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周家的后生,你咋又在广播站外头晃悠呢?"李大叔拍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揶揄。
成分的隔阂
"周家的后生,你咋又在广播站外头晃悠呢?"李大叔拍拍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揶揄。
我讪笑着低下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瞟向那间小屋。
我叫周立刚,1957年出生在黑龙江省双河村。我家祖上是地主,虽然土改后家里已经一贫如洉,但那顶"地主"的帽子却像是祖传的伤疤,代代相传,挥之不去。
那是1979年初春的一个黄昏,冰雪初融,田野里泛着湿润的气息。
我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肩膀被磨得生疼。经过公社广播站时,忽然听见里面传出一首《乡恋》,唱的是"绿水青山带笑颜,我家就在岸上边"。
那声音清亮温婉,像是山泉流过卵石,又像是春风拂过杨柳。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站在广播站外的白杨树下,出了神。
"你咋不进来听?外头多冷啊。"突然,门开了,声音的主人——村支书郑建国的女儿郑小兰站在门口,额前的刘海被晚风吹起。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声比广播里的音乐还要响亮。
郑小兰穿着一件灰蓝色的粗布衫,衣服虽旧却干净整洁。她的眉目清秀,说话时眼睛像会笑一样。
"不了不了,我这一身泥土,进去多不像话。"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满是泥巴的裤腿和布鞋,局促地摆摆手。
"你呀,还是那么见外。"小兰笑了笑,转身回到屋内。
我站在原地,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直到广播里的歌声结束,才恍然大悟般地转身离开。
回家的路上,我脑海里全是小兰那双会笑的眼睛。
郑小兰是村里最早考上高中的姑娘,因为县高中停课"教育改革",她暂时回村帮忙。
小兰比我小两岁,却比我知识渊博得多。
她的父亲是村里的支书,常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穷则思变"。在他的带领下,我们村比邻村早一步尝试了"责任田",日子逐渐有了起色。
我家不同。爷爷在土改时被定为地主成分,父亲从小背负着"地主崽子"的骂名,连工作都是在县砖厂做苦力,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尽管如此,父亲从不在我面前抱怨。他常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每次开会批斗他,他总是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们的交集开始于村里的夜校。
那年春天,村里办起了夜校,教农民识字算账。我虽然只上过初中,但认字不少,被安排教村民们学文化。郑小兰则负责管理夜校。
每到傍晚,昏黄的煤油灯下,十几个大人挤在一间简陋的教室里,认真地在本子上描画着"农业机械化""科学种田"这样的词语。
小兰总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安静地听我讲课。有时我写错了字,她会悄悄走上前,在黑板角落轻轻写下正确的笔画。
她从不当众纠正我,怕我没面子。
课后,我们常常一起整理教材和板凳。那时候,村里通电还不稳定,经常是一闪一闪的,煤油灯反而成了最可靠的照明工具。
"立刚,你识字挺多的,就是有些字不认得。"有一天晚上,小兰突然对我说。
"嗯,初中毕业就回来干活了,书本上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这儿有几本《人民文学》,要不要看?"小兰从她的布包里掏出两本泛黄的杂志。
我接过来,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翼翼。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文学作品,也是第一次感受到书本带给人的温暖。
从那以后,每次夜校结束,我都会留下来,跟小兰借书看。
她教我念那些我不认识的字,给我讲解那些我不懂的典故。而我则教她用手摇计算器算账,那是村里为夜校特意配的"高级货"。
冬天来了,北方的风雪凛冽。夜校的煤炉旁,我们时常围坐在一起,听收音机里播放的新闻和歌曲。
有一次,县文化馆的同志来村里慰问,留下了一把手风琴。小兰竟然会几首简单的曲子。
"我高中时学校有文艺活动,老师教过一点。"她不好意思地说。
于是,在寒冷的冬夜,煤油灯下,我们有了新的消遣。她教我按那些黑白相间的琴键,我手指僵硬,总是按错,惹得她咯咯直笑。
"你的手指头像萝卜似的,咋就这么不灵活呢?"小兰笑得前仰后合。
"干活的手能跟你这文化人比吗?"我假装生气,其实心里比喝了蜜还甜。
窗外是北方的风雪,窗内却是温暖的笑声。我们都心照不宣地避开各自家庭的话题,仿佛只要不提,那道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鸿沟就不存在。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和小兰的关系越来越亲近。村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说周家的傻小子竟敢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我不在乎这些闲言碎语,因为每当夜校结束,送小兰回家的路上,我们之间那种默契和温暖,是旁人无法理解的。
我们会在月光下讨论《人民文学》上的故事,谈论县城里的新变化,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她:"小兰,你说咱们村以后会变成啥样?"
她仰望星空,眼里闪烁着光芒:"我相信咱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听说上海那边已经开始改革了,允许农民进城做生意呢!"
"要是有一天,成分这些东西都不重要了,那该多好啊。"我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赶紧闭上嘴。
小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人应该往前看,不该被过去束缚。我爹常说,时代在变,思想也得跟着变。"
那一刻,我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萌芽,像春天的嫩芽,固执地破土而出。
我开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心事,那些不敢说出口的话,那些对未来的期盼,那些对小兰的感情。
我不敢给她看,就藏在自己的铺盖底下。
直到那天晚上,父亲发现了我藏在箱底的那封信。
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晚上,母亲去邻村看生病的姑姑了,家里只有我和父亲。
晚饭后,我正在灯下读小兰借给我的《青春之歌》,突然听见父亲在我的房间翻东西。
我以为他在找他的旧烟袋,没太在意。直到他拿着那封信走出来,脸色铁青。
"你脑子进水了吗?"父亲颤抖着手,声音嘶哑,"你忘了咱家是啥成分?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死的?"
我从未见过父亲如此激动。平日里,他总是沉默寡言,像一棵被岁月风霜打磨得坚韧却无言的老树。
"爹,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还讲这些?"我试图争辩。
"什么年代?"父亲冷笑一声,"你以为换了年代,人心就能换吗?"
那晚,父亲第一次向我讲述了土改时期的苦难。
爷爷被批斗后上吊自尽,奶奶郁郁而终,父亲从小背负着"地主崽子"的骂名,连工作都是在县砖厂做苦力,一干就是二十多年。
每次发工资,别人都是正常数目,他总是少那么一两块。
每逢政治运动,他总是第一个被叫去交待问题,写检查。
"你不知道我当年费了多大劲才说服你妈嫁给我。"父亲的声音低沉而苦涩,"你妈娘家人都反对,说嫁给我没好日子过。"
"你不配,"父亲哽咽着说,"你妈当年嫁给我已经受了多少白眼,你还想害了郑家闺女吗?郑建国是什么人?村支书!县里有名的积极分子!他能让女儿跟你好?你是自己找不自在!"
父亲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我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
那夜,窗外大雪纷飞,北风呼啸。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起小兰说过的话:"人应该往前看,不该被过去束缚。"
可是,过去真的能被轻易抛下吗?那些伤痛,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印记,真的能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消失吗?
我不知道答案,只知道父亲是对的。郑小兰和我,隔着一道无形的墙,那是血与泪筑成的成分之墙。
第二天早上,我没去夜校。连着三天,我都找借口不去。
小兰托人给我送来一张纸条:"怎么不来了?是不是生病了?"
我没有回复。我知道,有些路,走不通就是走不通,勉强不得。
恰在这时,县里来人招募支援大庆油田的青年。大庆油田是国家重点建设项目,听说那里待遇好,还能学技术。
我毫不犹豫地报了名。我想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个处处是伤痛回忆的村庄,逃离那个让我心动却不敢靠近的姑娘。
临行前一晚,我坐在煤油灯下,给小兰写了一封信。
我想说很多话,想告诉她我有多喜欢她,想告诉她是成分把我们隔开,想告诉她我有多么不舍。
但最终,我只写了一句话:"我去证明自己配得上未来。"
第二天清晨,我随着招工的卡车离开了双河村。车子驶过广播站时,我看见小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我的信,向我挥手。
我不敢看她,只是低下头,任由卡车载着我驶向未知的远方。
大庆油田位于松嫩平原西部,是中国最大的油田。
我被分配到钻井队,跟着老师傅学习钻井技术。
刚开始的日子很难熬。我从没干过这么重的活,每天拧管子、搬钻杆,腰酸背痛是常事。
晚上回到宿舍,全身没一处不疼的。有时候累得连饭都吃不下,只想倒头就睡。
老师傅看我这样,笑着说:"小周啊,这叫'油田三苦'——苦、累、脏。撑过去就好了。"
我硬撑着,白天拼命干活,晚上看书学习。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也是我向小兰证明自己的机会。
慢慢地,我适应了油田的生活,也学会了钻井技术。我的手上长满了老茧,皮肤被风吹得黝黑粗糙,但我感到自己在一天天变强。
在大庆,没人关心你的家庭成分,大家只看你干活的本事。我第一次感受到了平等待遇的滋味,那感觉真好。
我写信回家,告诉父母我在油田过得很好,让他们不要担心。
我也偷偷打听村里的情况,知道小兰被分配到公社文化站工作,据说表现很好,有望调到县文化馆。
这一年,全国上下都在讨论改革开放,讨论包产到户,讨论允许农民进城做生意。连电台里的歌曲都变了,不再是"战天斗地",而是唱起了"让我们荡起双桨"这样轻快的曲子。
时代在变,人心也在变。
一年后,我被评为先进工作者,照片贴在了县里的光荣榜上。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肯定的喜悦,也第一次觉得自己有资格去追求幸福。
1980年春节,我请了假回到双河村。
火车缓缓驶入县城站台,我看见站台上张贴着"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大幅标语。
县城比我走时热闹多了。街上开了不少个体小商店,卖糖果、卖杂货、卖布料的,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坐上通往村里的拖拉机,一路颠簸,我的心情却异常平静。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小兰,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不知道她是否已经有了别的意中人。
村口的大喇叭正播放着《春天的故事》,唱的是"春天的故事告诉你,这是一个开始,这是万物开始的季节......"
我站在村口,深吸一口气,闻到了家乡特有的土壤和柴火混合的气息。
"立刚回来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村里的人纷纷从屋里走出来,像看稀罕物似的打量我。
"哟,小伙子黑实了!"
"听说在油田当工人了,是个吃国家粮的了!"
"大庆油田多威风啊,国家重点单位呢!"
乡亲们的赞叹声中,我看见父亲站在家门口,脸上满是期盼和骄傲。
我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紧紧抱住这个瘦小却坚韧的男人:"爹,我回来了!"
父亲拍拍我的背,声音有些哽咽:"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一个劲地说:"瞧瞧,瞧瞧,我家立刚出息了!"
进了家门,我把带回来的礼物一一拿出:给父亲的是一条围巾,给母亲的是一件毛衣,还有一些罐头和糖果,都是油田供销社里的紧俏货。
父亲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条深蓝色的围巾,眼里满是惊奇:"这么好的东西,花了不少钱吧?"
"不贵,发奖金了,"我笑着说,"爹,我现在每月能挣四十多块呢!"
"四十多?"父亲和母亲异口同声地惊呼,"那比公社干部还多啊!"
晚饭很丰盛,母亲特意杀了只鸡,还包了饺子。父亲难得喝了两盅老白干,脸上泛起红晕。
"立刚啊,"父亲放下筷子,正色道,"爹对不住你。当初不该那么说你,拦着你的事。"
我摇摇头:"爹,您是为我好。"
"这一年,村里变化可大了,"父亲感慨道,"郑支书带着大伙儿搞责任田,粮食产量上去了。县里还表扬了咱们村呢!"
"郑支书眼光就是毒辣,"母亲接话道,"前几天开会,他还专门提到你呢,说咱们村的青年要向你学习,到外面闯一闯。"
我心里一动:"郑支书......"
"哦对了,"母亲突然想起什么,"郑支书说明天让你去他家吃饭,说是欢迎你回来。"
父亲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现在不比从前了,人家郑支书也变通了。"
我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父母讲述这一年村里的变化。
夜深了,躺在久违的炕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明天要见到小兰了,该说些什么呢?她还记得我吗?
第二天一早,我特意穿上带回来的的确良衬衫,戴上手表,拿着买的礼品——两盒罐头和一包点心,向郑家走去。
推开郑家的院门,我看见郑支书正在院子里劈柴。看见我,他放下斧头,热情地招呼:"立刚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郑支书比我记忆中瘦了些,但精神矍铄。他拍着我的肩膀,像是在端详一件珍品:"不错不错,出去一趟,人都精神了!"
进了屋,郑支书的爱人李婶热情地张罗着:"来来来,快坐下吃饭,都等你呢!"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小兰的身影。
"小兰呢?"我忍不住问道。
"哦,她去县文化馆开会了,"李婶解释道,"她现在是公社文化站的正式干部了,常常要去县里开会学习。"
我心里有些失落,但也为小兰高兴。
饭桌上,郑支书看到了我带来的奖状和工作证明。他沉默许久,递给我一杯酒:"立刚啊,这杯酒,叔敬你。你爷爷那事,过去了就过去了。新社会,新风气。咱们这代人吃够了'成分论'的苦。"
郑支书的话让我心头一热。我接过酒,一饮而尽:"谢谢叔,我一定好好干,不辜负大家的期望。"
"你在油田干得不错,"郑支书点点头,"听说还上了先进标兵的光荣榜?县里的报纸都报道了。"
"侥幸,侥幸,"我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干活勤快些。"
"别谦虚,"郑支书严肃地说,"现在是有本事的人才有出路。家庭成分那一套,早该扔到历史垃圾堆里去了。"
饭后,郑支书拉着我的手,意味深长地说:"立刚啊,叔明白你的心思。小兰常常提起你,说你教她的那些歌儿,她到现在还记得呢。"
我心跳加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叔,您的意思是......"
"叔的意思是,"郑支书笑了,"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拿主意。现在是新时代了,咱们这些老古董,不该横加干涉。"
临走时,郑支书塞给我一张纸条:"小兰今晚回来,你去老地方等她吧。她知道你回来了,肯定等着见你呢。"
我接过纸条,心中涌起无限感激和期待。
傍晚,我来到村头的老杨树下,那里是我和小兰当年常常相会的地方。
冬日的黄昏来得特别早,天边的晚霞映红了半边天。
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走来。
小兰还是那么清秀,只是比从前成熟了些,脸上多了几分自信和从容。
她看见我,停下脚步,然后快步向我走来。
"立刚,"她轻声唤我的名字,"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我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看见你的照片了,"小兰微笑着说,"贴在县文化馆的光荣榜上,可威风了。"
"哪里哪里,"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是干活勤快些。"
我们沿着村边的小路慢慢走着,讲述着各自这一年的经历。
小兰告诉我,她现在在公社文化站工作,负责组织文艺演出和扫盲活动。她还学会了弹吉他,常常给乡亲们唱新歌。
"《乡恋》,你还记得吗?"她突然问我。
"记得,"我点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听你唱歌。"
"那首歌,我只唱给一个人听,"小兰看着我的眼睛,轻声说,"就是你。"
我的心跳得厉害,鼓起勇气问道:"小兰,你爹......"
"我爹说了,"小兰笑了,"他说现在是新时代了,年轻人的事,年轻人自己做主。"
"可是,我家......"
"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小兰打断我,"人应该往前看,不该被过去束缚。你不是已经证明了自己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坚强而美丽的姑娘,心中的壁垒轰然倒塌。
那道曾经横亘在我们之间的、由成分筑成的高墙,如今已经摇摇欲坠。
夕阳西下,我们肩并肩坐在村口的石头上,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山峦和炊烟。
"小兰,"我深吸一口气,"等我休假的时候,我想带你去大庆看看,那里很美,油田的火把晚上看起来像是星星。"
"好啊,"小兰点点头,"我很想看看你工作的地方。"
春节的晚上,两家人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郑支书来我家拜年时,看到了我的奖状和工作证明。他沉默许久,递给我父亲一杯酒:"老周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咱们这代人吃够了'成分论'的苦。"
饭桌上,父亲眼眶湿润,郑支书拍着他的肩膀,两个曾经隔着深沟的中年人,像是卸下了几十年的重担。
窗外,小兰正在院子里和母亲一起贴春联。阳光洒在她的脸上,映出了一个崭新时代的希望。
那一刻,我明白,真正隔开人与人的,从来不是什么成分,而是人心中的壁垒。
当我们勇敢地走出自己的阴影,敞开心扉拥抱新时代,那些曾经的伤痛和隔阂,终将随风而逝,就像雪花融化在春天的阳光里。
来源:雪地里欢腾的狐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