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阿兰轻声说着,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手上的老茧和我一样,都是岁月的印记。
冬去春来
"老书记,老太太走了,您也该重新开始了。"
阿兰轻声说着,递给我一杯冒着热气的茶,她手上的老茧和我一样,都是岁月的印记。
隔着氤氲的水汽,我看见了那双四十年如一日明亮的眼睛,依然闪烁着当年知青点篝火晚会上的光芒。
妻子的百天刚过,家里的白布还未撤下,我每天都会去江边的小亭子发呆,看着滚滚东去的江水,思绪如同落叶飘零。
那是一个微寒的秋日,八十年代末那种特有的萧瑟感笼罩着小镇。
我习惯性地裹紧了那件妻子亲手织的毛衣,已经洗得有些泛白,却一直舍不得丢。
远远地,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风吹起她的围巾,恍如当年插队时在麦田里奔跑的样子。
阿兰,我二十岁时的初恋,如今两鬓斑白,却一眼就认出了长椅上的我。
"都六十多了,还傻坐着吹冷风,想把自己也搭进去啊?"
她责备的语气,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带着上海人特有的温软,却又藏着倔强。
"谁让你也来吹风?"
我忍不住笑了,这是四十年来的第一次真心笑意。
我退休前在乡里当了二十多年的书记,从人民公社到改革开放,从票证时代到万元户,大伙儿都尊称我"老书记"。
厂里分的两居室,我和妻子过了大半辈子,墙上挂着全家福和几张"五好家庭"的奖状。
当年为公家的事没少操心,可妻子患上肺癌后,我二话不说递了辞呈,一边照顾她,一边在家边上承包了几分地。
十年间,我看着她从满头青丝到形销骨立,每天换药、熬汤、按摩,直到最后送她走的那一刻,我的人生仿佛也走到了尽头。
"四十度高烧,还说没事,你这个倔老头子!"
记忆里,妻子总是这样唠叨着,给我塞药,可如今,屋子里只剩下钟表滴答的声音。
"爹,这是妈留下的存折,您养老用。"
儿子志强上个月来看我,递给我一个皱巴巴的布包,眼圈通红。
从那以后,他每周都会来送些菜,问问我过得咋样,却从不多留。
孤独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开始盼着去江边,只因为可能遇见阿兰。
她告诉我,当年知青返城后,嫁给了同厂的一个技术员,丈夫在九十年代初下海经商时意外去世,女儿在上海工作,平时很少回来。
"明明是小地方,四十年了才又碰上,缘分呐。"
我笑着感叹,心里却清楚,这小县城就这么大,我们只是都不曾主动去寻找对方。
我们开始常约在江边散步,有时聊天到夕阳西下,她会从篮子里取出提前准备好的菜团子,还热乎着,笑说:"老胃口了,定时得供饭。"
记得有一回,遇上了乡里的老会计,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们一眼,第二天,饭馆里茶余饭后的议论就多了起来。
"老书记媳妇刚走,就勾搭上知青点的老相好了","白头到老就是个笑话","死了老伴就忘了本"……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既愧疚又气恼。
我开始躲着阿兰,连着几天没去江边。
直到那个雨天,她撑着伞出现在我家门口,手里还提着一袋热腾腾的小笼包。
"想啥呢?大家嘴上那点子事,你还当真了?"
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当年知青下乡,说我们是'臭老九',还不是挺过来了。"
这话让我想起了那段艰苦岁月,想起了我们在月光下偷偷约会,想起了分别时她红着眼睛塞给我的那块手帕,上面绣着"革命到底"四个字。
那块手帕,我一直珍藏在箱底,连妻子都不知道。
"你娃儿知道咱们的事吗?"
阿兰突然问,让我心头一紧。
"爸,您跟我说实话,您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一天晚饭后,志强突然发问,脸色阴沉得可怕。
原来,他昨天来送东西时,从我桌上发现了我和阿兰在县城新开的照相馆拍的合影。
"是阿兰,当年知青点的那个阿兰。"
我实话实说,心跳加快。
"就是当年那个上海知青?"
志强皱起眉头,他从小就听说过阿兰的名字,但从未见过。
"您们现在什么关系?"
他的语气严肃起来。
"就是老朋友,一起散散步,聊聊天。"
我有些底气不足,因为心里清楚,已经不止如此了。
"妈才走多久?您就想着再娶?她家条件好是不是?上海户口?您是不是想跟她去上海享清福?"
志强一连串质问砸向我,声音愈发提高。
"你别胡说!我和阿兰清清白白!"
我也急了,拍案而起。
"哼,清清白白?全镇都传遍了!我在单位都抬不起头来!"
志强摔了碗就走,留下满地的碎片和一句狠话:"您要是真跟她好上了,就别认我这个儿子!"
那夜我躺在床上,望着墙上妻子的遗像,心如乱麻。
结婚三十多年,她照顾我的起居,给了我一个家,一个儿子,从来没红过脸。
我翻来覆去,想起志强小时候,妻子总说:"像你爸,倔得很,认准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
可我现在认准了什么呢?一个迟暮之年的念想?一段尘封已久的情愫?
人老了,不该贪恋这点温暖吗?
可我对不起的,是那个陪我大半辈子的人啊。
我拉开抽屉,掏出了那块发黄的手帕,上面的"革命到底"四个字如今已经模糊不清,却依然让我心头一热。
"爸,别难过。"
志强媳妇小丽悄悄进来,帮我收拾碎片,她是个贤惠的姑娘,从乡下嫁过来,待我如同亲父。
"志强是心疼妈,一时说话冲了点。"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捡着地上的碎瓷片。
"婆婆生前跟我说过,她走后希望您能再找个伴,别孤孤单单的,她惦记您一辈子了。"
我愣住了,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又涌上一股愧疚。
妻子啊,你总是为我着想,临走前还记挂着我的后半生。
"真的?"
我声音有些颤抖。
"千真萬確,婆婆还说,如果是当年那个上海姑娘更好,反正您心里一直有她。"
小丽的话像是一道闪电,照亮了我内心深处的秘密。
妻子她知道,一直都知道,却从未点破。
我突然想起,在妻子病重的那段日子,有一次她突然说:"老头子,人这辈子,有些缘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别留遗憾。"
当时我以为她说的是自己,现在才明白,她是在说我和阿兰。
第二天,我打了个电话给阿兰,约她在老地方见面。
江边的风有些大,我早早就到了,手里攥着那块手帕。
"有心事?"
阿兰一来就看出我的不对劲。
"志强知道咱们的事了,闹得挺凶。"
我如实相告。
她沉默了一会,才慢慢说:"老书记,咱们这把年纪了,就是想找个说话的人,我不图你啥,你也别有压力。"
阿兰用上海话加了句:"过日子哪有那么多讲究,互相有个照应就行喽。"
我点点头,眼前浮现出我和阿兰在农村拉犁的场景,那时我们年轻,充满希望,能吃窝窝头配咸菜还笑得出来。
"你还记得咱们一起栽的那棵柳树吗?"
阿兰突然问道。
我怎么会忘,那是七八年的春天,我们在知青点边上种下的,約定若干年后回来看看,看它是否如我们的感情一样,生根发芽。
后来各自回城,再没去看过那棵树。
"记得,在东边的小溪旁。"
"上个月我回去看了,那树现在可粗了,能两个人合抱。"
她微笑着,眼里闪过一丝伤感,"可惜,咱们再也合不着抱了。"
我心头一颤,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从那天起,我和阿兰的关系成了家里的禁忌。
志强对我的态度越发冷淡,电话里言简意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家里像结了冰,往日的欢声笑语不再。
小丽夹在中间,一边劝我,一边劝志强,连她娘家的事都顾不上了。
我犹豫着,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志强,他从小就是我的骄傲。
十月的一天,我收到了阿兰的来信,说她要回上海女儿那边住一阵子,信末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当年的柳树?
我拿着信,坐在院子里发呆,恰好碰上来送菜的小丽。
"爸,您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她见我脸色不好,紧张地问。
我摇摇头,把信递给她看。
小丽看完,沉思了一会,说:"爸,您想去就去吧,别憋在心里。"
"可是志强……"
"志强那边我来说,您放心。"
她笑了笑,补充道:"其实,我有个东西要给您看很久了。"
直到那天晚上,小丽拿来一本深蓝色的日记本,递到我手上。
"这是婆婆生前写的,我一直留着,想着有一天您会需要,志强前天看过后,态度变了很多。"
我翻开泛黄的纸页,妻子秀气的字迹映入眼帘:
"今天又咳血了,没让老头子知道。我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却舍不得他难过。我走后,他可怎么办啊?听说知青点的阿兰回来了,当年他们的事我是知道的。老头子以为藏得很好,可枕边人哪有不知道的?如果他们能……也好,免得他孤独终老。我这辈子,没给他儿女成群,没能跟他白头到老,至少让他后半生有个依靠吧。"
眼泪模糊了视线,是妻子给了我重新开始的勇气。
我想起她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虚弱地说:"好好活着,替我也好好活着。"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第二天,志强来了,脸上的怒气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情。
"爸,我看了妈的日记。"
他低着头,声音闷闷的。
"我知道您和阿兰阿姨的事,不是一时兴起,我不该那样说您。"
他抬起头,眼中含着泪,"妈走的时候,让我们都好好的,我不能让她失望。"
"儿子,谢谢你能理解。"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这个倔强的孩子,终于长大了。
一个星期后,我和阿兰踏上了回知青点的路。
那里早已物是人非,曾经的田地变成了厂房,只有那棵柳树依然屹立,比记忆中粗壮得多。
我们静静地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四十年了,它还记得我们。"
阿兰抚摸着树干,眼中噙着泪花。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块手帕,小心地展开:"我一直留着,从来没丢。"
"你啊,还是那么傻。"
她接过手帕,轻声说:"我也有。"
她从包里取出一块一模一样的手帕,只是上面绣的是"同心永结"。
原来,我们都在用各自的方式,守护着那段青春。
冬雪融化,春风拂面,生活在经历了寒冬后,总会迎来新的开始。
这天,我带着阿兰回家,发现门口的灯亮着,志强的车停在院子里。
推开门,满桌饭菜映入眼帘,志强亲自端着两杯酒走过来。
"爸,阿姨,我敬你们一杯。"
他声音哽咽,却坚定有力,"妈走了,但生活还得继续,她希望我们都好。"
小丽在一旁抹泪,灶台上的砂锅咕嘟咕嘟响着,是妻子生前最拿手的萝卜排骨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我望向窗外,院子里的梅花开了,粉白的花瓣在风中摇曳,像极了生命的模样。
饭桌上,我们小心翼翼地聊着家常,志强说起单位里的事,阿兰讲述上海的变化,小丽时不时给我们夹菜,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饭后,志强拉着我去院子里单独说话。
"爸,我想通了,人这辈子不容易,能遇到真心人更不容易,您和阿兰阿姨的缘分,也是命中注定的。"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不舍,"只是,您要是跟阿姨去上海,能常回来看看吗?"
原来他一直担心的是这个。
"傻小子,我哪儿也不去,这里是我的根,阿兰也说了,她更喜欢这小县城,上海太吵闹了。"
我拍拍他的肩膀,"再说,要是走了,谁给你们看孩子?"
志强和小丽结婚五年了,一直没有孩子,这是他们心中的痛。
"爸,其实……小丽怀孕了,刚满三个月,我们想等稳定了再告诉您。"
志强的话让我惊喜不已,家里即将添丁,这是多么大的喜事啊!
回到屋里,小丽正和阿兰聊得火热,听说我知道了她怀孕的事,脸上泛起红晕。
"您要当爷爷了,高兴吗?"
阿兰笑着问我。
"高兴,怎么不高兴!"
我笑得合不拢嘴,"生活啊,总会给人惊喜的。"
那晚,我们四个人坐在一起,聊到很晚。
阿兰提议,等孩子出生后,我们一起去看看那棵柳树,让新生命也感受一下那段历史。
生活如同季节,冬去春来,万物更新。
在这个世间,人与人的羁绊,便是最深的温暖。
儿子和媳妇回去后,我和阿兰坐在院子里的长椅上,静静地看着夜空。
"老书记,你还记得当年咱们在知青点看星星吗?"
阿兰仰头望天,目光柔和。
"记得,那时候你说,星星眨眼是在数我们能在一起多久。"
我轻声回答,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现在看来,它们数得还挺准。"
阿兰笑了,眼角的皱纹像是绽放的花。
"咱们兜了一大圈,最后还是走到了一起。"
我感慨道,心中却无比踏实。
屋子里,妻子的遗像依然挂在墙上,她似乎在微笑着看着我们,祝福着这份迟来的团圆。
人这一生,得之坦然,失之淡然,顺其自然,争其必然。
冬天终会过去,春天必会到来,这是自然的规律,也是人生的真谛。
夜深了,我和阿兰肩并肩走进屋子,关上了门,迎接着属于我们的、崭新的明天。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