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下面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故事都是完结篇,没有连载,来源于生活,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本文采用的第一人称书写,人物姓名都是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下面是一个单独的故事,故事都是完结篇,没有连载,来源于生活,为了方便大家阅读,本文采用的第一人称书写,人物姓名都是化名,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一个即将退休的老头,竟收到一个要命的包裹。
里面没有金银财宝,只有一块带血的红盖头。
寄件人,是那个我亏欠了一辈子的人。
三十年,我以为早已尘封的往事,终究还是找上了我。
我叫耿卫国,今年六十有二,在城里一家不大不小的单位当着个副科长,马上就要退休了。老婆舒雅兰是中学老师,也退了。儿子耿思源争气,自己开了家小公司,孙子也上了幼儿园。按理说,我这辈子,也算是圆满了。可我心里,却总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透不过气。这块石头,一压就是三十年。
那天,我跟往常一样,下班回家。刚进门,就看见茶几上放着一个土黄色的包裹,上面没有快递公司的标志,只有一个模糊的邮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山沟里寄出来的。我心里“咯噔”一下,谁会从那种地方给我寄东西?
“卫国,回来啦?” 老婆舒雅-兰从厨房里探出头来, “这有个你的包裹,也不知道是谁寄的,看着怪沉的。”
我走过去,拿起那个包裹,入手沉甸甸的,像是一块石头。地址写得歪歪扭扭,但我的名字和单位地址却清清楚楚。寄件人那一栏,只写了三个字:秦谷雨。
轰的一声,我的脑袋像是被炸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秦谷雨!这个我以为早已消失在我生命里的名字,这个我刻意遗忘了三十年的名字,怎么会突然出现?我的手开始不自觉地颤抖,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怎么了?老耿?脸色这么难看?”舒雅兰看我不对劲,赶紧擦了擦手走了过来。
我强作镇定,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没事,可能是以前的老同事,开玩笑呢。”
我不敢当着老婆的面拆开,这个名字,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禁忌,三十年来,谁都没有再提起过。我拿着包裹,逃也似的躲进了书房,反锁上门。我的心跳得像打鼓一样,咚咚咚,敲得我耳膜生疼。
我颤抖着手,用小刀划开包裹的封口。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信件,也没有什么土特产,只有一层又一层的旧报纸,报纸已经泛黄发脆,散发着一股陈年的霉味。我一层一层地剥开,就像剥开一个尘封已久的伤口。
终于,在报纸的最里层,我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拿出来一看,我的魂都快吓飞了。那是一块大红色的绸布,叠得方方正正。我认得,这是当年我们结婚时用的红盖头。只是,这块本该喜庆的红盖头,上面却浸染着大片大片早已干涸、变成了暗褐色的血迹!
血?哪来的血?她出什么事了?无数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江倒海。我瘫坐在椅子上,手里的红盖头仿佛有千斤重,几乎要将我整个人压垮。窗外的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来,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也把那块血色盖头,映照得更加触目惊心。
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蝉鸣聒噪,阳光刺眼,一幕幕往事,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将我彻底淹没。
那一年,我十九岁,还是个毛头小子。响应国家的号召,我,还有我们大院里的梁晓东,坐上了北上的绿皮火车,成了一名光荣的“知青”,被下放到了黄土高原一个叫“石匣子村”的偏远山村。
刚到村里的时候,我们这些城里来的“文化人”,哪吃得了那份苦。住的是土坯房,睡的是大土炕,吃的是窝窝头,喝的是苦咸水。最要命的是干农活,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手上磨的全是血泡。有好几次,我都想当逃兵,偷偷跑回城里去。
是秦谷-雨,让我留了下来。
谷雨是村支书石满仓的女儿。她不像村里其他的姑娘,黑黑瘦瘦的。她皮肤很白,眼睛很大,像两汪清泉,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她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地跟在石满仓书记后面,手里拿着针线活,偶尔抬起头看我们这些知青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好奇。
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我中暑晕倒之后。那天,太阳跟火炉似的,我挑着两大桶水,刚走到村口,就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石满仓书记家的土炕上。一个清凉的毛巾敷在我的额头上,旁边坐着一个姑娘,正在给我扇扇子。就是谷雨。
“你醒啦?快喝点绿豆汤解解暑。”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山里的泉水。
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她赶紧扶住我,把一碗绿豆汤递到我嘴边。那碗绿豆汤,甜丝丝,凉沁沁的,一直甜到了我的心里。从那天起,我的目光,就再也离不开她了。
我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是城里来的,迟早要回城的。而她,是这黄土地上的女儿,一辈子都要扎根在这里。可感情这东西,哪是理智能控制得了的。
我开始找各种机会接近她。她上山打猪草,我就跟在后面,帮她背背篓;她去河边洗衣服,我就在不远处坐着,假装看书,其实眼睛一直偷偷地瞄着她;我知道她喜欢看书,就把我从城里带来的几本小说,悄悄塞给她。
她也渐渐对我敞开了心扉。她会告诉我,哪座山上的野果子最甜,哪条河里的鱼最好吃。她会把省下来的白面馍馍,偷偷塞给我。我们俩,就像两只偷偷约会的小鸟,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青涩的感情。
那段日子,虽然苦,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光。白天,我们在田间地头一起劳动,虽然累得汗流浃背,但只要能看到她的身影,我就觉得浑身是劲。晚上,我们俩就溜到村后的山坡上,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看星星,看月亮。
她会把头轻轻地靠在我的肩膀上,听我讲城里的故事。讲高楼大厦,讲电灯电话,讲电影院里的大银幕。她的眼睛里,总是闪着向往的光芒。
“卫国哥,城里真的那么好吗?” 她总是这样问我。
“好,当然好。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带你去城里看看。” 我总是这样回答她。
“我……我才不去呢。我爹说了,女孩子家家的,不能总想着往外跑。” 她嘴上这么说,但脸上的红晕,却出卖了她内心的渴望。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谷雨,等我,我一定会回来娶你,带你回城里,让你过上好日子。”
“嗯。” 她像小猫一样,在我怀里点了点头。
我们的事,村里人渐渐也看出了些端倪。石满仓书记找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都是让我不要耽误了他女儿。我知道他的顾虑,可那时候的我,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哪里听得进这些。我拍着胸脯向他保证,我耿卫国这辈子,非秦谷雨不娶。
石满仓书记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后来,他默许了我们的交往。
1975年的秋天,我们结婚了。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像样的酒席。只是请了村里的乡亲们,简单地吃了顿饭。我用我所有的积蓄,托人从县城里扯了一块大红色的绸布,请村里手最巧的田麦香嫂子,给谷雨做了一顶红盖头。
结婚那天,谷雨穿着一身崭新的红棉袄,头上盖着那顶红盖头,由她的哥哥秦大山背着,送到了我们知青点那间简陋的“新房”。
当着所有人的面,我轻轻地掀开她的红盖头。烛光下,她的脸比天上的晚霞还要红。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含着泪,也含着笑。
“卫国,以后,我就是你的人了。” 她羞涩地说。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发誓,这辈子,我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绝不辜负她。
婚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却充满了甜蜜。谷雨是个好妻子,把我们的那个小家,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心疼我干活累,总是变着法子给我做好吃的。我知道她自己舍不得吃,总是把最好的留给我。
我常常在想,这辈子,能娶到谷雨这样的好姑娘,是我耿卫国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如果没有后来的那件事,我想,我们应该会像村里所有的夫妻一样,生儿育女,相守到老。
可是,生活没有如果。
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像一阵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也吹乱了我的心。回城,这个我曾经日思夜想,却又渐渐淡忘的念头,再一次强烈地涌上心头。
我知道,这是我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如果错过了这次,我可能真的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小山村里了。
我的心里,开始天人交战。一边,是回城的诱惑,是光明的前途;另一边,是我深爱的妻子,是我曾经许下的诺言。
我把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告诉了谷雨。
“卫国哥,你想考大学?” 她听完后,愣了很久,才轻声问道。
“嗯。谷雨,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考上了,我们就能回城里,你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会反对,会哭闹。可她没有。她只是抬起头,眼睛里虽然含着泪,但却异常坚定地看着我。
“卫国哥,你考吧。我支持你。你别担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只要你心里有我,有这个家,就够了。”
听了她的话,我心里既感动,又愧疚。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谷雨,你放心,等我考上了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第一件事就是回来接你!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疯狂的复习。白天,我照样下地干活,晚上,我就着昏暗的煤油灯,把丢下了好几年的课本,一本一本地重新捡起来。谷雨为了让我能安心复习,把家里所有的活都揽了过去。她每天晚上都会给我做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静静地陪在我身边,给我缝补衣服,纳鞋底。
看着她日渐消瘦的脸庞,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发誓,等我考上大学,一定要好好补偿她。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我考上了!我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师范大学!我拿着录取通知书,飞也似的跑回家,想把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谷雨。
“谷雨!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我冲进屋里,兴奋地大喊。
谷雨正在给我缝补一件旧衣服,听到我的喊声,手里的针一下子扎进了手指。她顾不上疼,抢过我手里的录取通知书,翻来覆去地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太好了……太好了……卫国哥,我就知道,你一定能行的!” 她抱着我,又哭又笑。
那几天,是我们俩最开心的日子。我们畅想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计划着到了城里,要买什么样的房子,要生几个孩子。
可是,命运却跟我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就在我准备收拾行李,去省城报到的前几天,石满仓书记突然把我叫了过去。他递给我一份文件,让我看。
那是一份关于知青返城的最新政策。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凡是与当地农民结婚的知青,原则上不予办理返城手续。除非,解除婚姻关系。
解除婚姻关系!这五个字,像五把尖刀,狠狠地插进了我的心脏。
我拿着那份文件,手抖得像筛糠一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
“卫国啊,这事……叔也没办法。”石满仓书记叹了口气, “政策就是这么规定的。你看……你是想留下来,还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这是一道选择题,一道残忍的选择题。选了前途,就得放弃爱情;选了爱情,就得放弃前途。
我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家的路上,脑子里一片混乱。路边的野花,开得正艳,可在我眼里,却是一片灰暗。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该怎么办?
回到家,谷雨正在给我收拾行李。她把我的衣服,一件一件地叠好,放进箱子里。她还给我准备了很多村里的土特产,说是让我带给城里的同学尝尝。
看着她忙碌的身影,我的心都碎了。我怎么忍心把那个残忍的消息告诉她?我怎么忍心,亲手打碎我们共同编织的美梦?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我坐在炕沿上,抽了一晚上的烟。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我这辈子最混蛋,也最让我后悔的一个决定。
我决定,回城。
我不敢当面跟谷雨说分手。我怕看到她伤心欲绝的眼神,我怕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选择了最懦弱,也最可耻的方式——不辞而别。
我给她留了一封信,信里,我编造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我说我们性格不合,我说我们没有共同语言,我说我受不了农村的苦。我还昧着良心说,我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跟她结婚,只是为了在村里能有个照应。
我还留下了一百块钱,那是我当时所有的积蓄。
写完信,我把信压在枕头底下,趁着天还没亮,背上行李,像个贼一样,偷偷地溜出了那个我生活了七年,爱过,也恨过的小山村。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决堤。我知道,我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去了。我辜负了一个世界上最好的姑娘,我亲手毁掉了自己的幸福。
到了城里,我像变了一个人。我拼命地学习,拼命地想要忘记过去。我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我以为,只要我不再想起她,心里的那份愧疚,就会慢慢消失。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经人介绍,我认识了现在的妻子舒雅兰。雅兰是城里人,她的父母都是干部。她知书达理,温柔贤惠,跟她在一起,我很轻松,很自在。
我们结婚,生子。我的生活,渐渐步入了正轨。我努力地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的家庭。
我把那段在石匣子村的往事,深深地埋在了心底,再也不敢去触碰。我甚至骗自己,那只是一场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换了工作单位,换了住址,断了和所有知青朋友的联系,包括和我一起下乡的梁晓东。我怕从他们嘴里,听到那个我最不想听到的名字。
三十年,整整三十年。我用三十年的时间,为自己建造了一座看似坚固的城堡。我以为,我可以躲在里面,安稳地度过余生。
可是,我错了。我欠下的债,终究是要还的。
那个带血的红盖头,就像一颗炸弹,把我精心伪装的平静生活,炸得粉碎。
我看着手里的红盖头,上面的血迹,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焰,灼烧着我的眼睛,也灼烧着我的良心。
谷雨,她到底怎么了?她为什么要给我寄这个东西?她是在恨我,还是在向我求救?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海里盘旋。我再也坐不住了。我必须要回去,我必须要回到石匣子村,去弄清楚这一切。不管她现在是生是死,是好是坏,我都要去见她一面。我要当面向她忏悔,向她赎罪。
我跟单位请了长假,跟老婆舒雅兰撒了个谎,说是有个老战友病重,我要去外地看望他。雅兰虽然有些怀疑,但看我态度坚决,也没多问什么。
临走前,我给儿子耿思源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要出趟远门,让他有空多回家看看他妈。
“爸,您都快退休了,还折腾什么呀?有什么事,不能让我去吗?” 儿子在电话那头抱怨道。
“这次……你替不了我。” 我苦涩地笑了笑,挂了电话。
是啊,这次,谁也替不了我。这是我自己的孽,必须由我自己去了结。
我买了一张去往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城市的火车票。三十年了,当年的绿皮火车,早已变成了飞驰的高铁。可我心里的那份沉重,却丝毫没有减轻。
下了火车,我又转了好几趟长途汽车,一路颠簸,终于在第三天的傍晚,回到了那个让我魂牵梦绕又不敢触碰的地方——石匣子村。
村子还是那个村子,但又好像变了。土坯房变成了砖瓦房,泥泞的小路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村口那棵我跟谷-雨经常约会的老槐树,似乎也比以前更粗壮了。
我站在村口,一时间,百感交集,竟然有些近乡情怯。
我该怎么面对他们?怎么面对石满仓书记,怎么面对秦大山,怎么面对那些曾经朝夕相处的乡亲们?最重要的是,我该怎么面对谷雨?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村里走了出来。是田麦香!当年给谷雨做红盖头的那个田麦香嫂子。
三十年的岁月,也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她的头发白了,腰也有些弯了。但那爽朗的笑声,还跟以前一样。
“哟,这不是……这不是卫国兄弟吗?”田麦香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叫了起来。
“麦香嫂,是我,我回来了。” 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哎呀,真的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一走就是三十年,连个信儿都没有!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谷雨她……”田麦-香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
“谷雨她……她怎么了?” 我急切地问道,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你还有脸问谷雨!” 一个粗犷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是秦大山,谷雨的哥哥。他比以前更黑更壮了,两鬓也已斑白。他看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哥……” 我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别叫我哥!我没你这样的妹夫!”秦大山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挥起拳头就要打。
“大山!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田麦香赶紧上来拉架。
“跟他有什么好说的!这个陈世美!这个白眼狼!他害了我妹妹一辈子!”秦大山双眼通红,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周围的乡亲们,也渐渐围了过来,对着我指指点点。我的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大山,让他进去吧。让他去看看谷雨。”田麦香叹了口气,对秦大山说。
秦大山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松开了手,转身走进了院子。
我跟在他们身后,走进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院子。院子还是那个院子,只是比以前更破败了。西边的厢房,屋顶上长满了杂草。
“谷雨就在屋里,你自己进去吧。”田麦香指了指东边的正房,对我说道。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得迈不开步子。我深吸了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里很暗,光线不好,弥漫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炕上,躺着一个瘦弱的女人。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就像一张揉皱了的纸。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清泉一样明亮的眼睛,我绝对认不出来,她就是我的谷雨。
她也看到了我。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涌出了泪水。她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谷雨……” 我跪倒在炕边,泣不成声。 “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啊……”
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打我,会用最恶毒的语言来诅咒我。可她没有。她只是流着泪,用那只枯瘦如柴的手,颤抖着,想要抚摸我的脸。
我赶紧把脸凑过去,让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她的手,冰凉冰凉的,没有一丝温度。
“你……你回来了……” 过了很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一样。
“我回来了,谷雨,我回来了。”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个包裹……是你寄给我的?” 我哽咽着问道。
她没有回答,只是费力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
那是一本日记。日记本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我颤抖着手,接了过来。
“你……看看吧……” 她说完这句话,就闭上了眼睛,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翻开日记本,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是谷雨的字。她虽然没上过几年学,但字写得很娟秀。
日记是从我走的那天开始写的。
1978年9月3日,晴
卫国走了。天还没亮就走了。没有跟我说一声。
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是怕我伤心。
他给我留了一封信,还有一百块钱。信里的话,好狠心。我知道,那些都不是他的真心话。他是想让我对他死心,好开始新的生活。
卫国,你好傻。你怎么会以为,我看了信,就会忘了你呢?
我拿着信,去追他。可是,我跑到村口的时候,去县城的班车,已经开走了。我只看到了一路的黄土。
我哭了。我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卫国,你放心,我会等你。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回来。
看到这里,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我这个混蛋!我怎么能用那么残忍的方式,去伤害一个那么爱我的女人!
我继续往下看。
1978年10月5日,阴
我怀孕了。
是卫国的孩子。
爹让我把孩子打掉。他说,我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孩子,以后怎么嫁人。
我不肯。这是我和卫国的孩子,是我唯一的念想。我要把他生下来,好好地把他养大。
爹气得打了我一巴掌。这是他第一次打我。
哥也劝我。他说,耿卫国那个陈世美,不值得我为他这样。
我知道他们都是为我好。可是,他们不懂。
卫国,我给你生个儿子,好不好?等他长大了,我就让他去找你。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像雨一样,打湿了日记本。我竟然,还有一个孩子!我竟然,让我的谷雨,一个人,承受了这么多!
1979年6月12日,雨
孩子出生了,是个儿子。长得很像卫国,尤其是那双眼睛。
我给他取名叫“盼国”。盼着他的爹,能早点回来。
有了盼国,我的生活,好像有了新的希望。看着他一天天长大,我觉得,我受再多的苦,都值了。
村里人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不知廉耻的女人,说盼国是野种。
我不在乎。只要我的盼国能好好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1985年3月20日,晴
盼国上学了。他很聪明,学习很好,总是考第一名。
老师都夸他,说他将来一定有出息。
我告诉他,他的爸爸,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是个大英雄。等他长大了,就能见到爸爸了。
盼国很懂事,他从来不问我,为什么爸爸不回来看我们。
我知道,他心里都明白。
1995年7月10日,晴
盼国考上大学了!是省城的大学!和我卫国当年考上的是同一所!
我高兴得好几天没睡着觉。我的儿子,有出息了!
我把家里唯一的一头老牛卖了,给他凑够了学费。
临走前,他抱着我哭了。他说,妈,等我毕业了,赚了钱,就接您去城里享福。
我摸着他的头,告诉他,妈不辛苦。只要你好好的,妈就心满意足了。
2000年8月15日,阴
盼国毕业了,留在了城里工作。他很孝顺,每个月都给我寄钱回来。
他说要接我去城里住。我没去。我知道,我去了,会给他添麻烦。
他也该成家了。我不能拖累他。
他问我,想不想去找他爸爸。我摇了摇头。
卫国,你现在,应该也已经有自己的家了吧。我不想去打扰你的生活。
只要知道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2008年5月12日,阴
出大事了。盼国出差,去了汶川。
然后,就地震了。
我给他打电话,一直打不通。
我的天,塌了。
看到这里,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的儿子,我的那个素未谋面的儿子,竟然在汶川地震中……
我不敢再往下想。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
“卫国哥……你别看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田麦香走进了屋里,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盼国……我的儿子……” 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卫国,你别这样,谷雨她……她受不了刺激。”田麦香的声音也哽咽了。
我抬起头,看到炕上的谷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睁开了眼睛。她看着我,眼泪无声地流淌。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我抓住田麦香的胳膊,急切地问道。
田麦香叹了口气,缓缓地讲述了后面的故事。
盼国去汶川出差,正好赶上那场大地震。他为了救一个被压在废墟下的小女孩,被余震中的一块预制板,砸中了。
当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不行了。他用最后的一点力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交给救援队员,求他们,一定要把这个东西,交给他妈妈。
那个东西,就是我结婚时,给谷雨做的那顶红盖头。
盼国一直把它带在身上。他说,这是他爸爸留给他妈妈唯一的念想。他要替爸爸,好好地保管它。
盼国被评为了烈士。政府给了谷雨一笔抚恤金。可是,再多的钱,也换不回她唯一的儿子。
从那天起,谷雨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她不吃不喝,整天抱着那顶沾着儿子鲜血的红盖头,以泪洗面。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人也变得痴痴呆呆的,有时候清醒,有时候糊涂。
清醒的时候,她就写日记。她说,她要把这些事都记下来,等她死了,让儿子烧给她。她要去那边,亲口告诉他,他的爸爸,不是陈世美,不是白眼狼。他的爸爸,只是……只是迷路了。
听到这里,我再也承受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晕了过去。
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谷雨家的另一间屋子里。舒雅兰和儿子耿思源,都守在我的床边。
“爸,您醒了!”思源看到我醒来,惊喜地叫道。
“你们……怎么来了?” 我虚弱地问道。
“爸,您还想瞒我们到什么时候!”思源的眼圈红了, “要不是您晕倒了,田阿姨给我们打了电话,我们还蒙在鼓里呢!”
舒雅兰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流着泪。她把一碗热粥,端到我面前。
“卫国,先把粥喝了吧。”
我看着她,心里充满了愧疚。“雅兰,对不起……”
舒雅兰摇了摇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最对不起的人,是里面的那位姐姐。”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来的时候,田阿-姨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们了。卫国,你糊涂啊!你怎么能把这么大的事,一个人扛了三十年!”
“我……我没脸说啊……”
“爸,您别说了。我们都懂。”思源握住我的手,“我……我有个哥哥,对吗?”
我点了点头,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他是个英雄。”思源哽咽着说。
我们在石匣子村,待了七天。
这七天里,我一直守在谷雨的床前。我给她讲我们过去的故事,讲我这三十年的生活。我告诉她,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她。我告诉她,我的心里,一直都有她的位置。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的。偶尔清醒过来,就静静地听我说,眼睛里,会泛起一丝光亮。
第七天,她的精神,突然好了很多。她让田麦香扶她起来,坐在炕上。她看着我,又看了看舒雅兰和耿思源。
她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卫国……你……你回来了,真好……”
“雅兰……你是个好女人……卫国他……他交给你,我放心……”
“思源……你……你是个好孩子……要……要好好孝顺你爸妈……”
她又把目光转向我,“卫国……你别……别自责……我不怪你……真的……我不怪你……”
“把……把那个……盖头……给我……”
我把那个带血的红盖头,递到她手里。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把盖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就像抱着最珍贵的宝贝。
“盼国……妈……妈来找你了……”
她看着我,脸上带着微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她的手,从炕沿上滑落,那顶血色的红盖头,也随之掉在了地上。
“谷雨!”
我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可她,再也听不见了。
我们把谷雨,和她的儿子盼国,合葬在了一起。墓碑上,并排刻着他们母子的名字。
我,舒雅兰,还有思源,我们三个人,在他们的坟前,长跪不起。
“哥,妈,爸来看你们了。”思源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处理完谷雨的后事,我们离开了石匣子村。
临走前,我把身上所有的积蓄,都留给了秦大山。我说,这是我欠他们家的。
秦大山没有收。他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以后,有空常回来看看。”
回到城里,我的生活,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还是那个即将退休的老头,雅兰还是那个温柔贤惠的妻子,思源还是那个孝顺懂事的儿子。
只是,我的心里,那块压了三十年的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
我把谷雨的日记本,还有那顶血色的红盖头,珍藏在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都会拿出来,看一看,摸一摸。
我知道,我这辈子,都无法偿还我欠谷雨母子的债。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带着这份愧疚和思念,好好地活下去。活到我见他们的那一天,再当面向他们,忏悔赎罪。
如今,我也到了风烛残年,回首这半生,有圆满,更有亏欠。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勇敢一点,没有选择逃避,而是留在了石匣子村,我和谷雨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我们的儿子盼国,是不是就不会走上那条悲壮的道路?
可是,人生没有如果,只有后果和结果。一个错误的选择,足以改变人的一生,甚至几代人的命运。朋友们,你们说,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当初,到底应该怎么选呢?
来源:心清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