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前些日子下了场雨,院子里的绣球花开得正好。我蹲在那儿摘掉几片枯叶,婆婆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我,手里的毛线团滚来滚去。我们俩都不说话,只有收音机里播着老歌,声音不大,刚好盖过邻居家的电钻声。
前些日子下了场雨,院子里的绣球花开得正好。我蹲在那儿摘掉几片枯叶,婆婆坐在小凳子上看着我,手里的毛线团滚来滚去。我们俩都不说话,只有收音机里播着老歌,声音不大,刚好盖过邻居家的电钻声。
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两年零四个月。
婆婆的肾病是突然加重的。说突然其实也不突然,她年轻时就有肾炎,只是一直靠药物控制,直到前年冬天,她突然昏倒在厨房。从那以后,她的世界就被划分成了三部分:星期一、三、五的透析,其余时间里的吃药,以及无休止的忌口。
老两口搬来和我们同住,是郑强——我丈夫的主意。他是家里独子,理所当然地担起照顾父母的责任。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郑强的公司在去年突然接了个大项目,他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照顾婆婆的事便落在了我头上。
说实话,我并不介意。婆婆是个好相处的人,从不对我的家务活指手画脚。她甚至会在我给她量血压的时候,悄悄塞给我一颗水果糖,就像哄小孩一样。“儿媳妇不容易,”她总这么说,眼角的皱纹里是掩不住的歉意。
真正让我心力交瘁的是郑强的态度。
“又要去医院啊?”每到透析日,他就会这样问,语气里藏着难以察觉的不耐烦。
“嗯,今天轮到3号床,能早点回来。”我一边整理婆婆的透析记录本,一边回答。
“能不能跟医生商量,一周去两次?这油价涨得,一趟得多少钱。”
婆婆坐在沙发角落,假装在看电视,但我知道她听得见。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那是她难过时的小动作。
卫生间的灯管闪了两下才亮起来,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皮肤因为长期缺乏睡眠而显得灰暗。每到透析日,我都要早起准备婆婆的营养餐,然后开车带她去医院,在走廊的长椅上守着四个小时,再把她接回家。医院的走廊总是泛着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食堂飘来的大白菜味道,让人喘不过气。
透析室的护士都认识我了,年纪大的王护士总爱念叨:“现在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不多了。”我只是笑笑,没告诉她,其实是我丈夫觉得麻烦。
郑强不是坏人,这我知道。他只是无法平衡工作和家庭的重担。透析室里有不少老人是子女轮流陪护的,而我们家,从来只有我一个人。有时我也会想,如果婆婆知道儿子嫌她麻烦,会不会更加痛苦。
六月的一天,院子里的风铃叮当作响。我正准备带婆婆去医院,郑强却突然说要请假陪我们去。
“今天怎么有空了?”我一边帮婆婆穿外套,一边问道。
“项目暂时告一段落。”他的语气难得轻松,还主动接过了婆婆的小包,“妈,今天儿子陪您去。”
婆婆眼睛一亮,却又很快低下头,嘴里嘟囔着”不用麻烦”之类的话。但她的喜悦藏不住,拄拐的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车开到半路,婆婆突然说:“停一下,我想买束花。”
郑强皱了皱眉:“买什么花啊,到处都是,家里院子里不也有?”
“想给张大妈带一束,她上周住院了。”婆婆轻声说。
张大妈是透析室的”老伙伴”,和婆婆同一天透析,两人经常聊天解闷。我正想停车,郑强却摇了摇头:“走吧,别耽误时间了,下次再说。”
从后视镜里,我看见婆婆望向窗外,嘴唇抿成了一条线。
医院的走廊依旧拥挤,推药车的护士匆匆走过,撞到了郑强的肩膀。“对不起对不起,”护士连声道歉,郑强脸色却越来越难看。
“怎么这么多人?都不工作的吗?”他小声抱怨。
我没有回答。这话如果被周围那些陪护的家属听见,免不了要起争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谁愿意把大好时光耗在医院里呢?
透析要四个小时,我习惯了在走廊上看书或者处理一些工作邮件。郑强却坐立不安,不到半小时就开始频繁看表。
“你回公司吧,我在这守着就行。”我终于忍不住说。
“那多不好。”他犹豫了一下,“好不容易请了假…”
“真的,我习惯了。你回去处理工作更重要。”
他如释重负地站起身,又有些不好意思:“那…那我先走了。你们结束了打电话,我来接。”
但我知道,到了下午四点,他一定会有各种理由不能来,最后还是我开车接婆婆回家。果然,三点半时,他发来信息说临时有个会议走不开。
透析结束后,婆婆比平时虚弱。“今天压得有点狠。”她苦笑着说,指了指透析记录本上护士记下的数字。我扶她慢慢走出透析室,在走廊休息了一会儿才继续往前走。
路过检验科时,婆婆突然说:“陪我去拿个东西。”
“什么东西?”
“没什么,就是之前做的一个检查。”她的神情有些闪烁。
我这才知道,婆婆趁我去缴费的时候,让护士帮忙抽了血化验。“就是例行检查嘛,别大惊小怪的。”她接过化验单,小心地折好放进口袋,没给我看的机会。
一路上,婆婆都反常地安静。到家后,她直接回了房间,说要休息。那天晚上,郑强下班回来得很晚,婆婆已经睡了,白天的事情也就没再提起。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婆婆时常发呆,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儿,望着窗外出神。有几次,我进房间看她,发现她在偷偷抹眼泪。问她怎么了,她只说是老了,容易多愁善感。
七月初的一天,郑强回家时脸色铁青。他一进门就直奔婆婆房间,留下满脸疑惑的我站在客厅。房间里传来压低的争吵声,婆婆似乎在哭。我犹豫着要不要过去,却听见”何必瞒着”、“自己的事自己扛”之类的话。
晚饭时,餐桌上的气氛格外沉闷。婆婆眼圈红红的,郑强闷头吃饭,谁都不说话。直到婆婆放下筷子,轻声说:“儿子,有些事,妈不想拖累你们。”
郑强猛地抬头,眼中竟有泪光:“妈,您别再说这种话了!”
我越发摸不着头脑:“到底怎么了?”
婆婆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皱巴巴的纸,推到我面前。那是一份肿瘤标志物检查报告,几项指标后面都标着红色的”↑“,其中一项甚至超出参考值三倍多。
“肝…肝癌?”我声音发颤。
婆婆轻轻点头:“已经确诊了,中晚期。扩散得比较快,可能是肾病治疗的时候忽略了肝脏的问题。”
郑强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背对着我们。他的肩膀微微抖动,我知道他在强忍泪水。
“您知道多久了?”我问道。
“一个月吧。那天抽血查的,结果出来后又做了CT和穿刺。”婆婆声音平静得可怕,“医生说,考虑到我的肾功能,治疗会比较复杂。”
“为什么不早说?”郑强转过身,脸上挂着泪痕,“为什么要瞒着我们?”
“看你们每天那么辛苦,我不想再添麻烦。”婆婆低着头,“特别是你,整天工作那么忙…”
“我不忙!”郑强几乎是喊了出来,“我有什么忙的?不就是个破工作吗?”
我从未见过他这样失态。平日里总是一副精明干练形象的他,此刻像个迷路的孩子。
“妈,我们明天就去肿瘤医院,找最好的专家。”他蹲在婆婆面前,握着她的手,“一定会有办法的。”
婆婆摇摇头:“医生说了,最多再撑半年。与其遭罪,不如好好过…”
“别说了!”郑强打断她,“我不许您这么说。”
那晚,郑强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我听见他在打电话,声音急促。后来他上网查资料查到很晚,我送去的茶水都凉了。
第二天一早,他请了长假。我们带着婆婆去了省城最好的肿瘤医院,挂了特需门诊。主任医师看了婆婆的检查报告,眉头紧锁:“情况确实不太乐观,但也不必完全放弃治疗。”
接下来的日子,郑强像变了个人。他亲自开车接送婆婆去医院,细心记录每次用药反应,甚至学会了做一些适合婆婆吃的营养餐。公司的电话他能推就推,有几次开会中途得知婆婆不舒服,他二话不说就冲出会议室。
那个曾经嫌透析麻烦的人,如今每天花几个小时研究癌症治疗方案,加入了病友群,向有经验的家属请教护理技巧。他在床头放了个小本子,记录婆婆每天的精神状态、饮食和睡眠情况。
“妈,您看这个粥怎么样?加了虫草花,对肝脏好。”他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试了试温度。
婆婆眼中含泪:“儿子,够了,别这样…我知道你工作忙。”
“什么工作不工作的,”郑强放下碗,突然跪在了婆婆面前,“妈,对不起。”
我站在门外,不忍心打扰这一刻。
秋天到了,院子里的花谢了大半。婆婆的病情时好时坏,但总体在走下坡路。她瘦了很多,说话时常有气无力。但奇怪的是,她的心情反而比以前好了,常常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看着小区里的孩子们玩耍。
“他变了不少,是吧?”一天下午,婆婆突然对我说。
我知道她指的是谁,点点头:“是啊,像变了个人似的。”
“其实他小时候就是这样,很有爱心的孩子。”婆婆笑了,“记得他上小学那会儿,捡了只受伤的小鸟,天天喂食照顾,直到它能飞走。”
我有些惊讶:“郑强还有这一面?”
“当然。只是后来工作太忙,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婆婆叹了口气,“人啊,总要到失去的边缘,才知道什么最重要。”
那天傍晚,我无意中看到一幕景象:郑强蹲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移栽着一盆绣球花。那是婆婆最喜欢的花。他的动作很笨拙,弄得满手泥土,却执着地要把花安置在阳光最好的位置。
几天后,透析日如期而至。郑强早早就准备好了车,还在后座放了婆婆喜欢的靠垫。路上他特意绕道去了花店,买了一束白色康乃馨。
“给张大妈的,”他冲婆婆眨眨眼,“我记得您说过她喜欢白色。”
婆婆抿嘴笑了,眼中闪着光。
医院依旧人来人往,消毒水的气味依旧刺鼻。但这一次,郑强没有抱怨拥挤的走廊和漫长的等待。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安静地坐在长椅上,时不时抬头看一眼透析室的方向。我去买水的功夫,回来时看见一个护士正和他聊天。
“您太太最近怎么样?”护士问。
“我妈妈。”郑强纠正道,语气中有一丝骄傲,“肝功能不太好,但我们在想办法。”
中午时分,走廊里飘来饭菜香。郑强打开保温盒,里面是他一大早做好的清蒸鲈鱼和时蔬。“午饭时间到,”他笑着说,“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透析结束后,郑强亲自推着轮椅,把婆婆送到车前。回家路上,他开得格外平稳,避开每一个可能的颠簸。
到家门口,婆婆突然说:“儿子,妈想去公园走走。”
“可您刚透析完…”郑强有些担忧。
“没事,就在小区那个公园,吹吹风。”
我们扶着婆婆慢慢走到小区的中心公园。秋日的阳光温柔地洒在石板路上,远处有老人在打太极,孩子们在草坪上追逐嬉戏。婆婆坐在长椅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真好,”她说,“活着真好。”
郑强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妈,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婆婆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景色。有片刻,我仿佛看见她眼中的光芒比夏日的阳光还要明亮。
那天回家后,郑强翻出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有婆婆年轻时的照片,有他小时候的傻乎乎的笑脸,有全家出游的欢乐时光。翻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指着一张照片问我:“你知道这是什么时候吗?”
照片上,年轻的婆婆抱着大约五六岁的郑强,站在医院门口。小郑强的腿上打着石膏,脸上却笑嘻嘻的。
“我小学二年级,从滑梯上摔下来,骨折了。”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妈妈请了一个月假照顾我,每天背着我上学,放学又来接我。那时候她也不容易,单位里的活儿堆着,回家还要照顾我。”
他翻到另一页,指着一张毕业照:“高考那年,我发烧到39度,是妈妈熬了三天三夜照顾我。她从不喊累。”
相册的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歪歪扭扭的字迹:“强强生病了,我请假照顾他。——李秀珍(郑强妈妈)”
“这么多年,我怎么就忘了呢?”郑强喃喃自语,“她从没嫌我麻烦过…”
窗外,秋风吹落了最后一片树叶。我突然意识到,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往往是我们习以为常的存在。直到有一天,命运给我们一记重击,我们才惊觉,原来那些平凡的日子,那些微不足道的牵挂,才是最难以替代的财富。
郑强把相册合上,轻声说:“明天我打算带妈去拍张全家福。”
“好啊,”我点点头,“就去老城区那家,婆婆一直说他们家拍得好。”
“嗯,趁现在…趁现在还来得及。”
次日清晨,阳光格外明媚。婆婆换上了她最喜欢的蓝色旗袍,郑强系上了父亲留下的领带。照相馆的灯光打在我们身上,摄影师喊着”茄子”,快门声响起。
那一刻,婆婆的笑容是我见过最美的。
也许,这就是生命的意义——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我们如何珍惜彼此的陪伴,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创造不平凡的爱。
卫生间的灯泡还是时好时坏,隔壁的电钻声依旧刺耳,医院走廊上的消毒水气味仍然呛人。但这一切,因为爱的存在,都变得可以接受,甚至值得感激。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