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珠江上漂浮的晨雾还未散尽,我站在人民南路人行天桥的第三根钢架旁。左手边的站西钟表城刚拉起卷帘门,穿拖鞋的搬运工正将纸箱垒在消防通道,右手边的韩国城广告屏循环播放着权志龙代言的彩妆广告。十点零七分,手机准时震动。
珠江上漂浮的晨雾还未散尽,我站在人民南路人行天桥的第三根钢架旁。左手边的站西钟表城刚拉起卷帘门,穿拖鞋的搬运工正将纸箱垒在消防通道,右手边的韩国城广告屏循环播放着权志龙代言的彩妆广告。十点零七分,手机准时震动。
"汪先生,看白色货柜车。"
粤A牌照的厢式货车从广园西路缓缓驶来,车厢侧面喷绘的椰树图案正在剥落。当后视镜掠过天桥栏杆时,司机伸出三根手指——这是第三个验证动作。我摸出兜里的Zippo打火机,金属壳上1994年都灵冬奥会的蚀刻反光恰好落在副驾驶车窗。
我来广州的第一周马上结束了,明面上是替自己的服装品牌寻找国潮货源,暗地里在为争夺Superme代理权铺路,在这座日均吞吐百万件服装的城市,真假货的界限比维多利亚港的咸水淡水交汇线还要模糊。
"汪生好眼力。"司机降下车窗,墨镜边缘露出青色的纹身边缘。车厢里堆着二十几个潮玩盲盒,最上面那尊KAWS公仔的眼球处贴着不起眼的镭射标——真正的接货暗号。我抬脚跨过积水的刹车痕,皮革短靴碾碎了一只泡湿的纸袋。
穿过钟表城后巷,我的牛津纺衬衫已经贴在后背。潮湿空气里混杂着皮革鞣制剂的酸味,某个档口正在用大功率音响播放《Sicko Mode》,Traviscott的鼓点震得消防喷淋头微微颤动。穿蛇纹紧身裙的老板娘突然拦住去路,她身后模特身上的棒球外套让我瞳孔骤缩——那分明是Superme 2016春夏预告款,此刻距离官方发布会还有47天。
"A货啦,原单。"她指尖的香烟在防盗网的光影里明灭,"你要看得上,仓库还有带防盗扣的。"我装作漫不经心的翻看领标,指甲悄悄刮过洗水唛边缘。真正的Superme水洗标在紫外线照射下会显现波浪纹,这是刚在批发市场学到的鉴别术。
我放下外套时,老板娘突然用粤语朝里间喊了句什么,三个正在包装鞋盒的工人立即调转纸箱方向。这个角度恰好让我看见胶带下的钢印——TMX,东京代官山某潮牌买手店的缩写。
走到广园西路路口,我闪进711便利店买了包红双喜。下午两点,我在沙面岛的榕树荫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辉哥"。这个满手蜜蜡戒指的男人自称掌握着华南地区70%的潮牌通路,身后玻璃柜里陈列着从未市售的Box Logo卫衣。
"汪总要不要摸摸看?"辉哥的雪茄烟灰落在Bape地毯上,"纽约那边发集装箱要走四十二天,我这边四十二小时就能让新货出现在三里屯。"他身后那幅抽象派油画突然发出齿轮转动的声响,暗门里走出个端着紫砂壶的姑娘,旗袍开衩处露出腰果花纹身。
当辉哥炫耀那件"原厂测试版"T恤时,我故意把冰美式泼在袖口上。晕染的咖啡渍边缘呈现出不自然的放射状,真正经年累月的汗渍应该是树冠状扩散。
夜幕降临时,我在琶醍酒吧街见到了香港中间人。这个戴克罗心耳钉的年轻人递来iPad,屏幕上的集装箱定位图闪烁着穿越马六甲海峡的轨迹。"louis wang应该明白,官方代理就像谈恋爱,总要有人先脱衣服。"他指尖划过某串编号为GZ-SUP-0117的货柜,"但有些衣服,还是隔着橱窗欣赏更安全。"
江风突然掀起临江平台的遮阳伞,珠江对岸的小蛮腰塔正在变换彩灯,紫红色光晕落在他袖口若隐若现的疤痕上。抬头望见无人机正掠过广州服装商圈的楼顶,这个承载着全球三成服装流通的巨型机器,正在吞吐着比珠江更汹涌的欲望浪潮。
2015年深冬的广州始终笼罩在灰蒙蒙的雾气里,我站在番禺区某栋写字楼前反复擦拭着眼镜片,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此时距中国潮牌市场爆发还有一年光景,街头文化尚在亚文化圈层缓慢发酵,而海外潮牌代购已经在淘宝店铺里悄然走红。我裹紧单薄的黑色西装外套,第无数次检查公文包里那叠用回形针别好的文件——那是开云品牌公司注册证明、四季青市场调研报告,以及三页手写的合作预案。
这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始于十二小时前。当我拖着28寸行李箱冲进洛溪地铁站旁的七天连锁酒店时,前台挂钟显示下午四点十五分。这间日租金128元的特价房里,墙纸接缝处洇着可疑的水渍,床头插座松垮得挂不住充电器。我把笔记本电脑架在吱呀作响的折叠桌上,最后一次核对SUPERME官网的招商邮箱——这个创立于2013年的本土潮牌,凭借仿美式街头风格的设计和亲民定价,正在虎扑论坛的“潮流区」引发热议。他们最新推出的鲨鱼头棒球夹克火遍江浙沪,这正是我连夜从杭州飞来的原因。
次日清晨六点,手机闹铃在第三次震动时终于将我惊醒。镜中倒影着实骇人:因彻夜研究SUPERME往季Lookbook而充血的眼睛,被廉价剃须刀划破的下颌,以及被行李箱压出褶皱的H&M修身西装。我用酒店赠送的力士香皂洗了把脸,往掌心挤了过量发胶,将三七分刘海梳成《华尔街之狼》里小李子的模样。出门前特意把淘宝店铺后台数据截图存入手机,那上面显示着过去三个月的成交额,其中70%来自着sudu Logo的卫衣和破洞牛仔裤。
导航定位在番禺大道北某创意园区,我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三公里外的某栋灰色建筑。直到看见大厅索引牌上陌生的公司名录,冷汗才沿着脊椎蜿蜒而下。此时的高德地图尚不能精准识别园区内部分新入驻企业,当我狂奔在十二月刺骨寒风里,运动鞋与水泥地碰撞的每声脆响都在倒计时:9:28、9:31、9:34...
“让您久等了!”推开B栋7层玻璃门的瞬间,前台姑娘的问候混着中央空调暖风扑面而来。我故作镇定地调整呼吸频率,却在瞥见走廊墙面装饰时瞳孔微缩——整面水泥墙被喷绘成纽约地铁车厢,褪色的Supreme贴纸旁赫然是他们的闪电Logo,这种对海外潮牌的戏仿与重构,恰是2015年本土品牌突围的典型策略。
会议室的百叶窗滤进稀薄的阳光,许经理的银框眼镜反射着iPad屏幕蓝光。这个穿做旧牛仔外套的85后男子,此刻正在滑动展示他们最新季度的「废墟系列」:故意做污渍处理的连帽衫、印着钢筋纹理的工装裤,以及灵感源自建筑工地的黄黑警戒线腰包。“我们计划明年在二线城市铺设体验店。”他的指尖停顿在某张设计图,“就像你们杭州的湖滨银泰...”
我适时展开那份被体温焐热的四季青市场分析报告。2015年的杭州四季青不仅是批发集散地,更孕育着无数「前店后厂」的网红店铺。当我的手指划过标注着「大学生消费半径」的等高线地图时,许经理的眉毛微微扬起——那上面密集的红点覆盖着下沙大学城,每个标记都代表一家曾从我这里进货的校园代购点。
“如果能在四季青设展厅,SUPERME的订货会辐射整个华东地区。”我将手机推过桌面,淘宝店铺后台的「猜你喜欢」算法正不断推送着Champion、Stussy等海外潮牌,“但我们需要更快的供应链响应,就像ZARA...”
“我们正在和东莞的洗水厂合作开发定制工艺。”许经理突然打断我,从文件夹抽出一沓照片:成排的工业洗衣机正将纯棉卫衣做旧成经年磨损的质感,“每件做旧纹理都是独一无二的——这才是年轻人要的稀缺性。”
谈判节奏在此刻发生微妙转折。当我说出「预计江浙沪市场有一亿的销售额」这个数字时,窗外的吊塔恰好传来金属碰撞声。许经理的喉结滚动两次,端起早已凉透的雀巢速溶咖啡:“您知道现在江浙沪潮牌TOP10的月销是多少吗?”他报出的数字比我预估的低30%,但瞳孔里跳动的火光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彼时的市场尚未出现现象级本土潮牌,而SUPERME团队显然在等待某个破局者。
接下来的四十分钟成为我人生最漫长的数学论证。我掏出计算器,以四季青档口日均客流量为基数,叠加校园代理发展速度、淘宝直通车转化率、微信朋友圈裂变概率...这些如今被称作「私域流量」的概念,在2015年还是野蛮生长的灰色地带。当我提到正在测试的「微商分级返佣系统」时,许经理突然抓起桌上的iPhone6:“加个微信,我把设计总监拉进群。”
会议室白墙上的电子钟跳至11:47分,许经理的手机忽然震动。“该吃午饭了,”他笑着从柜子里拿出两盒康师傅红烧牛肉面,“不介意的话...”我注意到塑料收纳盒里整齐码放着十余盒同款泡面,红色包装袋上积着薄灰——这是初创企业的典型生态。
等待泡面焖熟的三分钟里,我们的话题转向2015年冬天的行业动向。他透露某港资服装集团正在接触SUPERME,但对方要求更改品牌字母排列以规避商标风险。“他们觉得SUPERME和SUPREME太像了,”许经理用叉子搅动着面饼,“可要是连这点反叛精神都要妥协...”
这话让我想起昨夜晚饭时刷到的行业新闻。彼时正值New Balance与国内山寨品牌「新百伦」的商标拉锯战,而CONVERSE刚赢得针对某温州鞋企的维权官司。在正品与山寨的模糊地带,本土潮牌如同在钢索上起舞的冒险家,既要借鉴海外设计语言,又需培育原创基因。
“我们的四季青店铺计划需要正品授权书。”我撕开调料包的动作很慢,“哪怕先给杭州区域代理...”热气蒸腾中,许经理拆开双一次性木筷:“下个月北京有个潮流展会,您要不要带团队来看看?”
这顿饭最终以两通电话收尾。第一通打给SUPERME的财务主管,确认预付30%订金可锁定首批五百件现货;第二通拨通四季青相熟的市场老板,对方同意辟出六十平米作临时展厅。
离开园区时已近下午两点,我站在公交站台翻看微信新增的五个群组。2015年末的广州街头,穿破洞牛仔裤的年轻人正用手机自拍,外卖电动车后座的「饿了么」保温箱还是初代蓝白色设计。当B12路公交车载着我驶向白云机场时,许经理发来最后一条信息:“样品已安排顺丰特惠,请注意查收。”
我靠着车窗玻璃,看雨水在窗上蜿蜒成奇异的纹路。我打开那份修改了十七版的代理协议扫描件,在细雨中等待一场属于中国潮牌的破晓——那是我们向品牌进化的前夜,是四季青档口与独立设计师的微妙博弈,更是移动互联网和实体相结合的新零售时代催生的、裹挟着泡面香气与野心的黄金时代。
回到七天连锁酒店318房时,窗外的霓虹灯正把「沙县小吃」招牌染成诡异的紫色。我像只无头苍蝇在六平米空间里转圈,行李箱轮子碾过翘起的地板革发出吱嘎声响。手机屏幕亮着SUPERME许经理的微信对话框,光标在输入栏里明明灭灭——既想立刻飞回杭州筹备样衣到货事宜,又被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绊住脚步。最终,我把充电宝塞进双肩包,在酒店便签纸上潦草写下:「去更远的地方看看」。
次日清晨的白云山还浸在奶白色雾气里,我沿着摩星岭陡峭的石阶向上攀爬。2015年末的登山客多是晨练的本地老人,他们腰间别着收音机,粤剧《帝女花》的唱腔缠绕在潮湿的空气中。当我在山顶观景台掏出微单相机时,金属机身冷得粘手。俯瞰珠江新城隐约的轮廓线,突然想起大学图书馆里泛黄的《荀子》——「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的批注还留在扉页,而彼时窝在宿舍床铺刷淘宝数据的我,何曾想过真能触摸到潮牌生意的门道。
山风卷走最后一丝犹豫,我转身冲向景区巴士站。接下来三天,这个装着样衣订货单的黑色双肩包,跟着我辗转在珠三角锈迹斑斑的中巴车上。
在佛山祖庙的灰塑屋脊下,我被裹挟进香火鼎盛的人流。那些举着自拍杆的游客不会知道,百米外就是明代将军府改建的祠堂酒店。前台姑娘用计算器敲出1288元的房价时,我正盯着大堂墙壁的岳飞画像出神——画中将军的锁子甲纹路竟与SUPERME「废墟系列」的做旧工艺异曲同工。指尖抚过宣传册烫金的「精武精神」字样,手机突然震动,许经理发来样衣物流信息:我订的货已从东莞发出。
这个提示像道分水岭,把我推向更疯狂的行程。当夜我在顺德某家民宿的阁楼里核算首批货款。楼下大排档传来划拳声,计算器液晶屏映出我发红的眼睛——需要筹措的38万启动资金,足够在四季青租下三个月的黄金档口。
次日破晓,我跳上开往东莞的城际巴士。车窗外的香蕉林逐渐被厂房取代,河道里运布料的驳船鸣着汽笛。在茶山镇某条挤满电动三轮的巷子里,我找到了许经理提过的洗水厂。隔着铁栅栏望去,成排工业洗衣机正在轰隆运转,做旧处理的卫衣在传送带上翻卷如浪。穿胶鞋的工人甩给我支双喜烟:“后生仔,呢啲残次品20蚊一件要不要?”
夕阳正把东莞大道染成橘红色。我坐在马路牙子上给瑶瑶姐发微信,对话框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持续三分钟后,弹出来的是2006年的记忆。
那年夏天,四季青老市场三楼的女装展厅冷气不足,瑶瑶姐的无框眼镜蒙着层汗雾。她身后的人台模特穿着当季爆款雪纺裙,淘宝店铺的叮咚提示音此起彼伏。
“建国,去银行上班吧。”她把冰镇柠檬茶推到我面前,杯壁凝结的水珠在报表上洇出圆斑。窗外钱塘江的货轮正拉响汽笛,混着她之后的话荡进我耳膜,“我们这帮人太缺懂金融的了。”
22岁的我攥紧实习鉴定表,指甲在印章旁掐出月牙痕。那些关于资金周转率、风险敞口的分析,远比不过四季青档口小妹打包快递的唰唰声诱人。可当我指着对面档口新挂出的「韩版潮牌」招牌追问时,瑶瑶姐突然拽着我走到消防通道。
“看见那家店的库存没有?”她指着堆积如山的退货包裹,“上个月跟风做oversize卫衣,现在全砸手里了。”安全出口的绿光打在她侧脸,照出眼角细细的纹路,“你以为光靠眼光好就能成事?没有资金链撑着,爆款就是催命符。”
这些话在九年后的东莞街头突然有了重量。我摸着双肩包里皱巴巴的订货合同,手机银行余额提示像柄悬在头顶的剑。当瑶瑶姐的语音通话请求突然弹出时,我差点把烟头按在瑕疵卫衣上。
“听说你在广州?”她的背景音里有熟悉的四季青播报声,“找SUPERME谈代理?”
我踢着脚边的碎石,把谈判细节和资金缺口全盘托出。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纸张翻动的沙沙声:“明天去深圳罗湖口岸的中国银行,找一个叫陈主任的。”她顿了顿,“别说是我介绍的。”
这场临时起意的珠三角巡游,在第四日清晨的罗湖口岸迎来高潮。陈主任的办公室堆着跨境结算单据,电脑屏幕上是不断跳动的港币汇率。他接过我的订货合同时,金丝眼镜滑到鼻尖:“用仓单质押的话,最多能贷三十万。”钢笔在SUPERME的闪电logo上画了个圈,“不过要等样衣入库才能放款。”
走出银行时,深南大道的霓虹灯刚刚亮起。我蹲在报刊亭旁给许经理打电话,背景音里是东莞工厂的机器轰鸣:“再加订三百件,用废墟系列的洗水工艺...”挂断后才发现掌心全是汗,山寨苹果店的音响正放着《海阔天空》。
最终踏上返杭航班那日,广州塔正笼罩在细雨里。我攥着登机牌缩在最后一排,膝头摊开的笔记本写满潦草计划:四季青展厅装修预算、校园代理分级提成表、淘宝直通车投放排期...当空乘推着餐车经过时,我正用红色马克笔圈住「微商裂变」四个字——这个在2015年末尚未被妖魔化的词汇,即将通过两百个大学生代理的朋友圈,把SUPERME的闪电logo铺满江浙沪。
舷窗外云层翻涌如潮,我打开相机检查在佛山拍下的岳飞画像。画中将军的铠甲纹路经过三次放大,终于在屏幕上呈现出工业洗水特有的斑驳质感。或许所有商业冒险都需经历这般淬炼:在传统与创新的碰撞中,在资金与理想的撕扯里,把那些莽撞的、不完美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尝试,打磨成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盔甲。
来源: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