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委会办公室里的电扇转了十几年,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转起来嘎吱嘎吱响。墙上贴着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已经发黄,一角翘起来,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那年夏天特别热。
村委会办公室里的电扇转了十几年,叶片上积着厚厚的灰,转起来嘎吱嘎吱响。墙上贴着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已经发黄,一角翘起来,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我记得很清楚,就是那个闷热的午后,刘支书家出事了。
一
刘支书的媳妇叫王秀兰,三十八岁,长得不算好看,但收拾得干净利落。她在镇上的银行工作,每天骑电动车上下班,风雨无阻。
村里人都说刘支书娶了个好媳妇。
秀兰从不跟村里的妇女们唠嗑,也不参加广场舞。下班回来就钻进厨房,叮叮当当做饭。她做的红烧肉特别香,隔着院墙都能闻到。
刘支书比她大五岁,是个实在人。在村里当了十年支书,没红过脸,没发过火。村民们有事找他,他总是先点根烟,慢慢听,然后说:“行,我想想办法。”
他们有个儿子,在县城读高中,成绩不错。
日子过得平平淡淡,像村口那条小河,清澈见底,没什么波澜。
直到村里来了新会计。
二
新会计叫李俊,二十六岁,大学毕业。白白净净的,戴副金丝边眼镜,说话斯斯文文。
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见了他,都要多看两眼。
“这小伙子真精神。”村东头的张大娘总这么说。
李俊住在村委会隔壁的宿舍里,一间不到二十平的小房子。房间里摆着一台二手电脑,墙上贴了几张风景画,看起来像个文化人。
他工作很认真,每天早早就到办公室,把账目整理得清清楚楚。村里的财务从来没这么规范过。
刘支书很满意,常在村民大会上夸他:“小李这个同志,有文化,有能力。”
只是谁也没注意到,秀兰开始变了。
她每天下班都要在村委会停一会儿,说是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以前她从不过问村里的事。
有时候我路过,会看见她和李俊在办公室里聊天。两个人离得不远不近,说着什么,偶尔笑一下。
那笑声很轻,像夏天晚上的虫鸣。
三
变化是从细节开始的。
秀兰买了新衣服,一件蓝色的连衣裙,腰身收得很好。她还换了发型,把头发烫成了小卷。
刘支书没注意到,他忙着处理村里修路的事。
但村里的妇女们注意到了。
“秀兰最近打扮得挺漂亮啊。”有人这么说。
“女人过了三十五,还打扮什么?”也有人这么说。
我那时住在村东头,每天傍晚都要路过村委会。有好几次看见秀兰的电动车停在那里,很晚很晚。
村委会的灯亮着,能看见两个人影。
有一次下雨,我正好路过,听见里面传来笑声。那笑声跟以前不一样了,有点什么说不清的味道。
我加快了脚步。有些事,知道了也装不知道,不知道也装不知道。
四
出事是在七月底。
那天早上,刘支书像往常一样去办公室,发现李俊没来。
“可能有事。”他想。
到了中午,李俊还是没来。刘支书打他的电话,关机了。
下午,银行来了电话。
“王秀兰今天没上班,也没请假。”
刘支书开始慌了。他跑到李俊的宿舍,门锁着,透过窗户看,房间里空空的。电脑没了,衣服没了,连墙上的风景画也撕掉了。
只剩下一张破桌子,上面放着一个空的方便面盒子。
刘支书又跑回家。家里也空了。
秀兰的衣服没了,化妆品没了,连她最爱的那个粉色保温杯也没了。
梳妆台上放着她的结婚戒指,还有一张纸条。
纸条上只有几个字:“对不起,我走了。”
字迹有点颤抖,像是哭着写的。
五
消息传开后,整个村子都炸了锅。
“秀兰跟那个小会计跑了!”
“听说还带走了村里的钱!”
“两百万呢!”
数字越传越大,从五十万传到一百万,最后定格在两百万。
刘支书那几天像丢了魂似的。他坐在村委会办公室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灰缸里堆得冒尖。
有人劝他报警。
“她是我媳妇。”他说。
“可是她带走了公款。”
“我知道。”
最后还是报了警。不报不行,村民们不答应。
警察来了,查账,取证,立案。
电视台也来了,拍了新闻。主持人站在村委会门口,一脸严肃地说着”挪用公款”、“携款潜逃”这样的词。
刘支书躲在办公室里,不见任何人。
六
秋天的时候,有了消息。
听说在南方某个城市找到了他们。李俊被抓了,钱也追回了大部分。
但是秀兰没抓到。
“跑了?”
“不是,是李俊说她早就走了。”
“什么意思?”
“就是钱到手没多久,秀兰就跟他分手了。一个人走的。”
这消息让人更看不懂了。
跟人私奔,带走公款,然后又分手?这算什么?
村里人议论纷纷,什么说法都有。
有人说秀兰是被李俊骗了,人财两空。
有人说秀兰早有打算,利用完李俊就甩了他。
还有人说,说不定秀兰藏着更大的秘密。
刘支书还是不说话。他把自己关在家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偶尔有人看见他在院子里浇花,那几盆海棠花开得正好,红艳艳的,跟主人的心情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七
冬天过去了。
春天来了。
又到了夏天。
就在大家差不多要忘记这事的时候,秀兰回来了。
那天是个周二,下午三点多。我正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就看见一个女人拖着行李箱慢慢走过来。
走近了才认出是秀兰。
她瘦了很多,头发剪短了,穿着一件普通的白T恤和牛仔裤。没有化妆,脸色有点黄。
最让人吃惊的是,她牵着一个小孩。
一个大概三四岁的男孩,长得很秀气,但明显不是中国人的面孔。混血儿。
“这是…?”小卖部的老板娘张大了嘴。
秀兰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继续往村里走。
消息很快传开了。
“秀兰回来了!”
“还带了个孩子!”
“混血儿!”
“她在外面生了孩子!”
村里又一次炸了锅。
八
秀兰没回刘支书家,而是住进了她娘家的老房子。
那是一栋八十年代的平房,很久没人住了,墙皮都掉了。她收拾了两天,买了些简单的家具,就这么住下了。
孩子很乖,不哭不闹,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边。
村里人都想知道这孩子是谁的,但没人敢直接问。只能在背后猜测。
“肯定是那个李俊的。”
“不对,李俊是中国人,孩子明显是混血。”
“那会是谁的?”
“说不定她在国外又找了个男人。”
各种版本的故事在村里流传。
但秀兰什么都不说。她每天早早起床,给孩子做饭,然后带着他在村里转转。孩子不会说中文,只会说几句英语,叫她”mama”。
有时候我会遇见他们。秀兰总是冲我点点头,然后匆匆走过。她的眼神很平静,但能看出疲惫。
那种疲惫不是身体上的,是心里的。
九
刘支书知道秀兰回来了。
但他没去找她。
村里人都在等着看好戏,等着看这对曾经的夫妻怎么面对。
等了一个星期,什么也没发生。
又等了一个星期,还是什么也没发生。
终于有一天晚上,我看见刘支书在秀兰家门口站着。
他没敲门,就那么站着。手里拿着一袋苹果,红富士,秀兰以前最爱吃的。
站了很久很久,最后把苹果放在门口,走了。
第二天早上,苹果没了。
这样的事发生了好几次。刘支书总是在晚上去,放点东西,不说话,然后走。
有时候是菜,有时候是孩子的玩具。
秀兰从来不开门,但东西总是会收下。
十
夏天又快过去的时候,村里发生了另一件事。
李俊被判刑了,三年。
消息传回村里,大家都在说这事。
“活该!”
“才三年?太轻了!”
“听说他在里面表现不错,可能会减刑。”
那天傍晚,我看见秀兰坐在村口的老槐树下。孩子在旁边玩土,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远方。
夕阳西下,把她的侧脸照得很温柔。
我走过去,想说点什么。
“秀兰。”我叫她。
她转过头,冲我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苦涩,但很真实。
“这孩子真可爱。”我说。
“嗯。”她点点头,“他叫安迪。”
“安迪?”
“安全的安,迪克的迪。”她解释,“我给他起的中文名字。”
孩子听到自己的名字,抬头看看我们,然后继续玩他的土。
“他爸爸…”我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秀兰似乎知道我想问什么。
“没有爸爸。”她说,“只有我。”
“那你…”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回来。”她打断了我,“也许是因为这里是家。”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
十一
秋天到了。
村里的事情慢慢平静下来。人们有了新的话题,新的八卦。秀兰和她的孩子渐渐融入了村子的日常生活。
孩子开始学中文,虽然说得不太标准,但能听懂一些简单的话。村里的老人很喜欢他,总是给他糖吃。
秀兰找了个工作,在镇上的超市当收银员。工资不高,但够母子俩生活。
她变得很节俭,买菜总是挑最便宜的,衣服也很少买新的。
但她给孩子买的东西从不省钱。好的奶粉,好的玩具,好的衣服。
有一次我在镇上遇见她,她正在童装店里给孩子买冬衣。
“这件多少钱?”她问店员。
“一百八。”
她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买了。
付钱的时候,我看见她钱包里没多少钱了。
十二
冬天的一个晚上,下了大雪。
我刚吃完饭,就听见外面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是刘支书。
他穿着棉袄,头上落着雪花,脸被冻得通红。
“有事?”我问。
“秀兰家的暖气坏了。”他说,“你能不能帮忙看看?”
我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刚路过,看见她家没亮灯,就敲了门。孩子在哭,说冷。”
我跟着他去了秀兰家。
暖气确实坏了,炉子也熄了。房间里很冷,孩子缩在被子里,小脸冻得通红。
秀兰看起来很着急,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来修。”刘支书说。
他脱下外套,开始鼓捣炉子。忙了半个小时,终于点着了。
房间里渐渐暖和起来。
孩子不哭了,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叔叔。
“谢谢。”秀兰说,声音很小。
“不用谢。”刘支书收拾着工具,“以后有事就说一声。”
他准备走,孩子突然叫住了他。
“叔叔!”孩子说,用不太标准的中文。
刘支书转过身,孩子递给他一颗糖。
是村里老人给的那种水果糖,包装纸都皱了。
刘支书接过糖,眼睛有点红。
“谢谢你,安迪。”他说。
十三
春天又来了。
村里的桃花开了,粉粉的,很好看。
我有时候会看见刘支书和秀兰在村里碰面。他们不说话,只是点点头,然后各自走开。
但那种紧张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的默契。
孩子长大了一些,能说更多中文了。他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有一天,我看见他在和村里的其他孩子玩耍。他们用土堆城堡,用树枝当剑。孩子玩得很开心,笑声很大。
秀兰在一旁看着,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那笑容很干净,没有以前那种复杂的味道。
十四
到了夏天,村里又有了新的话题。
听说要修一条新路,从村里直通县城。工程很大,需要拆迁几户人家。
刘支书又忙起来了。他要协调各种关系,处理各种矛盾。
村民们对拆迁补偿不满意,经常来找他。
“刘支书,这钱太少了!”
“刘支书,我家的地你们不能动!”
他还是那句话:“行,我想想办法。”
有一天晚上,我路过村委会,看见他还在办公室里。
桌上堆着厚厚的文件,他一页一页地看,不时地在本子上记什么。
烟灰缸里满了烟头。
我敲敲门。
“还没回家?”我问。
他抬起头,眼睛有点红。
“事多。”他说,“这路要是修不成,村里就真的落后了。”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快十二点了。
“早点回去吧,明天再说。”
“再等一会儿。”他说,“我想把这份报告写完。”
我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坐在那里,在灯光下写着什么。
背影有点孤单。
十五
路最终还是修成了。
刘支书瘦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但村民们都很满意。
“刘支书真的不容易。”有人这么说。
“为了咱们村,他操碎了心。”
新路通车那天,全村人都去看热闹。
我也去了,看见秀兰也在人群中。她抱着孩子,静静地看着。
刘支书站在路口,和县里来的领导说话。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但精神很好。
孩子看见了他,挥挥小手。
“叔叔!”他喊。
刘支书听见了,朝这边看过来。他和秀兰的目光碰了一下,然后都移开了。
但我看见,他们都笑了。
很轻很轻的笑,但很真实。
尾声
现在又过了一年。
村里的路修好了,来往的车多了,生活也方便了。
秀兰还在超市工作,孩子也适应了村里的生活。他已经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和村里其他孩子没什么区别。
刘支书还是那个刘支书,为村里的事情忙碌着。
他们很少说话,但偶尔会在村口的小店里碰见。买东西的时候,会客气地点点头。
有时候我会想,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秀兰会和李俊私奔?
为什么她又独自回来?
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
她在外面的那半年经历了什么?
但这些问题,可能永远都不会有答案。
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事情说不清楚,也不需要说清楚。
重要的是,他们都还在这里。
在这个小村子里,过着平凡的日子。
昨天我路过秀兰家,看见她在院子里晾衣服。孩子在旁边追蝴蝶,笑声很清脆。
阳光很好,衣服在风中轻轻摆动。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但又像什么都发生过。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
有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留下的痕迹,会慢慢愈合。
但永远不会完全消失。
就像村口那棵老槐树,被雷劈过,被风吹过,但还是在那里。
每年夏天,还是会开花。
淡淡的香味,飘得很远很远。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