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儿啊,你慢些走,外面下雪了,小心滑倒。"母亲站在昏暗的楼道口,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儿啊,你慢些走,外面下雪了,小心滑倒。"母亲站在昏暗的楼道口,塞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身后,继父的脚步声渐近。
我一把将布包揣进怀里,小声道了句"娘,我走了",便三步并作两步冲下了楼梯。
那是1984年的冬天,北风呼啸,雪花纷飞,仿佛老天爷也在为我的窘境添上一把寒气。
我叫刘建国,那年二十七岁,在县城一家国营机械厂当钳工,每月工资四十二块八毛钱。
厂里分的集体宿舍是上下铺的大通间,十几个大老爷们挤在一起,夏天闷热难耐,冬天寒风透壁,更别提我刚生了孩子的媳妇连个像样的地方都没有。
六个月前,媳妇张小英生下了我们的女儿,一家三口挤在狭小的宿舍里,隐私全无。
每当半夜孩子哭闹,总能惹得室友们咕哝几句,有时直接骂出声来:"建国,你家闺女嗓门咋这么亮啊?一宿不睡,让不让人活了!"
小英总是羞愧地低着头,一边哄孩子,一边用眼神向我求助。
这时候的我,只能装作没听见,背对着众人抽闷烟。
人穷气短,连个说理的勇气都没有。
就在上个月,厂里通知要翻新宿舍楼,每个职工可以选择出五百元买断一套小平房的使用权。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有了自己的房子,一家人就有了安身之所,小英和孩子也不用再受委屈。
可五百元在那个年月是个天文数字,相当于我一年多的工资。
小英听到这个消息,兴奋了一晚上,第二天却又默默流泪。
她知道,我们攒不出这么多钱。
看着妻子黯淡的眼神,我下定决心,豁出去面子,找母亲借钱。
我的父亲在我十五岁那年因病去世,母亲一个人拉扯我长大。
她是镇上小学的老师,工资虽不高,但胜在稳定,供我读完了高中。
五年前,母亲改嫁给了镇供销社的会计李大山。
李大山比我母亲大三岁,前妻病逝,膝下无子女,为人精明能干,在镇上小有名气。
自打母亲再嫁后,我回家的次数便屈指可数。
一来是工作忙,二来总觉得那个家已不是从前的家,更重要的是,李大山那双算计的眼睛总让我不自在。
"这娃没出息,三天两头往娘家跑,不是要钱就是要粮,哪像个大老爷们儿?"
这是我无意中听到李大山对母亲说的话,从此我便更不愿登门。
可眼下,为了那套房子,为了妻子和孩子,我只能厚着脸皮回去。
临行前,小英犹豫地问:"建国,你娘愿意借吗?"
我强打精神:"我娘这辈子最疼我,肯定会帮忙的。"
可心里的底气却少得可怜。
周六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回到镇上母亲家。
老远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劈柴的声音,推开院门,只见李大山正挥汗如雨地劈着木头。
"大山叔。"我勉强打了声招呼。
李大山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上动作不停:"回来了啊。"
声音不冷不热,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母亲听见动静,从厨房跑出来,脸上满是惊喜:"建国,你咋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多做点菜。"
她脸上的皱纹比去年又深了些,额前的白发多了一簇,瘦削的身材裹在补丁摞补丁的蓝布棉袄里。
看着母亲,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母亲见我沉默,以为我累了,忙招呼我进屋。
老屋子还是我小时候的样子,只是添了些新家具,墙上贴了几张明星照片,八成是李大山的喜好。
茶几上摆着一台黑白电视机,是这个家最值钱的东西,在当时已经算是奢侈品了。
母亲端来一杯热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盒饼干,是小时候我最爱吃的"麦香"牌。
"吃吧,我特意给你留的。"她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拿起一块饼干,刚要放进嘴里,却又放下了。
"娘,我有事想跟你说。"
母亲坐在我对面,点点头:"你说吧,啥事这么严肃?"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厂里分房的事和盘托出,说完低着头,等待母亲的反应。
屋里一时静得出奇,只听见门外李大山劈柴的声音。
"你需要多少钱?"母亲终于开口。
"五百块。"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个数字。
母亲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行,我这就去拿给你。"
我愣住了,没想到母亲答应得这么干脆。
李大山推门进来,脸上满是汗水:"柴劈完了,一会儿下雪,都搬到廊下去。"
他看了我一眼,又看向母亲:"你们聊什么呢?这么安静。"
母亲正要开口,我急忙截住:"没什么,就说厂里的事。"
李大山点点头,去厨房倒水喝了。
母亲给了我一个眼神,示意我稍等,然后起身去了里屋。
我坐立不安,生怕李大山发现什么。
母亲很快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包,趁李大山不注意,用眼神示意我。
我会意地站起身:"娘,厂里还有事,我得赶回去了。"
李大山从厨房探出头来:"这就走?不吃完饭再走?"声音里带着一丝怀疑。
"不了,回去还有个会,再晚点赶不上了。"我撒了个谎。
母亲送我出门,趁着走廊拐角处无人,急忙将布包塞进我手里:"拿好,路上小心点。"
我一把将布包揣进怀里,刚要道谢,就听见李大山喊道:"老刘,你拿什么给他了?"
"没什么,几件他小时候的旧衣服,让他带回去给孩子穿。"母亲的声音有些发抖。
李大山疾步走来,脸色阴沉:"拿来我看看。"
我知道情况不妙,急忙往楼下跑。
"站住!"李大山在身后怒吼,脚步声紧随其后,"老刘,你是不是又给他钱了?那可是咱们养老的钱啊!"
我头也不回地冲下楼梯,钻进巷子,拐过几道粱,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直到确定甩掉了李大山,我才停下来,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寒风呼啸,雪花落在脸上,凉丝丝的,但我已经顾不上冷了。
我颤抖着手打开布包,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沓票子,大多是一元、两元的,也有几张十元大钞,清点了一下,正好五百元。
那一刻,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这些钱,肯定是我娘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来的。
可我又想起她刚才的谎言,想起李大山追赶的脚步,心里不是滋味。
"这钱,我娘怕是瞒着李大山给我的吧?"我苦笑着摇摇头,"我这个当儿子的,又给娘添麻烦了。"
怀里揣着沉甸甸的布包,我骑上自行车往县城赶去。
路上,雪越下越大,呼啸的北风灌进衣领,冻得我直打哆嗦,但心里却有一股暖流在涌动。
记忆仿佛回到了小时候,每当下雪天,母亲总会用自己的棉袄把我裹得严严实实,自己却只穿一件单薄的夹克。
"娘不冷,娘皮糙肉厚。"这是她的口头禅。
回到宿舍,已是晚上九点多钟。
小英正抱着熟睡的女儿,焦急地望着门口。
见我进来,她松了一口气:"咋这么晚才回来?是不是没借到钱?"
我笑着掏出布包:"借到了,整整五百块!明天一早就去交钱。"
小英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沉下脸来:"你娘愿意借?李叔没说什么吧?"
我撇开话题:"明天先把房子的事办了,咱们一家三口总算有个自己的地方了。"
躺在床上,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一闭眼就是母亲递给我布包时紧张的眼神,李大山生气的吼声,还有我那狼狈逃跑的身影。
男子汉大丈夫,却要靠母亲偷偷接济,这滋味比黄连还苦。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风雪去了厂里,交了购房款,换来了一本红皮的房屋使用证。
拿到证的那一刻,我的手都在发抖。
小英激动得一晚上没睡,拖着疲惫的身子带着孩子收拾东西,准备搬到新家去。
那是一套砖瓦结构的小平房,虽然只有一间卧室一间堂屋,但总算是我们自己的地方了。
搬家那天,厂里几个关系好的工友来帮忙,大家七手八脚地把为数不多的家当搬进新居。
看着自己的锅碗瓢盆在自己的灶台上摆开,小英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晚上,孩子睡得格外香甜,小英靠在我怀里,轻声说:"建国,咱有家了。"
我点点头,却高兴不起来,满脑子都是母亲和李大山会不会因为那五百块钱吵架的事。
"明天我去看看我娘。"我喃喃自语。
小英拉住我的手:"你是不是担心李叔会为难你娘?"
女人的直觉总是准确的。
我叹了口气:"那钱肯定是我娘偷偷给我的,李大山那人小气得很,肯定会生气。"
小英沉思片刻:"要不,咱们先还一部分给李叔,缓和一下?厂里不是发年终奖吗?"
我一拍大腿:"对!我这就把奖金拿出来还给他们。"
说干就干,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拿着发的二十八块钱年终奖,买了些水果和点心,又割了半斤猪肉,准备回去看看母亲。
下午三点到了母亲家,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传来争吵声。
"那五百块钱是我这些年的私房钱,是我给学生补课挣的,你管不着!"母亲的声音异常坚定。
"你瞒着我给儿子钱,这不是存心跟我过不去吗?"李大山的声音像是淬了毒的刀子,"他又不是我儿子,凭什么花我们家的钱?"
"我儿子的事就是我的事!当初咱们结婚时说好的,各自的孩子各自管。"母亲的声音不再温柔。
"哼,你那点补课费能攒下五百块?别当我是傻子!那肯定是从家里拿的!"
"我告诉你,那是我自己的钱!我攒了整整三年!"
我站在门外,双拳紧握,牙关咬得咯咯响。
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李大山拎着一个蛇皮袋走出来,看见我站在门口,愣了一下,随即冷笑:"好啊,你们娘俩串通好的是吧?我李大山这辈子没受过这种气!"
他甩开我,大步流星地走了。
我忙进屋一看,母亲正坐在炕上,眼圈红红的,见我进来,急忙擦干眼泪:"建国,你怎么又来了?"
"娘......"我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都是我不好,给你添麻烦了。"
母亲拉着我坐下,看了看我手里提的东西,似乎明白了什么。
"你是不是怕李大山为难我,特意来还钱的?"
我点点头,将二十八块钱放在桌上:"娘,这是厂里发的年终奖,不多,先还你一部分,以后每月我都会寄钱回来。"
母亲看都不看那钱,果断摇头:"不用还,那是娘给你的,不是借的。"
"不行,我得还。"我坚持道,"李大山为这事跟你闹得这么凶......"
"跟他没关系!"母亲打断我,"那是我这些年自己攒的私房钱,一分一厘都是我的血汗钱。"
她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你爸走得早,这么多年就你一个儿子,娘不能给你留下什么家产,就那点钱,你拿着安家吧。"
看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和浑浊的眼睛,我突然理解了她的坚持。
这是一个母亲能给儿子的最后一点东西,也是她在新家庭中维系自我尊严的方式。
"那李大山......"
"他这人脾气倔,但心肠不坏,"母亲笑了笑,"这气一过就回来了,放心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酸楚无比。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母亲改嫁后就不再把我放在心上,可事实却是,她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娘,房子我买好了,"我用袖子抹了抹眼睛,"等天气暖和了,你和李大山来县城玩,住我们家。"
母亲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好,娘一定去。"
我把带来的肉和水果放在厨房,临走时,母亲从柜子里拿出一个旧铁盒,从里面取出两张黑白照片。
"这是你小时候的照片,一直放在我这里,你拿回去给你闺女看看。"
那是我五岁时和父亲的合影,还有一张是全家福,父亲、母亲和我,站在老槐树下笑得那么灿烂。
我小心翼翼地接过照片,仿佛捧着一块烫手的宝贝。
临走时,母亲送我到巷口,看着我骑上自行车。
"娘,我走了。"我挥挥手。
母亲点点头,长久地站在那里,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
回去的路上,天空放晴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雪地上,亮晶晶的。
我想起小时候父亲告诉我的话:"儿子,这世上最可靠的就是血脉亲情,无论你走多远,家里永远有你的位置。"
当时我不懂,现在终于明白了。
回到家,小英已经把新房收拾得井井有条,锅碗瓢盆摆放整齐,床上铺着新买的粗布床单。
女儿在小木床上咿咿呀呀地笑着,冲我伸出小手。
我把她抱起来,在她红扑扑的小脸上亲了又亲。
"我们家小宝贝,以后再也不用受委屈了,有自己的家了。"
小英见我情绪不错,松了口气:"看你娘了?怎么样?"
我把照片拿给她看:"我娘给咱闺女的。"
小英仔细端详着照片,笑道:"你小时候真可爱,跟咱闺女长得真像。"
晚上,我把在母亲家看到的情形告诉了小英。
她听完,沉思片刻:"李叔虽然生气,但能接你娘,肯定也是真心实意的。"
小英虽然没上过什么学,但人情世故看得通透。
"是啊,可我总担心我娘在那边受气。"我忧心忡忡。
小英握住我的手:"建国,你娘是个有主见的人,她自己的事自己能拿主意。咱们以后对她好点,常回去看看就行了。"
我点点头,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了一些。
接下来的日子,我每月都抽时间回去看母亲,有时带些肉食蔬菜,有时带些厂里发的福利品。
令我意外的是,李大山真的如母亲所说,气消了就回来了。
而且似乎变得更体贴了,每次我去,都能看到他在厨房帮母亲择菜、洗碗,或者在院子里劈柴、扫雪。
有一次,我正要走,李大山追出来,塞给我一个纸包:"厂里发的肥皂票,你拿去用吧,小孩子穿的衣服要勤换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些。
"谢谢李叔。"我真诚地道谢。
他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你娘的儿子就是我儿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1985年春节,我带着小英和闺女回到母亲家过年。
我特意买了一件羊毛衫送给李大山,是当时最好的"红旗"牌,花了整整三十五块钱。
小英也给母亲买了一条围巾,还有一瓶"蜜雪儿"护手霜。
李大山接过礼物,笑得合不拢嘴:"你小子有出息了,看来是真不用我们操心了。"
母亲看着我们和睦相处,笑得满脸皱纹都舒展开了。
晚上,李大山喝了点二锅头,难得地敞开了心扉。
"建国啊,我和你娘结婚这些年,她心里最惦记的就是你。每次过节,她都会偷偷给你攒钱,怕你缺这少那的。"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那次我追你,是气头上来了,回来后想想也后悔。你是她亲生的,血脉相连,她疼你是天经地义的。"
我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李大山继续道:"我这人脾气差,认死理,以后你有啥困难,直接说,别整那些偷偷摸摸的,显得我多小气似的。"
我心头一热,端起酒杯:"李叔,谢谢你这些年照顾我娘。"
他摆摆手:"一家人,说啥谢不谢的。"
那顿年夜饭,是我记忆中最温馨的一顿。
翌日清晨,母亲悄悄告诉我,李大山最近对她比以前好多了,还主动帮她做家务,甚至给她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让她晚上可以听评书解闷。
"你还记得那个布包吗?"母亲眨眨眼。
我点点头。
"那布包是你爸留给我的,说是传家宝,让我好好保存。"母亲的眼里闪烁着泪光,"现在它完成了使命,帮你安了家。"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那个布包装的不只是五百元钱,还有父亲的嘱托,母亲的期盼,以及一家人的牵挂。
1988年,我在厂里评上了技术能手,每月工资涨到了七十多块。
1990年,我被提拔为班组长,生活更加宽裕。
1992年,小英怀上了二胎,这次是个男孩,我们全家都乐开了花。
1993年,我把母亲和李大山接到县城同住。
看着母亲和李大山满心欢喜地逗弄孙子孙女,我常常想起那个雪夜,想起那个装满了爱的布包,想起那段让我曾经误解的岁月。
人生就像那段我曾经奔跑过的小巷,有坑洼,有泥泞,有寒冷,但终究会遇到温暖的灯光。
而照亮我前路的,永远是那个在昏暗楼道口,塞给我布包的母亲,和那个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却包容着我们母子的继父。
"建国,还愣着干啥?快来尝尝你娘做的红烧肉,比你小时候吃的还香!"母亲在厨房喊我。
我放下手中的活计,擦了擦手,看着窗外初升的太阳。
在这个世上,真正的财富不是金钱,而是那些愿意在你最困难时刻,把自己仅有的积蓄塞进布包,偷偷塞给你的人。
他们的爱,重若千钧,却又轻如鸿毛,静静地陪伴你度过人生的每一个寒冬,直到春暖花开。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