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登船第一天，船长在五层的咖啡厅召开欢迎酒会，向大家介绍随船的专家和探险队员。比尔是倒数第二个被介绍的，他穿着有金纽扣的深蓝上衣，红、绿、蓝、白相间的格呢短裙，高筒长靴，笔挺站立，一下子赚足了大家的目光——他是苏格兰人，已经在船上工作三十多年了。

比尔驾驶冲锋舟在海上穿梭

全副武装的比尔在现场讲解

路玉美

遇到比尔，是在去往南极的“宏迪斯号”上。

登船第一天，船长在五层的咖啡厅召开欢迎酒会，向大家介绍随船的专家和探险队员。比尔是倒数第二个被介绍的，他穿着有金纽扣的深蓝上衣，红、绿、蓝、白相间的格呢短裙，高筒长靴，笔挺站立，一下子赚足了大家的目光——他是苏格兰人，已经在船上工作三十多年了。

主持人说，比尔是这艘船上唯一一个想骂人就骂人的人，但他只骂船长，不骂别人。大家听后全都笑起来。原来比尔是老船长的朋友，老船长年事渐高，力不从心，把船长的工作交给儿子，比尔觉得自己的身体没问题，继续留在船上工作。

最后一个介绍的，是随船的医生，他说自己除了负责全船人的健康，最要紧的工作就是盯着比尔，确保他安然无恙。

咖啡厅外过道的墙壁上，贴着各位专家的简介，比尔那页的标题是“Super Bill”（超强比尔）！我看了都觉得好笑：一个老人，还能怎么“超强”？

进入南极，德雷克海峡是必经之路，它位于“四十度咆哮风带”，被称为“魔鬼西风海峡”。风高浪急，宏迪斯号像一片轻飘飘的树叶，被风浪抛上抛下。剧烈的晃动迫使我们减少活动，很多人甚至不得不卧床。

经过两天两夜的艰难航行，海面终于波平如镜。第一次乘冲锋舟登岛，我心情激动，早早穿好羽绒服、救生衣、防水长靴，戴上帽子、墨镜，全副武装地在出口等待。率先登上冲锋舟，落座船头，定睛一看，驾驶冲锋舟的竟然是比尔，我很意外：这等年纪的老人，怎么还要做如此繁重的工作？

比尔开足马力，乘风破浪，冲锋舟像极了顽皮的少年，上下颠簸、跳跃。正撒着欢儿呢，冲锋舟的速度渐渐变慢，最终停下，重启多次无果，比尔不得不用对讲机向大船求助，毫无经验的我们紧紧抓住缰绳，心情忐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等待了一段时间，另一艘冲锋舟驶来，需要我们“平移”过去，可先前受的培训只是怎样登船和怎样下船……我不免紧张起来，觉得腿短，够不着另一艘冲锋舟。突然，我感觉被人推了一下，一下子滑进船舱，舱里有水，舟身摆动，我像一条大鱼，摇过来，荡过去……将我们“倒腾”出去，比尔又驾驶冲锋舟飞奔起来……“老夫聊发少年狂”，我暗想，下次乘冲锋舟，一定要躲开比尔，他的激情让人无法消受。

傍晚召开“每日精彩”总结会，比尔要求发言。主持人说：“比尔不让我告诉大家，他今年七十九岁了。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不愿意别人说他老。”

比尔的语速很快，中气十足。他介绍宏迪斯号所属的这家名为“欧诗曼”的探险公司一共有三艘船，一艘是由科考船改造的，一艘是从荷兰海军退役的，只有宏迪斯号是新船。宏迪斯号设备先进，欢迎去驾驶室参观：“驾驶室的小伙子们很和善，你尽可以指着仪表问他们这个管什么、那个管什么，他们会详细告知。”接着，他骂起来：“我唯一看不上的就是船头的杆子，竖在那里究竟有什么用！这又不是货船，前甲板的视野都变得不开阔了。我不让竖，他偏要竖！”看来这是他和老船长的一个重大分歧。言归正传，他继续介绍：“这艘船的淡水都是海水净化的，剩余的食物会搅碎排海，成为海洋生物的食物……”

他讲话没空隙，容不得别人插嘴，有人不管不顾地高喊：“你讲得太多了！晚餐时间到了！”比尔叫道：“我不管，我就要说！”他问：“你们知道冲锋舟上那个白色塑料桶里装的是什么吗？”把大家的胃口吊起来后，他却说：“好了，我不说了！”接下来，海豹专家简单介绍了白天所见的象海豹和威德尔海豹的习性，然后就开餐了。

第二天一早，乘冲锋舟登南极大陆科特尔。行将靠岸，一阵阵风卷着雪飞扬，比尔站在冰冷的海水里，挨个接应上岸的旅客。众人发自内心地赞叹：“快八十岁的人，还像小伙子一样工作，真了不起！”

登陆后，在茫茫雪野上可见探险队员提前用红色标志杆标示的路线，一些重要的标记点，还安排了探险队员守护。在丹寇岛——比尔守护的标记点，有大片金图企鹅聚集，我们看到一只橙喙橙足的企鹅站在另一只企鹅的背上，亢奋地扇动翅膀。正疑惑着，只听比尔欢快地叫道：“快看，企鹅要生小宝宝！”尽管语言不通，但所有人都听懂了比尔的话。我们由此了解到现在是金图企鹅的交配期，它们追逐、求爱、亲吻、交颈，有两只企鹅甚至面对面不停地鞠躬……真是有意思。

一天中午，我在咖啡厅遇到比尔，他穿了一件蓝毛衣，白衬衫的领子立着，显得很精神，便说：“帅哥，一起合张影，好吗？”比尔欣然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不忘问：“你那天说，冲锋舟上那个白色塑料桶里装的是什么？”看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他很高兴，主动揭晓答案：“是压缩饼干、水、卫生纸……一旦遇到特殊情况，冲锋舟登不了船，就要靠桶里的东西续命。”他拉开舱门，带我到船的一侧，指着一个用蓝塑料布包裹的立方体说：“这里面装的也是续命的东西，如果冲锋舟上的储备不够了，就从这里扔下去。”我突然意识到，茫茫海上，突发状况随时都会发生。

从浮冰世界游弋归来，只觉得词穷。清澈的海水，一座座雪白的、幽蓝的、透绿的浮冰，千姿百态，使人如入仙境。在船上兴奋地回看照片，每张都让人惊喜，比尔看着我们笑，轻声说：“等到了拉美尔水道，你们才知道什么叫美！”

晚餐前召开“每日精彩”总结会，比尔琢磨着“以牙还牙”。白天我们看到了鲸鱼，鲸鱼专家赶忙介绍鲸鱼的种类和习性，建议大家登录“快乐鲸鱼”网站，将自己拍的鲸鱼照片传到网上；我们还看到了浮冰，浮冰专家就讲解南极浮冰的形成。正讲到兴头上，比尔在后面大喊一声：“该吃饭了！”全场哄堂大笑。特别是浮冰专家，笑得前仰后合：“哈哈，老头子来打击报复了！”

宏迪斯号五层的咖啡厅也是会议室，平日开说明会、总结会、船长酒会，都在这里。一天，我发现咖啡厅粗大的圆柱上贴满漫画，一幅幅看下来，内容都是船上的生活和登岸登岛的活动。比如怎么用吸尘器去除衣缝里可能藏匿的种子，雪地露营时想象着怎么取暖，怎么用临时马桶方便，下冲锋舟时想象着踩上高跷就不会弄湿靴子了……有人说，这全是比尔在“每日精彩”总结会上随手画的。漫画的用笔娴熟、老到，水平不一般，而且应时对景，谁看了都会忍俊不禁——原来比尔还是个漫画家呀！旁边一个船员说：“是呀，他在苏格兰的漫画协会里担任了重要职务呢。”

比尔不仅仅是漫画家，还曾是英国某大学艺术系的老师。由于家乡靠海，自幼与水亲近，所以他才选择辞职，到船上工作。某日的“每日精彩”总结会上，他跟大家分享了一幅以神话故事为创作主题的风景画《伊卡洛斯倒下的风景》。伊卡洛斯借助蜡制的翅膀成功逃出迷宫，为此兴奋不已，却因飞得太高，翅膀被太阳融化，掉到海里；画面右下角露出的腿，便是落水的伊卡洛斯。这时候，岸上的农夫、船上的船工正埋头工作，没人注意到海面的变化，画家以此来讽刺得意忘形的伊卡洛斯。比尔分析道，从题目来看，伊卡洛斯可是主角，但他在画里只露出两条既弱小又徒劳的腿，如果不是刻意寻找，看画的人也会和农夫、船工一样，无视他。死亡的阴霾笼罩在他头上，但世界依然明媚，太阳照常升起，“所以呀，人站在自己的角度看世界，以为太阳为我而高悬，风景为我而灿烂，天地能回应我的呼喊，众生会体恤我的厄运——不，不会的，待涟漪平复，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死亡只是一个人的死亡，无论是万众瞩目、众星拱月还是孤孤单单、无人知晓，在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这是他在艺术系讲课的内容，还是一个年近八旬老人的悟道？我不得而知。只是比尔对分享这幅画的原因解释得有些幼稚：“他们让我讲与海有关的话题。你看，他掉到海里了，画上还有船，这不是与海有关吗？”

那年的12月1日是欧诗曼探险公司成立三十周年的纪念日，为此，特地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意式午餐，餐台上有用面包摆出“30”的造型，放置在五颜六色的菜品中间。菜单设计精美，是我南极之行的别样收藏，背面印着比尔专门创作的漫画：有海有船有冰山，有蛋糕有企鹅有欢庆的人群，鲸鱼和海豚围着海里的“30”往复。

庆典酒会是下午举办的，在前甲板，全船的人笑语欢歌，吃蛋糕，喝朗姆酒、热巧克力。只见比尔驾着冲锋舟在海上穿梭，为大家拍照。晚餐是烧烤，烤肉、烤肠、烤土豆、烤玉米，热红酒、热巧克力、啤酒、果汁，欢快的音乐，缭绕的烟雾，浓郁的香味，在热烈氛围的催发下，大家载歌载舞。比尔又穿上他的苏格兰短裙，站在拐角风最大的地方，和大姑娘小伙子嬉笑、欢闹……

拉美尔水道是此次航行的最南端，这里三面环山，洁白的雪山静静倒映于幽蓝的海面，中间为开阔的海域，一条狭长的水道延展，向南可以进入南极圈。我独自在甲板上漫步，享受这天地间的静谧与安详。突然，太阳出来了，金色的光芒照耀雪山、投到海里，整个世界都变得澄澈！我赶忙跑回去呼朋引伴，拍照留念。我们船头拍完去船尾，二楼拍完上三楼，相机、手机片刻不停，一直拍到红霞褪去、嫣红消逝……这毕生很难再见的壮丽美景，不充分记录将会终身抱憾。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比尔在二楼的一隅伫立，又想起他说的话：“等到了拉美尔水道，你们才知道什么叫美！”这也许是他离不开海、离不开船的另一个理由吧！

最后一次“每日精彩”总结会上，比尔又要求发言。他先播放了两段视频，视频中的比尔在做什么？他在捡垃圾，捡那些被海水冲上岸的塑料袋、糟木板、旧皮鞋……比尔说，他在家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做这件事，将海洋垃圾收集起来，送到垃圾场进行无害化处理。还有一段视频是在船上和在南极的一些细节，下船、上船前为鞋底消毒，用吸尘器清除衣缝、鞋底凹槽中可能藏匿的种子，旅客的塑料袋被狂风卷走，探险队员在雪中奔跑着追逐……他列举了大量数据，痛心地说，尽管我们很努力，但地球的污染、海洋的污染越发严重。他恳请大家关注地球、关注海洋，从自己做起并且带动更多的人来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家园。

离船的那天早晨，我们要将行李箱放在舱门外。吃完早餐，我看到比尔正挨门挨户地把行李箱推到餐厅排列，大家齐动手，共同完成了这项工作。

除去往返德雷克海峡时，在船舱里躺着的四天，我和比尔接触的时间不过八天，他却给我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有热爱、有理想，为了热爱、为了理想，他可以舍弃优越、体面的工作。其实他的理想并不高远，可以随时随地践行，不必为此牺牲什么；这个理想指引着他的生命，让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丰盈而饱满！

早一些认识比尔，或许我会更好地规划自己的生活。当然，现在也不晚。

来源：北京日报客户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