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周建国,1989年那个酷暑难耐的七月,组织派我回到家乡杨树村指导修路。那时我已在县建设局工作了五年,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故土。
一杯蜂蜜水的温情
"娘,快!是工作队的同志晕倒了!"村口传来一阵急促的呼喊,我的意识随着那声音忽远忽近,恍如隔世。
日头烤得泥土都在冒烟,眼前人影晃动,最后记得的是那口枯井旁一排老槐树。
我叫周建国,1989年那个酷暑难耐的七月,组织派我回到家乡杨树村指导修路。那时我已在县建设局工作了五年,却从未想过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故土。
杨树村位于山脚下,是个远近闻名的贫困村,几十年来一直靠着一条泥巴路与外界联系。每逢下雨,那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水泥路"——水和泥的结合体。
我出生在这里,十八岁考上县城高中后就离开了,如今已是而立之年,肩上背着任务回来,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村口的槐树下,老支书刘长河和几个村民七手八脚地将我抬进了他家那间略显阴暗的土坯房。屋内墙壁上贴着几张泛黄的报纸,一张方桌和几把磨得发亮的木凳是仅有的家具。
"把他放炕上,老大娘刚晒的席子凉快。"刘长河粗糙的嗓音里带着我记忆中那种乡亲们特有的亲切。
记得小时候,刘支书就是这样的声音,浑厚中带着一股子果断。那时候他还是生产队长,总在大喇叭里喊着"今天浇水,明天施肥",声音能传遍整个村子。
我嘴唇干裂,喉咙火烧般疼痛,用尽全力只挤出两个字:"水...水..."
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样,我甚至能听见自己舌头摩擦上颚的声音,那种干涩让人发疯。
"瑾瑾,快去打水来!"刘长河对着门外喊道。
不多时,一个扎着两条粗辫子的姑娘走了进来,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低着头,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青花瓷碗。
她的眼睛不敢看我,脸颊泛着红晕,双手微微颤抖,像极了二十年前我记忆中的那些羞涩少女。那时候村里姑娘见了城里来的干部,总是这副模样,仿佛城里人都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似的。
"叔叔,喝...喝水。"她叫刘瑾瑾,声音细如蚊蚋,刚递到我手边,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突然从外面窜进来,一把夺过水碗。
"姐,等等!"少年名叫刘建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罐子,熟练地舀了两勺蜂蜜倒进水里,用筷子搅了搅,"这样喝了才解暑气。"
那少年脸色黝黑,眼睛却亮得出奇,带着农村孩子特有的机灵劲儿。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裤子短了一截,露出细瘦的脚踝。
我一饮而尽,那甜润的味道顺着干涸的喉咙流向全身,仿佛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好喝,真好喝。"我咂摸着嘴,看着这对兄妹,心中泛起一股莫名的暖意。
那蜂蜜水不像城里卖的那样精细,略带一点蜂巢的苦涩,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香甜,像是掺杂了山花的清香和阳光的味道。
"哎呀,建明,你咋把蜂蜜拿出来了?"刘长河的媳妇王翠花从灶房里探出头来,脸上满是责备。
建明却不以为然:"周叔叔都中暑了,喝点蜂蜜水最解热。我姥爷不就是这么说的嘛!"
"就你知道得多,"王翠花嘴上埋怨,脸上却带着一丝藏不住的笑意,"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你爹一会儿就回来了。"
刘瑾瑾羞涩地朝我点点头,拉着弟弟去了院子。我靠在炕上,环顾这间简陋却干净的屋子,突然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二十年前,我也住在这样的土坯房里,晚上听着知了叫声入睡,早上被公鸡喊醒。那时的日子虽然苦,但回忆起来却有一种简单的快乐。
窗外,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透过纸糊的窗户,我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摇曳。这一切都那么熟悉,仿佛时光从未流逝。
夜里降了温,我躺在炕上却辗转难眠。隔壁房间传来刘长河夫妇的谈话:"那点蜂蜜是留着建明发烧时候吃的,他倒好,一下给客人放了两大勺。"
王翠花的声音带着一丝埋怨,却不重。在这样的农家,一小罐蜂蜜可能是半年都舍不得动的珍贵品。
"孩子懂事,周同志是来帮咱们村修路的,再说..."老支书的声音降低了许多,我只听到"周老师"三个字。
这两个字让我一下子清醒了。周老师?我父亲?他在我十五岁那年就因病去世了,曾是这个村里唯一的小学教师,教了几代杨树村的孩子识字念书。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父亲病逝那天,全村的人都来送行,那情景至今难忘。只是我离开村子这些年,很少想起这些往事了。
外面的蛐蛐叫着,断断续续,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古老的故事。月光透过窗户洒在炕上,我想起小时候躺在父亲怀里听他讲故事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鸡叫声和劳动的喧闹声就把我叫醒了。推开门,看见刘长河已经在院子里劈柴,建明在井边打水,瑾瑾在灶房忙活。
"周同志醒啦!身体好些了吗?"刘长河放下斧头,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今天咱们去看看修路的事儿。"
我点点头,走到水缸边洗了把脸。凉水刺得我一哆嗦,整个人彻底清醒了。农村的早晨总是开始得特别早,太阳刚露头,人们就已经忙活开了。
吃过早饭——一碗稀饭,几个咸菜——我假装无意间问起那蜂蜜的事,刘长河夫妇支支吾吾。
"没啥,不过是山里采的一点野蜂蜜,也不值啥钱。"刘长河摆摆手,显然不想多谈。
倒是建明放学回来,大大方方地告诉我:"我爹说了,您爹周老师在我小时候发高烧,是他自掏腰包买了药,还给了学费,不然我早就辍学了。现在您来帮村里修路,这蜂蜜算啥?"
少年的眼睛明亮而真诚,一点没有大人那种遮遮掩掩。他说这话时,嘴角有一股倔强,像极了记忆中的父亲。
"是啊,那年建明烧到四十度,全村都说没救了。"王翠花端来一碗绿豆汤,眼圈有些发红,"是您父亲骑自行车去县城,找了医生回来,又垫了药钱。那时候咱家穷,哪有钱看病啊!"
我一怔,眼前浮现出父亲生前常说的话:"做人要懂得回报,就像种地,你播下什么种子,就会收获什么果实。"
原来父亲在这个村子里留下的不只是教书的痕迹,还有这样的情分。我心头涌起一股暖流,同时又有些愧疚——这些年,我很少回村看望父亲的旧友们。
接下来的日子,我走遍了杨树村的每个角落,测量地形,规划路线。村里人都很热情,轮流请我去家里吃饭,好像我不是来工作的,而是回家探亲的游子。
修路的队伍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干活,村里但凡能动的劳力都来了。男人们挖土填坑,女人们送水递茶。那种齐心协力的场景,让我想起小时候参加社员大会的情景。
"好日子就在前头,咱们不能再受这烂路的气了!"刘长河总是这样鼓舞大家,他已年过半百,却总是冲在最前面干活。
我常去刘家吃饭。看着建明聪明好学的样子,又想起他家那贫瘠的条件,我暗自做了决定。
有一天晚上,建明拿着一本破旧的《初中物理》问我问题。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那神情像极了当年的我。
"建明,你想考高中吗?"我随口问道。
"想啊,做梦都想!"少年放下书本,眼里放光,"我要考上县一中,然后上大学,当医生!咱村里没有医生,去年李奶奶就是因为送不出山才没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坚定,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想起王翠花曾提到,建明小时候大病一场,从那以后就立志当医生。
"可是..."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家里条件不行,我姐今年高中毕业就不念了,要去镇上砖厂打工。爹娘说,家里只够供一个人上学。"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阵刺痛。这样的选择在农村太常见了——有限的资源,必须有所取舍。瑾瑾放弃学业,为弟弟创造机会,这份手足情深也让我动容。
修路的工程进展顺利,我的任务也接近尾声。离开前,我做了两件事:一是留下一笔钱,够建明读完高中再上大学;二是用我的一部分奖金,修缮村里唯一的那口水井。
刘长河一家推辞不肯要钱,我只好直接去了学校,把钱交给了校长,说是父亲的一点心意。至于水井,我对村委会说这是上级拨的专款,不能不用。
临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我。刘长河拉着我的手,眼里有泪光:"周老师的儿子,就是周老师的样子啊!"
瑾瑾红着脸塞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亲手做的一对鞋垫,绣着"一路平安"四个字。建明则郑重其事地送了我一小罐蜂蜜:"周叔,这是我上山自己找的野蜂窝,您带着路上喝。"
我心头一热,接过那罐蜂蜜,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情谊。
"建明,记住,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当个好医生。"我摸着少年的头,"到时候我来给你庆祝。"
"说定了!"建明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周叔,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回城的路上,新修的水泥路平坦宽阔,我不时回头望向渐渐远去的杨树村。阳光下,村口的那排老槐树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在向我挥手告别。
日子如流水,转眼七年过去了。我已经从县建设局调到了市里,成了一名处长。工作忙碌,却始终惦记着杨树村的那对兄妹。
每年春节,我都会收到建明的信。从高中到大学,再到医学院,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信中总会提到村里的变化:自来水通了,电视机进村了,甚至连电话都装上了。
瑾瑾也没有去砖厂,而是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小的裁缝铺,靠一手好手艺养活自己,还能贴补家用。她给我寄过一件亲手缝制的棉袄,质朴却很暖和。
1996年的夏天,我再次回到杨树村,这次是参加建明的大学毕业典礼。村口已是宽敞的水泥路,水井变成了自来水站,不少人家盖起了砖房,院子里种着各种蔬菜和花卉。
刘长河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但精神还好。王翠花身体不太好,但看到儿子穿上白大褂的照片,整天笑得合不拢嘴。
"我们建明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还是医科大学呢!"王翠花逢人就说,脸上满是自豪。
瑾瑾已经出嫁,嫁给了隔壁村的一个小伙子,日子过得不错。她特意回来见我,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笑容依然羞涩。
建明拉着我去了新盖的卫生室,那是村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医疗点。简陋但干净的房间里,摆放着基本的医疗设备,墙上挂着他的医学院毕业证书。
"周叔,这些年多亏了您。"建明已经长成了一个精干的小伙子,眼神依然明亮,"我答应过您,一定要当个好医生。"
他泡了一杯蜂蜜水递给我:"您尝尝,这可是我自己养的蜜蜂酿的。现在我还带着村里几户人家一起养蜂呢,又是一门增收的好路子。"
我抿了一口,与记忆中的味道一般甘甜。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父亲满是皱纹的脸庞,他正微笑着看这杯承载着情谊的蜂蜜水,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
"周叔,你看那边。"建明指着窗外,村口的方向竖起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周师路"三个大字。
"这是全村人一起立的,为了纪念您父亲。他教了我们识字,您帮我们修了路。没有周老师,就没有今天的杨树村啊!"
我站在窗前,望着那条笔直的水泥路,阳光照耀下,它延伸向远方,仿佛通向无限的未来。多年前那个口渴的下午,一杯蜂蜜水的温情,如今已化作了村子里生生不息的希望。
夕阳西下,我和建明坐在卫生室门前的石凳上。他讲述着大学里的见闻,眼中满是对未来的憧憬。我听着,喝着他泡的蜂蜜水,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满足感。
"周叔,您知道吗?每次我遇到困难的时候,就会想起那天您喝蜂蜜水的样子。"建明突然说道,"那时候我就想,一定要做点什么,回报您和周老师的恩情。"
我摇摇头:"不必说什么恩情,人世间本就应该互相帮助。你父亲救过我父亲,我帮助了你,你现在回村行医救人,这就是生活最美的循环。"
晚饭后,村里的老人们围坐在大槐树下乘凉,讲着过去的故事。我听见他们谈起我父亲教书的严厉,治学的认真,以及对每个孩子的关爱。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父亲虽然离世多年,但他的精神却如同这杯蜂蜜水一样,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继承了他的某些品质,成为了联结过去与未来的纽带。
人世间,就是这样的润物无声。一份情,一段恩,像那蜂蜜般,甜在心头,暖在岁月长河里。
回城前,建明送我到村口,递给我一罐自家酿的蜂蜜:"周叔,这是我们杨树村的味道,您带着,想村里了就尝一尝。"
阳光下,蜂蜜呈现出琥珀般的色泽,如同这片土地上质朴而真挚的情感,历经岁月的沉淀,愈发醇厚动人。
我接过蜂蜜,轻轻点头。有些情感,不需要太多言语,就如同那年夏天,一个口渴的下午,一个少年执拗地加入的两勺蜂蜜,已经在我们之间筑起了一座永不倒塌的桥梁。
来源:心如止水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