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赵铁柱蹲在井沿，指节粗大的手摩挲着青石井栏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最上面那道是他今早新刻的，再往下数七道，就是这半个月来井水下降的痕迹。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丢进井里，"咚"的一声闷响比昨日快了半拍。

打井

槐树村的老井又降了三寸。

赵铁柱蹲在井沿，指节粗大的手摩挲着青石井栏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最上面那道是他今早新刻的，再往下数七道，就是这半个月来井水下降的痕迹。他弯腰捡起一块石子丢进井里，"咚"的一声闷响比昨日快了半拍。

"铁柱哥，咋样？"身后传来脚步声，老支书王守田的解放鞋沾满黄泥，裤腿卷到膝盖，露出黝黑干瘦的小腿。

赵铁柱没回头，眼睛仍盯着井底那一小片浑浊的水面："再这么下去，不出十天就见底了。"

王守田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半包皱巴巴的红梅烟。两人蹲在井边吞云吐雾，看着日头渐渐西沉，将井台投下的阴影拉得老长。远处田里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细筒，像无数只干渴的手伸向天空。

"得打口新井。"王守田突然说，烟头在暮色中明灭。

赵铁柱的手指抖了一下。三十年前那场失败的"红井"工程像块疤，长在所有槐树村人的心口上。那年全村人凑钱买水泥、钢筋，跟着县里来的技术员干了三个月，钻了八十米深，最后只冒出几股黄泥汤。他爹，老井匠赵德山，就是在那之后一病不起的。

"守田叔，您忘了红井的事了？"赵铁柱掐灭烟头，声音发涩。

"没忘。"王守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土，"可今年这天儿，再不打井，全村人都得喝西北风去。"

当晚的村民大会上，这个提议像块热铁掉进凉水，炸开了锅。村委会的灯泡被飞蛾撞得摇晃，墙上的人影也跟着晃动，仿佛三十年前的幽灵又回来了。

"又要打井？上回把咱村的老本都赔进去了！"

"不打井咋办？眼看着庄稼都要旱死了！"

"谁知道新井能不能出水？白费力气！"

争吵声中，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林教授是省水利厅派来的技术员，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在一屋子粗布衣衫中格外扎眼。

"乡亲们，"他推了推眼镜，"现在有先进的地下水勘测技术，成功率比三十年前高得多..."

"技术？"赵铁柱冷笑一声打断他，"三十年前那技术员也是这么说的！结果呢？"他举起右手，小指缺了半截，"老子这根指头就是抬钻机时压断的！"

会场顿时安静下来。林教授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很快又恢复平静："赵师傅，我理解您的顾虑。但这次我们带来了电磁探测仪，可以先确定含水层位置..."

"啥电磁波能比得过老辈人的经验？"赵铁柱拍案而起，"我爹打了一辈子井，哪口不是甜水井？要找水脉，得看山势、观草木、辨地气！你们那些铁疙瘩懂个屁！"

老支书敲了敲搪瓷缸子："都别吵！铁柱，林教授是上面派来帮咱们的..."

"帮？"赵铁柱冷笑，"我看是来糟蹋钱的！"说完摔门而去。

夜风裹着干燥的尘土味扑面而来。赵铁柱走在田埂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他爹的坟头静静地卧在山坡上，像一只沉默的看家狗。

第二天清晨，赵铁柱被一阵引擎声吵醒。推开院门，看见村委会门口停着辆白色越野车，几个穿工装裤的年轻人正往下搬仪器。林教授站在一旁指挥，白衬衫在朝阳下亮得刺眼。

"铁柱叔。"身后传来怯生生的声音。赵小川，他儿子，正提着水桶站在院角的老槐树下。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眉眼像极了他年轻时的样子，只是骨架单薄些，皮肤也白净——毕竟没下过几年地。

"干啥去？"赵铁柱皱眉。

"林教授说需要帮手..."小川低头盯着自己的布鞋。

"不准去！"赵铁柱一把夺过水桶，"老赵家的人不伺候那些花架子！"

小川涨红了脸，却不敢反驳，只是小声嘟囔："可村里人都去了..."

赵铁柱这才注意到，田埂上三三两两的村民都往村委会方向走。王守田走在最前面，手里还拎着半袋白面——准是给城里人准备的"接风饭"。

"叛徒！"赵铁柱狠狠啐了一口，转身回屋，"咣当"摔上门。

晌午时分，窗外传来嘈杂的人声。赵铁柱透过窗缝看见村民们围在越野车旁，林教授正指着笔记本电脑屏幕说着什么，人群不时发出惊叹。小川挤在最前面，眼睛亮得像两盏小灯笼。

赵铁柱的胃里像塞了块石头。他摸出床底下的工具箱，取出他爹留下的寻水杖——一根三尺长的枣木棍，顶端分叉处绑着铜钱。老辈人说，真正懂行的井匠拿着这个，能听见地下水的歌声。

他悄悄溜出后门，往村北的荒坡走去。那里有片盐碱地，寸草不生，却是他爹生前认定的"龙眼"所在——地下有条暗河，只是埋得太深，普通井打不到。

枣木棍在手中微微颤动。赵铁柱闭着眼，慢慢走着之字形。突然，棍尖猛地向下一沉！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红井废墟旁边——那口三十年前打废的井，井台早已坍塌，只剩半截水泥管突兀地戳在地里，像截断骨。

"怎么会..."赵铁柱喃喃自语。他爹临终前明明说过，龙眼在北坡高处...

"铁柱叔？"一个清脆的女声从身后传来。赵铁柱转身，看见个穿牛仔裤的姑娘站在坡下，马尾辫在风中摇晃。是林教授的女儿，好像叫林小雨，听说在大学读地质专业。

"您在用寻水杖？"她小跑上来，眼睛盯着他手中的枣木棍，"我在论文里读到过这个！是借助人体对地下电场变化的敏感度来找水对吗？"

赵铁柱下意识把棍子往身后藏："小孩子懂什么..."

"能让我试试吗？"林小雨伸出手，眼睛亮晶晶的。赵铁柱愣了一下——这眼神太像小川小时候缠着他学编竹筐时的样子了。

他鬼使神差地把寻水杖递了过去。姑娘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闭眼行走，却走得歪歪扭扭，差点被红井的水泥管绊倒。赵铁柱忍不住笑出声："手腕要放松，心要静..."

"爸！小雨！"小川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赵铁柱立刻敛起笑容，看见儿子正气喘吁吁地跑上山坡："电磁探测结果出来了！这下面真有水！就在红井旧址往西二十米..."

赵铁柱如遭雷击。他夺回寻水杖，大步走向儿子指的方向。枣木棍再次剧烈下坠时，他感到一阵眩晕——这位置，正是他爹三十年前坚持要打井的地方！当年县里技术员非说东边更好，结果...

"铁柱叔，"林小雨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您父亲当年是不是..."

一滴浑浊的泪水砸在干裂的土地上。赵铁柱蹲下身，抓起一把黄土。风卷着尘土掠过红井的残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当天晚上，村委会的灯亮到深夜。赵铁柱破天荒地坐在了林教授对面，桌上摊着两张图纸：一张是电磁探测出的地下水分布图，另一张是泛黄的、三十年前的手绘图——小川和林小雨在公社档案室废纸堆里找到的。

"真神奇，"林教授推着眼镜，"赵老先生的判断几乎与现代勘测结果一致..."

赵铁柱盯着那张泛黄的图纸，上面还有他爹歪歪扭扭的签名。原来当年他爹是对的，只是没人听一个老井匠的话。

"明天，"他嗓子发紧，"我带你们去红井。"

黎明时分，打井队开工了。赵铁柱和小川操作着老式钻机，林教授指挥工人下钢管。到第三天中午，钻头突然一沉，接着一股清泉喷涌而出，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彩虹。

村民们欢呼着涌上来。王守田捧着水喝了一口，老泪纵横："甜，真甜..."

赵铁柱却悄悄退到人群外，走向红井的废墟。他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壶，把酒缓缓倒在水泥管上："爹，您看见了吗？出水了..."

风掠过山坡，吹动他花白的头发。远处，小川和林小雨正帮着村民铺设水管，年轻人的笑声随风飘来。赵铁柱摸出寻水杖，轻轻放在红井边上。阳光下，枣木棍投下的影子，像一道连接过去与未来的桥。

来源：老夜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