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七点刚过,夏天的阳光已经懒洋洋地爬上了墙头。村里的公共广播还没开始放《新闻联播》,只有老母鸡咯咯的叫声和鸡食落在铁盆里的沙沙声。
那个早晨,我正在院子里喂鸡。
七点刚过,夏天的阳光已经懒洋洋地爬上了墙头。村里的公共广播还没开始放《新闻联播》,只有老母鸡咯咯的叫声和鸡食落在铁盆里的沙沙声。
老陈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色发白。
“老钱,不好了,吴大伯的桃树——”
“怎么了?”
“被人挖了!”
我手里的簸箕掉在地上。
鸡群被惊得扑棱棱四散。有只老母鸡从我脚边跑过,头也不回。
一
吴大伯的桃树在全村是出了名的。
准确地说,是十八棵桃树。
它们长在村子背后的小山坡上,由北向南,一字排开。每到三四月间,漫山遍野的野草还没有苏醒,那十八棵桃树却已经开满了花,粉红色的,像是给整个山披上了一条彩带。
去年春天,吴大伯带着他南方上大学的外孙女去看桃花。那姑娘手里拿着个新潮的相机,对着桃花拍个不停,还发到了什么社交软件上。第二天,竟然有十几个城里的年轻人专程跑来看。那段时间,村委会还特意在那儿修了条石板小路,又在树下放了几条长凳。
吴大伯对那十八棵桃树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深。
“三十年了,可不就是三十年。”他总是这么说。
三十年前,吴大伯刚退休那年,把全部的积蓄换成了这十八棵桃树苗。当时我还在镇上的粮食收购站上班,记得他骑着三轮车经过,车斗里全是树苗,泥土包裹的根部还滴着水。乍一看,像是载了一车的拖把。
“老吴,去种树啊?”我问。
“嗯,种桃树,十八棵。”
“为啥偏偏种桃树?”
“有讲究。”吴大伯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多说。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反正一晃三十年过去。吴大伯的桃树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每年能结几百斤桃子。村里的孩子都喜欢趁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山去摘桃子吃。
吴大伯从来不赶他们。他就坐在树下的石头上,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把桃子揣进兜里,然后跟兔子似的跑掉。
“偷东西可不是好习惯啊。”我曾这样提醒过他。
吴大伯摇摇头,“没事,让他们吃,桃子吃了又不会少一棵。”
我盯着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他那句话里的门道。
二
陈二狗带着我和村里的几个壮劳力急匆匆上了山。
到了山顶我才发现,被挖走的只有一棵。最北边的那棵。
现场一片狼藉,挖树的人看来很有经验,树根周围挖了一圈,直径一米左右的土坑。土坑边上还有打湿的草垫子,估计是用来包裹树根的。
更让人愤怒的是,那人把其他几棵桃树的枝条也砍掉了不少,地上一堆折断的枝条,虽然不致命,但也伤了树。
吴大伯蹲在树坑旁,背影像一块黑色的岩石。他今年八十二了,腰板还是直的,不过从背影可以看出来,肩膀塌了好几公分。
“大伯,我马上报警。”陈二狗掏出手机。
“等会儿。”吴大伯突然开口,声音出奇地平静。
然后他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空地,“先去那边看看。”
我们这才注意到,在一百米开外的地方,有个人影。
那人跪在一块墓碑前,背对着我们。
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人穿着一件沾满泥巴的灰色工装裤,背影看上去很陌生,不是村里人。他大概五十岁左右,头发花白,后脑勺上还有个圆形的秃斑。
“是他!”陈二狗低声说,“昨天我看到他在山上转悠,还以为是来看风景的。”
吴大伯走上前,站在那人身后,没吭声。我们也不敢出声,就在后面等着。
过了好一会儿,那人才发现身后的动静,慢慢转过头来。
他的眼睛红肿,脸上还挂着泪痕。看到我们这么多人,他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他没有起身,就那么保持着跪姿。
“是我偷的树,我认罪。”他说,声音嘶哑。
这下轮到我们愣住了。一般这种时候,不都是抵赖的吗?
“你为什么要挖我的树?”吴大伯问。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就是想……我就是想……”
他的话被抽噎打断,说不下去了。
吴大伯看了一眼墓碑,脸色突然变了。
“你是……李天明?”
那人猛地抬起头,“你认识我?”
吴大伯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认识你父亲。”
三
回村的路上,吴大伯一反常态地沉默。
李天明被派出所的民警带走了。临走前,吴大伯还给他递了根烟,那人颤抖着接过,点了半天都没点着。
下午,我骑电动车去镇上买农药,路过派出所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还是推门进去了。
值班的小王是我侄子的同学,看见我连忙站起来,“钱叔,有事吗?”
“那个偷树的,你们怎么处理?”
“哦,那人啊,已经处理好了。移交给县里了,毕竟树值不少钱呢。”
“他交代了为什么偷树吗?”
小王摇摇头,“嘴挺严,什么都不说。”
我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小王突然叫住我:“对了,他临走前让我转交一样东西给吴大爷,正好你来了,你帮忙带回去吧。”
那是一个有点年头的红布袋,里面是一个木质的小盒子。盒子刚一拿在手里,我就听见里面有细微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在滚动。
回去的路上,我绕道去了吴大伯家。
“什么东西啊,还神神秘秘的。”桂花嫂从厨房探出头来,手里还拿着切了一半的芹菜。她是吴大伯的儿媳妇,吴大伯的儿子八年前因病去世了,她一直在照顾老人。
盒子里装的是一颗桃核,通体金黄,表面雕刻着精细的花纹,看上去像是盘了很多年的好把件。
吴大伯捧着桃核,手不住地发抖。
“就这?为了这破桃核,把几万块钱的桃树给挖了?”桂花嫂也凑过来看,不以为然地说。
“不是破桃核,这是宝贝。”吴大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什么宝贝啊?拿出去能值几个钱?”
“值不了钱,但这是故人的心意。”
四
那个夏天格外闷热。
离事情过去已经一个月了。被挖走的桃树,据说已经在南方的某个苗圃里安了家。李天明被判了缓刑,倒也没进监狱。
这事慢慢就平息了下去,但村里人还是会时不时提起。毕竟这么多年来,村里可没出过这种新鲜事。
吴大伯却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早饭后,他都会上山去看那些桃树,一待就是半天。
桂花嫂告诉我,老人家晚上睡不着觉,常常坐在院子里发呆,手里摩挲着那颗桃核。
“我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不说。你们男人啊,憋着一肚子话,闷出病来。”桂花嫂抱怨。
我点点头。说实话,我也挺好奇的。
又过了几天,我在路上遇到了吴大伯。他拄着拐杖,脸色不太好。
“大伯,去哪儿啊?”
“去邮局,寄个东西。”
我接过他手中的包裹,是个很精致的盒子,包装得很仔细。
“寄给谁啊?”
“李天明。”
“啊?那个偷树的?”
吴大伯点点头,没有多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大伯,您和李天明,到底是什么关系啊?”
吴大伯沉默了半晌,突然问我:“老钱,你还记得我为什么种桃树吗?”
我摇摇头。
“三十年前,我刚退休那会儿,身体不太好,检查出了肝癌早期。医生说最多还能活五年。”
我愣住了。这事吴大伯从来没对村里人提起过。
“当时我心里很恐惧,整天想着死啊活啊的。有一天,有个卖水果的小贩来村里,他的桃子特别好吃。我买了一些,留了桃核,想着明年自己种。那小贩告诉我,这桃树很金贵,一般人养不活。我不信这个邪,跟他赌气说我一定能种活。”
“后来我专门去镇上农科所请教了种植技术,还跑到市里买了好的树苗。当时就想着,如果我能把这桃树种活,说不定就能多活几年。真是傻想法。”
吴大伯笑了笑,继续说:“没想到桃树种下去后,我的病情竟然慢慢稳定了。两年后复查,医生说是奇迹,肿瘤消失了。我心里一直觉得,是那桃树救了我。”
“那李天明又是怎么回事?”
吴大伯叹了口气,“那墓碑下面埋的,是李国柱,李天明的父亲。四十年前,我和李国柱一起在县城食品厂上班。有一次厂里发福利,每人一个苹果。我那时候刚结婚,想带回去给媳妇吃,结果下班的时候发现苹果不见了。”
“厂领导以为是李国柱偷的,因为他家里穷,孩子多。他被开除了,后来去了南方打工,再没回来过。十年后我听说他在工地上出了事故,死了。”
吴大伯的声音有些发抖,“其实,那个苹果是我不小心掉在车间的垃圾桶里了,但我当时没敢承认。这件事一直是我心里的疙瘩,过不去。”
“所以您种的桃树……”
“是为了赎罪。桃树结的果子,村里人、孩子们都可以随便摘,我从来不拦着。我想着,这样或许能弥补一点当年的过错。”
“那李天明为什么要挖您的树呢?”
“他父亲临终前告诉他,多年前在县城食品厂时,有一次他捡到了一个金色的桃核把件,是上一辈传下来的。当时他揣在兜里,准备下班带回家给孩子玩。结果那天正好厂里查苹果失窃案,别人以为他兜里鼓鼓的是偷的苹果,他也不敢拿出来解释,就这么莫名其妙背了黑锅。后来被开除了,那个桃核把件就留在了厂里的更衣室里。”
“李天明这次回来,是想完成父亲的心愿,找回那个传家宝。他打听到我在山上种了桃树,还知道我当年在食品厂工作,就误以为我捡到了他父亲的桃核把件,用来种桃树了。所以他想挖走一棵,看看能不能找到线索。”
“这也太荒唐了吧?”我不敢相信。
“是啊,误会啊。”吴大伯苦笑,“结果他在山上转悠的时候,发现了他父亲的墓碑。原来李国柱最后还是回来了,默默地埋在了这片山上,就在我的桃树旁边。李天明这才知道,他父亲这些年一直没有忘记家乡。”
路过一家小店,吴大伯突然说渴了,想喝口水。我赶紧买了两瓶矿泉水。我拧开瓶盖递给他,不小心洒了一些在地上。
他接过水,咕咚咕咚灌了半瓶,突然说:“人这一辈子啊,就跟这水似的,看着清清楚楚,其实里面全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李国柱的墓地,是十五年前桂花买的。”
“您儿媳妇?她怎么会……”
“她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后来查到,送她去福利院的,就是李国柱。”
我彻底懵了。
“桂花出生那年,她亲妈难产死了,李国柱是接生的乡村医生。那时候农村,这种情况下的孩子往往活不下来,但李国柱坚持送她去了县城的福利院。他还留了一笔钱,让福利院的人好好照顾她。”
“所以桂花嫂一直知道这些事?”
“嗯,她十八岁那年查到了自己的身世,就回村里寻根。后来她嫁给了我儿子,也是一种缘分吧。她从来没提过这事,我也是前几天从她日记里看到的。”
五
第二年春天,被损坏的桃树重新长出了枝条,开出了花。
吴大伯坐在山坡上的石头上,看着漫山遍野的粉红色花朵。
李天明回来过一次,带了一袋南方特产的荔枝给吴大伯尝。两个老人坐在桃树下,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吃着荔枝,吐出核,埋进土里。
那颗金色的桃核把件被吴大伯寄回去了,连同一封长长的道歉信。
李天明后来告诉我,他父亲临终前一直念叨着要回家看看,但因为觉得没脸回村里,拖到了再也回不来的时候。他瞒着家里人,把父亲的骨灰带回了老家,埋在了吴大伯的桃树旁边。
“我爸生前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没把那个桃核拿出来。”李天明说,“一个桃核,毁了一个人的一生。”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沉默。
又过了几个月,村委会在山上修建了一条更宽敞的石板路,还立了个牌子,取名”桃李园”。每到春天,不少城里人开车来看桃花。
桂花嫂摆了个小摊,卖些自家腌的咸菜和山里采的野菜。生意出奇地好。
那个秋天,吴大伯告诉我,他打算再种十八棵桃树,就在原来那十八棵的旁边。
“您都八十多了,还种树啊?”我笑着问。
“种给下一代看呗。”吴大伯指了指村口正在玩耍的孩子们,“人活一辈子,总得留点什么。桃树好啊,开花好看,结果子甜,寓意也好。”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桃李满天下?”
“对,桃李满天下。”吴大伯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是山间流淌的溪水。
晚霞染红了半边天,余晖洒在桃树上,给每一片叶子都镀上了一层金边。远处,村子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像是一首无声的歌谣。
来源:张富强聊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