眼里带着怀念。
我问他为什么要回农村,城里不是更好吗?
他摇摇头:"城里人太多了,挤着找工作。我爹年纪大了,地里活干不动,我回来帮衬着。再说,我觉得农村挺好,空气新鲜,人也纯朴。"
慢慢地,村里人开始议论我们。有人说我傻,放着好好的会计女儿不当,偏偏看上个"倒城"的。也有人说王建军是回乡镀金,等分到了城市户口就会抛弃我。这些闲言碎语,我都不在乎。
那年冬天,公社来了通知,说是要招两名知青回城工作。这个名额多金贵啊,全村人都以为王建军肯定会去。连他娘都提前收拾好了行李,眼里满是期待。
招工那天,全村人都去了公社大院。大院里搭了个台子,上面坐着县里来的干部。他们念了一份名单,让符合条件的知青上台登记。
"王建军,男,二十三岁,师范毕业。"干部念到。
人群里一阵骚动,大家都看向王建军。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却没有上前。
"王建军在吗?"干部又叫了一遍。
"在!"王建军终于开口,声音洪亮,"但我不去。"
全场哗然。他娘当场就哭了,拉着他的手:"傻孩子,这是多好的机会啊!回城里有铁饭碗,农村有啥出息?"
王建军却坚定地摇头:"我爹年纪大了,责任田还得有人照顾。再说,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不想走了。"
干部很不解:"小伙子,你可想清楚了?这可是回城的机会,错过了不知道何年何月才有下一次。"
"我想清楚了。"王建军说,眼神坚定,"我愿意留在农村。"
招工会结束后,我在村口的小路上等他。月光如水,照在田野上,一片银白。远处,他的身影渐渐靠近,高高瘦瘦的,月光下拉得很长。
"你真的不回城?"我问,声音有些发抖。
"回什么城?"他站在我面前,嘴角挂着笑,"城里没我的泥鳅吃。"
我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东西,递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是我送的那只搪瓷碗。
"我娘说,这碗太贵重了,得还你。"他说。
"不用还。"我鼓起勇气,抬头看他,"我...我还可以给你煮。"
他看着我,眼里有星星点点的光芒。那一刻,我知道,他选择留下,不只是为了照顾父亲。
第二年春天,我们结婚了。婚礼很简单,就在村里的祠堂办的。爹给了我一百块钱做嫁妆,我用这钱买了两只仔猪,准备养大了卖钱。
新婚之夜,王建军送了我一个礼物——一只崭新的搪瓷碗,比我原来那只还要精致。
"以后,我们每天都能一起吃泥鳅面了。"他说。
日子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我们在责任田里种了玉米、红薯,又在房前屋后种了些蔬菜。王建军很勤快,一有空就去村后的荒地开垦,说要扩大种植面积。
那时候,改革开放的春风已经吹遍全国。我们村也有了新气象。村里通了电,装了广播,甚至有人买了台黑白电视机,每到晚上,全村人都挤在一起看《新闻联播》。
一九八五年,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取名王小军。孩子出生后,我们的日子更忙了,但也更充实。王建军除了种地,还跟着村里的老师傅学会了木工,在空闲时间做些家具卖钱。
一九八八年,我偶然看到县报上有篇文章,说是鼓励农村发展特色养殖。我灵机一动,想到了泥鳅。
"要不,咱们试试养泥鳅?"我对王建军说,"你不是最爱吃泥鳅吗?"
王建军眼睛一亮:"好主意!村后那块低洼地正好适合。"
我们用积蓄买了些幼苗,又请教了县农技站的专家,开始尝试养泥鳅。刚开始很艰难,第一批几乎全军覆没。但我们不灰心,总结经验,继续尝试。
到了一九九零年,我们的泥鳅养殖已经小有规模。那年,县里来了个商人,看中了我们的泥鳅,说要全部收购,运到广东去卖。一下子,我们赚了一千多块钱,在村里可是了不得的大数目。
有了第一桶金,我们扩大了养殖规模,还雇了几个村里的年轻人帮忙。王建军是个有心人,他不满足于单纯的养殖,还研究起了泥鳅的深加工。
"咱们可以做泥鳅罐头,泥鳅干,甚至是泥鳅酱。"他兴奋地跟我讨论,"这样能卖个好价钱。"
一九九五年,我们的泥鳅加工厂正式建成。那时候,全村人都说我们有出息,连县里的领导都来参观过。王小军已经上初中了,成绩很好,老师说他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我们雇的工人也越来越多。为了让大家有个保障,一九九七年,我们把加工厂改成了合作社,让村里人都入了股。每年分红,大家都有份。
二零零零年,我们的泥鳅养殖合作社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集体企业。村里的年轻人不再往外跑,反而有不少城里人慕名而来,想学习我们的经验。
那年,王小军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临行前,他对我们说:"爸妈,我学的是水产养殖,毕业后我要回来,把咱们的事业做得更大。"
听到这话,我和王建军相视而笑。想当年,多少人嘲笑我们留在农村,可现在,连城里的年轻人都向往这里了。
每年春节,我和王建军都会煮一大锅泥鳅挂面,招待全村人。那只老搪瓷碗,至今还放在我们家的正中央,作为我们爱情的见证。
时光飞逝,转眼间,我和王建军已经在一起四十多年了。如今,北山村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富裕村,我们的泥鳅养殖技术也传到了全国各地。王小军大学毕业后确实回来了,还带回了一群年轻人,一起把合作社发展成了现代化企业。
回首往事,我常想,人这一辈子,像那泥鳅一样,看似平凡,却能在最普通的日子里,熬出最鲜美的滋味来。
就像王建军常说的那句话:"巧云,是你那碗泥鳅挂面,留住了我的心,也改变了我们的命运。"
其实,我知道,真正改变命运的,是我们不曾放弃的坚持和努力。是我们在最艰难的时刻,相互扶持的那份情谊。
如今,每当夕阳西下,我和王建军常坐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看着远处的鱼塘泛起涟漪,看着归家的人们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心中满是踏实和温暖。
生活,就像那一碗泥鳅煮挂面,看似普通,却香飘四溢,回味无穷。
来源:烟村悠然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