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春秀被撞飞时手里还紧攥着给女儿买的红头绳。监控显示,那辆运砂石的蓝色卡车在拐弯处突然加速,装着二十吨河砂的车厢像巨兽的胃袋般猛地收缩,把穿灰棉袄的女人吞进去又吐出来。桃红色尼龙绳落在三米外的血泊里,像截冻僵的蚯蚓。
春秀被撞飞时手里还紧攥着给女儿买的红头绳。监控显示,那辆运砂石的蓝色卡车在拐弯处突然加速,装着二十吨河砂的车厢像巨兽的胃袋般猛地收缩,把穿灰棉袄的女人吞进去又吐出来。桃红色尼龙绳落在三米外的血泊里,像截冻僵的蚯蚓。
小满接到电话时正在县城网吧改简历,她盯着屏幕上“死亡证明”四个宋体字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发现,母亲的微信头像不知何时换成了自己的大学毕业照。殡仪馆冷藏柜的金属把手结着霜,她伸手去擦母亲眉毛上的冰碴,听见身后表姐在问:“小满,席面订二十桌,够不够?”
灵堂设在老宅堂屋。王神婆往棺材底铺第三层黄纸时突然“哎呀”一声:“四十八岁属龙,龙归大海啊。”这话让周围几个老太太频频点头。
小满跪在水泥地上叠元宝,听见三舅爷的大嗓门穿透孝布:“老四家的玉米种子钱,结清了没?”
她抬头看见遗像玻璃映出院子里正在试音响的婚庆公司员工——他们同时承包红、白事,设备箱上的喜字贴纸还没撕干净。
半夜守灵时,小满发现供桌下的白酒箱少了三瓶。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在母亲生前的毛线拖鞋上,鞋尖还沾着菜市场的泥。她突然想起去年赶集,母亲为五毛钱和鱼贩子吵了十分钟,转身却给她买了十五块的草莓蛋糕。香炉里的两炷香最后一截香灰突然齐齐折断,灰烬落进盛满茶水的供杯,发出很轻的“滋啦”声。
小满赶紧上前,点香,磕头,插香……王神婆说了,多长点儿眼色,这香炉里的香,可不能断啊。
执事老刘敲搪瓷盆的声音像截生锈的钉子在刮头骨,直让人的脑袋瓜和后背脊梁生冷生冷的。中午十二点零八分,第一道菜——粉蒸肉的白气从蒸笼里窜出来时,东边桌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二姑父正比划着讲前年张寡妇改嫁时的红秋裤。
“那裤腰松得哟……”他油亮的嘴唇开合间露出半颗金牙,筷子尖戳着桌面,“跟今儿这粉蒸肉似的,筷子一夹就散!那家伙,一弯腰,半个屁股蛋子,都露出来了!”
小满端着茶壶穿梭在酒席间,裤脚沾着早晨坟地带回的泥。她看见三姨的筷子精准夹走最后一块扣肉,肥腻的肉皮在筷尖颤巍巍地晃呀晃。灵堂的哀乐突然切到《好日子》,婚庆公司的人慌慌张张地去调音响,唢呐声里混进几声电子琴的杂音。
“节哀啊。”堂叔的酒杯撞上姨父的,啤酒沫溅在遗像玻璃上。姨父的西装是昨天现买的,后领商标都没来得及拆,在脖颈上磨出红痕。姨父说:葬礼是很隆重的仪式,一大家族人,好不容易聚一聚,一定得穿得正式一点儿。
小满蹲在灶台边添柴,火苗把孝服袖口烧出个焦黄的小洞。帮厨的李婶往她手里塞了碗肉丸汤:“孩子,快吃口热的,你妈最疼你,看你瘦成这样,她在下边,该心疼了。”
西墙根传来“咣当”的声响,三个空酒瓶被猫碰倒,骨碌碌滚过贴着“奠”字的瓷砖。二舅喝红了眼,正拉着邻村卖化肥的划拳:“五魁首啊!六六顺啊!”他布满老茧的手掌拍在临时搭建的餐桌上,震得一次性塑料杯里的白酒荡出波纹。小满盯着那些晃动的液体,想起急救室里滴滴答答的生理盐水。
后厨飘来炸鱼的焦香,掌勺的王师傅在呵斥徒弟:“火候过了!白事也不能糟践东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笨呢!”蒸笼揭开时喷出的白气模糊了所有人的脸,小满突然看见母亲站在雾气里——去年冬至她也是这样在灶台前忙活,鼻尖上沾着面粉,把包了硬币的饺子偷偷拨进女儿小满碗里。
“让让!赶快让让!上菜了!”帮工小伙子端着整鸡挤过来,鸡头倔强地昂着,脖子上还留着没拔净的绒毛。三桌外的女人们突然哄笑,原来是四婶手机里正播放广场舞视频。小满摸到兜里母亲没织完的毛线手套,漏针的地方已经脱了线,像道永远合不拢的伤口。
酒过三巡,几个男人开始讨论车祸赔偿金。穿皮夹克的保险员掏出计算器,数字在液晶屏上跳成一条绿线……
“四十八岁……按咱们农村的标准……”他指甲缝里塞着烟丝,“要是城里户口,能多赔十二万。”不知是谁又开了瓶茅台迎宾酒,酱香味混着烧纸的烟灰,在灵堂上空结成灰色的云。
小满把凉透的肉丸汤倒进泔水桶时,听见母亲养的老花猫在啃食案板上的鱼鳃。月光照在剩菜堆成的小山上,半碗粉蒸肉正在月光下慢慢凝出白色的油膜。
后半夜的灵堂像被抽成真空的罐头,小满数着供桌上蜡烛的滴蜡声,突然听见酒瓶倒地的脆响。她撩开灵堂后的孝堂布,看见三舅带来的茅台迎宾酒空瓶正在水泥地上画弧线,瓶身反射的绿光扫过遗像,给母亲微笑的嘴角蒙上一层淡淡的光斑。
“再来一瓶!”东厢房传来醉醺醺的吆喝声。小满摸黑走过去,透过门缝看见五个男人围坐着打扑克。三舅家的老大,孝帽歪在脑后,用烟头在瓶盖上烫出个焦黑的印记:“老规矩,输家吹瓶!”酒液顺着桌腿流到地上,与下午泼的茶水混成粘稠的泥浆。
清晨起灵时,帮忙抬棺的男人们打着酒嗝喊号子。小满捧着遗像走在最前头,听见身后传来“骨碌碌”的滚动声——王瘸子已经带着编织袋在等,那些昨夜盛满欢笑的绿色玻璃瓶,现在正相互碰撞着去往废品站。她突然想起母亲总把啤酒瓶攒在床底,说等小满出嫁时换喜糖。
三舅在旁边跟自己家老大念叨:时代真是变了啊,这女娃娃,也能捧遗像了。你姑姑也是个悲情人,这辈子,就生了这么一个姑娘。
下葬时出了状况,风水先生要求的方位被邻家新栽的杨树苗占了位置,两个老汉当场吵吵起来。
“活人还怕死人?”对方啐了口痰,树苗根部还缠着去年葬礼用的白绸。铁锹铲下去时带出个锈蚀的易拉罐,1988年的健力宝字样在泥土里忽隐忽现。
回程路上,小满看见李屠户家的狗在刨坟地供品,装着白酒的塑料杯倒扣在墓碑前,液体渗进石缝里长出青苔。她弯腰捡起个完好的酒瓶,突然发现瓶底刻着“囍”字——这分明是去年村长儿子结婚时的喜酒。
傍晚清账时,执事老刘的算盘珠响得人心慌。
“白酒二十八瓶,啤酒箱五箱空了……”他蘸着唾沫翻账本,“王师傅的工钱得现结。”小满看见母亲记账的蓝皮本躺在抽屉里,最后一页还记着“头绳五元,草莓十五”。
夜深人静时,小满把那个“囍”字酒瓶放在供桌上。月光透过玻璃在墙上投出放大变形的阴影,像条扭曲的隧道。她突然听见厨房传来熟悉的动静——母亲生前总在这个点温米酒。推门,却只看见月光下的纱罩,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剩菜打转。
凌晨四点,最后一批守夜人开始打瞌睡。小满数着地砖上的酒瓶投影,突然发现少了一个。她跟着断续的滚动声来到后院,看见表侄正偷偷往书包里塞酒瓶“姑姑,学校手工课……要做花瓶……”孩子结结巴巴的解释被早起的公鸡啼叫打断了。
第一缕阳光照进院子时,小满发现墙角堆着的酒瓶全都消失了,只有湿漉漉的编织袋留在原地,像条蜕下的蛇皮。风掠过袋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远处传来收废品喇叭的电子音:“高价回收——茅台五粮液——”
清明雨把坟头的纸灰泡成淡灰色的浆,小满蹲着清理杂草时,指甲缝里突然扎进根刺——那是株三寸高的草莓苗,嫩叶上还沾着去年葬礼用的金箔纸碎片。她想起母亲总说“坟头长草是好事”,可没说要是长出来的是草莓苗该怎么办。
移栽用的铁锹在厢房找了半天,工具箱底层压着母亲织毛衣的竹针,毛线团已经发硬,缠着张2007年的草莓价目表。小满铲起苗时带出块绿玻璃,正是那个刻着“囍”字的酒瓶底,树根状的裂痕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形状,像座微型拱桥架在生与死之间。
苗被小满种在了老宅后院,那儿有母亲生前垒的砖池。翻土时翻出半包受潮的种子,塑料袋上手写着“给小满生日种”。新土的腥气让她打了个喷嚏,惊飞了晾衣绳上的麻雀。去年葬礼用的孝布现在成了遮阳棚,在风里扑簌簌响,布角还留着香烛烫出的焦痕。
梅雨季来临时,草莓苗抽出了第六片叶子,叶片背面爬满蚜虫,小满用葬礼剩下的白酒兑水喷洒着。酒雾在阳光下形成转瞬即逝的虹,她恍惚看见母亲站在光晕里,还是送她上大学时穿的那件蓝布衫。手机突然震动,保险公司的结案通知亮在屏幕上,赔偿金额比预期少了三万八。
七月的酷暑把水泥地晒出裂纹,小满清晨浇水时发现草莓开了花——五瓣白花中间缀着金黄花蕊,像微型版的葬礼纸钱。蚂蚁们正沿着花茎巡逻,有只背上有块红斑的,让她想起母亲火化时炉口闪过的光。
第一颗草莓在处暑那天转红,果实畸形地长成心形,表面凹凸不平如同母亲临终时攥紧的床单。小满盯着果实上密布的籽粒发呆,突然听见前院传来争执声。村长带着拆迁通知上门,规划图上的红线恰好穿过草莓池。
白露夜,刮大风。小满半夜被塑料布的剧烈拍打声惊醒,打着手电冲到后院时,看见孝布棚子垮在草莓丛上。掀开布料,五颗红草莓完好无损地挂着,月光给它们镀上了冰凉的釉色。她摘下一颗放进嘴里,酸味刺激得太阳穴发疼,却尝出去年葬礼上消失的那瓶茅台余味。
拆迁队来的那天,小满小心挖起草莓苗。根须上缠着几根白发,不知是何时埋进去的。新住处阳台太小,她最终把苗种在母亲骨灰盒曾暂存的那座寺庙后院。扫地僧说这块地原是本寺历代高僧的茶圃,小满注意到墙角堆着十几个空酒瓶,瓶口都朝着西方。
冬至那天,小满收到寺庙扫地僧发来的照片,积雪覆盖的草莓苗居然结了果,通红的一颗悬在冰凌下头。照片角落有个模糊的灰影,像极了母亲弯腰摘菜时的姿态。她摸摸口袋,感觉那包受潮的种子,不知何时少了几粒。
拆迁队的挖掘机碾过菜畦那天,小满在干涸的灌溉渠底发现了它——1988年的健力宝易拉罐,铝皮上褐红的铁锈像凝固的血迹,罐身凹痕里卡着半片指甲盖大小的蓝瓷,正是当年母亲腌菜缸的釉色。
她把罐子浸在井水里刷洗,阳光透过晃动的水面,在罐底折射出细碎光斑,恍惚间组成了母亲身份证上的数字:19680723。井台青苔上突然落下几滴鲜红,小满这才发现罐口裂处割破了手指。血珠在水面绽开时,她分明看见倒影里闪过母亲编麻花辫的背影。
罐子成了新居阳台的小小花盆。移栽草莓苗那晚,小满梦见易拉罐在河里漂,河水忽而变成葬礼那天的白酒,忽而化作ICU的生理盐水。惊醒时发现夜雨灌满了罐子,水面浮着片桃树枯叶,叶脉走向恰似老宅的拆迁红线。
七月的暴雨冲垮了河堤,小满在救灾物资堆里又看见那个健力宝商标,这次是2023年的新款。志愿者说这是企业家捐赠的,包装复刻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设计。她拧开拉环的瞬间,气泡声与三十多年前母亲开汽水的“嗤”响完美重叠。
立秋那天,草莓苗在易拉罐里开了花。小满把它放在母亲用过的一台缝纫机上晒太阳,铝罐慢慢变得滚烫。傍晚,小满发现罐身凸起一行模糊的凹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反复描摹的“回家”二字。窗外收废品的喇叭声由远及近,喊着“高价回收老物件”。
最终,小满带着易拉罐回到被推平的老宅旧址。新栽的绿化树苗圈着塑料名牌,在风里沙沙作响。小满把罐子埋进树坑时,金属与砂石摩擦发出奇特的轻微嗡鸣。最后一捧土落下时,远处突然传来孩童的嬉闹声——几个学生正在拆迁废墟上踢易拉罐玩,阳光下划出的弧线像极了那年滚动在灵堂的绿玻璃酒瓶。(全文完。作者: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
作者简介:
董江波,笔名冷得像风,山西长治人,现居太原。中国作协会员,北京作协会员,北京评协理事、第一届新媒体文艺评论委员会委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杏花岭区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十届网络文学作家高级研修班学员。已创作22部专著,其中4部已出版,7部被录制为有声小说,创作总字数超过2100万字,代表作《面食世家》《永远的纯真年代》《网络文学十六讲》。先后上榜2017猫片•胡润原创文学IP潜力价值榜,获得2016年中国作家协会“中国梦”主题专项网络文学重点扶持、入选2016年“湖北省20部网络文学精品工程”、荣获2025年北京市文联“我与北京文艺文联”征文活动“优秀征文嘉奖”等。
来源:董江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