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退休五年了,总爱翻箱底找出那个旧牛皮日记本。昨天抖落出一粒沙子,卡在洋镐把儿的缝里足有三十年,摸着还硌手呢。想起二十岁头一回去养路段报到,师傅把个生锈的安全帽扣我头上,帽檐压得我眼窝子生疼。
文|南山天池
搪瓷缸子里的砖茶都泡得发黑了。
老伴往我杯里放糖块,玻璃糖罐碰得叮当响,窗台上的麻雀吓得扑棱飞走了。
我瞅着杯口漂的茶叶沫子,一下子想起在塔克拉玛干修路那会儿。
汗珠子掉在滚烫的沥青上,“滋啦”一声就冒白汽,跟现在这茶水冒的热气差不多,就是少了那股子冲鼻子的机油味。
退休五年了,总爱翻箱底找出那个旧牛皮日记本。昨天抖落出一粒沙子,卡在洋镐把儿的缝里足有三十年,摸着还硌手呢。想起二十岁头一回去养路段报到,师傅把个生锈的安全帽扣我头上,帽檐压得我眼窝子生疼。
七月的大沙漠,地上能煎鸡蛋,沥青倒在路上咕嘟咕嘟冒泡,胶鞋底粘得抬不起脚,走一步拽一下,跟拔萝卜似的。
有一回中暑晕倒在路边,醒来看见老班长正把他水壶嘴掰歪了喂我水喝。壶壁上全是白花花的盐霜,后来才知道那是他省下来的半壶水,他自己渴了,就舔舔军用水壶盖解渴。
晚上睡地窝子,帐篷顶上破了个洞,星星漏下来,像撒在沥青路上的碎玻璃碴子。我们拿红漆在里程碑上写“青春无悔”,没两天就让大风吹得沙子啃光了,就剩个“青”字边儿。
后来大伙儿就在路基边上用石头子儿堆自己家乡的名字。我堆了个“皖”字,没出三天就让流沙埋了。再堆,又埋。堆来堆去,路基边儿上全是坑坑洼洼的沙窝子,像咱老家晒谷场上的脚印。
三十岁去开都河修桥,那地方的风刮得能把人吹得打转儿。打桥桩基的时候,手冻粘在钢筋上了,一撕,连皮带血粘在安全帽里,像片冻硬了的红树叶。对岸的哈萨克族老牧民牵着马过来,给我们送马奶酒,比划着说:“桥通了,小羊羔生病就不用绕河走三天的雪路了。”
冬至那天桥合龙,我蹲在桥面上焊最后一道缝,河风把焊花吹得满天飞,跟过年放的烟花似的。忽然听见身后有冬不拉的声音,扭头一看,十几个牧民围着篝火在跳舞,火光把整条河都映红了,像根烧红的铁条躺在雪地上。
现在电视里放天鹅湖的片子,我总盯着那桥栏杆看——当年偷偷在上头刻的“1998.12.22”,早让雨啊雪啊磨成一道浅浅的印子了,跟我老伴笑起来时眼角的皱纹一个样,摸着糙糙拉拉的。
四十岁上了阿尔金山,五千多米高,喘口气都跟喝了辣椒水似的辣嗓子。铺路得先炸山。有一回有个哑炮突然响了,崩起来的碎石子打在我工作证上。
现在那红本本里还夹着块带血的石头子儿,摸着硬邦邦的,跟当年炊事班煮不熟的青稞饭一个感觉。
高压锅煮的米饭总是夹生,我们就着雪水啃冻得梆硬的烤包子。班长老说:“咱们吃的是石头饭,筑的是通天路。”下山前最后一晚,我和徒弟蹲在隧道口看星星。
他突然指着远处喊:“师傅你看!”山下盘山公路上的车灯连成了一条条光带子,像拴着月亮的银绳子。
后来听说那条路通到了矿区,可我总忘不了雪崩前那一晚。我们打着手电插警示旗,回头一看,二十多公里的公路像条黑绸子,全让跑着的汽车灯给缀满了,比天上的银河还亮堂。
现在老了,坐院子里编竹筐。筐沿老硌着我膝盖上的老伤,一疼起来,像撒了把细沙子似的。
老伴端来刚摘的桑葚,紫汁染在手上,跟当年修桥时沾的防锈漆一个颜色,洗了三十年都没洗掉。上个月小孙子翻出我那盒奖章,指着红绸带问:“爷爷,这个能换糖吃不?”我捏捏他小脸蛋,猛地想起在沙漠里迷路那晚,就是用这奖章上的别针挑开了油箱里的沙子。
那别针到现在还带着一股油泥味儿呢。前几天养路段的小年轻来看我,带来新铺的沥青样品。我把它放太阳底下闻了闻,还是那股子石油混着土腥气的味儿,跟老班长的旱烟袋一个味,跟巴音布鲁克的雪水一个味,跟阿尔金山刮的风一个味。闻着闻着,鼻子就发酸,跟呛了辣椒面似的。
一到傍晚,葡萄架的影子拉长了,我总爱盯着墙上的地图看。塔克拉玛干的公路像晒焦了的树叶筋脉,开都河大桥像根银别针别在上面,阿尔金山的盘山路像一道深褐色的疤。老伴递过来热奶茶,瓷杯上的裂纹跟我手背上暴起的青筋缠在一块儿。
喝一口,糖早就化了,可杯底总觉得沉着点啥东西,摸不着,却硌得心里头暖乎乎的。就像院角那盆胡杨树,主干歪歪扭扭的,可年年春天都冒新芽,嫩得能掐出水来——其实啊,哪儿有啥沧海桑田的大变化?不过是咱们这辈子踩过的沙子、蹚过的河水,还有手心里怎么磨也磨不碎的石头子儿罢了。
外头的蝉突然叫得响亮起来。我好像又看见了二十岁的自己,背着工具包走在沙漠里,水壶在腰上一晃一晃叮当响。太阳把影子拉得老长老长,像条没铺完的路,一直伸到云彩里头去了。
这会儿,感觉像雪水又漫过了养路站的石头门槛,凉丝丝的,跟当年阿尔金山的雪水一个味儿。就是不知道啊,这水要流多少年,才能把咱们这辈子的咸涩苦累,泡出点甜味来呢?
来源:南山天池杂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