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1990年深秋,北京文采阁内暖意融融。八十岁的姚雪垠将毕生心血——《李自成》手稿郑重交予南阳档案馆时,满座白发苍苍的老作家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这些与姚老并肩走过半个世纪风雨的同事们,此刻谈得最多的不是文学成就,而是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脊梁。
1990年深秋,北京文采阁内暖意融融。八十岁的姚雪垠将毕生心血——《李自成》手稿郑重交予南阳档案馆时,满座白发苍苍的老作家们不约而同鼓起掌来。这些与姚老并肩走过半个世纪风雨的同事们,此刻谈得最多的不是文学成就,而是他如青松般挺直的脊梁。
马烽说起1983年的往事,那年《李自成》第二卷获茅盾文学奖,某出版社开出天价稿酬要买断版权,条件是删改书中农民战争历史观的内容。姚老当场把合同推回去:"改一个字都是背叛。"后来港台书商来谈合作,他照样摇头:"我的书首先得让大陆读者买得起。"
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始终想不通,这个戴着深度眼镜的老人怎么能在农场时,一边挨批斗一边构思百万字巨著。1979年他在北京饭店采访姚雪垠,故意提起《李自成》里"商洛山突围"的章节——那是李自成最绝望的时刻,却写出了"星火燎原"的气势。"您是不是在写自己的影子?"姚老用搪瓷缸喝了口白开水,突然说起1938年在武汉听郭沫若朗诵《黄河颂》的场景:"那时候我们就知道,文艺工作者的胸襟要比个人际遇宽广得多。"
1958年深冬,湖北咸宁农场的一间土坯房里,姚雪垠借着煤油灯的微光,在活页纸上写下《李自成》第一卷的第一个字。有天夜里同屋的老刘起夜,看见他伏在枕头上写作,忍不住劝道:"老姚,别费这个劲了,咱们这些人写的东西,哪有机会见天日?"姚雪垠却摸出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三十多页稿纸:"你看,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后只剩十八骑,不也东山再起了?"
这种近乎固执的坚持,源于他对历史的理解。在农场劳动时,姚雪垠总爱观察蚂蚁搬家。有次暴雨将至,别的人都忙着收衣服,他却蹲在墙角看一队蚂蚁拖着比身体大几倍的饭粒往高处爬。管理员骂他"装疯卖傻",他后来在创作札记里写道:"这些小米粒般的生命,倒比许多自诩聪明的人更懂得'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道理。"
武汉作家协会的老徐记得,1972年姚雪垠获准回城治病时,皮箱里装着三捆用油布包好的手稿。有次两人在长江边散步,姚老突然指着江心逆流而上的木船说:"你看那帆,吃满风时反而要调整角度。写作也是这样,顺境时要警惕,逆境时要坚持。"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档案里,保存着1963年《李自成》第一卷的校样稿,边角已经卷曲发黄。最触目惊心的是第217页的空白处,印着个模糊的血指印——那是姚雪垠校稿时鼻血突然滴落,他随手一抹就继续工作。责任编辑王维玲曾回忆,姚老交稿时特意嘱咐:"书中李自成说的'成大事者不恤小耻',请务必用黑体字标出。"
最惊心动魄的是给毛主席写信的过程。姚雪垠在干校卫生所要了张处方笺,正面抄着"最高指示",写了封不到三百字的求救信。为防搜查,他把信藏在搪瓷缸的隔热层里,托赶车的老乡带进城。
毛主席批示传达那天,姚雪垠正在出版社地下室整理资料。突然灯光大亮,人们拥进来报喜,他却怔怔地望着窗外的法桐树。当夜,他在日记本上画了幅速写:一株被雷劈过却抽出新枝的老树,题款是"癸丑年冬月于京华,有感"。这幅画后来被用作《李自成》第三卷的扉页插图,只是编辑们都不知道它的来历。
2001年整理遗物时,家人在姚雪垠的棉袄夹层里发现张泛黄的纸条,上面记着1975年11月2日这天的三件事:"晨,喂牛;午,收乔木同志信;夜,始订赴京车票。"在普通人眼里平凡的一天,对这位作家而言却是历史性的转折。就像他在《李自成》第五卷写的:"天翻地覆的大事,往往始于某个未被察觉的清晨。"
1975年冬日的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的宿舍楼里,每天凌晨三点总会准时亮起一盏灯。住在隔壁的校对员老张起初以为是谁忘了关灯,直到某个雪夜起夜时,透过结霜的玻璃窗,看见姚雪垠正伏在案前写作,花白的头发在台灯下泛着微光。
这样的清晨持续了整整八个月。出版社食堂的师傅记得,姚老总是第一个来打早饭的,但要等到馒头凉透了才顾得上吃。有次师傅特意给他留了碗热粥,中午去收碗时,发现粥碗原封不动地摆在稿纸旁,已经凝了层米皮。最令人惊讶的是1976年7月28日凌晨,唐山大地震波及北京时,整栋楼的人都在睡梦中被晃醒,唯独姚雪垠的台灯依然亮着。
1977年春节前夕,当散发着油墨香的《李自成》第二卷样书送到姚雪垠手中时,老人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欣喜若狂。他摩挲着封面上的烫金书名,突然问编辑要了支笔,在扉页题了那首著名的七律。其中"怅然无意觅茅台"一句,让在场者都红了眼眶——他们知道,这位六十八岁的作家不是在庆祝完稿,而是在为第三卷蓄力。
初春的清晨,文联大院里的老槐树刚冒出嫩芽,姚雪垠拄着拐杖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楼下争吵的两位年轻编辑。前一天,其中一位在会议上公开质疑《李自成》的历史观。秘书正要下楼调解,却被姚老拦住:"年轻人有锐气是好事。"茶过三巡,姚老忽然从书柜取出本泛黄的笔记本,指着1940年他在重庆被查封的《抗战文艺》合订本说:"当年我也这样指着鼻子骂过前辈,后来才懂得,真理越辩越明。"
茅盾文学奖颁奖前夜,中国作协招待所的走廊上,工作人员看见姚雪垠屋里的灯亮到凌晨。他正在重抄那封捐赠信,写废的稿纸团了七八个。最后一稿特意删去了"聊表心意"之类的客套话,只留干巴巴一句"奖金转赠儿童福利事业"。作协书记处的老张回忆,姚老递信时手指微微发抖,却笑着说:"我这辈子挨过饿,知道孩子吃不饱是什么滋味。"
上海《文学报》主编曾透露,八十年代某次创作座谈会上,二月河当面指责《李自成》"为农民起义唱赞歌,简直要把李自成写成完美无缺的英雄"。会场顿时鸦雀无声,姚雪垠却起身感叹:"说得对,我确实偏爱这些泥腿子英雄。"他说道:"当年郭沫若先生帮我改《春暖花开的时候》,连标点符号都圈出来。文人相重,才是真风流。"
1989年初春的北京医院病房里,姚雪垠的病床头摆着台老式录音机。护士们常见这位八十九岁的老人对着录音机口述《李自成》最后章节,有时说到激动处,会突然拔掉氧气管坐起来,仿佛眼前不是雪白的病房墙壁,而是潼关古战场的滚滚烟尘。
中国青年出版社的老编辑记得,姚老临终前一个月还在修改第五卷的序言。因为手抖得厉害,钢笔字写得歪歪扭扭,有个"成"字反复描了七遍。当责任编辑含泪劝他休息时,老人却说:"李自成在山海关大战前夜还在巡营,我这点字算什么?"
在姚雪垠的书房里,至今保留着1989年2月的台历。2月15日那天写着:"晨,校《李》五卷终校样三十页",2月16日则记录着:"体温38.5℃,口述致中青社信"。最震撼的是2月25日,本该是他入院治疗的日子,却赫然写着:"重读《八十愧言》,补注三条"。家人后来发现,那三条补注是用放大镜才能看清的小字:"一、李岩诗稿待考;二、红娘子结局存疑;三、嘱女儿整理商洛山笔记。"
姚雪垠去世后,整理遗物时在《现代汉语词典》扉页发现张字条:"字典用旧了可换,但'长征'二字永不作废。"这句话后来被刻在他的纪念铜像基座上,铜像右手握着钢笔,左手按着套精装本《李自成》,第五卷的书页永远翻在最后一章——那里记载着李自成兵败九宫山后,余部仍在坚持抗清的史实。就像他生前常对青年编辑说的:"故事可以结束,精神永远在途。"
来源:细看历史三棱镜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