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继续刷着碗,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是1999年初春,我刚领到退休证,五十一岁的年纪,终于可以告别纺织厂的机器轰鸣。三十年的工龄,换来每月六百多的退休金,不算多,但够我安度晚年。
老有所依
"阿梅,我爸妈下周来住咱家。"张德明放下公文包,语气轻描淡写。
我手里的搪瓷碗差点掉到地上,刷子停在半空:"AA制二十年,退休了凭什么我当免费保姆?"
德明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抵触。他叹了口气,走进了卧室。
我继续刷着碗,心里却翻江倒海。那是1999年初春,我刚领到退休证,五十一岁的年纪,终于可以告别纺织厂的机器轰鸣。三十年的工龄,换来每月六百多的退休金,不算多,但够我安度晚年。
我叫李秀梅,是个地道的东北人,从哈尔滨一路辗转到这座北方小城。性子直,说话不拐弯抹角,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拉不回。
和张德明结婚是在1979年,那时我三十一岁,他三十三岁,都是二婚。他有个儿子,我有个女儿,各自带着半截人生上了同一条船。
刚结婚那会儿,我俩都不容易。改革开放刚起步,物资还不丰富,布票粮票肉票,家家都攒着。德明在建筑队干活,一个月六十多块,我在纺织厂当挡车工,四十多块钱。
"咱俩都是有儿有女的人了,日子也过了大半辈子,钱就各管各的,家用对半分,这样简单。"德明提出这个建议时,我想了想也同意了。
毕竟,这年头谁也不欠谁的,各自的孩子各自心疼,日子能过下去就行。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长达二十年的AA制婚姻。家里的米面油盐,水电煤气,甚至春节的对联福字,都是轮流买,一年你出,一年我出。每到月底,坐在桌前掰着指头算账,成了我们婚姻的常态。
有一年,我用自己的钱买了条三斤重的鲤鱼,红烧好端上桌,德明却说:"你买的你吃。"我气得牙痒,却也拿他没办法,心里暗自叹息:都是苦日子熬出来的人,谁也别嫌谁抠门。
我们住的是单位分的老式楼房,六十多平米,两室一厅。一间卧室我俩住,一间小屋放些杂物。客厅里摆着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是德明单位发的福利。
楼下有个小院子,是我的心肝宝贝。种了几株月季,几棵茉莉,还有几畦小葱小蒜。每天早晨浇水、施肥、掐尖,看着它们一天天长大,是我最大的乐趣。
就在我以为可以这么平静地过完下半辈子时,德明突然说要接父母来住。这对我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
"他们年纪大了,农村生活不方便。"德明坐在沙发上,揉着额头说,"我爸刚做完白内障手术,想来城里看看。"
"那你怎么不早说?"我把手里的抹布往桌上一扔,"咱家就这点大地方,哪儿住得下四个人?"
"小屋收拾收拾就能住。"
"那我退休了还不能歇歇?又得伺候老人,做饭洗衣,忙前忙后的?"
"你想多了,他们自己会照顾自己。"德明似乎有些不耐烦。
我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沉默是我最好的抗议武器。
那一周,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本来打算退休后和小区的姐妹们跳跳广场舞,逛逛早市,偶尔还能坐火车去哈尔滨看看女儿。现在倒好,还没喘口气,就要当起保姆来。
公婆来的那天,是个阴天。老两口拎着几个蛇皮袋子,从乡下坐三轮车来到我家楼下。德明接他们上楼时,我站在门口,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秀梅啊,多年不见,还是这么精神。"婆婆张桂兰笑呵呵地说,脸上的皱纹堆成了一朵菊花。
"妈,路上累了吧,先进屋歇歇。"我接过她手里的包袱,引他们进门。
公公张长海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背有些驼,拄着一根竹拐杖,步子很慢。"不累不累,坐车来的,比走路强多了。"他笑着说。
婆婆从包袱里掏出一个塑料袋:"秀梅,这是老家的腌菜,还有自己晒的豆角、木耳,尝尝咱农村的味道。"
我接过来放在厨房,心里五味杂陈。倒不是不想孝敬老人,只是这二十年来,我和德明早已习惯了各自的节奏,突然多了两个人,总觉得别扭。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只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刺。早上我故意起得晚,等公婆自己做好早饭;下班回来就钻进卧室看电视,很少和他们交流;周末更是找借口出门,躲着不见人。
让我意外的是,公婆似乎早就料到我的反应,从不强求什么。他们自己生火做饭,自己洗碗擦桌,甚至连厕所都擦得干干净净。每天早上,我起床时总能闻到一股饭香,桌上放着热腾腾的稀饭和小菜。
"秀梅,趁热吃啊。"婆婆总是这么招呼我,然后自己端着碗坐一边,小口小口地吃着。
有一次,我故意不吃她做的早饭,说自己不饿。婆婆也不勉强,笑着说:"那我给你留着,你想吃了热一热就行。"
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却又拉不下脸来道歉。
转机是在公婆来的第三周的一个周末。那天,我一大早就去院子里侍弄我的花草。春天到了,月季抽出了新芽,茉莉也开始冒尖,我正忙着给它们松土施肥。
"秀梅,你这花养得真好啊。"公公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我身边。
我抬头,看见他佝偻的背影立在晨光中,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一刻,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您喜欢花?"我问。
"老家那院子里,我也种了些花草,可没你这手艺好。"公公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摸了摸一株月季的叶子,"这花剪了插在瓶子里,屋里能香好几天呢。"
"喜欢就摘几枝拿回屋里插着。"我递给他一把小剪刀。
公公摇摇头:"看着就好,摘了多可惜。这花儿有灵性,在土里长得好好的,干嘛要剪下来呢?"
我看着他,心里忽然涌上一丝敬意。
那天中午,婆婆拿出她带来的咸菜和自制的豆腐,和我做的小菜一起摆在桌上。四个人围坐在一起,竟然有了些家的味道。
"妈,这酸菜的味道,就是儿时的记忆啊。"德明夹了一筷子,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是啊,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婆婆笑着说,"那时候家里穷,没啥好菜,就这么一坛子酸菜,能吃一冬天。"
我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我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女儿又在远方,年节才能见上一面。这团圆的场景,竟让我有些羡慕。
"秀梅,你尝尝这个。"婆婆夹了一块自制豆腐放在我碗里,"这是用老家的井水点的,味道不一样。"
我尝了一口,确实细嫩鲜香,和市场上买的完全不同。"真好吃,比咱这儿卖的强多了。"我由衷地说。
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你喜欢吃,我明天再做些。"
就这样,我和公婆之间的冰,开始一点点融化。
变故发生在公婆来的第五周。那天,德明去工地视察一个项目,不小心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伤了腰和腿,送进了医院。
接到电话时,我正在超市买东西。一听说德明出事,手里的篮子都掉在了地上。赶到医院时,看见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腿上打着石膏,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没大事,就是骨折了,养几个月就好了。"德明安慰我。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无论怎样AA制,我们毕竟是夫妻,是彼此最亲近的人。
回家告诉公婆这个消息时,我以为他们会慌乱无措,没想到两位老人比我还冷静。
"别担心,骨折不是大病,养着就好了。"公公安慰我,"我年轻时也摔断过腿,不也好好的。"
婆婆更是利索,立刻收拾了一包换洗衣物,还准备了德明爱吃的咸菜和几个鸡蛋。"医院的饭菜不合口味,这些给他带去。"
我看着两位老人忙碌的身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三人轮流去医院照顾德明。公公负责买药取水,婆婆熬粥做饭,我则负责帮德明擦洗和换衣服。病房里虽然挤,却有说有笑,连隔壁床的病人都羡慕地说:"你们一家人真和睦。"
一家人?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我们确实像一家人了。
晚上轮到我守夜时,公婆坚持要替我。"你白天还要上班,晚上得休息好。"婆婆硬是把我推出了病房,"德明有我们呢,你放心。"
看着婆婆瘦小的身影站在病房门口,我鼻子一酸,转身擦了擦眼泪。
有一天买菜回来,我站在楼下发了好一会儿呆。想起小时候生病,母亲彻夜不眠的样子;想起父亲过世时,只有我一个人守在病床前的孤独。如今,德明有父母的陪伴,而我,是不是太任性了?
那个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家人"。
德明出院后,需要在家静养几个月。这下子,家务活全落在了我和公婆身上。让我意外的是,我并不觉得累,反而有种充实感。
每天早上,我和婆婆一起去市场买菜,她教我怎么挑选新鲜的蔬菜,如何和摊主讨价还价。中午,我们一起做饭,她的手艺确实比我强,尤其是那些东北老菜,做得地道又美味。
"秀梅,你这炖肉的火候掌握得不错。"婆婆夸我,"就是盐放早了,肉容易老。"
我虚心接受她的指点:"妈,您再教教我那个锅包肉怎么做,德明爱吃那口。"
婆婆高兴地点点头:"那容易,关键是糖醋汁要调好,肉片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
公公则承担了照顾院子的任务。他的园艺知识比我丰富,知道哪些花需要多晒太阳,哪些喜欢阴凉处。在他的细心照料下,我的小院子变得更加生机勃勃。
"长海,你看这茉莉开得多好。"我指着一株刚开花的茉莉对公公说。
他笑着点点头:"到夏天,这院子得多香啊。"
德明躺在床上,看着我们忙进忙出,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有一次,他拉着我的手小声说:"阿梅,谢谢你。"
我摇摇头:"都是一家人,说啥谢呢。"
这句话脱口而出,我自己都有些惊讶。不知不觉间,"一家人"这个概念已经深入我心。
清明节那天,我提议一起去扫墓。德明的伤好了许多,已经能拄着拐杖慢慢走路了。我们先去了德明父母的老家,祭拜了那边的祖先,然后又去了我父母的墓地。
站在父母墓前,看着青青的墓草,想起他们生前的艰辛和付出,我忍不住落下泪来。婆婆悄悄握住我的手,轻声说:"他们在天上看着你呢,看到你过得好,他们也安心。"
我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回家的路上,车窗外的杨柳已经泛绿,春天真正来了。
"阿梅,你变了。"德明突然说。
"变什么了?"
"变得更温柔了,更像个'家'的主人了。"
我笑了笑,没有反驳。确实,这两个月来,我仿佛经历了一场心灵的旅程。从抵触到接纳,从隔阂到亲近,我学会了什么是真正的"家"。
家,不仅仅是一个物理空间,更是心灵的港湾。当我们愿意敞开心扉,互相扶持,互相理解时,即使是最简陋的房子,也能变成温暖的归宿。
公婆原本说住一个月就回老家,现在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却没人再提起分开的事。我们找到了相处的节奏:早上一起吃早饭,各自有各自的活动空间;晚上围坐在电视机前,看看新闻联播,说说当天的见闻。
德明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单位来人说可以回去上班了。他有些犹豫,看了看我。
"去吧,家里有我们呢。"我笑着说。
就这样,生活回到了正轨,却又和从前大不相同。我依然有自己的社交圈子,经常和小区的姐妹们跳广场舞,打打麻将;公婆也有他们的乐趣,公公和楼下的老头儿们下象棋,婆婆则跟着社区的老年合唱团唱歌。
有一天,我收到女儿的电话,说要带外孙女回来看我。
"妈,听说爷爷奶奶也在你那儿?"女儿问。
"是啊,他们住在小屋里,挺好的。"
"那...你们处得来吗?"女儿有些担忧。
我笑了:"怎么不来?你爷爷奶奶可好了,你回来就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想起女儿小时候,因为我和德明各忙各的,她常常一个人在家,很少感受到完整家庭的温暖。如今,这个家终于有了"家"的样子。
东北的春天来得晚,去得也快。转眼间,我院子里的迎春花开了,金黄的花朵在春风中摇曳。婆婆站在花丛旁,眼里闪着光:"秀梅,咱家真好。"
"是啊,咱家真好。"我附和道,心里满是感动。
回想这些年的AA制生活,我们确实保持了经济上的独立,但在情感上却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墙。如今,这道墙慢慢倒塌,我们学会了互相依靠,互相温暖。
也许,这就是"老有所依"的真正含义。不仅是物质上的供养,更是心灵上的依靠。在这个世界上,能有人陪你走过风风雨雨,本身就是一种幸福。
那天晚上,德明回来得晚,我们吃完饭都不见他的人影。正当我有些担心时,他推门而入,手里提着一个大蛋糕。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疑惑地问。
"我们AA制结束的日子。"德明笑着说,"从今天起,咱们家的钱放在一起,不分你我。"
我愣住了,看了看公婆,又看了看德明:"这...这是为啥?"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啊。"德明把蛋糕放在桌上,"这些年,我们各自存钱,各自花销,好像是两个合租的室友。现在我想通了,夫妻本是同林鸟,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公公婆婆笑着鼓掌,我却红了眼眶。二十年的习惯,一朝改变,内心百感交集。
"行,那咱们从今天开始,不再AA制。"我郑重地说,"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德明问。
"咱们得商量着花钱,谁也不能独断专行。"
"那是自然。"德明笑着伸出手,"一言为定。"
我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二十年的婚姻,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真正的交融。
窗外,春风拂过迎春花,带来阵阵花香。我知道,我们的生活,正如这春天一般,充满了希望和可能。
人到中年,我们曾以为自己什么都懂了,却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忘记了最简单的道理:家人之间,既要保有独立,也要学会依靠。
这个春天,我收获的不只是满院子的花,还有一颗重新学会爱的心。
来源:光影捕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