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小的时候,我们家就在那条河边。那河是村子的大动脉,洗衣裳,洗菜,淘米,淘薯,什么都离不开它。
创作声明:本文为短篇小说,内容纯属虚构,请理性阅读,图片无关。
小的时候,我们家就在那条河边。那河是村子的大动脉,洗衣裳,洗菜,淘米,淘薯,什么都离不开它。
男人们也在河里泅水,或是在水边洗衣机、车胎。春天水活,哗啦啦地响;夏天水深,泛着点青光;秋天水清,能看到水底的沙石;冬天水瘦,露出河滩的白石头子儿。
不管什么时节,河边总是热闹的。
我个头高,手也有把子力气。娘说我的衣裳禁洗,不像是给谁家洗的,倒像是自己生的。
其实哪里生得出?不过是胳膊腿儿使得开罢了。乡下规矩,衣裳自己洗,女人的不说,男人自己的,除非娶了媳妇,或是老了病了,否则哪个不是自己挽了裤脚就下了河滩?
那是暮春,油菜花刚谢了,风里带着一股子潮乎乎的青气,还有点野花的甜。
我抱了一堆换下来的衣裳,大半都是我劳作穿的糙布衫裤,硬挺挺的,粘着泥土的味儿。下了河滩,选了一块平展干净的石头,撩了水就开洗。
搓,打,拧,动作都是老一套,闭着眼睛都能做。
正打得起劲,水花溅得到处都是,一偏头,就看到不远处的滩上,翠翠来了。
翠翠是河这边我们村子长得最好看的女子。也不是说她生得多俊,就是眉眼儿搭配得合适,人显得活泛。
脸盘圆润,不瘦削。笑起来嘴巴咧得开,露出一排小白牙,两眼弯弯的,像两只歇脚的燕子。
她的步子也轻快,走在哪里,都像是那地方的风也跟着欢快起来。
她也抱了个搪瓷盆,盆里是白花花的一盆米,粳米,还没煮的生米。
我知道她来做什么,淘米。乡下人家的米都是自家田里产的,去了壳就是糙米,得先在石臼里舂(chōng)过,或是到碾米厂轧一遍,才能变成这种白米。
轧米回来,吃之前得先淘洗几遍。
翠翠在离我丈把远的地方蹲下,动作轻柔地把盆放到水边。
挽起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不白,是一种健康的、晒出来的小麦色。手伸进盆里,掬了一把米,放进水里,搅,漂,米粒和米糠皮子分离。
她低下头,长头发黑亮黑亮地滑下来一些,挡住了半边脸。我看得到她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像两只停在花蕊上的小虫。
她的动作不像我这样大开大合,是细巧的,专心致志的。米粒在水里哗哗地响,水浑了,她就把水倒掉,再掬一把清水进去,再淘。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她的侧脸很安静,耳朵上戴着一副小小的耳坠,不知道是什么材料的,灯光下也许会闪光,这时候在日光下,就只有那么一点点素净的亮。
我手里的衣裳还在搓,肥皂沫子泛白,随着水流淌走了。我眼睛余光瞄着翠翠,看着她低头淘米的样子。
她在自家的河滩上淘米,那本来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事。可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觉得她的手很巧,那些米粒在她手里,似乎都温顺了。
我洗完了一件糙布裤子,把它使劲拧干。拧得绷紧了,裤腿儿发硬。直起身,扭了扭腰。
翠翠似乎感觉到我在看她,抬起头朝我这边望了过来。她把头发拨到耳后,露出完整的脸。眉毛有点浓,但显得很精神。
朝我笑了笑,牙齿还是那么白。
我手里拿着那条拧干的裤子,觉得自己的姿势有些僵硬。
也回了她一个笑,也许嘴角有点牵强。心里突突的,像是水底冒出来的泡,一个一个往上涌。
那时候我家的米都是自己在家里的石臼里舂出来的。河对岸住着翠翠家。翠翠家倒不是没有舂米石臼,他们家后院有一个好大的石臼,听他们祖上是给村里的祠堂供米用的。
但是他们家的棒槌,说是被虫蛀了,舂出来的米总带一股陈木味儿。或者说,是翠翠的爷爷年纪大了,舂不动了。
他老人爱吃新舂的米,轧米厂出来的总觉得不够味儿,少了一层筋道,煮出来像是一锅糊糊。
那一天,翠翠淘完了米,提着盆起身,又看了我一眼。我就忽然开了口:“翠翠,你家的米是舂出来的?”
她点了点头,声音轻快的像是春风:“是啊,爷爷爱吃那个,老法子的。”
“哦,那舂米累不累?”我随口问。
“也还好。”她把盆提到胳膊弯里,走了几步,停下,朝我这边说:“你有力气,要不要来试试?”
这话问得自然,像是在说,你有鞋子,要不要来我的田里走走?
鬼使神差,我鬼使神差地说:“想试试。”
“那成,明儿晌午吃完饭,你到我家后院来?”她说。
我把裤子搭到肩膀上:“成,一定来。”
就这样,一个在河边洗衣服的汉子,被一个在河边淘米的女子勾了去,去给她家捣米。
那时候我脑子里没有想得很多,就是觉得,试试也好。也许舂米会很有趣。
第二天晌午,我准时到了翠翠家后院。
那后院是个院子套院子,晾晒粮食的场子连着柴垛,柴垛旁边就是那个大石臼。石臼沉甸甸地陷在泥土地里,臼沿光滑,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多少代舂过米了。
旁边立着那根“虫蛀”了的棒槌,一人多高,碗口粗细,是用一整根老椿树做的,黢黑发亮,沉得很。
我一拎,觉得手一沉。翠翠的爷爷就坐在门口的一把竹椅子上,笑呵呵地看着我。他身子硬朗,眼睛亮亮的。
“这棒槌,当年我也使得动的。”他跟我说,“现在交给你啦。”
我这才有点发懵,什么叫“现在交给我了”?
翠翠娘端了茶水过来,招呼我坐下。
我还是站着,心想着先把米捣了。
翠翠不知道从哪里端出一小簸箕谷子,褪了壳还没舂细的那种糙米。
递给我说:“这个先舂一遍,别舂太碎。”
我提起棒槌,摆开架势,对准石臼里的米就砸了下去。
咚——一声闷响,像是擂响了一面旧鼓。米粒蹦了起来,有的跳出石臼外。我弯腰捡回来。
再砸。一下又一下。这活儿看起来简单,真干起来,光是要把棒槌提起,落下,还得砸准臼心里的米,就得用上全身的劲儿,还得讲究个巧劲,要不然就砸空了或者杵在边上。
捣了几十下,额头上就开始冒汗。翠翠就在旁边看着,有时候蹲下帮我把蹦出来的米扫回臼里。
她的手指灵活,拾米的时候不碰到棒槌。
舂第二遍的时候得小心,得用棒槌侧边压,碾磨。
最后舂成了细白的面儿,有点蓬松,散发着米粒新鲜的香味儿。
第一次捣米,大概花了我快两个钟头。
捣完,觉得胳膊根都疼。棒槌放在地上,咚的一声,踏实。
翠翠娘出来看米:“成了!白胖胖的,就是这样子。辛苦你了,后生。”
翠翠提过簸箕,把臼里的米扫进盆里。
又用手把臼边沿扫了扫,一点不浪费。看着她收集那些细碎的米粉,觉得她真是个过日子的姑娘。
她把簸箕递给我:“下次还有,你还来么?”
这句话比那天在河边的问话更有分量。不是“试试”那么简单了。
这棒槌沉,杵起来费力气,可不是试一下就行。
我也不知道当时心里想的是什么,胳膊虽然累,但看着翠翠脸上淡淡的笑,还有她手里盆里新舂的米,忽然觉得,这累也是值得的。
我笑着说:“来,怎么不来?”
就这样,捣米的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开始是一个星期来一回。
他们家舂的米吃得快。糙米晒干,存起来。吃的时候才舂。
每一次来,都是晌午饭后。翠翠家的饭桌上总有新意,不是自家种的蔬菜,就是河里摸的鱼虾。
虽然不是大鱼大肉,但很丰盛,且烧得有滋味。我不好意思白吃饭,推辞,翠翠爷爷就说:“这怎么能是白吃饭?你这帮我们捣米,那可是力气活!”
我每次来捣米,翠翠都在场。
有时候她给我搬个小板凳,让我休息。有时候给我送水,有时候送茶。有时候她自己也上手,不过她力气小,捣几下就气喘吁吁。
我就看她举着棒槌,身子摇摇晃晃的,像是棒槌在捣她,而不是她在捣米,样子怪可乐的。她就把棒槌递回给我,有点脸红。
天气慢慢热起来,我光着膀子,身上出的汗把衣裳都湿透了。米舂起来白灰飞舞,粘在汗津津的身上。
捣完了,浑身上下像是一个白色的面人儿。我就跑到河边,扑通一声跳进水里,洗干净了再回家。
翠翠有时也在河边洗菜,看我跳水,就朝我笑。
时间一天天过去。春耕开始了,我早上要下地,晌午饭后过来捣米,傍晚有时再下地。
累是累,但每次想到下午能到翠翠家,看到翠翠,就不觉得有多苦。
有几次,我太累了,捣着捣着手发软。
翠翠就过来,扶住我的胳膊说:“要不歇歇?别急。”她的手搭在我胳膊上,凉凉的,一股暖意就顺着她的指尖,蔓延开来。
秋天打谷子的时候最忙,米吃得也多。来捣米的频率更高了,一个星期得来两三回。天冷了,舂米也成了出汗的好差事。
石臼旁,我呼着白气,棒槌一下一下杵着,身上冒着腾腾的热气。翠翠穿着厚棉袄在旁边添米、扫米。
她鼻子尖冻得有点红,像是霜打的番茄。
日子就这么跟着棒槌的咚咚声过。这一年,我没算出我给翠翠家捣了多少担米,但我知道,只要有时间,我就过来。
有时忙,来迟了,翠翠爷爷就会在门口等我。他说:“米都等你回来舂呢。”听着这句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像是自家人一样。
我在村里的人眼里,就成了那个给翠翠家捣米的后生。没人笑我,大家觉得很自然。自家忙不过来,亲近的人帮忙,再正常不过。
何况帮的是翠翠家,她爷爷辈分高,他们家和谁家都和善。
舂米,看着米从带着壳的糙米,变成蓬松细腻的白米面儿,这个过程有点神奇。
每一次捣完,看着盆里那堆散发着热气和香气的白米,心里都会有一种成就感。像是把粗糙的什么,磨砺成了精致的。
到了快过年的时候,舂的米就更多了,因为要打年糕,蒸年饭。最后一批米捣完的时候,天下着小雪,雪花落到我身上,立刻就化成了水。
棒槌放在臼边,身上冒着热气。翠翠撑着伞站在门口,雪花落在她伞上,沙沙作响。
她说:“辛苦一年了,歇歇吧。”
我看着她,看着伞沿落下的水珠,看着她通红的鼻子尖。
心里的那层薄膜,好像也被雪花点破了。
第二天,天放晴了。我揣着心事,还是去了翠翠家。
没有米捣了,我就说过来拜个早年。翠翠爷爷正坐在院子里晒太阳,翠翠娘在杀鸡。翠翠从屋里出来,穿着一身蓝色的碎花衣裳。
她朝我笑:“没米捣,手痒了吧?”
我走近她,鬼使神差地,学着翠翠爷爷的腔调说:“那棒槌,我还使得动,以后天天使,行不行?”
翠翠先是一愣,跟着脸上就爬上了两片红云,像是黄昏的晚霞。
她垂下眼睑,低声说了句什么。雪虽然化了,她的声音像是冬天的河水一样轻缓。
“好。”
就这样,给翠翠家捣了一年的米,我就把翠翠捣成了我的媳妇。
后来,我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常常看到翠翠也在旁边。她不再只是淘米了,有时候跟我一起洗菜,有时候只是抱着孩子,坐在石头上看我干活。
河水还是那么流,太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我手里的衣裳洗得干干净净,没有泥土味儿,只留下洗衣皂清爽的香味。
我们家的米都是我来捣。我使着那根老椿树的棒槌,一下一下地在石臼里舂米。杵下去的时候,想起当初翠翠蹲在河边淘米的样子。
舂起来白米飞舞,就像我们一起度过的日子,看着简单,里面却有真真切切的东西。
来源:H两仪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