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叛乱,南下三十四天便攻陷东都洛阳;次年六月,灵宝之战唐军再败导致潼关失守,关中门户洞开之际,年近古稀的唐玄宗仓惶逃离京师长安。
从天宝十四载(755)年末开始的一切,对唐玄宗李隆基和他的大唐王朝而言,便如同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
十一月初九,安禄山于范阳起兵叛乱,南下三十四天便攻陷东都洛阳;次年六月,灵宝之战唐军再败导致潼关失守,关中门户洞开之际,年近古稀的唐玄宗仓惶逃离京师长安。
不料车驾行至马嵬驿禁军发生哗变,太子李亨因父老遮道请留被迫领兵北上朔方,而连续遭遇剧变的李隆基,则继续西行入蜀避难。
渔阳鼙鼓动地来,一切都悄然改变了模样——“安史之乱”爆发仅仅八个月,玄宗皇帝便从坐拥一切的九五至尊,沦落为连国都都无法保全的流亡天子。
与此同时,天宝十五载(756)七月,在经过朔方军文武群臣长达五次的反复“劝进”之后,太子李亨在灵武南城楼宣布即皇帝位。
肃宗登基不久,郭子仪、李光弼便奉诏率朔方军主力,由河北前线紧急回援,而河西、陇右、安西等边镇兵马又陆继开赴灵武,不过月余,李亨的身边已迅速集结起了一支超过十万人的庞大部队。
自马嵬驿外与父皇分道扬镳,李亨一路惶惶不可终日的焦虑情绪终于得以消散,大唐新君的内心深处,开始萌发出收复两京的迫切愿望,以及一战而功成的强烈自信。
而叛军这边,起兵六个月便先后攻陷大唐东、西二京,此时坐镇关中、同样刚刚称帝的安禄山,当然也有理由相信,凭借自己战无不胜的赫赫威名,以及身后十余万摧枯拉朽的东北边军,问鼎天下已不过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公元756年的夏天,属于玄宗的“开元盛世”正渐渐远去,大唐历史从“天宝”进入全新的“至德”纪元,而“安史之乱”也就此翻开了更为宏大却复杂无序的篇章。
肃宗李亨将接替父亲李隆基,成为“大燕皇帝”安禄山的对手,谁是真命天子,谁又将真正拥有这片无限壮阔的锦绣山河——大唐与伪燕的两位“新君”,将用无数生命和鲜血,来找到最终的答案……
756年七月肃宗登基之际,李隆基正在辗转逃亡蜀中的路上,待八月十二日玄宗一行抵达成都,方才得知太子已于一个月前在灵武自行称帝继位。
虽然稀里糊涂成为了太上皇,但李隆基却表现得相当洒脱,当即颁下《命皇太子即皇帝位诏》,四天后又命宰相韦见素、房琯和崔涣携传国玉玺及传位册文,赴灵武正式册封李亨为帝。
战火纷乱之际,万幸大唐帝位得以平稳过渡,然而在皇权交替的过程中,相隔千里的李家父子,实际上一直都在暗暗较劲。
从“遮道请留”,到“灵武称帝”,看似无心之举,实则步步暗藏野心,太子李亨以民意和官心为依托,顺利摆脱父皇的控制,并最终将自己塑造成被动接受皇位的顾全大局者。
李隆基的应对是表面绝不恋栈皇权,但主动加戏进行事后册封,并在诏书中强调“其四海军权,先取皇帝处分,然后奏朕知”,以此来衬托太上皇地位的“超越性”。
一番博弈之后,太子李亨如愿登上皇位;玄宗虽退居幕后,却仍然保留了部分特权。
而此时的大唐王朝,因为“灵武”与“蜀中”两个政治中心的同时存在,也导致顶层权力呈现出复杂的二元对峙格局。
太上皇李隆基偏安西南一隅,但其毕竟做了四十余年的太平天子,在大唐王朝仍具有广泛而深远的政治影响力。
肃宗李亨资历尚浅,朔方的十几万兵马并不能让其高枕无忧,当务之急,还是要完成北上灵武的核心政治使命——平定叛乱。
而京师不平,又何以平天下?
长安既是帝国的中心,也是平叛的关键,不能收复京师,新君如何坐稳这来之不易的皇位?李亨又如何证明,自己比老迈的父皇更加适合统治这个国家?
公元756年夏天,大唐王朝已从“安史之乱”爆发初期的慌乱无序中逐渐稳住了阵脚,而肃宗李亨也带着收复长安的历史使命,从灵武出发,开始了中兴大唐的艰难征程。
灵武虽然是朔方军治所,但地理位置相对偏远,既不方便接收江淮转运的物资,也不利于在反攻中对前线进行指挥。
根据谋士李泌的建议,至德元载(756年)九月十七日,肃宗挥师离开灵武南下凤翔(今陕西省宝鸡市),以此作为行在和收复长安的前沿指挥中心。
二十五日,大军进至顺化(今甘肃省庆阳市),正好遇到从四川北上的韦见素、房琯和崔涣等三位宰相。
三人之中,崔涣性格相对内敛,而韦见素则因此前依附杨国忠并不为肃宗所喜。
只有房琯“言时事,辞情慷慨”,而这种指点江山的名士风采很快征服了李亨——“上为之改容,由是军国事多谋于琯”。
房琯饱读诗书且才华横溢,曾历任大唐刑部侍郎、吏部尚书直至成为当朝宰相,在官场平步青云的同时,政绩风评也是有口皆碑。
但这样的人往往都有一个通病——自负。
如果放在太平岁月,如果不是身居要职,自负骄矜也许并无太多不妥。但时值国家危难,房琯却急于施展自己的才华,而这个从未上过战场、甚至没有任何军事经验的文官,竟目空一切到向肃宗毛遂自荐,请求亲自率军出征收复长安。
房琯的主动请缨,正好迎合了李亨直取两京的战略偏好和急于求成的内心诉求。
且“安史之乱”又源自于武将谋反,这也导致肃宗对郭子仪、李光弼这些战功卓著的将领还是心存忌惮,而房琯没有军队背景,以文官领兵,自然降低了功高震主或者拥兵自重的风险。
两情相悦之下,一个愚蠢且致命的决策应运而生——肃宗任命房琯为招讨西京兼防御蒲、潼两关兵马、节度等使,全权负责克复京师的系列军事行动。
随即,房琯又相继任命御史中丞邓景山、兵部尚书王思礼二人为招讨副使,户部侍郎李揖担任行军司马,以给事中刘秩为行军参谋。
收复长安,是李亨即位后的第一场大规模反击战,然而东征的核心指挥团队中,除了王思礼是经验丰富的将领,其余三人都是毫无作战经验的文职人员。
偏偏房琯还对此行是志在必得,甚至信心十足的表示“贼曳落河虽多,安能敌我刘秩!”
读过几本兵书便觉得可以运筹帷幄,对军事一窍不通却妄图在战场上决胜千里——盲目乐观、迷之自信,让房琯完全忽略了战争和对手的可怕,更不会意识到因为他的轻率孟浪,将会给大唐王朝带来怎样的灾难。
公元756年十月,在肃宗期许的目光之中,书生宰相房琯带着一众文士幕僚,以及大唐好不容易凑出的八万人马,浩浩荡荡地由凤翔出发,向东直扑长安而去。
临行之际,房琯将军队分成北、中、南三路,分别从宜寿、武功、奉天出发,向东对长安形成攻势。
仅此一点,便暴露出了房琯在军事方面的不足,三路大军都位于长安的西侧,南北相距又不过百里,在这么近的距离分兵而进,实际上很难起到夹击的效果。
十月二十一日,中路、北路两军率先抵达咸阳东面的陈涛斜地区,并在这里与闻讯出城的伪燕安守忠部展开对峙。
叛军的兵力相对薄弱,但主帅安守忠的军事能力却极为卓越,尤其擅长指挥大兵团野战。
值得一提的是,此时安守忠在伪燕阵中尚属名不见经传之辈,但从陈涛斜开始,此人将会成为唐军挥之不去的梦魇。
而初登战场的房琯也似乎成竹在胸,望着眼前广阔的平原,唐军主帅终于祭出了准备多时的秘密武器——兵车战术。
以大规模战车为主力,利用强大的冲击对敌方阵地形成碾压,步兵和骑兵则紧随其之后,伺机向燕军发起冲锋。
如此排布阵也自有他的道理。咸阳城东平坦开阔,兵法有云:“凡与步、骑战于平原旷野,必须用偏箱、鹿角车为方阵,以战则胜。”
当年一代军神李靖也曾有言,“广地则用军车”,在旷野上对抗骑兵,战车是不错的选择,冲锋时能产生更强的冲击力,驻守时也可以就地围拢形成小型壁垒,抵御敌方的进攻。
按照这种思路,房琯下令迅速收集了两千辆战车,而由于时间仓促,军中马匹不足,只能退而求其次,以大量耕牛代替战马来牵引车辆行进,步兵和骑兵则紧跟在牛车之后,伺机向燕军发起冲锋。
战车呼啸而过,强敌灰飞烟灭,唐军旗开得胜,趁势直扑长安,这应该是房琯心中推演了无数次的结局。
然而只知照搬兵书的大唐主帅却完全没有想过,这个看似进可攻、退可守的经典战术,日后又为何会在战场上销声匿迹?
那是因为战车对地形的适应能力很差,只能在平原地区展开,而咸阳城东虽然是一片旷野,但陈涛斜却刚好处于一片低洼的沼泽之中。
另外,战车具备强大冲击力的背后,必然是舍弃了机动性,这首先就会增加驾乘者的操控难度,而在巨大的惯性作用下,一旦横冲直撞的势头受阻,又很有可能导致人仰马翻、车毁人亡的结果,进而对后续的整个部队带来灾难性的影响。
也正因如此,始于商周、盛于秦汉的古典车马战术,才逐渐被机动性更强,性价比更高,操控也更为容易的骑兵战术所取代。
然而可悲的是,这种已经被淘汰的战术,却被房琯视作克敌制胜的法宝,在数百年之后,拿到了决定大唐命运的陈涛斜战场上。
二十一日午后,唐军终于列阵完毕,伴随着“房”字帅旗在中军大帐处缓缓升起,一声尖锐的鸣镝随即划破渭河北岸的上空。
二千辆牛车带着无与伦比的气势冲向前方的燕军阵地,而后方的漫天烟尘之中,四万大唐马、步精锐,亦同时投入战场。
但唐军漫长的准备、部署过程也给对手以充分的观察和应对时间,尤其安守忠经验还无比丰富,几乎是在唐军战车发起集团冲锋的同时,便找到了对手的致命破绽……
面对奔涌而来的牛车大阵,安守忠甚至都没有下令施放箭矢来远程打击,而是从容传令诸军:擂响战鼓!
这就是牛车战术的软肋所在——耕牛毕竟只是普通牲畜,不像战马都经历过专门的训练和战场洗礼,此时战场上金鼓齐鸣,更有燕军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巨大而持续的噪音,顿时让狂奔中的牛群受到了惊吓。
而此时正好刮起了东风,叛军借助上风口的地形优势,突然发起火攻,一时之间战场上火箭、火把如同雨点般向冲锋的唐军倾泻而下,四处火光大作、浓烟滚滚。
而相比于噪音的干扰,火光对动物造成的恐惧更甚,原本受惊停止前冲的牛群,此刻彻底发疯,要么不受控制的四处乱窜,却陷在沼泽之中动弹不得;要么干脆调转方向朝唐军狂奔而来,然后又将身后的木质战车再次点然,从而引发火灾的连锁反应。
火借风势越烧越旺,后方的马、步两军遭受火牛的剧烈冲击也开始陷于混乱,一时之间,人斯马鸣,自相践踏,整个队伍几乎瞬间便溃不成军。
而安守忠的令旗终于在这一刻给全体唐军宣判了死刑——曳落河骑兵如同鬼魅般从燕军阵中冲出,向着四散奔逃的唐军掩杀而来。
烈焰浓烟、呼喊嚎叫,嫣红的鲜血和刺眼的长刀——十月的陈涛斜,顷刻间成为数万唐军的修罗地狱和血肉坟场。
刀劈马踏,无数生命如同稗草般倒伏,后方许多唐军部队甚至不及反应,便又被扑面而来的己方溃兵和牛车所淹没,而哪怕侥幸逃过一劫的士兵,也终究还要面对杀到眼前的叛军和那一柄柄高举着的索命屠刀。
仅仅不到一日光景,四万多唐军便几乎损失殆尽,只有数千残兵最终狼狈退出战场。
两日之后(十月二十三日),不甘心失败的房琯重整旗鼓,又带领刚抵达战场的南路军与叛军交战,不幸再度遭遇惨败,连南路军和中路军主将都一起投降了叛军。
由此,李亨朝廷在灵武苦心孤诣积攒的家底,被纸上谈兵的房琯在三天之内挥霍一空,而唐军收复长安的首次努力,也在食古书生的领导之下顷刻化作了泡影。
陈涛斜之战,导致近七万唐军阵亡,极大地削弱了肃宗朝廷的军事实力,李亨反攻长安的计划被迫推迟一年,直到至德二年(757)九月,在经历香积寺惨烈搏杀之后,大唐王朝才重新夺回久违的国都。
而第一次重大军事行动的失利,不仅浇灭了李亨心中刚刚燃起的中兴火焰,也对其信心带来沉重打击,迫使大唐天子以洗劫长安、洛阳为酬劳,向外族借兵。
外部军事力量的介入,虽然缩短了唐廷收复二京的时间,但从长期来看,朝廷的权威被进一步削弱,也为晚唐回鹘、吐蕃的侵扰埋下了隐患。
同时,唐军折戟陈涛斜,又给大唐的民心、士气带来沉重打击。
困居长安的杜甫,亲眼目睹叛军得胜班师时趾高气昂的模样,又听闻四万唐军一日之内尽殁于陈涛斜的惨状,诗人深感战争之残酷而不禁悲从中来,挥笔写就《悲陈陶》的千古名篇: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
空前惨败面前,民间对平叛前景的悲观情绪蔓延,士人对朝廷恢复盛唐荣光感到绝望,《悲陈陶》正是这一社会心理的真实写照。
但不能将一切责任归咎于失败的牛车战术,战术只是赢得战争的工具,本身并无对错可言,关键是选择战术的人——房琯以文臣掌兵,照搬兵书、食古不化,而纸上谈兵的代价,就是陈涛斜的全军覆没。
肃宗对克复长安的渴望又明显有些迫不及待,而急于求成的结果,就是让收复长安之路变得血流成河。
陈涛斜之战已令唐朝元气大伤,而原本唐军已完全掌握主动的河北地区,对战形势也突然急转直下。
因李亨“关中优先”的战略思想主导,郭子仪和李光弼奉命回师灵武勤王,但朔方军主力刚刚离开河北,伪燕将领史思明旋即便展开了反扑。
在叛军的大举进攻之下,九门、藁城、赵郡、常山诸郡相继失守,而十月二十二日,即唐军兵败陈涛斜的次日,颜真卿率部撤离平原郡,也就此宣告了唐军针对河北地区的军事行动彻底失败。
而祸不单行的是,河北全面沦丧之际,江淮地区又爆发了严重危机。
坐镇江陵,手握山南东道、岭南、黔中、江西西道四道兵马的永王李璘,眼见天下大乱,而起割据江南之心,于至德元载(756)十二月以“东巡”为名,突然发动叛乱。
北方大地惨遭安史叛军肆虐,长江以南又遇藩王起兵,此时的李唐王朝,真的是旧患未除又添新乱。
李亨登基不足半年,“安史之乱”的形势已变得更为动荡复杂,在陈涛斜的火光笼罩之中,在四万唐军的尸山血海面前,新君“克复二京、削平四海”的伟大征程尚未起步,便几乎成为了一个遥遥无期的梦想……
来源:雪滿長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