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成|当我们就是“草台班子”的一部分

B站影视 2025-01-02 14:10 2

摘要:我现在是香港一所大学的老师。在走上学术道路之前,我在报社做过几年记者,这位前同事和我在报社共事过一阵子。那时我们服务于不同的版面,也驻扎在不同的城市,因此互动并不多,更不曾有过深夜聊天。在这次通话之前,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年多以前。

2024年6月的一个深夜,我的一位前同事突然给我打来微信电话,我们聊了快40分钟。

我现在是香港一所大学的老师。在走上学术道路之前,我在报社做过几年记者,这位前同事和我在报社共事过一阵子。那时我们服务于不同的版面,也驻扎在不同的城市,因此互动并不多,更不曾有过深夜聊天。在这次通话之前,我们的微信聊天记录还停留在两年多以前。

对于这番突然来电,他解释说,自己有一些实在想不明白的事情,而我是他能想到的最有可能提供一些参考意见的人了。

原来,他带领的一个小型媒体团队,有一篇正在操作当中的稿件。但是,对于稿件的一些具体处理,诸如文中出现的名字和事件细节可以透露到什么程度,要怎样考虑稿件的公共价值,乃至作者是否要匿名,他们都有很多不确定。

如果是十几年前我们共事的那阵子,这些问题都没什么好纠结的。那时候,各家媒体的记者们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共同体,常常探讨“新闻专业主义”的原则和操作,以追求业务上的精进。大家也喜欢以这六个字自居。对于各类操作上的问题,遵照专业主义原则应该如何去做,这个共同体有着比较明确的共识。

但是,最近几年,这样的共识屡屡遭遇来自大众的质疑,乃至攻击。比如,重大安全事故或灾难发生之后,能否采访、是否应该采访遇难者家属,这个在新闻专业共同体内部没有太多争议的问题,就曾在社交媒体上引发大规模的不解和“吃人血馒头”的指责。再比如,新闻报道中间出现的受访者,应该尽量实名还是尽量匿名,记者们和颇多网民之间也出现了截然不同的判断。

没有人喜欢被围攻的感觉。尽管不愿意低下专业主义的头颅,但媒体确实变得更小心了。在发稿之前,不仅要考虑文章是否会突然消失,也要考虑是否会触动网民的敏感点。

无独有偶,不到两个月之后,8月的一天,又有另一位算不上熟稔的媒体朋友在微信上找我,希望我对他们一篇涉及未成年人的稿件提供一些建议。

“从新闻伦理上,我们没考虑清楚。很想向您请教一下,应该怎么去把握。”她在微信上留言说。

成为他们提问的对象,我觉得很惶恐。因为我内心非常清楚:我其实并不够格提供答案。

尽管顶着“大学老师”的名头,做着关于媒体的学术研究,在新闻与传播学院教书育人,但我在自己的学术工作中并没有研究过这些新闻伦理问题。放眼望去,我的同事、同行,也甚少做这方面的研究。我不记得曾经在新闻与传播学科的所谓“国际顶级期刊”上读到过什么这方面的论文。我只能基于自己的朴素推理与判断来回答他们,其中的文献引用量为零。

这让我觉得羞愧——身为站在巨人肩膀上搭建人类知识大厦的学者,我面对他人提出的重要问题,在回答的时候竟然无法带上任何参考文献,这很不应该。

但是仔细一想,我又觉得,感到羞愧的不应该是我,而是这个学术体制。

2024年,我进入了大学教职的第六年。尽管还被认为是“职业早期学者”(early career scholar),但我已经开始遭遇“中年危机”了——更准确说,是“职业中期危机”(mid-career crisis)。当我回看自己过去五年在“非升即走”压力下埋头苦干的学术成果,写到简历上似乎满满当当,内心却感到一阵空虚。

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困扰着我:我的研究,有让世界变得好那么一点点吗?

我发现自己真的很难给出肯定的答案。对于业界的伙伴最希望得到解答的问题,我并没有什么研究。对于大家面临的种种困难和挑战,我没有提供什么帮助,也找不出太多同行在认真研究和解答。

当然会有人说:学术有自己的价值和目标,不是为了解决业界的问题而存在的。 可是,那些高远的价值和目标,又是否真的实现了呢?创造有意义的理论?太难了,大部分论文(包括我自己的论文)的“理论贡献”部分都给我一种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尴尬感。给时代留下一点记录?流程漫长、影响力封闭的学术生产模式,也并不适合达到这一目标。

每当想起那些帮助过我的研究的人们,比如接受过我访谈的人,提供了宝贵资料的人,我都会感到更加羞愧:他们牺牲了自己的时间来为我的论文提供数据,可是我的论文又为他们做了什么呢?

最 近,我从一位在荷兰工作过的同事那里得知,在荷兰,学者要申请由公共财政(也就是纳税人)支持的课题经费,就必须在申请书中写明,你的研究对谁(比如某个族群、某些NGO、某个行业)有积极影响,并且由其中的代表签字支持,才可以进入竞争经费的流程。

遗憾的是,这种制度还不是国际学术界的主流。在期刊投稿时,更是鲜有编辑和审稿人会追问研究在现实中能具体解决什么问题、带给社会什么积极的改变。大家往往追着不放的,是让我觉得脚底发虚的“理论贡献”。

也许这是学者职业生涯中正常的自我怀疑,也许这只是我一时兴起的胡思乱想。但是,2024年,我在自己的“职业中期危机”中,确实看到了一些更广泛的联系。

2024年的时代情绪,我觉得是“anti-institution”——这个词不太容易准确翻译成中文,它糅合了机构、体制、制度的意思。

特朗普二度当选,并且这次在普选票和选举人票上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很大程度上就是这种时代情绪使然。而他也满足了选民的期待,还没上任就准备对美国政府机构大开刀。

前不久,美国联合健康保险公司CEO被当街枪杀后,许多美国人拍手称快。他们说,美国的商业医保制度是杀人不眨眼的机器,许多曾经付出不菲保费的人在索偿时被百般刁难。在贪婪、可怖的体制面前,独狼式的杀手被视为英雄。

大洋彼岸也蔓延 着这种时代情绪。比如,抛开性别视角,一部分人对前体操运动员吴柳芳的支持,也是基于对她在体制之外的自谋生路和“改命”表达认可。

这样想来,我对学术作为一种体制的疑虑,也可以说暗合了这种时代情绪。这些看上去不相及的事件,背后有一个相通的根本问题:当某种声称追求高远理想的机构或制度,变成了人们认不出来的模样,当人们只看到它的自利,只看到它成为特定精英群体的小圈子游戏,感受不到它对人们的关怀,感受不到它给社会带来的积极改变,这时人们有足够的理由感到失望,以及愤怒。哪怕这种失望当中存在不少误解,哪怕这种愤怒导向了某种错付的期待。

美国大选之后,我读了一些自由派知识分子的反思。有些人提到:民主党已经不再是几十年前和工人阶级联系紧密的政党,而是变成了以高学历、大城市专业精英为基本盘的存在——而他们正是被特朗普的支持者视为腐朽的institution的代表。当人们看到民主党政客们与华尔街过从甚密,看到拜登政府坚定支持以色列甚至不惜镇压年轻人的抗议,乃至看到15年前就准备建设的加州高铁至今无影无踪,他们有理由感到这个体制已经变成了精英自利的游戏,而大多数民众都被排斥在了游戏之外。

至于拜登在下台之前紧急特赦自己的儿子,更是令精英们鼓吹的那些听起来美好的理念失去了自洽的可能。

近两年有一句流行语,颇为适合用来解释这种“anti-institution”的时代情绪: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那些我们以为高大上的、运转严密的机构和制度机器,原来背后只不过是一个草台班子在支撑着,原来它们并不值得信任和托付。

更糟糕的是,草台班子不仅水平低于我们的期待,在道德追求上也并非他们宣称的那样先进。

当我们说“世界是个草台班子”的时候,抱持的往往是一种隔岸观火的心态。我们看着那些闹笑话的草台班子,忍俊不禁,或者狠狠地出了一口气。

但是,我们自己也可能是草台班子的一部分。至少,对于城市中产及以上的人们来说,我们大多都属于某种专业群体,或是某个机构、某个利益团体。草台班子的运转,不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么?

包括我自己在内。当我回看自己发表的论文感到怀疑人生的时候,我不也在以投稿人、审稿人、课题申请人等等多重身份,为这个学术体制添砖加瓦吗?我在写审稿意见的时候,不也照样是对“理论贡献”高举高打,而很少提到现实意义吗?那些经过我审稿的论文,不也被迫加了更多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段落吗?

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先是感到脊背发凉,其后却感到一股力量。既然我也是其中的一部分,就意味着我并非毫无能动性,我也可以有自己的选择。没错,学术体制是一个高度阶层化、规矩繁多、讲究论资排辈的世界,它在训练博士生的同时其实也在不断驯化年轻人。可是,这也是一个推崇智性、强调反思、不惧批判的世界,我相信它能够容忍乃至孕育出不一样的可能。

既然你们给了我批判的武器,那就让我用它来诊断这个共同体自身的问题。既然这个体制鼓励我们突破前人的框架,那就让我来试试看。

前不久,我见到那位深夜给我打电话的前同事。我问他,关于之前网民对他们某篇稿件的围攻,现在有什么新的想法吗?

他说,从专业操作上来说,他依然坚持此前的判断。不过,他开始逐渐理解网民的一种常见批评声音,那就是:“你们只讲自己的规矩,未免太傲慢了。”

那并不是一种真的目中无人的傲慢。或者说,没人有傲慢的意图。但是,在“新闻专业主义”的小圈子之外,当大众感到自己的朴素情感没有被理解和尊重,感到自己无力左右什么,确实会产生“你们太傲慢”的观感。

“网民确实不懂我们的规矩,也没有必要懂我们的规矩。”他说。至于这种理解会对他们接下来的内容产生什么影响,他还不知道。但我觉得,这种影响一定会存在,也许是出现更多带有强烈人文关怀的选题,也许是以更耐心和更开放的态度去解释专业主义背后的理念。

在结束和他的火锅局之后的那天晚上,我想,就让2024年成为我们置身草台班子之内反思“草台规矩”的起点之年吧。那些规矩并不一定都是错的,甚至可能大部分都是有道理的,但至少,我们可以更不设限地去质疑那些看起来天经地义的说法,去认真看看,institution的理想和现实之间有多大的差距,而我们又能怎样填补这样的差距。

那样的话,这个世界或许可以变得不草台一点吧

来源:老夏看商业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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