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村里修路,征了我家门前的半亩菜地。说是修路,其实就是原来的土路加宽铺上水泥,方便大车进村拉砖。我家那半亩地是祖上留下的风水宝地,种出来的白菜格外水灵,萝卜特别甜。
那年村里修路,征了我家门前的半亩菜地。说是修路,其实就是原来的土路加宽铺上水泥,方便大车进村拉砖。我家那半亩地是祖上留下的风水宝地,种出来的白菜格外水灵,萝卜特别甜。
村主任徐大山来家里的时候,我爹正摊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打瞌睡,蒲扇顺着手臂滑到了地上,被鸡啄了两口又嫌没味儿丢开了。中午的太阳照在老爹歪过去的脑袋上,那一圈白发亮得扎眼。
“老王头,村里准备修路了,省里拨了款,把你家门前那块地征了,给补偿。”徐大山叼着烟,烟灰掉在他那身发亮的西装上也不拍。
我爹一听到声音就醒了,眼睛还没睁开就问:“征了给多少钱?”
“五万。”徐大山说,“这已经是高价了,你问问村里人,谁家地要是能值这个数,早就卖了盖新房了。”
我从屋里出来,手上还沾着洗碗的泡沫。我爹看了我一眼,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那地是我奶奶留下的,她说那地风水好,千万别转手。”我说。
徐大山笑了:“哪有那么多讲究,现在是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再说了,是国家要修路,又不是私人买卖,哪由得了你们。明天我带着表格来,你们签个字就行。”
那天晚上下了雨,雨打在土路上,冲出一道道小沟。我爹摸着他那一圈白发,说:“这地要是签了,你奶奶九泉之下不安生啊。”
第二天徐大山真就带着表格来了,还带了两瓶二锅头。我爹一看到酒就眉开眼笑,哪还记得昨晚的话。
“老徐啊,这钱什么时候能到手?”我爹边喝边问。
“快了快了,这种事情哪能拖,顶多一个礼拜。”徐大山脸都喝红了,“放心吧老哥,保证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然后我爹就在那张纸上摁了手印。
菜地被推土机推平那天,我妈哭得像死了亲娘一样。我估计她是心疼那些刚长出来的小白菜,都没等她摘呢。
一个礼拜过去了,钱没到。
一个月过去了,钱还是没到。
我爹坐不住了,找到徐大山家里。徐大山正在院子里给他那辆黑色桑塔纳洗车,背心裤衩,一身都是水渍。
“钱怎么还没到啊?”我爹问。
徐大山头也不抬:“上面拨款慢,再等等。”
“等多久?”
“快了快了,放心吧老哥。”
又过了两个月,我们家门前的路已经铺好了,宽敞得能停下两辆大卡车。水泥路白得刺眼,晒得我家的老母鸡不敢出门下蛋了。
钱还是没到。
我爹又去找徐大山,这次徐大山干脆说:“资金链断了,上面调查呢,一时半会拿不到钱了。”
“什么叫资金链断了?我们签了字,地都给你们了,钱不能不给啊。”我爹急了。
“哎呀我说老哥,你这是怀疑我啊。”徐大山瞪起眼睛,“我村里这么多人的地都征了,就你一家闹腾,听我一句劝,安生点,等着吧。”
我爹回来后就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我拗不过去,骑着我那辆破自行车去了县里信访办。结果一个年轻人接待我,翻开一本厚厚的册子查了半天,说我们村根本没在今年的道路项目里。
我心里一凉。
回村后我把这事告诉我爹,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爬起来吐了一口血。吓得我赶紧去喊赤脚医生。王大娘来了,给我爹把了脉,又听了胸口,严肃地说:“去县医院看看吧,我这看不了。”
那时候村里没几家有电话,我跑到徐大山家,想借他那部大哥大。徐大山的老婆开的门,说他去县里开会了。
“嫂子,能借一下电话吗?我爹病了,要叫救护车。”
她犹豫了一下,终于让我进去。我一眼就看到客厅里那个红木沙发,还是新的,上面贴着塑料膜。墙上挂了一台29寸的大彩电,是村里第一台。我爹说的没错,这日子真是一年比一年滋润。
救护车把我爹接走了,医生说是肝硬化,可能干了一辈子农活,又酗酒,身体早就垮了。躺着医院的日子,我爹话越来越少,眼神也不对劲了,整天盯着天花板发呆。
周末去医院看他的时候,我说:“爹,那钱咱就不要了吧,身体要紧。”
他摇摇头,自言自语道:“地,是老祖宗留下的啊。”
花了一个多月的医药费,我爹还是走了,走得悄无声息。我爹埋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雨水顺着那条新修的水泥路,一直流到村口的池塘里。
过了年,村里换届选举,徐大山高票连任,成了村支书。他在竞选演讲上说,要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底下掌声雷动。
又过了两年,我娶了媳妇,是隔壁村教小学的刘老师。结婚那天,徐大山带着一瓶茅台来道喜,说是看我爹的面子,一定要来。我没给他敬酒,他也不尴尬,自顾自地和村里其他老人喝得热火朝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有了儿子,又有了女儿。那块被征的地,渐渐在村里人的记忆里淡去。只有我,每次路过那条路,都会想起我奶奶说过的话:“这地是风水宝地,祖上留下的,千万别卖。”
转眼十年过去了。
那天我骑着电动三轮车去赶集,路过村委会,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门口。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腰板挺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很。开始我还以为是哪个部门下来检查工作的,后来听人说,是徐大山的儿子,在省城做了什么投资公司的高管,这次是来接他爹去省城治病的。
没过两天,村里就传开了,说徐大山得了癌症,而且已经晚期,没几个月活头了。
我听了这个消息,第一反应不是高兴,也不是难过,就是觉得这人世间还真是无常。那个每天踩着皮鞋,穿着西装在村里走来走去的徐大山,也有倒下的一天。
那周末,我一家人刚吃完晚饭,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个陌生年轻人,西装革履,手里提着个黑色公文包,正是前几天在村委会见到的那个。
“您是王明吧?”他问,声音沉稳有力,“我叫徐阳,是徐大山的儿子。”
我点点头,把他让进屋。媳妇赶紧去倒水,孩子们好奇地打量这个不速之客。
“我爸想见您一面。”徐阳说,“他病得挺重的,现在在省人民医院。”
我愣了一下:“见我干什么?”
“他有些话想当面跟您说。”
第二天一早,我坐上徐阳的车去了省城。一路上我问他:“你爸到底得了什么病?”
“胰腺癌,晚期。”徐阳的声音很平静,“医生说最多还有三个月。”
“他为什么要见我?”
“他说欠您家的,一直放心不下。”
我突然想起那五万块钱,心里五味杂陈。
省人民医院的高级病房比我家还气派,徐大山躺在病床上,肚子肿得像怀了七八个月的娃。他见我进来,挣扎着要坐起来,被徐阳轻轻按住了。
“老王,你来了。”徐大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我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病房里有股刺鼻的药水味,让我想起我爹临终前的样子。
“你爹…走得怎么样?”徐大山问。
“走了十年了。”我说,“走得很安详。”
徐大山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你爹是个好人,老实巴交的,我…” 他停下来,喘了几口气,“我对不起他,也对不起你们家。”
“那五万块钱,我截留了。那时候村里根本没跟县里报那块地,也没拿到任何补偿款,都是我胡诌的。”
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的疑惑一下子就解开了。但奇怪的是,我并不感到生气或悲伤,只是平静地问:“为什么?”
“那时候我刚做村主任,手头紧,儿子要上大学,缺钱。我想着先拿来用,以后还。后来…你知道的,一旦走上这条路,就回不了头了。”
徐大山的脸上流下了泪水,滑进他干裂的嘴唇里。
“阳阳,把包拿来。”他对儿子说。
徐阳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我。
“这里是一百万。”徐大山说,“我知道钱不能买命,但这是我的一点心意。十年前欠你家的,今天十倍还你。”
我没接:“一百万?你哪来这么多钱?”
“这些年,我靠着村里的资源做了不少事,也赚了些钱。”徐大山苦笑一下,“现在想想,都是不义之财。我儿子不知道这些事,他是个好孩子,在省城好好工作。这钱是我个人的,你拿着吧。”
我看了一眼徐阳,他的表情很复杂,似乎刚刚得知了什么令他震惊的事情。
“我不能要这个钱。”我说。
“为什么?”徐大山似乎很着急,“我真的想弥补你家,你爹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的。”
“不是因为这个。”我摇摇头,“我奶奶说过,那块地是风水宝地,钱再多也换不来。它对我们家意味着什么,不是金钱能衡量的。”
徐大山的眼神暗了下去,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但我已经没有别的方式了。”
我起身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村支书,此刻瘦得像根柴火,躺在洁白的床单上,脸色灰白。
“徐大山,那件事我早就放下了,你也别放在心上了。人这一生,做错一两件事很正常,关键是知道悔改。”
我转身要走,徐阳追了出来:“王叔,您等一下。”他把那个牛皮纸信封塞到我手里,“这钱您就收下吧,不然我爸会死不瞑目的。”
我看着这个年轻人诚恳的眼神,想了想,说:“这样吧,钱我收下,但不是给我自己的。我会用这笔钱在村里办个养老院,照顾那些没人管的老人。你爸如果有什么想法,也可以提。”
徐阳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好,我会告诉他的。”
回村的路上,我坐在徐阳的车上,望着窗外飞逝的景色。这十年来,路越修越宽,村子越来越现代化,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在我们这一代人手里丢掉了。我想起我奶奶常说的一句话:“做人要厚道,积德行善者,子孙耕种有收获。”
三个月后,徐大山走了。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他的葬礼办得很简单,没有大操大办,也没请什么领导。按照他的遗愿,骨灰撒在了村东头的小河里。
养老院在他去世半年后动工了,就建在我家那块被征的地旁边。徐阳常回来看看工程进度,有时还会带些水果来看望我。
开工那天,下了场小雨。雨后,天空出现了一道彩虹,一头正好落在养老院的地基上。村里人都说,这是个好兆头。
我望着彩虹,忽然想起我奶奶说过的话:“这地是风水宝地,祖上留下的,千万别卖。”也许,她的意思从来不是说这地能值多少钱,而是它能给多少人带来福气。
养老院门口,我立了块石碑,上面刻着:“厚德载物,善行天下。”碑的右下角,还刻了几个小字:“徐大山捐资建设。”
我想,这样,他应该能安息了。
每当夕阳西下,我总喜欢坐在养老院门口的石凳上,看着老人们在院子里下棋、晒太阳。有时候,徐阳也会来坐坐,我们聊聊村里的变化,聊聊他父亲的事。
“我爸临终前跟我说,他这辈子做了不少错事,但最后悔的是害了你爹。”有一次,徐阳对我说,“他说他做梦都能看到你爹站在床前,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我笑了笑:“人都会犯错,重要的是能够认错改错。你爸最后做对了一件大事,足够抵消许多过错了。”
徐阳点点头,递给我一根烟。我们俩坐在夕阳下,一起抽着烟,看着村口新修的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和人群。
有时候我在想,如果当初徐大山没有截留那五万块钱,如果我爹没有因此郁郁而终,如果…但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人生就像那条修好的水泥路,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弯会遇到什么。
村里人都说我大度,其实我只是看开了。那一百万,最终变成了村里老人的福气,也算是我和徐大山,两个中年人共同做的一件好事。
日子还在继续,村子还在变化。每年清明,我都会去给我爹上坟,告诉他村里的新鲜事。而每次路过养老院,看到老人们脸上的笑容,我就知道,我奶奶说得没错,那块地,真的是风水宝地。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