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黄昏时分,郧阳港口帆樯云集,商旅相继。西河码头的摇橹声,艄公的民歌小调就像江流日夜,日夜不绝。那时的郧阳城,人烟绣错,“阗城溢郭,旁流百廛”。城内的酒肆歌楼,灯红酒绿。弦音舞影,也从透着高垣的花窗里溢出。市肆自黄昏始,还未打烊,早市又从黎明起。水运繁盛了一座城
黄昏时分,郧阳港口帆樯云集,商旅相继。西河码头的摇橹声,艄公的民歌小调就像江流日夜,日夜不绝。那时的郧阳城,人烟绣错,“阗城溢郭,旁流百廛”。城内的酒肆歌楼,灯红酒绿。弦音舞影,也从透着高垣的花窗里溢出。市肆自黄昏始,还未打烊,早市又从黎明起。水运繁盛了一座城。在近代的陆路交通没有完全兴盛起来之前,水路是最主要的运输方式。郧阳依托汉江这条黄金水道,虽位居秦巴幽邃的山中,因其水利之便,尚可称畅达。既可以上通白河、安康,甚至上游的汉中;下又可以顺流而至均州、襄阳、汉口,在那里即可以驶入长江了。说郧阳是通江达海的水陆城市,虽非是开放的口岸,但完全可以并侔于沿江的码头城市。四方百货填集,珍奇充轫。市肆万家,物竞风华。经贸活动十分活跃,一派繁盛的市井气象。
有诗为证:
汉水高埠古郧地,繁华盛景入诗题。
绣闼轻启出远岫,天光云锦共紫衣。
商旅熙攘尽舟车,歌楼喧阗夜无羁。
百货填集十万家,云排阵势月满堤。
陆路也有老白公路,连通山里山外。即使在古代,也有驿路相通。从一些地名即可见出,譬如青灰铺,杨溪铺,十里铺等。“铺”字何解?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现在还保留、用于地名的村镇,多是古代传递公文或信件的驿站的遗存。既然邮路相连,说明并非漫漫塞途,其尽头都通往郧阳。《逸周书》亦云:“辟开修道,五里有郊,十里有井,二十里有舍。”由此知之,陆路亦称便捷。
既然水行陆运,畅达无阻。那么,船运之途,车载之道,均聚拢于此城。列肆而市,延袤数里,郧阳实乃货物集散交汇之所了。无论是自上游大山而来的山货,诸如井盐、油漆、竹木、绿松石、茶叶、药材、木耳、香菇之类,抑或自下游平原城市而来的洋油、香皂、丝绸、铁器、瓷器诸品,林林总总,皆于此处交易。城中遂致百货繁稠聚集,商号鳞次栉比。街头巷尾,人来人往,或是忙着交易,或是悠然自得地闲逛。商家们无不热情地招揽着顾客,叫卖声、讨价声、还价声此起彼伏。尽展繁盛兴隆之象,令人流连忘返。
而汉水最大的支流堵河,在郧阳城上游二十五里的韩家洲,与汉水交汇。堵河历史上曾被称为庸水。水利资源丰富,水运较为发达,成为西三县(房县、竹山、竹溪)出山入山的主要通道之一。西三县出产的山货,像竹山的药材、皮货和绿松石等;竹溪出产的楠木、茶叶、天麻等;房县出产的香菇、木耳、桑蚕等,以及四川(今重庆市)巫溪县白鹿镇大宁河畔出产的巴盐等等,都要通过堵河等水上通道进行运输。郧阳扼据汉水要津,舳舻千里而来,郧阳都是绕不开的经停之处。历代的官府在此常设有盐铁之官与茶税之吏,尤其是郧阳设置郧台抚治以后,作为省一级建制,辖区是前所未有的广阔。四面八方的人,做官的、经商的、求学的,皆奔涌而来。从明到清,从设立到裁撤,共存在了约205年。郧阳作为首邑之城,其热闹繁华的程度,可想而知!俨然成一雄藩巨镇。
我曾在汉江边,见到一个远离郧阳城的古江亭,不知废弃于何年?也能隐约可见石板铺就的路,弯弯曲曲地通向山的另一边。虽无车马之喧,从深深的辙迹,亦可推知繁华已及于乡邑。在其断柱残垣上,题刻着几首古诗,是写郧阳盛景的。亦不知题于何朝何代,也看不清署名。而意境很好,读起来颇有意思。信知野多逸贤。满目青山,就够有诗意的了,又幸遇古人题咏,那残亭、短垣、夕阳、归帆以及想象中的旅人等古典的意象,便如画面一样,飘过眼前。自觉山河益增其胜矣,殊是可爱。思古怀古的幽情,也便不自觉地浩荡而来。于此胜慨之中,我想努力复原古贤祖饯的场景,代入其情感。但寻寻觅觅,求证、猜测、盘桓半日,却辨识不能成句,其中有几首竟漫漶了。纵有幽怀,知向谁说。于蛛丝马迹之中,亦仅能得其仿佛,而终不成完璧。只清洗、辨认出约略清晰的两首,一首古风,一首七律。古风犹失题,似未完,贯通还算完整。抄录于此,以飧同好。
其一
华灯映夜色,酒绿衬红罗。
郧城生高岸,帆影弄碧波。
上游连白汉,下游达江沱。
港口千帆竞,商旅络绎多。
人烟繁似锦,雕窗透玉梭。
其二
山色空蒙水色碧,风光旖旎入眸底。
此间美景胜仙境,何须远游寻芳迹。
愿得长居此间乐,不羡封侯但觅诗。
秦巴青黛藏幽邃,山水相依画里迷。
云X散人《与诸友饯别郧阳道中醉后偶题》
古风诗易解,中既有“郧城生高岸”句,显然是吟诵郧阳的。七律诗,虽没有直接描写郧阳的诗句,但题款却写得明白:“云X散人 《与诸友饯别郧阳道中醉后偶题》”。作者署的是别号,又因为长久陷于荒莱之中,有一字残损不清。但从“散人”二字可知,无疑是一位淡于功名的乡贤之士。诗有唐人风骨,读之神阙为清。
据亭而憩,望着几十里外的郧阳城,已非斯时之郧阳城了。诗中所咏的郧阳城,早已淹没于滔滔江水之下。未免陡生伤感。忽然想,我与古人,虽身处异代异时,而能感怀于同地。感慨中复有感慨!虽感伤的内容有别,而其情一也。与古人的别离之愁、志有不遂之忧不一样的是,我更多的是面对沉没之城的伤逝之悲和惋惜之叹。
因此,我在努力寻找古城的遗存,或者用文字填补沉没之城的记忆。
古代的官员,皆士大夫出身,多经过科举入仕。因此,学问渊深,他们心怀浓厚的文化情结。这种情结,是超拔于岁月的尘埃之上的。他们的身影,不仅镌刻在朝堂的威严之中,更深深烙印于他们所踏足过的土地上。他们以笔为剑,以心为墨,不仅书写着治国安邦的方略,更在山水之间,寄托着一份超越功名的文化情愫。为政一方,注意的是百姓的口碑,萦怀的是青史的评价。二十四史以及稗官野史,笔记摭录,所记人物衮衮,但真正名高事显,为百姓所称道者,多是文人官员。譬如韩愈、柳宗元、白居易、欧阳修、苏东坡等。他们在劝民农桑之外,另一大特点,都喜欢修造胜迹。就是一般的循吏,其家国情怀也浓。身肩苍生之志,深荷教化之责,也无不有自觉的文化担当。于“民事之不甚急”时,都要去修复胜迹,一为山河补缀一处人文景观,为地方文化增益其厚重的内容,二是以潜移默化之功,教化一方。譬如清人钱咏《履园丛话》“易于传播”条,就列举了清代士大夫们多人多个修缮项目:
“毕秋帆(毕沅)先生为陕西巡抚,重修马嵬驿(杨贵妃死难地);伊墨卿(伊秉绶)太守在惠州,重修朝云墓(苏东坡小妾);陈云伯大令在常熟,重修河东君(柳如是)墓。皆民事之不甚急者,而易于传播,人人乐道之何耶?如阮云台(阮元)宫保提学山东,重修郑康成(玄)祠。于浙江,重修曝书亭(朱彝尊故居)。巡抚江西,重修玉茗堂(汤显祖书斋);唐陶山(唐仲冕)方伯令吴时,重修桃花庵(唐伯虎故居);林少穆(林则徐)中丞为杭嘉湖道,重修放鹤亭(为纪念林和靖而建);陶云汀(陶澍)制府、梁茝林(梁章钜)方伯在苏州,重修沧浪亭,并肇建五百名贤祠及梁伯鸾(梁鸿)祠;孙渊如观察在山东,重修闵子墓,并访义士左伯桃、羊角哀墓于范县之义城寺东,则又在毕秋帆诸公上矣。”
地方志所载,像这样的能吏显宦——重修名人庐墓,阔其规模;整敕先贤祠,增其旧制;或肇建前人胜迹,存其遗泽,更是济济多士。因文化情怀所牵,同其怀抱也,这也是历代文人为官一方的传统。
每一砖一瓦的重修,不仅是对过往的缅怀,更是对文化根脉的深情守望。这些胜迹,如同散落人间的珍珠,若任其蒙尘、毁弃,必是为官之过,文人之失。而他们可以有权力作为,或者把那份责任和敬仰,在官箴上圈点起来,连缀起来,势必能够成为勾通古今的桥梁,让后人得以窥见那些遥远而璀璨的灵魂。
至于“易于传播,人人乐道”,此等行为,若仅被简单地归为文人好名,则未免浅见薄识了。而更多的是一种情怀的寄托,一种精神的传承;是对美好事物的追求,对历史的尊重,更是对心灵深处那份宁静与淡泊的向往。
我认为这种好名之举,是一种雅事,济民之事,也是具体政绩的体现。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因此,我也极希望有作为的当政者,能效仿前贤,有足谋全局之思。谓予不信,可以试举两例。公元825年,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到虎丘巡视,见附近河道淤塞、水涝频发,民颇苦之。于是亲自设计规划,统领民夫疏通山塘河,拓展河堤,开辟了“虎丘寺路”。新路开通之时,白居易颇为得意,赋《武丘寺路》(唐人为避皇帝名讳,改“虎”字为“武”)诗一首:
自开山寺路,水陆往来频。
银勒牵骄马,花船载丽人。
芰荷生欲遍,桃李种仍新。
好住湖堤上,长留一道春。
诗写道路开辟后,水陆交通得到了改善,聚集了南来北往的商贾人流。通过“银勒”与“花船”的意象,勾勒出市井的繁华。沿河种植的草木,也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诗前小序尝云:“去年重开寺路,桃李莲荷约种数千株。”面对这样的景观,作为这条道路设计师的白居易,别有一番自豪之情。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白居易任苏州刺史仅仅一年零五个月,就彻底改变了山塘一带狭窄堵塞的旧貌,留下了一条美丽又便民的十里山塘,成就了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在他55岁因病卸任时,苏州百姓扶老携幼,垂泪相送,不忍别离。白居易的善政善举,民到于今受其惠。千年前的武丘寺路,成为今日繁华的山塘街。我曾在此流连半日,步行十里,移步换景,尽见风流。“人到苏州见,家家尽枕河。”十里山塘,无疑是江南文化的一个美丽注脚,是苏州最繁华的街市,也是网红们的打卡圣地。
白居易知杭州,又疏浚西湖,挖出的淤泥筑一长堤,以方便市民游观西湖。百姓感念,呼为“白堤”。苏东坡为杭州通判时,循着白居易的路,步之趋之。再次疏浚西湖,挖出的淤泥筑一长堤,以方便市民游观西湖。百姓感念,呼为“苏堤”。白、苏的城市建设理念,与今人宜游宜居的追求是多么吻合!不管是“白堤”还是“苏堤”,还有什么是比这更好的奖赏呢?以他们的姓氏命名景点,这是为官一任之地的人民对他们最好的纪念。正如后人所评价:“杭州若无白与苏,风光一半减西湖。”白、苏仅仅是为了风景吗?不是的,他们是为了那份“绿杨阴里白沙堤”,“浓妆淡抹总相宜”的诗意生活,更是对民瘼的关心。
郧阳自明清以来,曾有八景,或有十景,代有不同,但都很是著名,志书有载。随着老城的淹没,今多不存。如果哪一任权宰在任时,能够像修复岳阳楼的滕子京那样,予以重修,且倩好文者作文记之,那绝对是建功立德的士林佳话。其实,近几十年来,郧阳的几位邑宰,也多是读书人,甚至可称干吏。按说,以他们的文化修养和情怀,重修这些胜迹,官民各资其半,应是易事。且有前贤的榜样,仅主其事而已,照做起来即可竞功。然而,大多却选择无为,或抱着一种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唯上唯尊,冀望擢迁。离任了也就离任了,无波无澜,顶多在县志上,写上名字,籍贯,生卒年,此外再无可圈可点的内容可记。在时间的长河里,更无痕迹可寻,哪里还有一言之褒贬?这不禁使我想起了一则种花与重松的典故来。
钱穆尝游古刹,见小沙弥种夹竹桃于千年古松旁。遂慨然而叹曰:“昔僧人种松时,已然作百年之想也;今小沙弥种花于此,其目必视之不远也,仅只明年耳!”
或此,即其原因。
嗟乎,世人何以难成大事?盖因心中之格局至蹙故也。为人处世,关键不在能力,而在格局。格局大者,则眼光自远、胸襟自阔、胆识自卓也。钱穆于古刹前所见的小沙弥种花,与老僧种松作对比,不正是对人生格局与眼界和胸襟的深刻思索吗?
格局,乃成就事业之基。它决定了一个人的视野能触及多远,心灵能容纳多少。格局何以狭小?皆因一个“私”字、一个“欲”字。“吏不畏吾严而畏吾廉,民不服吾能而服吾公;廉则吏不敢慢,公则民不敢欺。公生明,廉生威。”否则,私则生昏,欲则生贪。尤其在物欲横流、急功近利的现代社会,铭记初心不易,只有让心灵回归那份最初的纯净与高远,才能无畏而能有为。
而欲求有为者,亦不乏其人也。有一任宰,初有古仁人之志。在江边传说的原址之处,重建了八景中的一景,所费不菲。我去看了,其结果却大失所望。所修造的建筑,花里胡哨,不古不今。还不如古驿路上乡绅所造的长亭,檐脊高挑,气势飘逸。而呈现出一种单薄之姿与媚俗之气,面对浩渺的江天,却没有登临观景的欲望。一看就是即兴、对付之作,未几年,就拆毁了。嗟乎,此虽有“僧人种松”的认识,但缺少一种至纯的境界,或沽名钓誉者也,甚或挟其私欲,为利所惑乎?未可知也!
汉江南岸有陡峭的崖岸,名天马崖,汉江至此转弯,水流湍濑。其上原有镇江塔,我曾经看过照片,很有气势。九层建筑,四角的风铃,在江风的吹拂之下,叮当作响,在城内即可闻听得到。此塔毁于文革。其实,很多资料没有湮灭,还有不少存世的实物,散在民间。按说,修复起来,并不困难。沿江多为童山秃岭,瘠地不宜稼穑。但移地造景,以镇江塔为中心,辟为公园,甚佳。山不大而起伏,崖岸高峻而险绝,江面开阔如平湖,好山好水好景致,若成,可媲美于任何国内城市的公园。惜则无虑。若以一县之长的权力和号召力,完全可以修复。也是镌于史书,铭于金石的雅事。是其不知韩柳白苏,不知修复之有百世之誉欤?显见非也。格局狭小故也。因为在一切以经济指标为主的时代,文化与经济相比,不能速致,也见效甚缓。此即种花三月既开,种松百年始茂的隐喻之理。后来几个本地的商人、散官曾商议修复,吾尝闻而赞叹,可惜中或多梗阻,此事遂寝。现在,县城向南发展,那里已经开发为大片的商品房了。以是临江的建筑为销售噱头,房价似拔节的竹笋,日高一日。想要再在原址修复重建,难乎其难。即使勉强重建,也甚是逼仄,既无风景,也不得风水。
一座沉没的郧阳城,上下五百年的积存,有那么多的青砖黛瓦,螭吻走兽。或者,以此拆余之物,在一桥二桥之间,萃选老城建筑的精华,修造一条原汁原味的明清古街,大致维持往昔主街的轮廓。一色儿的青石板路,两侧都是檐角高翘的古建古坊,酒楼、茶馆、粮行、客栈、绸缎庄、豆腐坊、百货铺……最为繁华的商业之所,一概聚拢,将乡愁留存。像苏州的十里山塘街一样,一踏入老街,便仿若进入悠远的岁月之中,满足人们怀旧的情愫。晏殊曾有句云:“急景流年都一瞬,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想象中就能产生诗意的惆怅。
而今,城市的建筑大多千篇一律,河边再无捣衣之声了。百城一面,没有特色,一望就产生审美疲劳。诗人到此,也写不出佳句了。假若有一条古街古巷,即使旧有的新饬而成,也常常能给人以惊艳之叹,有别于百城一面。须知修复历史遗迹和建设古街,也是传承城市文化的重要举措。不仅可以吸引游客,促进经济发展,更重要的是,可以让城市的记忆得以延续,感受到城市的历史和文化底蕴。
郧阳现存古迹,除了大成殿,临河还有天主教堂等不多的大型历史文化建筑。高高的尖顶,老远就可以望见。此建筑群在城市沉没时,像大成殿一样,位据高岸而幸存。而在第二次蓄水后,则接近于淹没线。拆毁与否,有两种意见。一种力主留存下来,其理由是,天主教堂作为城市的一部分,不仅是一座建筑,更是历史的见证者。犹如伏尔加河中央的卡利亚津,于水中自成一道风景。船只至此缓行,供人欣赏。而从保护古老的建筑视角看,也不失为一种方案。既能吸引游客,还能继续为城市增添独特的魅力。
建立于12世纪伏尔加河岸的卡利亚津,是一座繁荣的贸易和手工业之城。在建造乌格里奇水电站和水库的过程中,拥有几百年历史的建筑群和纪念碑全部沉入了水底。只有当年市中心的圣尼古拉教堂的钟楼,因坐落于高阜之上,被临时选为将来的灯塔。所以周围的一圈土地,被完整地保存了下来。淹没之后,遥远地看去,似是从一片广阔的水域高耸而起。在无数被淹没的城市中,卡利亚津,因为有了这美丽而遗世独立的钟楼,成为别具一格的城市,也才获取了最大的名声。人们乘船来到这里,看着它与世隔绝般的美丽,都会以自己的所历所识来填补想象——想象被淹没的城,曾经有着多么辉煌而温馨的历史啊!别离老城的人,也会有具体的物象,定位以及怀念那永沉水底的故乡。
卡利亚津的钟楼,直到今天,一直矗立在伏尔加河上,成为最美丽的风景。我曾在卡利亚津水中高耸的钟楼前,久久地伫立船头,冥想不已。而只有来过这里的人才明白,那种缺憾和绝世的美。但是,郧阳的天主教堂最终被拆除了,存流派败绩。一座建筑,拆毁容易建设难。它所代表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价值,所体现的城市元素的多元性,就这样消逝于尘埃之中。不见多利而见多弊,或者,亦知多利。然而,为图省事,或惧于小人以此构陷,深恐上面怪罪下来。我不能说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对城市文化的破坏。但起码而言,方法过于简单了些。其实,天主教堂的建筑群,即使淹没于水中,因偏居岸边,一点也不影响行洪,反而是一道不可多得的风景。文化传承与现代进步是相得益彰的,一时之失,千秋之功毁矣。临江而远览,我也只能做遗憾之叹了!
每年三月的清明节,都会有那么一艘小船,穿过教堂那片水域,然后停留在东边一片广阔的水域附近。船上的客人把携带的鲜花,缓缓投入水中。这个客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这里居住过的居民。他叫罗开富,年轻时曾经做过四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在大河第一次蓄水时,他正持节海外,其母亲的坟茔没有来得及迁葬,连同故乡,一起沉没水底,永葬江中……每思至此,他都有锥心的疼痛。因此,年年清明,他都会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乡,来到母亲坟茔所在的水域,拜祭母亲,以及被淹没的故土。他说,每每走在曾经的土地和街道上,都会感到踏实和亲切。看到草木,也似是亲人。为此,他曾写下一本又一本的日记、文章,主题都是回忆故乡,感念故乡的。媒体甚至誉其为“郧阳之子”,一生谦虚的他,对此称号欣然接受。他说:“我此生获誉甚多,唯其‘郧阳之子’,在我的心中,份量最重。”
在罗老北京的家中,我们多次去拜访他,喝着南水北调而来的家乡的水,他也每每感慨说:“南水北调对整个国家来说,是千秋伟业。丹江口水库的修建,直接解了北方之渴,也对北方社会经济的发展,具有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另一方面,多少也给当地居民带来了诸多苦难,这个是无法挽回的,也是不可避免的。而在民族大义面前,小我不值一提,应该让位于大我,成就大我。这是一个人应该有的最基本的格局和本分。”衡诸罗老一生,克恭克顺,允执厥中,诚是一个大写的“人”。
他对家人嘱托说:“我一生勤勤恳恳奉献于国家,始终把国家利益放在首位。如今年纪越来越大,我常想起少年时的生活。我是孤儿,是郧阳人民用红薯粥、棒子面把我养大。古人云:生当尽忠,死当尽孝。我希望百年后,把我葬埋在故乡的土地上,埋在汉江边,守望我江中的母亲。”
他瞩托将来在碑上刻下这行字,来缅怀逝去的一切。这是漂泊一生的游子,发自内心对故乡故土最深沉的爱啊!
沉没的城,五百年的繁华,一瞬而逝,但“往事前欢,未免萦方寸”。
曾经在梦中,当我们看到镇江塔巍然屹立,古街风貌得以保留,天际线未被高楼遮蔽,天主教堂依旧静谧地诉说着过往的故事……醒来是万千的感慨!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总有些东西是值得我们去守护、去珍惜的。而城市的发展,更不应该以牺牲历史文化和自然景观为代价。
如今,看到城市的发展日新月异,欣慰之余,也有遗憾。时代总是要向前的,但在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需要更加注重保护和传承那些承载着城市记忆和文化底蕴的地方。城市沉没了,不能任其沉没。城郭之外,还有那么多古迹古物古遗址,不能任其倾屺。要留住这些东西,是需要胆识,眼光和气派的。在原址上修复,重建,不为新造之景,胜于新造之景。这一切,无不是对历史的尊重,对文化的传承,对未来的期许啊!它在提醒我们,带着一颗敬畏之心,去探寻那些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去感受那些跨越时空的情感共鸣。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们会发现,那些看似遥远的古代官员与士大夫们,其实一直与我们同在,用他们的智慧与情怀,带给我们以不经意的惊喜……(注:《沉城记》系十堰百记•第二记,作者杨府,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
来源:学习观察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