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初春的雨总是不大不小,把村口的土路泡得软烂,踩上去一脚一个坑。我骑着电动车,一路摇晃着穿过狭窄的村道,雨水溅起的泥点子打在裤腿上,星星点点的,像是一场没有规划好的刺绣。
初春的雨总是不大不小,把村口的土路泡得软烂,踩上去一脚一个坑。我骑着电动车,一路摇晃着穿过狭窄的村道,雨水溅起的泥点子打在裤腿上,星星点点的,像是一场没有规划好的刺绣。
“老四,还记得我不?”一个佝偻着背的老人站在李家门口朝我招手。那是李老大,闪着光的前额比我记忆中要宽了许多,眼睛藏在深深的皱纹里,但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么熟悉。
“李叔,当然记得。”我把车停在墙根下,摘下满是雨水的帽子,抖了抖。“我是特意来找你的。”
李叔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了几圈,露出了然的笑容:“进屋说,别淋着。”
李家的堂屋还是老样子,只是墙上的挂历从我记忆中的2003年变成了2023年。方桌上摆着一个旧收音机,正呲呲啦啦地播着戏曲,声音不大,像是怕吵到谁似的。桌角贴着一张早已泛黄的福字,边缘微微卷起,却也没人去撕。
“坐,喝水。”李叔递过来一个搪瓷杯,水是温的,漂着几片茶叶,飘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
我捧着杯子,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二十年了,那些事好像昨天,又好像已经尘封在记忆深处,需要小心翼翼地打开,生怕惊扰了什么。
“嗯,李叔,我今天是来还钱的。”我抿了一口茶,感觉水温刚刚好,不烫不凉。
李叔正在往烟袋里塞烟丝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填着:“还什么钱?”
“我三婶当年借你家的五万块。”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加上这些年的利息,一共七万二。”
院子里的鸡咯咯叫着跑过,打断了我的话。李叔笑了笑,指了指窗外:“那是老大家的鸡,跑我这觅食来了。”
他这一打岔,我突然不急着说那笔钱的事了。有些话,在村里人看来,讲究个时机,太急了反而显得生分。
“李叔,你腿脚还好吧?”我问。记忆中的李叔一直是村里走得最快的人,据说年轻时能一口气爬上后山的观音庙不带喘。
“哎,老咯。”李叔慢慢地敲着烟袋,“去年冬天摔了一跤,现在阴天下雨就隐隐作痛。你三婶她…还好吗?”
一提到三婶,我心里那根绷了二十年的弦忽然松了。三婶去年走了,肺癌晚期,发现时已经没法治了。临终前,她拉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把欠李家的钱还上,还说什么”负债不能带到阴间去”。
“三婶走了,去年的事。”我低声说。
李叔的动作停住了,半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好像早就知道这事似的。村里人,有些事不用说得太清楚,一个眼神、一声叹息就能明白。
“我知道。”李叔终于开口,“听说是病了。”
窗外的雨下大了些,打在瓦片上的声音清脆而规律。我和李叔都没再说话,只是听着雨声,各自沉浸在回忆里。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那年三婶刚从城里回来,办了个小服装厂。起初生意还不错,后来遇上行业不景气,再加上三叔赌博欠下一屁股债,厂子眼看就要撑不下去了。走投无路之际,三婶找到了李家借了五万块周转,说好半年还,结果那钱成了救命钱,硬是把厂子又维持了两年。
后来厂子还是黄了,三叔也离家出走,再没了消息。三婶带着我表弟表妹,靠着给人家做代工,一点一点把日子撑了过来。那笔欠李家的钱,就这么一拖再拖。
“其实不用还了。”李叔的声音把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不,三婶临终前特意交代的,这个人情债必须还。”我坚持道,又把信封往前推了推。
李叔盯着信封看了一会儿,眼神复杂。他起身,走到一个老式木柜前,从最底层抽屉里取出一个发黄的牛皮纸袋,然后回到桌边,慢慢地打开。
“这个,你看看。”
我接过来,里面是一份合同。准确地说,是一份借款协议,上面写着三婶向李家借款五万元,落款日期是2003年4月15日。但让我惊讶的是,协议下方很明确地写着:“借款人如无法偿还,则视为债务已结清。”
我愣住了:“这…”
李叔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烟丝点燃,抽了一口,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当初你三婶来借钱的时候,我就知道她可能还不上。”
“那您为什么还借?”
李叔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望向窗外。雨还在下,不紧不慢地敲打着这个小院的每一个角落。
“你可能不知道,你三婶年轻时,救过我闺女一命。”
我确实不知道这事。李叔继续讲道,说是三十多年前,他女儿落水,是三婶不顾自身安危跳进去救的。那时三婶还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刚嫁到我们村不久。
“那会儿我还在城里跑运输,听说这事后,我就想着总有一天要报答她这个恩情。”李叔的声音有些哽咽,“后来你三婶来借钱,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还特意加了这么一条。”
我沉默了。村里的人情往来,复杂得像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深深地扎在土地里,你很难说清楚哪根是起点,哪根是终点。
“你三婶知道这条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知道。”李叔摇摇头,“你三婶是个要强的人,我怕她知道了会不好意思,所以这份协议我一直没给她看过。这些年,我也从来没去催过这笔钱。”
烟袋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李叔的脸也在光影变换中显得格外沧桑。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说过,人这一辈子,欠下的情比欠下的钱难还。
“可是李叔,三婶临终前一直念叨着这笔钱,她说欠债不还会折寿…”我的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李叔笑了,烟雾中他的笑容温和而宽厚:“债早就还清了。你三婶这辈子,过得不容易。她一个女人家,拉扯两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已经很不容易了。这笔钱,在我心里,早就一笔勾销了。”
我看着李叔饱经风霜的脸,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不过既然你三婶临终前有交代,这钱我就收下了。”李叔把信封拿起来,放进了口袋,“不是因为钱的事,而是尊重她的心意。”
门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小了,屋檐下滴答的水声清晰可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放慢了脚步,让我能够好好地消化刚才听到的一切。
“对了,你表弟表妹最近怎么样?”李叔忽然问道。
我告诉他,表弟在县城开了个小超市,生意还行;表妹嫁到隔壁镇上,家庭和睦,有个五岁的儿子,很可爱。李叔听了,满意地点点头,好像这是他最想听到的消息。
“李叔,您女儿呢?还在深圳吗?”我想起李叔的女儿,当年考上了大学,后来听说去了南方发展。
“嗯,在那边安家了,工作挺好的。”说起女儿,李叔的眼睛亮了起来,“每年过年都会回来住几天。去年还带回来个小伙子,说是对象,看着挺老实的。”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从村里的变化到城里的发展,从老一辈的故事到年轻人的未来。不知不觉间,外面的雨停了,阳光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斜斜地照进屋内。
“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我站起身,把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
李叔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红布包,递给我:“这个,拿回去给你表弟表妹。”
我接过红布包,感觉里面是个硬邦邦的东西,沉甸甸的。
“这是…”
“你三婶当年来借钱时,留下的一对金镯子做抵押。”李叔说,“我一直替她留着,想着哪天她来还钱时还给她,没想到…”
我默默地接过红布包,心中五味杂陈。这对金镯子,应该是三婶的嫁妆,她一直舍不得卖,却在最困难的时候拿出来做了抵押。而李叔,把它们完好无损地保存了二十年,从未动过。
“谢谢您,李叔。”我哽咽着说。
李叔摆摆手,送我到门口。院子里的土地被雨水冲刷得很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清香。几只麻雀跳到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
“老四,记住,人这一辈子,欠的不只是钱。”李叔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三婶这辈子,没欠谁的,反而是我们欠她的。”
我点点头,把红布包小心地放进衣兜里,然后跨上电动车。
“李叔,您保重身体。下次我表弟表妹回来,一定带他们来看您。”
李叔笑着点头,站在门口,目送我离去。电动车驶出李家院子,拐过村口那棵老槐树时,我回头望了一眼。李叔还站在那里,在阳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却又无比坚定。
骑行在回城的公路上,我忽然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小时候三婶总是笑眯眯地往我兜里塞糖果;想起三婶厂子倒闭那年,她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却又笑着去找活干;想起三婶生病后,依然惦记着这笔二十年前的旧债…
乡村的情感,就像那些盘根错节的老树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看不见却始终存在。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简单的举手之劳,可能会在多年后以怎样的方式回报给你;而一个人的善良与执着,又会在他人心中留下怎样的印记。
公路两旁的油菜花开得正好,金黄一片,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辆满载而归的拖拉机缓缓驶过,扬起一路尘土,又很快消散在春风里。
口袋里的红布包硌得我大腿有些疼,我伸手摸了摸,隔着布料都能感受到那冰凉的金属触感。对于三婶来说,这大概是她此生最贵重的财产;而对于李叔来说,这则是一份二十年不曾兑现的承诺。
突然,我有些明白李叔为什么要把这对金镯子还给我了。不是因为借条上那句”视为债务已结清”,也不只是因为对三婶的尊重,更是因为在乡村这片土地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金钱能够衡量的范畴。
天空湛蓝如洗,几缕白云悠悠飘过。此刻的我,仿佛听到了三婶在天堂的叮嘱:“记住,人这一生,最难还的不是钱债,而是情债。”
是啊,三婶,我记住了。在这个日益现代化的乡村里,有些东西正在消失,但有些东西,会一直传承下去,就像那份二十年前的合同,见证着人间最朴素的情感。
电动车的轮胎碾过水洼,溅起一片水花。阳光穿过云层,洒在这条通往城市的道路上,也洒在我的心里,温暖而明亮。
回到家,我小心地打开那个红布包。里面除了那对金镯子,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上面写着:“若我有幸活着还钱,这镯子就是她们姐妹的嫁妆;若我不在了,就当是我用来还情的筹码。”字迹有些潦草,却很坚定,是三婶的笔迹无疑。
我突然泪流满面。
这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在我们这个看似简单的村庄里,人与人之间的羁绊,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也要深厚得多。那不仅仅是一笔借款,一份合同,而是交织在命运长河中的一段段故事,是生命与生命之间最真挚的对话。
后记:
几个月后,表弟结婚,我把金镯子给了他,告诉他这是三婶留给他的嫁妆。表弟捧着金镯子,眼眶红了。
婚礼那天,李叔也来了,他给表弟包了一个大红包。席间,我看见他悄悄抹泪。也许在那一刻,他想起了那个跳进水里救他女儿的年轻姑娘,想起了那个借钱时倔强又无助的妇人,想起了那个从未来讨债的邻居…
村里的槐树又开花了,香气四溢。李叔说,今年的花开得特别好,好像是专门为三婶开的。
我想,这大概就是乡村的魅力吧。在这片土地上,人情比金钱更重,承诺比合同更有力,而那些看似简单的人与事,却能在岁月的长河中,酿成最醇厚的情感。
那个合同,始终安静地躺在李叔的抽屉里,见证着一段尘封二十年的往事,也见证着乡村最朴素却最真挚的人情往来。
夕阳西下,村口的老槐树下,依然有老人坐在那里,讲着过去的故事,讲那些关于善良、关于感恩、关于人情冷暖的故事。而我,则在每一个思念三婶的日子里,想起那个雨后晴天的下午,想起李叔手中的那份合同,以及那句朴实无华却意味深长的话:“人这一辈子,欠的不只是钱。”
是啊,人这一辈子,欠的不只是钱,还有那份难以言表的深厚情谊,那才是最珍贵的,也是最难还清的。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