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为啥不包饺子?连个特意回家过年的大姐都不给包顿饺子?"我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在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为啥不包饺子?连个特意回家过年的大姐都不给包顿饺子?"我爸的声音从厨房传来,在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
窗外的夜空炸开一朵朵绚烂的烟花,映照在贴着窗花的玻璃上,忽明忽暗。
1986年的春节,我永远记得那个晚上。
寒冬的北方,窗户上结着厚厚的冰花,屋里烧着煤炉,温暖如春。
我三十岁那年,在县城第二中学教书已经有七个年头,寒假回到镇上父母家过年。
三天前,大姐也从南方回来了,这让我们全家都很惊喜。
大姐比我大八岁,名叫林秀华,白净的脸庞上挂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是我们镇上第一个戴眼镜的姑娘,也是第一批考上纺织厂的技术工人。
二十年前她嫁到了南方一个叫海丰的小县城,那是改革开放初期,大姐夫在那边开了个小五金厂,听说现在已经发展成了有四五十号工人的企业。
这么多年,大姐回家的次数用五根手指就能数过来,而且每次回来都是匆匆几天,带着南方的特产和大包小包的礼物,然后又匆匆离开。
城里人都羡慕我家有个在南方发达地区的亲戚,但只有我们知道,这背后有多少道说不清的心结。
今年不一样,大姐说要在家住半个月,好好陪陪爸妈。
爸妈听了这话,高兴得合不拢嘴。
妈妈甚至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打扫卫生,把家里的老柜子、八仙桌都擦了一遍又一遍,连平时舍不得用的那套暗红色的茶杯都拿出来了。
老爸更是把院子里的积雪都铲得干干净净,还换上了去年大姐从南方寄来的那件灰色的确良衬衫。
可是,年三十这天,让我意外的是,妈却没包饺子。
在我们老家,过年不包饺子简直不可思议,就像过年不贴春联、不放鞭炮一样荒唐。
"往年不都包饺子吗?"大姐坐在沙发上,略带疑惑地问。
她手里捧着电视台的春晚节目单,那是五年前才有的新玩意儿,我们家的电视机也是两年前才添置的十四寸黑白机。
"今年改吃年糕了,"妈妈的声音平平淡淡,手里继续择着菜,眼睛都没抬一下,"年年高,好兆头。"
饭桌上,妈妈做了八个菜,有红烧肉、白切鸡、清蒸鱼,还有几样时令蔬菜,最后一盘是切成片的年糕,煮熟后放在桌子正中间。
菜色比平时丰盛不少,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就像一首熟悉的老歌突然换了调子,让人听着别扭。
大姐一直笑着,给爸妈夹菜,偶尔说起南方的见闻,什么深圳已经如何如何现代化了,什么广州的服装时尚如何如何领先了。
电视里的春晚节目一个接一个,姜昆、冯巩、赵丽蓉、陈佩斯的名字从父母嘴里蹦出来,一家人笑得前仰后合。
窗外的鞭炮声渐渐密集起来,"噼里啪啦"像是在敲打着每家每户的喜庆。
当姜昆和唐杰忠的相声逗得我们哈哈大笑时,我无意间发现大姐的眼神有点恍惚,筷子在碗边轻轻敲击着,像是在思索什么。
"这年糕煮得正好,不软不硬,一咬就断,"爸夹起一片年糕,笑呵呵地说,"秀华,你南方那边过年吃什么啊?"
"我们那边啊,其实也包饺子,"大姐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都是我自己包,老公孩子都爱吃,说我包的最像北方味道。"
"哼,南方人懂什么北方饺子的味道,"妈突然插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尖锐。
桌上顿时安静了几秒,只有电视里传来观众的笑声和掌声。
吃完年夜饭,家家户户都开始放鞭炮。
爸拿出了提前准备好的"二踢脚"和"窜天猴",这可是从县城专门买回来的,成本抵得上两斤猪肉呢。
大姐却说:"爸,别放了,怪吵的,小心伤着手。"
爸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说:"好好好,不放就不放,反正也是图个热闹。"
那晚睡觉前,我路过厨房,听见里面传来父母压低的争执声。
"你这是怎么了?秀华难得回来,连顿饺子都不给包,"爸的声音里满是不解,"这孩子千里迢迢回来看咱们,你这心里还窝着什么火啊?"
"有什么好包的?她自己什么样,她心里没数吗?"妈的声音冷冷的,像是冬日的冰棱子。
"都二十年了,你还记着那点事?她现在日子过得不错,专门回来看咱们,你就不能高兴点?"
"记着?我天天都记着!当年她要走,谁拦得住?现在南方过得滋润了,回来给我们看看她的富贵脸?哼,连个媳妇都不陪回来,怕咱们寒酸的家门让她丢人是不是?"
我站在门外,一动不敢动,心像被浸在了冰水里。
我从没见过妈这样的一面,她平时总是温和的,就算生气也不过是嘴上抱怨几句,然后自己闷在心里。
可现在,她的声音里满是二十年的委屈和怨气,像是一坝堵了太久的水,决了口。
我悄悄回到自己房间,辗转难眠。
我知道大姐当年离家的事情,但一直以为那些伤痕早已结痂愈合。
如今看来,有些伤口,时间根本没有治愈,只是慢慢长成了另一种形态的疼痛。
第二天一早,我被厨房里的声响吵醒。
天还蒙蒙亮,炉子上的水壶已经咕噜噜地响起来,屋子里弥漫着柴火和炭火混合的香味。
我走进厨房,发现大姐竟然在和面,一旁的菜板上已经切好了韭菜和五花肉末。
"大姐,你干嘛呢?天还没亮呢。"
"包饺子啊,"她的声音轻快,仿佛昨晚那顿没有饺子的年夜饭从未发生过,"想吃韭菜猪肉馅的还是白菜猪肉馅的?我都准备了。"
"都行,"我坐下来帮她择菜,看着她娴熟地和面、擀皮、包馅,就像二十年来她一直在这个厨房里忙碌一样,"昨天怎么不包啊?"
大姐的手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揉面,"可能妈觉得太麻烦了吧,她年纪大了,我应该体谅才是。"
但我知道不是这样。
我家过年一直有包饺子的传统,从我记事起就是这样。
即使在最困难的七十年代,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妈也会想办法攒出一点肉末,包上几十个饺子,说是要把团圆的味道吃进肚子里,福气才会一年比一年多。
不知何时,妈站在了厨房门口,看着我们,脸上的表情复杂得让人读不懂。
"这么早就起来了,"她的声音平静了许多,不像昨晚那样带刺,"大老远回来还这么辛苦干啥?"
"不辛苦,妈,我想包饺子给您和爸尝尝,看我这手艺这些年有没有长进,"大姐笑着说,仿佛母女之间从未有过隔阂。
妈看了看厨房里的情景,脸色变了变,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去扫院子了。
在南方生活了二十年的大姐,竟然还保留着北方女人麻利的包饺子手法,三下五除二就能包出一个褶皱均匀的饺子来,看得我眼花缭乱。
"大姐,你这包得真好,看不出来常年不练啊。"
"怎么能不练呢?在南方这些年,过年过节我都会包,大过年的不吃饺子,总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她边包边说,"孩子们都爱吃,每次说想念外婆家的味道,我就包给他们吃。"
"孩子们?你有两个孩子了吧?"
"是啊,大的念高中了,小的上初中,今年没带回来,留在家里准备期末考试呢,"大姐说着,眼睛里闪过一丝留恋,"本来想都带回来的,让他们看看外公外婆,可惜学校不放假,只能我自己先回来看看。"
那天,大姐包的饺子格外好吃,皮薄馅大,韭菜的清香和猪肉的鲜美完美融合,连妈都吃了好几个,虽然脸上还是板着。
"在南方这么多年,想家吗?"我小声问大姐。
大姐看了看窗外,目光穿过结着冰花的玻璃,落在远处模糊的山峦上,笑了笑:"家是什么样的,就看你怎么记着了。"
"什么意思?"
"就是说,家不仅仅是一个地方,更是一种感觉,一种记忆,"大姐的声音很轻,"有时候,离家越远,家在心里的样子反而越清晰。"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有些微妙。
大姐很活跃,每天早起晚睡,帮着收拾屋子,去镇上买菜,做一些南方菜给我们尝。
她做的白切鸡、清蒸鱼和蚝油生菜,都是我们在北方小镇上闻所未闻的菜式。
妈总是说很好吃,但眼神里藏着说不清的东西,像是欣慰,又像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
爸则更单纯些,只是单纯地享受女儿回家的喜悦,吃着南方菜,听着女儿讲述南方的奇闻轶事,时不时发出惊叹。
一天下午,我在整理柜子时,发现了一个上了锁的小木盒,藏在妈平时收纳冬衣的大柜子最底层。
那盒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木质已经发黄,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妈走进来,看见我拿着盒子,脸色一变。
"放下,"她声音很严厉,像是我触碰了什么禁忌,"这是我的东西。"
"这是什么啊,妈?"我好奇地问,从小到大没见过妈这么郑重其事地藏东西。
"不该问的别问,"妈接过盒子,紧紧抱在胸前,"都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多事。"
妈走后,我很好奇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会让一向平静的妈如此紧张。
晚上,我偷偷去找了盒子,却发现它不见了,妈肯定藏到了别的地方。
第五天,大姐突然提出要带我们去照全家福。
这在我们小镇上还是个新鲜事,镇上的照相馆刚开没多久,大多数人家还是只在结婚或者孩子满月时才去照相。
"要那个干啥?"妈明显不太情愿,"多破费钱。"
"留个纪念啊,"大姐说,手轻轻搭在妈的肩上,"咱们全家多久没合过影了?上次还是我结婚前吧,都二十年了。"
"没必要,"妈依旧不松口,"照片有啥用,看一眼就完了。"
最后在爸的劝说下,妈妈勉强同意了。
那天,妈特意换上了大姐带回来的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连衣裙,头发也用热水梳得一丝不苟。
照相馆里,摄影师是个年轻小伙子,一看就是从城里来的,说话带着一股子新潮劲儿。
他让我们摆好姿势,我和爸站后排,大姐和妈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大姐坐在妈的身边,轻轻挽住她的手臂。
妈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但没躲开。
"笑一笑,"摄影师说,"要自然点,想着高兴的事儿。"
老爸咧着嘴就笑了,我也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大姐努力保持微笑,只有妈,脸上的表情像是冻住了一样。
"咔嚓"一声,相机定格下这一刻,四个人,四种表情,却共同构成了我们家的样子。
照完相回家的路上,大姐突然说:"我明天就回去了。"
"不是说住半个月吗?"爸惊讶地问,停下了脚步,"这才住了几天啊?不是说好的初八才走吗?"
"厂里来电话,有点急事,"大姐低着头,声音很轻,"再说,过完正月初五,您二老也该休息了,我在这儿,您们反而忙前忙后的。"
爸还想说什么,被妈一个眼神制止了。
我看着大姐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肩膀微微有些佝偻,不像刚来时那样挺拔。
这短短几天的团聚,好像反而给她增添了一份沉重的负担。
晚上,我看见大姐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望着星星发呆。
寒风吹过,她却像是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的表情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不真切。
我走过去,坐在她旁边,递给她一杯热茶。
"大姐,到底怎么回事?"我问,"你和妈之间......"
大姐叹了口气,茶杯中的热气氤氲在夜色中:"你那时候还小,可能不记得了。"
1967年,文化大革命正闹得厉害。
大姐那年十九岁,在纺织厂做工,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每个月都能拿到八块钱的奖金。
她和一个南方来的知青相爱了,那人就是现在的大姐夫,当时是下放到我们镇上的知识青年,在机械厂当技术员。
他们想结婚,但遭到了妈的坚决反对。
"妈说,远嫁就是往火坑里跳,我的姑姑就是嫁到外地,后来被夫家虐待,连尸骨都没能回来,"大姐的声音很平静,讲述着过去的痛苦,"妈说那是祖辈的教训,远嫁的女儿,十有八九都没好结果。"
"但我那时候年轻,不懂事,一心只想跟你姐夫走,"大姐的目光投向远方,仿佛在看着二十年前的自己,"当时我们纺织厂效益好,分了新房子,可我连钥匙都没拿,就决定要跟他走。"
后来,他们趁着夜色,带着简单的行李偷偷离开了。
临走前,大姐给妈留了一封信,写了整整三页纸,说明自己的决定和歉意。
"走的那天晚上,我躲在村口的大树后面,看到妈提着煤油灯在村子里到处找我,那灯光在夜色里晃啊晃,"大姐的声音哽咽了,"她喊着我的名字,那声音至今还在我耳边回荡。"
"可你为什么非要那样走呢?不能好好告别吗?"
"你不懂那时候的情况,"大姐说,"如果我当面说要走,妈肯定会拦着我,爸也会。到时候全村人都会来劝,在那个年代,个人的选择往往抵不过集体的意志。"
"妈打那以后就变了,"大姐说,"以前她多爱笑啊,记得吗?"
我点点头,隐约记得小时候妈确实是个爱笑的人,尤其是过年过节的时候,总是忙前忙后,笑意盈盈。
"这些年,我每次回来,都能感觉到妈心里的那道坎,"大姐望着厨房的灯光,那里妈正在择菜,"我知道她恨我私自离家,更恨我丢下她和爸,独自去南方过好日子。"
"可你不是一直有寄钱回来吗?每次来也都带很多东西,"我说,想起家里的电视机、收音机和不少家具都是大姐寄钱买的,"还帮我交了师范学校的学费。"
"钱和东西能代替什么呢?"大姐苦笑,"我欠她的,是我没能在她身边尽孝道,是我选择了另一条路,违背了她的意愿。在她心里,我可能是个不孝女,一个背叛家庭的人。"
"可这么多年了,妈还是不能原谅你吗?"
"原谅很容易,忘记很难,"大姐说,"有些伤口,时间只会让它变成伤疤,但每次碰触,还是会痛。"
"那你打算明天真的就走吗?"
"嗯,"她点点头,"我在这里,可能反而让妈更痛苦。有时候,爱一个人,就是要学会给对方空间,尤其是当你已经伤害过他们的时候。"
第二天一早,大姐就收拾好了行李。
临走前,她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包装很精致,上面还系着一个蝴蝶结。
"妈,这是我给您带的,"她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像是怕被拒绝。
妈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双绣花布鞋,底是千层的,鞋面上绣着精致的花纹。
"我记得您脚有点疼,这是我自己做的千层底布鞋,穿着舒服,"大姐解释道,声音里带着期待,"我记得您年轻时最爱穿这种鞋了。"
妈看了看鞋,又看了看大姐,没说话,只是把鞋放在了一边的桌子上。
大姐叹了口气,眼里闪过一丝失落,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这是我这些年写的信,有些寄了,有些没寄。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就写在纸上了。全都在这里了。"
妈没接,只是转身走进了屋里,仿佛没听见一样。
爸连忙打圆场:"你放那儿吧,等你走了我给她。"
爸送大姐去车站,我也跟着去了。
那是个寒冷的早晨,天刚亮,镇上的街道上几乎没什么人,只有偶尔的自行车铃声打破寂静。
走了一段路,大姐突然停下脚步。
"爸,你帮我个忙,"她从包里拿出那个装着信的信封,"把这个放在妈那个上锁的小木盒旁边,好吗?"
爸愣了一下:"你知道那个盒子?"
"我知道,"大姐的眼里闪着泪光,"那里面有我当年离家时给她留的信,还有我这些年寄回来的所有信。妈表面上不理我,可她把我的每一封信都保存着,一封都没扔。"
"你怎么知道的?"我惊讶地问。
"三年前我回来那次,无意中看到了,"大姐说,"妈出去买菜,我在找针线包,偶然发现了那个盒子,还有里面的信。"
爸叹了口气:"你妈这人,嘴上硬,心里软,这些年没少想你。每次你的信来,她都要反复看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收起来,好像那是什么宝贝似的。"
车站的人不多,冬日的阳光洒在站台上,给一切镀上了一层金色。
大姐上车前,紧紧抱住了爸。
"爸,对不起,我不该提前走的。"
"没事,你有工作,"爸的声音有些哽咽,手轻拍着女儿的背,"等忙完了,再回来住久一点。"
"其实...没有什么厂里急事,"大姐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我只是觉得,妈看到我,心里难受。我不在,说不定她能好受些。"
我看着大姐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复杂的情感:愧疚、无奈、思念,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二十年的分离,不是简单的时间累加,而是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思念和愧疚,无数次想要弥补却不知如何开口的煎熬。
大姐走后,家里又回到了往常的平静。
爸依旧每天去街上的棋牌室和老友们下象棋,妈依旧忙碌着家务,一切仿佛都没有变化。
只是有天晚上,我起夜时,听见厨房里有声音。
推门一看,妈竟然在包饺子。
屋外的月光透过窗户,给她的身影打上一层朦胧的轮廓。
"妈,这么晚了,您干嘛呢?"我揉着眼睛问。
"没事,你去睡吧,"妈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了什么。
我走过去一看,妈包的全是韭菜猪肉馅的,那是大姐最爱吃的。
"明天吃饺子吗?"我问。
妈摇摇头:"就是想包一包。"
我坐下来帮她包,看见妈的眼角有泪痕,但她没擦,任凭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面皮上,又被她揉进了面团里。
我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包着饺子,厨房里只有揉面的"沙沙"声和案板的"咚咚"声。
"妈,大姐其实很想您,"我终于忍不住说,"她走的时候都哭了。"
妈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包饺子,仿佛没听见。
"您知道她为什么执意要照全家福吗?"我继续说,"她说南方她家的墙上,一直挂着您和爸的照片,还有我小时候的照片,她说那是她家的'北方角落'。"
妈的动作越来越慢,最后停了下来,两只手撑在桌子上,肩膀微微颤抖。
"妈......"我轻轻叫了一声。
"你知道当年她走了以后,我多担心吗?"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那时候交通不发达,信件来回要一个月,每天我都担心她在南方吃不好睡不好,被人欺负......"
"但大姐夫对她很好啊,这些年......"
"我知道,"妈打断我,"我都知道。但知道归知道,这心里的坎,就是过不去。"
几天后,照相馆的照片取回来了。
全家四口人的合影,我和爸笑得很自然,大姐也在笑,只有妈的表情有些僵硬,像是勉强挤出来的笑容。
那天晚上,我看见妈拿着照片,坐在灯下发呆。
她突然开口问我:"你大姐在南方,真的过得好吗?"
"挺好的,"我说,"大姐夫对她很好,工厂也越做越大,她教孩子们说北方话,还经常包饺子给他们吃。"
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她...常提起家里吗?"
"常提啊,"我笑了,"她说她在南方包的饺子,怎么也包不出您的味道。孩子们都说,听外婆包的才是正宗的。"
妈的眼圈红了。
"她那次走得匆忙,连件厚衣服都没带,真不知道到了南方怎么过的,"妈自言自语道,像是在回忆,"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每天晚上都睡不好,总想着她穿得够不够..."
我第一次听妈这么坦诚地说起大姐,二十年的隔阂,在这一刻似乎有了一丝缓解的可能。
第二天,我发现那个上锁的小木盒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旁边是大姐留下的信封。
盒子的锁开着,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信,最上面那封已经泛黄了,那是大姐二十年前离家时留下的。
晚上,爸突然对妈说:"要不,咱们去南方看看秀华吧?"
妈愣了一下,手中的针线停在半空中,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一个固执的老人的妥协,而是一个母亲对女儿深沉爱意的表达,是二十年坚冰开始融化的第一滴水珠。
那年夏天,我们真的去了南方。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出远门,一路上看着窗外的风景从北方的黄土高坡变成了南方的青山绿水,心里既兴奋又忐忑。
见到大姐时,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
她的家比我想象中朴素多了,不是什么豪宅,只是一栋普通的三层小楼,但收拾得干净整洁。
墙上果然挂着我们的照片,还有一幅手工十字绣的"家"字,大姐说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的,花了整整三个月。
那天,大姐和妈一起在厨房包饺子,都是韭菜猪肉馅的。
南方的韭菜没有北方的香,但大姐却说这是她最想念的味道。
"味道还是不对,"大姐尝了一口,摇摇头,"还是妈包的好吃。"
妈笑了,是我很久没见过的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下次回家,我教你。"
大姐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她紧紧抱住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呜呜地哭起来。
妈轻轻拍着她的背,眼中也噙着泪水:"好了好了,都是妈的好闺女。"
多年后,我已经四十多岁,有了自己的家庭。
每年春节,我们都会回老家过年。
妈年纪大了,动作慢了,但每年都要亲自包饺子。
她总说:"年三十不包饺子,过年就少了点味道。"
大姐也常回来,有时候一住就是半个月。
她和妈之间的那道坎,在那个夏天之后,似乎慢慢消失了。
当然,有些伤痕永远都在,但她们学会了和解,学会了接受过去的选择和遗憾。
有次,我问妈为什么那年不给大姐包饺子。
妈沉默了很久,指节粗糙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桌面的纹路,眼神望向远方。
"那时候我傻,"她最终说道,声音里透着一丝悔意,"觉得她抛下家不管,我就不该给她好脸色。其实啊,这么多年,难过的是我自己。"
"该放下的早该放下了,"她继续说,"那天我看到秀华包饺子的样子,突然觉得,她这些年在南方,一定经常想家,想我们。"
"可妈,为什么您一直把她的信锁在盒子里呢?"我忍不住问。
妈笑了,那笑容里有太多复杂的情感:"那是我的宝贝啊,是她的心啊。"
每个家庭都有说不出的心结,每段亲情都有难以跨越的沟壑。
但正如妈后来常说的那句话:"家,就是无论走多远,都有人为你包一碗饺子,等你回来。"
那碗饺子的味道,是任何山珍海味都代替不了的。
人生在世,我们都是带着过去的包袱前行。
有些包袱我们可以放下,有些则需要我们学着与之和解。
就像那个小木盒,锁了二十年,终于被打开;就像那碗饺子,二十年没包,终于又回到了餐桌上。
现在,那个木盒子放在妈的床头柜上,不再上锁,里面除了信,还多了一张照片——那是我们在南方拍的第二张全家福,照片里,妈终于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家的味道,其实很简单,就是一碗热腾腾的饺子,和围坐在桌边的人们脸上的笑容。
而爱,则是在漫长的等待和思念中,依然保留着彼此最重要的位置,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即使中间横亘着二十年的时光。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