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春城这座北方工业城市,国企工作名额比金子还珍贵。一个铁饭碗,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安稳。
母亲的抉择
"周月林,从今往后,是你表哥顶替你进纺织厂。"母亲声音平静,眼神却躲闪。
我握紧了手中的铅笔,木屑扎进指尖,疼痛却远不及心中的苦涩。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初夏,知了在老槐树上嘶哑地叫着,仿佛在替我发泄不平。
我叫周月林,一个普通工人家庭的长子。那年我刚满十八岁,高中毕业,正憧憬着未来。
在春城这座北方工业城市,国企工作名额比金子还珍贵。一个铁饭碗,意味着一个家庭的安稳。
父亲在春城纺织厂当工人,为人老实巴交,不善言辞。那年他单位有一个子女顶替名额,按理说是我的,可母亲却把它让给了表哥陈建国。
"你弟弟明辉病着,需要钱治病。建国家里五口人挤一间房,他爹又刚走,他能照顾我们。"母亲的理由听起来那么牵强,却又无法反驳。
我知道,弟弟的肾病确实拖垮了这个家。药费像无底洞,父亲的工资掰开了花,还是不够。
那天晚上,我在煤油灯下写日记,手抖得字迹歪斜:"今天,我的未来被决定了。"泪水滴在纸上,晕开一片模糊。
母亲是个典型的北方女人,身材魁梧,性格刚烈。她从农村嫁到城里,一辈子没丢掉那股子倔劲。
自从弟弟患上肾病,她就像变了个人,全部心思都在弟弟身上。从中药铺到西医院,她背着弟弟跑遍了春城大小医院。
邻居王大婶曾私下对我说:"你妈这是'扶弟魔',可怜你这个当哥的。不过谁让你弟弟命苦呢,这辈子离不开你妈。"
我笑笑,没接话。心里却清楚,母亲的偏心已经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
那个年代的春城,工厂烟囱林立,黑白电视机刚刚进入寻常百姓家。自行车铃声此起彼伏,人们的衣服多是蓝灰色调,像城市上空常年不散的雾霾。
陈建国顺利进了纺织厂,从一线工人做起。他比我大三岁,人高马大,嘴巴又甜,很快就和厂里的老师傅们打成一片。
而我,只能去街道办小厂当临时工,一个月二十八块钱,还不够买几斤肉的。
那时候,街道小厂的条件艰苦,没有国企的福利待遇。车间里夏天闷热,冬天寒冷,机器轰鸣声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在那里负责统计产量,日复一日地写着相同的数字,仿佛生活也被框在了那个狭小的玻璃隔间里。
回家的路上,常常能看见表哥骑着厂里发的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挂着单位发的猪肉,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那个年代,肉票油票布票,样样都紧俏。国企职工能领到的福利,是我们这些临时工想都不敢想的。
每当夜深人静,听着隔壁弟弟痛苦的咳嗽声,我也会自问:如果当初是我进了纺织厂,是不是能多挣些钱给弟弟治病?
可这个问题,我从未敢问出口。父亲早出晚归,疲惫不堪;母亲为弟弟操劳,容颜早衰。我不忍心再给他们增添烦恼。
"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忍耐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就这样,我把不满和怨恨埋在心底,默默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日子在平凡中流淌。我白天在小厂干活,晚上借着煤油灯自学会计。那时候没有补习班,全靠自己摸索。
我省下午饭钱买了本《初级会计学》,磨破了好几支铅笔,终于在三年后考取了会计证。
那天,我把证书小心翼翼地放在枕头下,心想:或许,我的人生可以有不一样的道路。
弟弟的病在母亲的悉心照料下渐渐稳定。他虽然体弱,但也开始念初中了。每次看到他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我心中的怨气就消散几分。
八五年那年,我靠人介绍,进了一家刚成立的小外贸公司当会计。那是改革开放初期,中外合资企业刚刚起步,充满机遇与挑战。
公司小,只有七八个人,但工资比街道厂高多了。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把钱捧在手里,恍如隔世。
母亲看到我带回来的工资,难得露出了笑容:"月林长大了,有出息了。"
这句话像春风拂过我的心田,多年的委屈似乎也值得了。
表哥陈建国在纺织厂混得风生水起,八六年就当上了车间小组长。他经常来我家,带些厂里的福利:一斤猪肉,几尺布料,有时还有难得的水果糖。
母亲总是笑呵呵地接过,然后絮絮叨叨地问他厂里的情况。那热切的神情,是对我从未有过的。
"建国真是有福气,当上小组长了。月林啊,你看人家,多有出息。"母亲的话语里满是对表哥的赞赏。
我低头扒饭,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这时,弟弟会悄悄地碰碰我的手,给我一个安慰的眼神。
弟弟周明辉虽然年幼,却很懂事。他似乎明白我的委屈,常常在我难过时陪在身边。
"哥,我长大了要好好报答你。"他小小年纪,说出的话却让我鼻子一酸。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大潮来临。许多工厂倒闭,工人下岗。表哥所在的纺织厂也不例外,开始裁员。
让人意外的是,表哥不仅没有下岗,反而因为会来事,被提拔为科长。而我,在小外贸公司摸爬滚打多年,也逐渐站稳了脚跟。
九七年,弟弟大学毕业,考上了研究生。那天,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庆祝,母亲破天荒地喝了半杯白酒,脸红扑扑的。
"明辉有出息,考上研究生了。这么多年的苦没白吃。"她眼中闪烁着泪光。
父亲拍拍我的肩膀,低声说:"月林,这些年苦了你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一热。原来,父亲一直都懂。
新世纪到来,中国的面貌日新月异。春城也从一个灰蒙蒙的工业城市,变成了高楼林立的现代都市。
我所在的外贸公司发展得不错,我也从普通会计做到了财务主管。生活渐渐好转,买了房子,娶了媳妇,日子过得安稳踏实。
弟弟在大城市找到了工作,虽然身体仍不太好,但有了稳定的生活。他常常寄钱回家,还会给我打电话,聊聊工作和生活。
"哥,要不是你当年让步,我可能早就不在了。"电话那头,弟弟的声音充满感激。
我只是笑笑:"咱们是亲兄弟,说这些做什么。"
表哥陈建国在纺织厂步步高升,成了厂里的中层干部。后来厂子改制,他凭借多年积累的人脉和经验,拿到了一部分股份。
每次家庭聚会,他都是话题中心,讲着厂里的趣事和成就。母亲总是听得津津有味,眼中满是自豪。
有时,我会想:如果当初进厂的是我,现在会怎样?可能也会像表哥一样顺风顺水吧。但转念一想:命运的路有千万条,谁又能说哪一条更好呢?
二零一零年前后,父亲因病去世。送走父亲后,母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整日坐在窗前发呆。
"你爸走了,我这心里空落落的。"她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声音哽咽。
我搬回了老房子,照顾母亲的起居。每天早上熬粥,晚上陪她散步,听她讲那些过去的故事。
"月林啊,你爸当年最疼你,总说你是个有出息的。"母亲絮絮叨叨,眼中含着泪水。
我点点头,没有多言。父亲的离去,仿佛带走了我们之间多年的隔阂,只剩下血浓于水的亲情。
转眼间,我也到了退休的年纪。因为是民营企业,退休金不如国企丰厚,但每月七千元也算过得去。
弟弟在外地成家立业,一年回来两三次。每次见面,他都会说:"哥,要不是你,就没有我的今天。"
我总是笑着摇头:"命是自己的,与他人何干?"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流淌,直到那个意外的访客到来。
那是二零二二年的春天,春城的梧桐树刚抽出嫩芽。我正在院子里给母亲晒被子,门铃突然响起。
打开门,竟是多年不见的表哥陈建国。
他鬓角斑白,脸上的皱纹刻满岁月,但精神矍铄,穿着考究。
"月林,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岁月的沧桑。
"建国表哥,快请进。"我侧身让他进门,心中却泛起了久违的波澜。
客厅里,母亲看到陈建国,眼睛一亮:"建国来了?快坐快坐,我去沏茶。"
她七十多岁的人了,动作却麻利得很,转眼就端来了热茶。
"姑姑,您身体还好吧?"陈建国接过茶,关切地问道。
"老胳膊老腿的,还能咋样。"母亲笑呵呵地说,眼神中充满慈爱。
看着他们亲热的样子,那些被时间冲淡的记忆又涌了上来。
"表哥,这些年厂里怎么样?"我试着问道,语气尽量平和。
陈建国放下茶杯,叹了口气:"厂子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了。改制后,我们几个老职工拿了些股份,后来又转型做了纺织品外贸。"
"听说你退休金不少吧?"母亲插嘴道,眼中闪烁着期待。
"还行,一万多点。"陈建国不好意思地笑笑。
一万多,比我的七千高出不少。我心中五味杂陈,不是嫉妒,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感。
"月林退休金七千多,在他们公司算高的了。"母亲补充道,语气中带着些许遗憾。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多年来的心结,在这一刻似乎无法再被忽视。
"表哥,那个工作名额本该是我的,你知道吗?"我终于问出了藏在心底多年的话。
陈建国愣了一下,然后苦笑:"我知道,可那时我父亲刚去世,家里一团糟。姑姑——你母亲帮了我,我一直记在心里。"
"可是……"我哽咽了,想起那些艰难的日子:借钱交学费,夜以继日地自学,挤公交车去面试……每一步都走得如此艰难。
"月林!"母亲厉声打断我,"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提这些做什么?"
"妈,我就是想知道,为什么?"我转向母亲,声音颤抖,"为什么当初选择了他,而不是我?"
母亲的手紧握茶杯,眼神闪烁:"那时候,家里困难,你弟弟病重……建国家更困难,他爹刚走,家里五口人就靠他娘一个人……我、我不得已啊!"
"那我呢?我就不是您的儿子吗?"多年的委屈终于爆发,我的声音哽咽。
"你!"母亲气得手发抖,"你是长子,应该懂事!你弟弟那么小就得了病,我不偏向他,他怎么活下来?"
"我不是怪弟弟,我是……"我深吸一口气,"我只是想知道,在您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屋内陷入沉默。陈建国尴尬地站起身:"姑姑,月林,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要不我改天再来?"
"不,建国,你坐下。"母亲拉住他,然后转向我,声音缓和了些,"月林,妈知道亏欠了你。但你看看你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
我苦笑:"是啊,我活得很好。只是每次看到表哥,我就会想,如果当初那个名额是我的,我的人生会不会不一样?"
"月林,人生没有如果。"陈建国突然开口,"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我有些意外。
"我退休前投资的小厂现在发展得不错,专做纺织品外贸。但财务这块一直是短板。"他顿了顿,"我想请你来帮忙,做个财务总监。待遇比你退休金高一倍。"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是为这事来的。
"建国啊,你这是帮月林啊!"母亲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月林,你看表哥多好,想着你呢!"
我望向窗外,恰好看见院子里那棵老梧桐树。它见证了我们家几十年的悲欢离合,如今依然枝繁叶茂。
母亲已经七十多岁,背有些驼了,但依然倔强地自己买菜做饭。父亲走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来往的行人发呆。
也许,母亲当年的选择有她的难处。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个决定都关乎生存。她既要照顾病弱的弟弟,又要顾及失去顶梁柱的表哥一家。
"月林,你考虑考虑吧。"陈建国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厂子虽小,但发展前景不错。咱们是亲戚,我想着还能帮衬你点。"
我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好,我答应你。"
母亲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这就对了嘛!亲戚之间就该互相帮衬。"
晚饭时,弟弟也回来了。得知表哥的提议,他举杯祝贺:"哥,这是好事啊!"
"是啊,好事。"我也举起杯,与他相碰。
酒过三巡,话匣子渐渐打开。陈建国谈起当年进厂的经历,如何从普通工人做起,如何在厂里摸爬滚打。
"说实话,月林,那时候我也不好受。知道那个名额原本是你的,心里一直过意不去。"他红着脸说,"这些年,看你在外面闯出一片天,我真为你高兴。"
"缘分使然吧。"我淡然一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母亲坐在一旁,眼中含着泪水:"我这一辈子,对不起的人太多了。月林,妈妈对不起你;明辉,妈妈拖累了你;建国,姑姑让你背负了不该有的压力……"
"妈,别这么说。"我打断她,"我们都是您的亲人,您为我们付出了太多。"
弟弟也点头:"是啊,妈,要不是您,我早就不在人世了。"
陈建国举起酒杯:"姑姑,您帮了我全家,我这辈子都记着这份恩情。"
母亲抹着眼泪,一时语塞。
夜深了,月光洒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上,树影婆娑。我们四个人坐在庭院中,畅谈过往,憧憬未来。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亲情,是世间最珍贵的财富。无论曾经有过多少委屈和不平,血浓于水的牵绊终究无法割舍。
母亲握着我的手,声音颤抖:"月林,这些年,妈亏欠你太多。但妈想说,在妈心里,你一直是最坚强、最可靠的那个。"
我眼眶湿润:"妈,我明白。"
有些事,不必说得太明白。有些情,不必计较得太清楚。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无奈和选择。
两个月后,我正式加入了陈建国的公司。以我多年的财务经验,很快理顺了公司的账目,提高了经营效率。
母亲的精神也好了许多,每天张罗着给我做饭,生怕我在外面吃不好。
"月林啊,你和建国好好干,别辜负了这个机会。"她常常这样叮嘱我。
弟弟也经常打来电话,关心我的工作情况。我们兄弟间的感情,在岁月的洗礼下越发深厚。
窗外,春城的灯火依然明亮。我知道,家人的羁绊,终究超越了所有的得失。
人生没有完美的选择,只有尽力而为的过程。或许,命运早已安排好了每个人的路,我们能做的,只是坦然接受,勇往直前。
在这个家里,我们每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责任和期待。母亲、弟弟、表哥,还有我,都是这个家庭故事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夜深人静,我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心中不再有怨恨,只有深深的释然和感恩。
那些曾经的不平与委屈,在时光的长河中终将被冲刷殆尽。留下的,是血脉相连的亲情,和共同走过的岁月。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