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蒋欣不喜欢拐弯抹角。和她聊起从业以来的演员经历时,我试图委婉地避开年纪,问她:“你入行也有些年头了。”她轻轻打断我:“没关系,你直说,30多年。”直说,她总是这样说,在见过的演员中,她是唯一一个提醒我要直言不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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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欣不喜欢拐弯抹角。和她聊起从业以来的演员经历时,我试图委婉地避开年纪,问她:“你入行也有些年头了。”她轻轻打断我:“没关系,你直说,30多年。”直说,她总是这样说,在见过的演员中,她是唯一一个提醒我要直言不讳的。
在此前热播的《小巷人家》里,她扮演了一个和自己很像的角色:泼辣爽利的女工宋莹,一个远近闻名的刺头。最著名的一幕是,为了抢到分房名额,晚上把儿子放到棉纺厂厂长家里住。
一开始《小巷人家》的导演张开宙找蒋欣,就是因为觉得她的性格像宋莹,有话直说。电话那头,蒋欣说了三次“我情商低”,一次是描述自己性格,一次是解释这些年不上综艺的原因,最后一次是回忆因为说话直率而伤害人的时候。早在十年前她接受采访,她就在反思自己因为有话直说而得罪人。
《小巷人家》宋莹 ©蒋欣
她今年41岁了,似乎一直没有习得某种成年人的“处事智慧”,棱角犹在。她喜欢更真、更直接的情感,这帮助了她的表演,十几年前,在同行们对反派角色避之不及、流行脸谱化的女二号形象时,她就痴迷于恶女了,她觉得从坏女人的性格里能挖掘到更接近真实的人性的部分,她试图理解她们的处境,共情她们的悲剧性。那时候她并不是无戏可演,反派的戏份不一定多,还可能遭受分不清虚构和现实的观众的言语攻击。
她演过的最有名的坏女人就是华妃。《甄嬛传》里有一段剧情是华妃吃酸黄瓜。因为一直怀不上孕,她听说甄嬛怀孕后喜欢吃酸黄瓜,她让人端来一盘,大口大口塞进嘴里,侍女怎么劝都不停。本来导演郑晓龙犹豫要不要加这一段,觉得华妃那么高傲的人不可能吃。但蒋欣把华妃不惜一切想要孩子、愿意为此做任何事的迫切和悲哀演了出来。郑晓龙后来说:“人们喜欢的不是华妃,而是蒋欣饰演的华妃。”
十几年后人们还在看这部剧,还在喜欢华妃,她是那个森严后宫里,有现代人格的“真人”。影评人毛尖在《十一年了,还是甄嬛好》里说:“我们喜欢华妃,回看二十一世纪影像史,我们发现,我们没贡献什么银幕新女性,除了华妃。”
后来,她总是扮演不那么完美的女性,《欢乐颂》里的樊胜美,《小舍得》里的田雨岚……那几乎是一种天赋,她总能准确找到可恨之人的可怜之处,赋予这些充满缺陷的角色某种令观众叹息和同情的底色。
即使已经入行“30多年”,她仍然对表演这件事情充满热情,为此总是很忙碌。在我们通话之前,她的经纪人朗若告诉我,蒋欣这会在组里,这部戏杀青以后马上要进下一个组。唯一的通话机会,是她从a组到b组转场时短暂的休息时间,大概率是“在车上聊”。蒋欣很多年都维持着这个工作节奏,一年拍两到三部剧,长期待在剧组,不上综艺和直播。直到今年,她才一次看完了《甄嬛传》,她对自己的表演很满意,“真好看。”她笑着告诉我。
表演是一种理想。她告诉我,她一直记得19岁那年,她入行不久,演《天龙八部》的时候第一次感受到了表演的魅力,清晰听到了心脏跳动的声音。“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蒋欣请你坚持下来,你要做演员,你要做一个好演员。”
以下是她的讲述:
我在世俗层面没有太大的野心
最早《小巷人家》的张开宙导演来找我,跟我聊起宋莹,一直说她像我。我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样的相像,没有立刻决定。她那个泼辣刺头的状态,我有点不喜欢,不太接受她像我,就以为她是那种为了自己的利益去破坏规则的人,但我自己在世俗层面没有太大的野心。
等我看完剧本,才意识到导演看人和选角的精准,然后接下了这个角色。宋莹快言快语、直来直去,不会藏着掖着,这部分性格特质很像我。玲姐(闫妮饰演的角色黄玲)在剧里说我,明明很有道理的一句话,从我嘴里说出来,就是一种不讲道理的感觉。我自己也是这样,明明是好话,偏不会好着说。这是宋莹矛盾但是吸引我的特质。
宋莹其实对自己的生活很知足,如果不是为了孩子,她也不会非要房子不可。她只是懂得为自己争取,那不叫贪婪。
《小巷人家》 ©蒋欣
她们所处的年代,其实就是我的父母年轻时经历的。我记得小时候,父母工作忙,邻居就轮流照顾我,他们有时候找不到我,晚上的时候我会被送回家吃晚饭,真是一条巷子里抱来抱去长大的。后来他们从新疆到郑州工作,就把我搁在邻居的爷爷奶奶家里,还附上一笔生活费。每天我在他们家吃午饭,待到晚上他们下班回来接我。那时候邻里邻居是这样相处的,我很怀念他们之间流动的情谊,现在我们住的地方,哪怕一个社区里住好几年,我都不认识几个邻居,那样的关系再也回不去了。
宋莹是我这么多年来演过最幸福的女性角色。观众给我留言说她的存在给他们带来幸福感,我很欣慰。她有爱她的孩子,有尊重和疼爱自己的丈夫。以及最难得的是,她有一个好邻居,同时是她的好姐妹。她们在育儿上相互照应,让孩子们把邻居家当成自家一般,这种感情我很向往。
剧本的设定是在苏州,我们实际是在宁波拍的,全是实景。剧组找到一些当时快要被拆掉的老房子,早就没人住了,还保留着低矮的院墙、曲折的小径。拍这部戏我的作息特别规律,每天十个小时工作,早早出工,天黑收工,背好第二天的台词再睡觉,像上班通勤一样,没有熬过夜,也没有因为赶工不眠不休。
我其实演过跨度很大的年代戏,但大篇幅聚焦在七八十年代的还没有过。宋莹是棉纺厂二车间的女工,带年轻的实习生。为了理解那时候纺织女工的生活状态,我专门查了一些资料。棉纺厂机器一开就不能停,噪音非常大,她们常年听着,即使下班后,也经常耳鸣,容易变得烦躁。棉絮飘来飘去的,她们的眼睫毛上会沾满棉絮,恍惚间会以为到处都是白影子。她们都是三班倒,经常没有一个完整的觉,所以像宋莹这种暴脾气,我觉得跟她的工作环境有非常大的关系。
我是北方长大的,很担心观众不相信我是苏州人。口音上我做了一些细节处理,模仿江浙一带的普通话,和剧组的语言老师学了几句地道的老苏州话,在台词上搞一些倒口。
有一个观众留言,说我像是从小说中走出来的宋莹。我挺开心的,功课没白做。
我说的漂亮话很像漂亮话,
一听就知道是违心的话
到现在我和闫妮姐无意中还会互相叫对方玲姐、宋莹。片场我们都不喊本名,下了戏习惯了,还这么叫。
她有什么事情会发个微信问我,她说:“我怎么觉得我们俩的关系很像黄玲跟宋莹?”
我们俩在一起,好像有一种力量,能把平淡的戏变得鲜活一些。比如我们只是在那坐着,手上做家务,玲姐说我们唱歌吧。比如有一些我们鼓励对方的台词,其实都是即兴的。我要离开苏州的那场戏,我搂着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有一种冲动,就说了:你是黄玲,我是宋莹,你这辈子只能跟我好。玲姐接了一句:“我答应你。”剧本里没有这段台词,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们两个就是彼此的依靠。
《小巷人家》 ©蒋欣
姐妹情谊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和我的经纪人朗若认识14年了,我好几个重要的角色,都是我原本想拒绝,她劝我接下来的。
我们原本是好朋友,后来再变成工作关系。最初是在剧组,她来探导演的班,她原本学的表演系,后来转行做经纪人,导演就让她顺便演个角色,演我家里面的一个人。我们认识以后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迅速打得火热。
我主动问她,既然你是经纪人,不如过来做我经纪人得了,她说好,然后就这样做了十几年搭档。我人生重要的时刻她都在,我们两个在最伤心的时候互相陪伴,开心的时候共同庆祝。
《小舍得》里面鸡娃的田雨岚,我一开始一直不肯接。我没做过妈妈,这部戏一上来就是小升初孩子的妈妈。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打交道,怕我不像个妈妈,观众不认可,我不太敢接。
朗若跟我说,这个角色有挑战,她知道我喜欢有难度的角色。我让我上海的朋友,把我拉进她的妈妈群,我潜伏在里面,不出声,听她们发的语音,观察说话的状态,想象她们的样子,在群里找到一个差不多样子的妈妈,我就开始模仿她说话, 以她为原型去塑造田雨岚。
片场的景里,田雨岚家有一面放奖杯的墙。我问导演,为什么不留一个空?留着放奥数杯赛的最高的奖杯,这是我逼孩子的动力,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那个空空的地方。
所以后来到《小巷人家》的时候,演妈妈我感觉自己得心应手,只要看到孩子,我不自觉就妈里妈气。戏里无论哪个年龄段的孩子,我们一起呆个一两天之后,我都能应付。
《小巷人家》 ©蒋欣
我对演妈妈也没有排斥,到了这个岁数,你不可能还去演少女。当然如果有合适的少女角色愿意找我,也不是不可以(笑)。
《欢乐颂》里的樊胜美,要不要接这个角色,看剧本的时候我很犹豫,最开始想演曲筱绡。导演说不,你就适合樊胜美,我不理解为什么非要让我演樊胜美,我真的很不喜欢这个角色,这5个女孩里,我最不想演的就是她。她的原生家庭,她的金钱观,跟我本人实在太不一样了。
加上那时候刚演完《甄嬛传》没多久,就觉得我待在我“古装恶女人”的舒适圈里挺好的,为什么要跳脱出去?还要去另外一个环境重新塑造一类人?
也是朗若劝我,她说这样矛盾重重的女性在电视剧里很少见。“这个角色大家不喜欢,而你会让大家喜欢的,我相信你。”她就是用这种激将法,最后说服我接了。我看了一些在外漂泊的女孩子的纪录片,建议道具把樊胜美的衣服鞋子从真货换成假的。导演也给了我很大的空间,可以加那么一两场戏,放大她身上令人同情的点。
我身上肯定是有很多缺点,有的时候我说话确实不太好听,不顾及别人的感受。我经常把朗若弄哭,自己察觉不到伤害了别人,没有主动修补关系。确切地说,是不会把漂亮话说得舒服。我说的漂亮话很像漂亮话,一听就知道在说违心的话。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学会这个技能。
这些年我都没有参加过综艺,只有2017年参加了《我们来了》的真人秀,那次和很多女性相处的体验特别好。但我不太擅长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也没怎么综艺感,以前都不太愿意接受采访。
都是因为有朗若在,我才可以不改变的,我的棱角都在。她觉得这些事我都不需要去做。不想录综艺,那就不去。不想去饭局,就直接拒绝,社交上钝感没关系,对角色的感知力敏锐就够了。
蒋欣请你坚持下来,
你要做演员,你要做一个好演员
前段时间,我才第一遍看《甄嬛传》。当年播出的时候我没看,因为电视剧红了,我的工作机会多起来,实在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看,又因为它实在太长了,要想从头到尾看下来,我这么多年都没有完整的时间。不止我,好几个演员都没看。最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几个人都开始看了。
正好我上个戏不紧张,有空的时候我看一看,花了半年才把76集看完。真好看,它值得成为大家的电子榨菜。
有时候到华妃的片段,我自己都觉得太跋扈了,怎么不能收着点演,如果让我重演的话,应该不会这么演,还是要内敛一些。
我的状态全在脸上,我现在看还能发现什么时候是头天晚上几乎没睡觉的,经常有一些戏跳出来,我说这就是那会最丑的时候。
华妃这样的悲情恶女,当时没有什么角色像她这样,没有什么参考,总不能模仿《火烧圆明园》里的慈禧吧。太不一样了,找不到一个对标的人,我压力很大,经常在梦里还在背某段词。
演华妃之前,我疯狂地想要演反派。那一阵痴迷反派,女演员很少主动想演女配,那时候也没有反派赛道这种词,如果有,我会一直在这个赛道里待着。
©蒋欣
我经常看剧本看到反派角色欲罢不能。演反派没有太大的压力,可以挖掘的地方很多,表演的空间会更大。比如说她怎么会变坏,她变坏以后,有哪些无奈,有哪些不舍。即便她是一个脸谱化的角色,我加上这些细节,观众也不会完全讨厌她。
《甄嬛传》之前我只演过《危情杜鹃》里的一个反派角色。但那时候年轻,演的时候很吃力,演完感觉自己有点不太好出戏。大概把自己家里关了一个星期,不出房门,吃饭的时候我妈把饭送进来,我知道自己不能无意识地放任情绪,但确实经验不够,被困在角色里面了。
华妃算是我演艺生涯的转折点,我因为她才被更多人看到。
8岁入行拍戏,第一部演的是《坠子皇后》。我不是主动去演,是别人觉得我长得适合当演员,就让我爸妈带我去试试。演戏吃了很多苦,比如被威亚扔到墙上,整个腿几乎失去知觉,或者被绑住很久,拄着双拐演戏。这些事很难再去回想得清楚,当时不觉得苦,依然很有热情。
1999年,我16岁,想考中戏,但是三试没过。2001年,我爸看到报纸上登《大脚马皇后》在招演员,鼓励我打电话去试试看。到了剧组,我看到那些老戏骨演戏,原来北京来的演员是这样的。
拍完以后,我跟爸妈说我要去北京。他们决定陪我一起去,支持我的梦想,那我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当时我们是租的房子,每天起床有热饭吃,爸爸把我送到地铁站,我去跑组,晚上回来他在地铁站接我,我们俩一起回家,家里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有时候爸爸会陪我一起跑组。有爸妈陪伴的北漂生活,那段日子我觉得好幸福。
那阵子北漂的演员都知道“新马太地区”,新街口、马甸、北太平庄,这三个地点组成跑组的一个大区,还有一个叫洗印厂的地方,我们都扎堆去那儿。
跑组的第一天,我印象很深刻,我跑了8个剧组。去的第一个剧组碰到了曾经合作过的大哥哥,大哥哥带着我跑了两三个剧组,又碰到了合作过的大姐姐,大姐姐就带着大哥哥再带着我,又去跑别的剧组,没跑两天我就进组了。这算是北漂的幸运。
没拍两部,我就遇到了《天龙八部》里木婉清这个角色。我真正开始热爱这个行业,应该就是我拍完这部戏以后。我发现演戏的时候,心脏跳动的声音我可以听得到。这种热情是别的东西别的事情从来没给过我的,那一刻我就告诉自己,蒋欣请你坚持下来,你要做演员,你要做一个好演员,那时候我19岁。
我现在41岁,入行30多年,从拍戏开始一直维持一年拍两部半的工作频率。这些年最忙的时候全年无休,拍了五部片。一般一年休息小两个月,每部戏中间有半个月调整一下。无论前一天多忙,多晚收工,我一定会把第二天的台词背完再睡觉,这么多年的工作习惯都是如此。我没有太在意戏多戏少,主要是遇到了喜欢的角色或者剧本,或者里面的演员我想合作。
©蒋欣
8岁拍《坠子皇后》的时候,有一场拜师学艺的戏。那是很冷的一个腊月,我跪在雪水里,跪了小半天的时间,跪到雪化成一滩水。起来的时候,我的棉裤是硬邦邦的,已经冻成冰了,腿也打不了直。我妈妈冲过来抱住我,她哭得不行,就说太苦了,以后不许我拍戏了。我说妈妈没事,我很开心,拍戏不苦。
你要说和8岁的时候相比丢失了什么,我觉得没什么,可能只有胶原蛋白丢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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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火炬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