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先讲医。无锡南门南市桥附近,有一处西医院名叫普仁医院。院长李克洛是美国人,医道很高明,京沪一带都知其名,颇多远道而来就医者。我家距普仁医院只十多分钟路程,可是记忆中,从来没有去此医院一次。大约父辈仍不太相信西医,我家有人生病即请中医来诊治。那时交通工具不发达,
故乡的三教九流 (作者 方永施)
(一)
三教九流正式的名称,是指儒释道三教和墨家、道家、法家等九家而言。但现代社会一般的说法,都泛指医卜星相等一般杂家而言。
现在回想当年故乡的三教九流,因年代久远,已忘掉了,只就记忆所及追记一些。
先讲医。无锡南门南市桥附近,有一处西医院名叫普仁医院。院长李克洛是美国人,医道很高明,京沪一带都知其名,颇多远道而来就医者。我家距普仁医院只十多分钟路程,可是记忆中,从来没有去此医院一次。大约父辈仍不太相信西医,我家有人生病即请中医来诊治。那时交通工具不发达,中医出诊,不是坐轿,就是乘船。坐轿子除了诊金外,要另付脚力钱。他们雇用轿夫,除供伙食外,没有工钱,其收入全靠病家所付的脚力钱,所以脚力钱的多少,他们很在乎。
记得常看病的中医,有曹仲容、邓星伯、龚士英(以上三人《无锡名人辞典》中均有记载)、汪伯容、张嘉炳等人。张嘉炳是喉科,我小时候喉部常出毛病,张医师以纸制的吹管,将一端放了些药,另一端用口吹,将药吹入患处。其药大都加入冰片,粘入患处,凉凉的,感觉舒服,其药也甚灵,好像只看一两次就好了。
曹仲容是个胖子,很富态,善医小儿痧痘等症。医所在盛巷,是数代相传的世医。民国初年曾与同辈医师筹建明医堂,其后又组织中医友谊会,成立中医讲习所。
邓星伯也是医学世家,家住南长街,门诊人太多,对附近各地不出诊,每日门诊有一二百人。看病诊脉开方都很快,他口述脉案及药方,由门人立即记下,交给病人撮药。清末曾被荐至北京,医好清室皇族,所以声名鹊起,专程延其医治者,远至闽、鲁、粤、豫等地,都能着手成春。
龚士英是后辈的医生,我们找他看病时,年纪还轻。有一年,我二弟大约三四岁,忽然得了重阴症,阳具缩入体腔内,找龚来看。他认为病情严重,建议另找一位医生来会诊。大家认为应用热药,但分量多少都无把握。后由龚一力主张用“附子”、“龟板”等药,而且下药分量很重,只一帖药就已见效。他曾任无锡县中医师协会常务委员、施诊给药局主任等职。
汪伯容是瘦长个子,讲话慢条斯理,医术也很高明,擅长内科。
那时已有颇多针灸医师,我们认为治病见效不大,从来没有光顾。哪知道到现在中医针灸在国外国内都大行其道。尤其针灸麻醉术,不用麻醉药,只用针灸穴道即能止痛,病人开刀时神志清明,可以和医生对答,真是神乎其技。
以上这些都是正规医师,另外有些江湖医师。有一种名叫捉牙虫,他们说凡牙痛必有虫作怪,他们叫病人张开口,吹入一些药粉,用铁子去拨弄,果然曾拨出些小虫来。不知是何伎俩?
(二)
还有一种是拔火罐,凡腰酸背痛,或是扭伤淤积,用竹筒内烧了纸,合在病处,即能去伤行血,有时也很有效。崇安寺内常有些江湖武术师,出售疗伤丸和狗皮膏药。他们都有外功,以外功自己捶打吸引观众证明其跌打损伤的药丸和膏药的确有效,也能以此谋生。再有出售蛇咬丸药、乌须药等,是否有效,不得而知了。
俗语说“穷算命、富烧香”。人到穷困境地,或是对未来怀有恐惧感,就很自然地想到算命相面等,希望能够得到一些安慰,预知何时可以脱离困境。尽管此种希望是不可靠的,但仍是愿意一试,此所以那些江湖术士还能藉此糊口。
那时在家门口,每天必有两位算命先生过去。一个是弹弦子的,名叫炳子;另一个是敲小锣的,名字不记得了。家中如有人生病,或是遇到不如意事,只要听到叮叮咚咚弦子或镗的一声小锣响,就要他们来算命。一年有好多次,家中人的生辰八字他们都记得了,每次来算命,说好话的时候多,很少讲丧气话。即使每次都是些老话,但母辈老人还是非常相信。
母辈们有时去“关亡”,听到有人说很灵,就结伴前往。所谓“关亡”,就是由巫人作法召集死去亲人的灵魂来对话。施术者先问清楚死者的生辰和死期,然后作法。召来的灵魂,都是由施法者以腹语来表达,模模糊糊,听来似是而非。迷信者都凭自己所想象推敲讲话的意义,牵强附会,也就认为很灵了。
在民国初年,无锡城墙还有月城时,其外城和内城之间一段公共地,以及小南门过街棚下的公共地,都摆有拆字摊,挂的牌子是触机论字。摆摊子的人多少读过书,对字学有研究。拆字的人自己摸出两个字字卷,告诉他要问他何事,然后观察时间及周围环境,配合字形,拆解拼凑,往往有些意外地言而能中。去拆字的人无非贩夫走卒,因此所入不多,勉能糊口,已算不错了。再有相面的,往往手持一块纸牌,上面画了人的五官,注明六道名称。面部并画了好多黑痣,注明哪些是好痣,哪些是恶痣,凡是恶痣必须去掉。他们除了相面外,并附带做除痣手术。
民间还有些命相馆,兼做合婚选日以及风水地理。在以前的男女婚姻,认为其命运八字必须相配,才能白头偕老,如命中有冲突,婚姻即告吹。又出远门、营造、开业、安葬、嫁姿、迁居等,必须选黄道吉日,而此黄道吉日必须与当事者的八字配合,否则即不利,所以选日也是一件大事。所谓地理,乃是指葬地而言。以往人迷信,认为父母的遗体安葬地点,影响后代子孙的荣枯盛衰,往往重金礼聘有名的风水先生去寻觅佳壤,故逐步发展为一门风水学。到了现代,此种迷信除了少数人外,大都已经破除,葬地已无选择,一窝蜂地集中到公墓,所以凡以此业谋生者,都已销声匿迹了。至于风水,仍有很多人相信,如门要开在哪里,办公桌放在哪里,卧房的床放在哪里,大门外要否挂八卦和镜子,要否植树,等等,他们都认为关涉到人的前途。是否全是迷信,也不知道。
民间有好多手艺人和卖艺人,形形色色,并没有固定的店铺,也无一定场所,流荡江湖,到处凭薄技谋生。其消费对象有实用的,有玩乐消闲的,有娱乐儿童的。
实用的,如钉碗、补锅之类。
家乡有句俗话,说“江西人钉碗自顾自”。凡人只自顾自,不顾人家的,即以此话取笑。其来源是钉碗的人发源于江西,因江西景德镇是从古以来以瓷器出名的。从前的人,都很节省,爱惜物力,凡瓷器杯盘碗盏打破了,舍不得丢掉,将碎片拼凑起来加以补丁。而在钉碗时用拉弦钻孔,一往一来,其声“自顾、自顾”,故而就其声音,发为谐语。
(三)
当然,钉碗的匠人,不一定是江西籍,但以江西人为多。由于其技艺世代相传,既由江西开始发展,自然会的人多了。
钉碗匠人,工具是一把嵌有碎钻头的钻针,装在拉弓的弓弦上。将瓷器的碎片对齐,就其裂缝处两边,用钻钻出一排细孔,在两边孔中钉入黄铜钉子。此搭攀钉扁扁细细的,两端有尖脚,将尖脚嵌入孔内,再用小锤子敲一下,使其固定。然后涂上磁粉做的粘粉,就算完成。钉过的碗用来并无不便,其钉针也不会脱落。花了少许工钱,可免得花钱购买新碗。
民间烧饭煮菜都用铁锅,用久了或是不小心打破,就找补锅匠来补。他用生铁在坩埚内溶化了,用长柄小勺舀出一滴,倒在锅反面裂缝处,立即用含油带灰的湿布团按上,使其粘紧。如此一滴一滴一路焊上去,最后锅背面有一排小铁团,而锅正面却无影响,依然可用。
其供儿童玩乐用的有吹糖人和捏面人。吹糖人和捏面人都是挑着担子在市集内转,遇到有孩子的地方,就停下来,孩子们也会集合来看他表演手艺。
吹糖人有一口用炭火保持微温的麦芽糖锅,有许多陶制的模型。模型是两层的,可分开和合起来。在模型的底部,有一小孔,他用小竹扦挑了少许麦芽糖,用手捏弄后放在模型底部小孔处,吹糖人将嘴凑在捏好的糖中间吹气,使糖进入模型中。模型阴阳两面先抹一点油,糖才不会粘。到他认为已吹好了,稍停一会将模型打开,成品已吹好了,用小竹扦将成品粘起来,可以出售给儿童。其成品大都以飞禽走兽为主,有时也有人物和植物中之葫芦、南瓜等,样子很像,只是没有别的颜色,仅是黄黄的糖色而已。儿童买去后,玩了一会儿就可将其吃掉。其技术在吹,不可过头或不足,如吹过头会破,如不足则不成形。也有些技术高明的,不用模型而直接吹,一面用手捏,也吹得很好。
捏面人备有许多各色面粉团,看所捏角色需要哪种颜色,就用此色面粉捏出来。最多的是捏将军、战士,因为铠甲的颜色五彩斑斓,比较惹看;也捏美人、老翁等,形象都很逼真。儿童们看他捏制时,大都聚精会神,津津有味,捏好的人像插在稻草捆的帚子上,任儿童挑选。此种人像当时好看,买回家,隔不了一两天,就干缩了。
其玩乐消闲的,如卖拳头、猴子戏、衔牌算命、奏音乐等,大都在固定的大众游乐场所。无锡城中的崇安寺,是他们的集中地.
所谓卖拳头,乃是指摆开场子,表演拳术,包括打拳和使弄刀剑等武器。打拳时挥拳脚,其间有真实功夫,也有花拳绣腿。表演刀剑时,往往两人对手表演真刀真枪,也很使人心惊胆战。有时表演踩绳子和三上吊。踩绳子是左右植了两根大毛竹,竹上悬挂绳子,表演者在绳子上踩过,好像现在马戏团表演的走钢索,只是那时是土法,具体而微而已。三上吊是将头发束起吊在绳子上,用辘牵动了,几度升降,凡此皆用女子来表演。
猴子戏,往往加了狗在内,由表演者指导猴和狗做种种动作,动物都能听他指挥。
卖拳头和猴子戏每场表演完毕,有人持小箩筐凑向四周看客,要求给予赏钱,大都只给几个铜板而已。
衔牌算命是用已训练过的鸟,在预定的算命牌中衔出一张给顾客,然后由术者详细加以解释。此种全凭鸟类的感觉衔出的命牌,是否可靠,不得而知。反正算命原是一种不可知的幻想,加上不可知的鸟来衔,顾客去请教也是一种姑妄听之的一种心理而已。
(四)
演奏音乐,无锡出了一个大大有名的民间艺人,名叫瞎子阿炳。生时在崇安寺摆地摊,奏二胡以乞钱,穷愁潦倒而终。死后其遗留的音乐曲子及其演奏的实况录音,风行世界。国内为他出版传记,拍摄电影,中央电视台并制作连续剧播放,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无锡名人辞典》已列入为无锡名人的一员,可说风光一世,只是他已享受不到。只是音乐天才并未埋没,也可以瞑目了。
阿炳本名叫华彦钧(1893—1950),父亲是道士,擅奏各种乐器,阿炳自小即受其陶熏,深爱音乐。他四岁即丧母,十八岁时演艺已很出色,被道教音乐家公认为奏技超群。不幸在二十一岁时患眼病,因无力延请高明医生诊治,到三十五岁双目失明。在未失明前,生活荒唐,染上了恶习,失明后吸毒等恶习未能戒除,乞讨来的钱大都花在毒品上,衣食等顾不到了,有一顿没一顿地过着凄惨生活。有一位女伴,牵着他行走,每天到崇安寺摆摊演奏。我在家乡时,也听到过好几回。他拉胡琴,真是出神入化,能在琴音中拉出无锡方言,有时拉出两人对白,惟妙惟肖,因此听客不缺,每天都有些收入以维生。
无锡有一位名音乐家杨荫浏,在家乡时,时常去听阿炳的演奏,对他的音乐造诣很欣赏。后来他主持中国音乐研究所,想到阿炳年高多病,恐此技艺失传,在1950年,阿炳那时已五十七岁了,杨先生率领几位音乐界的专家,到无锡崇安寺雷尊殿阿炳住家那里为他录音,经整理后,编成《阿炳曲集》。选出胡琴演奏三曲和琵琶演奏三曲,并代为命名,二胡为:《二泉映月》、《听松》、《寒春风曲》,琵琶为:《大浪淘沙》、《昭君出塞》、《龙船》。而以《二泉映月》最出名。其命名很美,其取义是在清澈的天下第二泉中,映出天上一轮皓月,意境清幽绝俗,但事实上从音乐意境上探讨,却与命题不符。大陆上名音乐家贺绿汀先生为文说:“《二泉映月》这个风雅的名字,其实与他的音乐是矛盾的。与其说音乐描写了《二泉映月》的风景,不如说是深刻地抒发了瞎子阿炳自己的痛苦身世。”曾是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指挥的小泽征尔先生听了中央音乐院姜剑华先生的《二泉映月》二胡独奏后道:“断肠之感,这句话太合适了。”日本《朝日新闻》刊载清罔卓行所作《哀愁的风采》一文中说:“《二泉映月》多听几次,可以觉察出在流畅的旋律进行中,好像隐藏着含蓄的哀愁和被压抑的哭泣,以致绝望的哀叫。”音乐评论家钱永利先生在听了萧白墉先生二胡独奏后说:“他尊重原曲处理,拉得有悲有愤,苍劲深厚;有抒有激,饱满酣畅,让人引起阿炳双目失明沿街卖艺的悲苦身世的联想。”阿炳自己说,这个曲子原来是没有名字的,信手拉来,久而久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其实是潜意识里已表达了自己的心声。
最后谈谈画家。笔者在乙种实业读书时,美术老师是陈旧村先生。他教绘画原理,从写生着手,阐述投影、透视、明暗、疏密、对比、布局等,教我们画圆球和四方形立体物,以颜色的深浅来代表其光线的明暗。在布局方面注意留白,所谓疏可走马,密不通风。画禽类只要把握两个大小的卵形,小卵形代表头,大卵形代表身体然后再添翼添脚就成了。
那时无锡有十大名画家,以后都扬名国内。此十人我已记忆不全,只记得有吴观岱、王云轩、丁宝书、胡汀鹭、贺天健、诸健秋、陈旧村等人。吴观岱以山水画出名,人称“江南老画师”。王云轩精于人物,家住承贤桥畔,曾著有《鹤巢人物画稿三千法》,一一指正历代画家的缺点,以人体解剖学,说明其画的不合理之处而一一予以改正,定价很高。我也买了一部,带到台湾,交给刘公正乡长,想请他在同乡会提出重印乡贤名著。不幸为他遗失,现在到处找此书,已买不到了(原编者按:此书台湾有翻印本,比原版本小很多,1984年安乡公司出版,定价450元。原版书是全部计六册,今翻印的是洋装合订成一厚册)。丁宝书,是前清举人,擅长花鸟草虫。胡汀鹭,山水、花鸟、人物,不拘一格,亦作指墨画,创立无锡美专。贺天健精于山水,曾创办无锡锡山书画会和无锡美术专科学校,被聘为丹麦唐纳美术家协会会员,其作品获世界美术博览会一等奖。诸健秋擅长山水人物,所作多浅绛山水,亦为无锡美术专修学校及锡山书画社创始人之一。陈旧村,虫、鱼、花鸟、走兽、山水、人物,无所不精,曾创办振南国画函授学校,晚年专精绘鱼,正面、侧面、跳跃、游动,无不栩栩如生。
在台北市无锡同乡会支援的无锡博物馆出版《无锡历代乡贤书画名迹集》中,上述七位先生都有其代表作列入。
以上是国画,另外有一种肖像画家,分木炭画和色粉画,都是画人像。记得在寺后门有一家肖像画馆,靠门窗挂着一幅彩色的明太祖肖像,其下颚向上翘起,和官方传统的像不同。想来此像比较真实,因官方画像时,不敢将其缺点画出,不一定真实。木炭画是用炭粉擦出人像的明暗,和照相差不多,谈不上艺术,但实用。照相日久会褪色,而木炭粉所画的黑色像及色粉所画的彩色像永不褪色。以前人为了保留祖先遗像,有一种专门画遗像的人,除了面部不同外,其衣饰都是刻板的千篇一律。而现代肖像画则按照片形象放大,比较自然,有真实感,所以生意也很好。
来源:小马哥深度看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