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李头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凶狠得像秋天地里的镰刀。
铁锹与承诺
那年盛夏,蝉鸣如沸,热浪一阵阵袭来,仿佛要将整个县城烤化。
我站在医院走廊上,掌心全是汗,心跳快得像要蹦出胸膛。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老李头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眼神凶狠得像秋天地里的镰刀。
"对不起,叔叔,是我用铁锹把小刚拍倒的。"我十五岁,声音颤抖如同风中的柳枝。
那是1985年,计划经济刚刚松动,改革的春风还未完全吹进我们这座小县城。
我家住在县城东街的筒子楼,一个铁锹,一个冲动的决定,就这样改变了两个家庭的命运。
那时候的筒子楼是最典型的单位分房,一排排灰砖瓦房,门对门,窗对窗,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全都逃不过邻居的眼睛。
小刚是邻居李家的独子,比我大两岁,人高马大,从小就是院子里的"小霸王"。
那个闷热的夏日下午,我从学校回来,书包里装着刚发下来的期末考试卷,语文考了92分,我心里美滋滋的。
一进院子,就看见我弟弟小军蹲在我家门口的墙角抽泣,衣服破了,膝盖擦伤流血,像被雨水打湿的小花猫。
"咋啦?谁欺负你了?"我蹲下来,掏出手帕给他擦眼泪。
小军抽抽搭搭地告诉我,是小刚推的他,就因为他不小心踩到了小刚刚买的解放鞋。
一股无名火瞬间窜上我的心头,爹常说:"人活一口气,佛争一炷香。"虽说女孩子要温柔,但打小我就认定一个理儿——欺负我可以,欺负我弟弟,门儿都没有!
我放下书包,拿起靠在院子墙边的铁锹就往对门去了,那把铁锹是爹平日翻地用的,锹面已经磨得锃亮,木柄上还留着爹手心老茧的痕迹。
不料刚到李家门口,小刚正好出门,头发油光锃亮,一身体面的学生装,胸前别着一枚红领巾,端的是一副"好学生"模样。
"你推我弟弟?"我质问道,声音因愤怒而颤抖。
"关你屁事!"小刚抬着下巴,一脸不屑,"你弟弟那个窝囊废,踩了我的新鞋还不认错。"
我也不问青红皂白,一股怒火从脚底直冲脑门,举起铁锹就朝他拍了过去。
"咚"的一声闷响,他倒在地上,后脑勺磕在门槛上,鲜血顺着他的黑发流出来,染红了那条鲜艳的红领巾。
"杀人啦!救命啊!"李婶的哭喊声响彻整个院子,像一把重锤砸在我的心口。
我愣在原地,手中的铁锹"咣当"一声掉在地上。
那把铁锹,从此成了我和小刚之间无法抹去的记忆。
邻居们闻声赶来,有人七手八脚地把小刚抬上三轮车,送往县医院;有人把我拉到一边,说我"莽撞""不知轻重";还有人跑去通知我父母。
父亲下工回来后,没说一句重话,只深深叹气:"闺女,你咋这么冲动呢?"他的眉头紧锁,像化不开的疙瘩。
母亲则抹着眼泪,拉着我去李家赔罪,临行前从箱底取出积攒了半年的二十块钱票子,那是她准备给我做冬衣的钱。
"李大姐,孩子不懂事,给您家添麻烦了,这点钱先拿去应急。"母亲双手递上钱,声音微微发抖。
李婶接过钱,眼泪簌簌落下:"要不是我们俩关系好,这事没完!"
院子里的人指指点点,说我"野丫头""缺心眼",说我家"管教不严"。
我低着头,像霜打的茄子,几乎无地自容。
第二天,学校老师找我谈话,让我写检讨,反思自己的行为。
"虽然你是为了保护弟弟,但用铁锹打人太过分了,知道吗?"班主任王老师语重心长地说。
我低着头写检讨,羞愧难当,眼泪一滴滴落在纸上,洇湿了几个字。
晚上,我鼓起勇气独自去医院看小刚,手里提着家里仅有的一个苹果和两个煮鸡蛋。
推开病房门缝,见他独自躺着,头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如纸。
我放下水果和鸡蛋,转身要走,却听见他冷冷地说:"是你啊,胆小鬼。"
我愣住了,转过身:"你...还好吗?"
"没死成,让你失望了。"他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倔强和怨气。
"对不起。"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低头道歉。
"记住你欠我的。"他撇过头去,不再看我。
从那以后,我有时间就去医院看他,帮他补习落下的功课,偶尔给他带些家里的饭菜。
慢慢地,我发现这个表面嚣张的男孩其实心地不坏,只是被家里娇惯,缺少约束。
他的父亲李叔是县钢铁厂的工人,厂里效益好,家境在我们院子里算是数一数二的。
李婶从来舍不得给儿子说"不",小刚的性格也就跟着养歪了。
"你家里什么情况?"有一天,他突然问我。
"我爹是建筑工地的手艺人,常年在外;娘在纺织厂做女工,还有我和弟弟上学。"我老老实实回答。
"怪不得你这么拼命护着弟弟。"他若有所思地说。
"我家就俩娃,顶门立户的事以后还靠他。"我说着爹常挂在嘴边的话。
"你们家想让弟弟考大学?"
"嗯,我娘说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他读书。"
"那你呢?"
"我啊?"我愣了一下,"我初中毕业就去找活干,帮家里减轻负担呗。"
他沉默了,过了好一会才说:"你不笨,为什么不继续读?"
我被问住了,从来没人问过我想不想读书,在我家,女孩子能识字算数就够了。
就这样,我和小刚从敌对慢慢变成了一种奇怪的朋友关系。
他出院后,两家的关系依然紧张,但不再像之前那样水火不容。
小刚恢复得不错,除了偶尔头疼,基本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让人惊讶的是,他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从班级中游蹿升到了前三名。
那年冬天,北风呼啸,我放学回家,发现小刚在院子里等我。
"喏,给你。"他递给我一本《高中物理基础》。
"干啥?"我不解地问。
"你初三了,物理难,这书讲得浅显,对你有帮助。"他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傲慢,但眼神却躲闪着。
我接过书,翻开扉页,上面工工整整写着一行字:"铁锹姑娘,别轻易认输。"
那一刻,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比冬日里晒在窗台上的阳光还要温暖。
初中毕业那年,我拿到了县里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父母却犹豫了。
"家里哪有钱供两个娃一起读高中?"母亲愁眉不展,"你弟弟成绩好,以后能考大学,咱家得先保他。"
"可闺女这成绩..."父亲欲言又止。
我知道,在那个年代,在我们这样的家庭,女孩子读书常常是可有可无的奢侈品。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李叔和小刚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纸包。
"听说你闺女考上重点高中了?"李叔开门见山,"我家小刚说,你闺女脑瓜子亮,就是少了些机会。"
我父母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应对。
"这是三百块钱,算是我借给你们的,等孩子以后工作了再还。"李叔将纸包放在桌上,"就当是偿还当年那场风波的因果。"
我惊讶地看向小刚,他却只是低着头,似乎对父亲的举动早有预料。
那笔钱,最终成了我继续读书的救命稻草。
高中三年,我发奋图强,每天早起晚睡,把握住每一分钟。
小刚比我高一级,已经考入了县城最好的高中,成了远近闻名的"尖子生"。
我们偶尔在学校门口相遇,他总是板着脸,装作不认识我,可每次期末考试后,我都能收到一张匿名的贺卡,卡片上画着一把铁锹的简笔画。
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到了1993年,那年我高考结束,志愿填报时犹豫不决。
"学医怎么样?"正在某医科大学就读的小刚突然给我家写了一封信,"现在国家缺医少药,学医既能治病救人,又有铁饭碗。"
就这样,我填报了本省医学院,虽然分数差了些,但经过激烈竞争,最终被专科录取了。
谁知命运弄人,1995年的春天,我在实习期间突然病倒,被诊断出急性肾炎,需要住院治疗。
那时改革开放已有十多年,国企改革如火如荼,下岗潮刚起,我父亲所在的建筑公司效益不好,母亲的纺织厂也面临改制,家里拿不出手术费。
母亲卖了家里值钱的东西,连我上学时戴的银手镯都典当了出去,还是不够医药费。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病房门口。
"铁锹姑娘,终于轮到我救你了。"小刚穿着白大褂,胸前别着闪亮的胸牌,眼里闪着狡黠的光芒。
我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他已经是医院的住院医生了!
他自掏腰包垫付了手术费,还每天来查房,悉心照料,就连护士长都打趣说我"艳福不浅"。
"你知道吗?看到你病历上的名字,我愣了好久。"一天晚上,他守在我床前,微笑着说,"我这几年一直在打听你,可你家搬了,音信全无。"
我的心猛地颤抖起来:"你还记得那铁锹的事?"
"怎么会忘?"他指了指自己的后脑勺,"这儿还有个小疤呢。"
我羞愧难当,眼泪流了下来:"对不起,我当时太冲动了。"
"干嘛总想着那事?"他递给我一张纸巾,笑着说,"那一铁锹拍醒了我,让我认真思考人生,决心要当医生。你反倒是我恩人。"
我擦擦眼泪,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他认真地说,"那次住院,我第一次见识了医生救死扶伤的本领,也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想起那些匿名的贺卡,心中泛起一阵温暖。
出院后,李叔和李婶专门登门拜访,两家冰释前嫌。
李叔笑呵呵地说:"闺女,你治住了我儿子这个倔種。"他偷偷告诉我,自从那件事后,小刚像变了个人,不再惹是生非,开始认真学习,立志学医。
1995年冬天,北方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下了一整夜。
小刚提着礼物来我家,一進门就对着我全家宣布:"叔叔阿姨,我想和您闺女處对象,将来娶她过门。"
我父母先是一愣,继而笑得合不拢嘴,弟弟却调皮地问:"姐,你不怕他报复啊?"
小刚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这辈子,就是要好好'报复'她,让她知道那铁锹砸得值!"
院子里的邻居们都来凑热闹,当年那些说我"野丫头"的人,如今投来羡慕的目光。
我们在1997年结婚,办酒席那天,小刚特意从家里带来一件宝贝——那把当年的铁锹,已经被他刷上红漆,系着大红花。
"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他笑着向宾客展示,惹得满堂哄笑。
婚后的日子并非一帆风顺,我们有争吵,有误会,也为柴米油盐发愁。
小刚在医院兢兢业业,从住院医师做起,步步晋升;我在社区卫生站当护士,工资不高,但离家近,能照顾老人和孩子。
2003年非典爆发,他主动请缨进入隔离病房,整整两个月没回家。
我每天站在医院围墙外,翘首以望,只为看他隔着窗户向我挥手的身影。
"傻丫头,别担心,我不会有事的。"他在电话里安慰我,"当年被你铁锹拍过的人,命硬着呢!"
幸运的是,疫情最终被控制,他平安归来,只是消瘦了许多,眼角也添了几分皱纹。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们的儿子出生、长大、上学、考大学,最终也选择了学医,继承父亲的衣钵。
岁月如梭,三十年弹指一挥。
如今我六十多岁,因长期操劳,患上了风湿性关节炎,又住进了医院。
小刚已是医院副院长,白发爬上了鬓角,但每天仍坚持亲自来查房,给我量血压、调药。
"老头子,你也歇会儿吧,我没那么娇贵。"我心疼地说,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他摸摸我的手,笑着说:"那铁锹的账,我还没算完呢。你拍了我一锹,我得用一辈子好好'拍'回来。"
窗外,又是一个蝉鸣的夏天,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病房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被我用铁锹拍倒的倔小子,真的成了我一生的依靠。
我时常想,如果当年我没有那么冲动,如果没有那一铁锹,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完全不同?
回想起来,生活就像是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弯处等待你的是什么。
人这一辈子啊,谁能想到,一时的伤害与愤怒,竟能转化为几十年的相守与温暖;谁又能料到,一把普通的农家铁锹,竟成了我们爱情最特别的见证。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然在风中摇曳,就像那年我们初遇时一样。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