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实录 | 侯深:“新陈代谢的断裂:卫生城市的现代性”

B站影视 电影资讯 2025-05-23 22:30 2

摘要:《城市历史上的自然与文明》是本科生选修课程。本门课计划对城市的历程与其思想景观做宏观梳理,并选择欧洲、亚洲、美洲的不同城市,对其生态与文明的共同经历做个案考察。

本期“向往的课堂”是《城市历史上的自然与文明》的课堂实录(上),感谢侯深老师的支持。

《城市历史上的自然与文明》是本科生选修课程。本门课计划对城市的历程与其思想景观做宏观梳理,并选择欧洲、亚洲、美洲的不同城市,对其生态与文明的共同经历做个案考察。

新陈代谢的断裂:卫生城市

的现代性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 侯深

在之前的课程,我们讨论了卫生城市的产生。我们讨论了道德的问题,讨论了细菌理论的出现,也讨论了对于“污染”的发现。在这样重重的关怀之下,最终我们看到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卫生城市的诞生。

在上一堂课我们也谈到卫生城市的观念率先在西方兴起,此后来到了西方的殖民地。按照罗芙芸的解释,殖民者试图在殖民地区将这一理念强加于殖民地之上,比如近代的天津城。

1.“新陈代谢的断裂”

但是,让我们暂且把殖民意涵放在一旁,先来看看卫生城市所带来的一些后果,其中之一就是马克思所言的“新陈代谢的断裂”(metabolic rift)。当然,这一点并没有在马克思那里得到比较深刻的讨论。美国社会学家约翰·贝拉米·福斯特(John Bellamy Foster)将马克思的理论进行了“绿化”,给出了一种生态化的解释。

资本主义生产使它汇集在各大中心的城市人口越来越占优势,这样一来,它一方面聚集着社会的历史动力,另一方面又破坏着人和土地之间的物质交换,也就是使人以衣食形式消费掉的土地的组成部分不能回到土地,从而破坏土地持久肥力的永恒的自然条件。

——马克思:《资本论》第一卷《资本的生产过程》

John Bellamy Foster,“Marx's Theory of Metabolic Rift: Classical Foundation for Ecological Sociology,"The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999(2):pp.366-405

马克思所言的“新陈代谢的断裂”在于,化学农业的出现,带来了地力的消耗,造成了城乡关系上的单向化。也就是说,此前的城乡关系是交互的,城市产生出来的各种各样的废弃物会回归到土地、乡村,而土地、乡村生产出来的粮食则进入城市。那么在化学农业之下,城市的废弃物不会完全变成新的肥力来转化,而是乡村向城市的一种单方面的资源输入。乡村接受城市的废弃物,但乡村没有保持地⼒的持久条件。

地力的消耗和城市的污染之间,也是一种相互的关系。地力消耗使得它需要有更多的肥料生产,更多的肥料生产实际上造成了更大的城市污染,而城市在制造肥料的过程中,也造成了对乡村的污染。这实际上就是对非人类的自然资源和对人类劳动力的双重剥削,这个是马克思思考的核心。

如果我们走出马克思的范畴去思考“新陈代谢断裂”,那么首先我们看到的是:城市打破了生产和剥削的技术局限。此前,城市对于乡村的剥削,实际上是有技术局限的。此前的城市⼤多都是在⾃⼰的⽣物区域之中运行。比方说,城市很少能够对远距离的地方产生剥削关系,除非是非常特别的大城市,能够运用政治性的权威,才可能就产生一种远距离的剥削关系。比如说故宫的营建,大殿中间的梁木都从何处来?显然不可能是从北京附近的森林砍伐而来。但是,在新的工业化社会中,这样的技术局限性被打破了,走出了生物区域主义的瓶颈。铁路运输也从根本上改变了城市的角色。(我们后面在讲生态城市、新城市主义的时候,要重新回到这样一个生物区域主义,也就是区域规划,这实际上后来变成了城市规划中一种非常重要的理念。)

而同时,在这里还可以看到人口流动的问题。新陈代谢的断裂不仅是化学农业和地⼒的关系,还有人口的转化。此前我们处于农业社会——虽然在城市中可能聚集了近百万的人口,但是主要的人口仍然集中在乡村,大量乡村人口的生产供应少量城市居民的需求,农业经济的模式仍然是自给自足的,虽然有商品经济,但它并不占据主导地位。但是在“新陈代谢断裂”,也就是工业化、城市化之后,城市规模和人口会急剧发生扩张,城市人口占总人口的绝大多数,而乡村人口则变成了少数。少量的农业人口的生产来供给大量的城市人口的使用,整个经济就变成了一种由市场主导的商品经济。它实际上造成的直接后果是城乡之间生态和社会的对立,比方说后来对于乡村人、乡村社会的歧视,实际上都建立在这一“新陈代谢断裂”的基础之上。乡巴佬、泥腿子这样的蔑称,虽然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但是它的广泛使用以及歧视性的内涵,则是到了工业革命、城市化之后,这种城乡对立究其根本,实际上是生态规律而造成的。

在这个时候,乡村和城市之间进行的不是有效的生态循环,而是变成了城市的废弃物开始排向乡村,而乡村又无法将这种废弃物转化成为土地进行再生产的肥力。那么,这些化学合成物的垃圾究竟到了何方?显然,它在城市中的处理是非常有限的,更多是选择郊区甚至是乡村来进行直接排放,这种排放实际上就产生了由城市制造出来的废地,废地没有办法投入再生产,而变成了有毒之地、污染之地,造成了城乡之间的生态和社会的对立。

2.城市的现代性

刚才我们所言的这种对立关系,究其根本是由城市的现代性所造成的。城市的现代运行逻辑究竟是什么?它不是此前的乡村社会、农业社会的运行逻辑,而是工业社会的运行逻辑。前现代城市运行的逻辑强调的是安全,而到了一个工业社会的现代性城市中,它的运行逻辑则强调增长。

理论上说,城乡之间原本是完满的闭环,即城市产生出来的废物进入了乡村土地,变成了新的肥地,新的生产物再进入城市,经过了人体的新陈代谢,然后重新又回到土地中。当然,这是理想的循环状态,实际上不会这样。比方说中世纪的城市,实际上有可能造成非常巨大的水污染。

但是,一个新的现代性城市,它对能量的摄取是开放性的。城市的蔓延类似于阿米巴的扩张,它是无规则的、无规律的扩张。一种开放性的城市社区,同时也是一种开放性的废弃物排放,实际上很难追求“zero waste”。相对而言,在东亚地区内,可能是日本还有中国台湾地区在垃圾分类上做得比较彻底。就美国和欧洲的情况而言,德国在垃圾分类上做得很彻底;美国西海岸的一些小城市在垃圾分类上做得也比较彻底。不过在美国,垃圾分类更多的是一个中产阶级的执念,在实际的操作上,我们会看到它有各种各样的漏洞可寻,比方说半夜开车跑到别人家丢垃圾,这种事情在美国是经常会发生的。因为你需要给城环交费,他们才会来收你的垃圾,很多人为了不交费,所以半夜两三点钟的时候开车跑到别人家,然后把垃圾往别人家垃圾桶扔。垃圾分类实际上是一种零废弃的理想,在很大程度上面是靠公民自觉来维持的。但是可能更有意思的一点在于,这令环境管理发生变化。

在细菌理论出现之前,人类对于环境的管理,更多的是物理性和生物性的管理;在此之后则更多是化学性的管理。生物性的管理强调的是资源保护,比方说春季的时候不入山林,或者说人类不能在动物哺育期的时候来打猎。物理性的管理,比如供水管道让自来水更加便利地进入千家万户当中,但是水实际上并没有经过复杂的处理。取水方式的变迁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研究课题。中文语境下我们把它叫做自来水,实际上它通过一套精密的技术让水看似“自来地”到了家中。19世纪后期细菌理论出现,人们开始对水进行化学性的管理,水要经过处理之后才能够进入你的家庭。比方说在欧洲或者在美国,他们都会强调自来水是可以直接饮用的。当然中国人实际上还是喜欢去将水煮沸。

化学性的管理对环境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们此前对于环境的影响,更多的是物理性、或是生物性的影响,而生物性的影响是最明显的。例如,农民进入山林,把山林砍光了之后重新种地,这是典型的生物性变化。但是当我们进入卫生城市的时候,我们带来的是化学性的变化。卫生城市之所以出现,当然是和病菌之间有密切联系的。但是在病菌之外,这和我们对污染的发现也有非常密切的联系。之前我们讲到过黑肺病,它就是典型的化学变化带来的人体健康的变化。所以现在对于环境的影响,不管是对水的污染,还是对于空气的这种污染,甚至对于土地的污染,很多都是化学上的变化。比如,此前土壤的板结化或者土壤的盐碱化,更多的是由于生物性的变化或者物理性的变化而造成的。现在,板结很可能是由于化肥的过度使用而造成的。

现代城市有自己的一整套运行逻辑,但是这究竟是谁的逻辑?由谁来管理运作?又符合谁的利益?现代卫生城市的运行逻辑似乎肯定是一个西方的、白人的、中产阶级的运行逻辑。比如近代的天津城,管理者来自或从属于西方人群,要么是西方的代理人,要么是由白人自己的政府来进行管理,或者由他们的商会来进行管理,而它的利益也仅仅由殖民者和他的代理人去享受的。不过,对于被殖民者而言,他们是否选择性地接受了这一套逻辑呢?在这里,我们需要进行超越种族、阶级、性别的思考。

首先,我们要关注人口的高密度和高流动性。一个现代城市的人口密度远远大于前现代的城市。现代城市的运行逻辑,未必是由某一个阶层或者某一些人的愿景而去设计出来的,而是根据城市高密度人口的需求去设计。人口为什么需要向城市移动?很重要的一点恰恰是因为我们的生育率,造成了对土地的压力。原来的土地没有办法继续养活这些人,这些人往何处去?最早是往新大陆、新边疆而去,当然新大陆并非仅仅特指美洲,还有其他的各个地方。比方说中国从1905年开始,就有大量闯关东的移民,东北在很大程度上就变成了中国人所面对的“新大陆”。当所有适宜开垦的土地都已经被开垦干净的时候,怎么办?只好往城市中移民,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使用化学农业的生产技术,让有限的土地生产出足够的粮食去养活如此之多的脱产人口。在高密度的城市中,我们受到病毒感染的可能性就变得非常的高,我们不可能再有类似时传祥这样的排粪工人,给千家万户收集粪便。数千万人口吃喝拉撒的结果,使得我们只能用现代卫生城市的管理方式,对所有的废弃物进行化学处理,这样我们才能够生活在一种相对安全的环境之下。

同时我们还要强调的就是现在人口的高流动性。在新冠疫情发生之后,美国环境史学会做了一组笔谈,其中John McNeill的一篇强调的就是现在人口的高流动性。在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的病菌传播距离仅仅是一段飞行距离。任何一个飞机可以到达的地方,都不是一个完全免疫的区域,人口的高流动性,造成了此前常用的隔离管理模式的失效。

从人本身来说,为什么现代人的寿命如此之长?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们开始学会了用各种各样的方式去保卫我们的身体。细菌理论是一个划时代的理论,让我们发现自己处于重重的细菌感染的危机当中。你如何去守护如此脆弱的躯体?所以人们需要现代的卫生城市来保护自己。古人活过50岁就叫大寿,而现代人对自己的健康、对自己的生活质量都有着更高的要求、更多的渴望。

现代人的生活条件和环境和前现代是非常不同的。我们现在有多少人能够适应一个没有自来水、没有抽水马桶、不能够每天沐浴的状态?2015年的时候我去天山,我们一行人跟着11个哈萨克牧民,从牧民的区域爬上天山。整个过程当然非常享受。但是我非常坦白地和大家说,我在整个过程中间最大的痛苦就是完全不知道如何去解决一些最基本的需求。大家带的水仅仅是供你喝的,仅仅能够早晨的时候给你接一点点水,让你干刷一下牙,然后漱上两下,然后洗脸都是用路易十四的洗脸方式,就是擦擦眼角。当我重新坐到抽水马桶上的那一刻的时候,我觉得我终于回归到一种正常生活了。当我站在淋浴头底下的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简直是太完满了。

现代城市的发展,必然走向一种垂直的趋势。19世纪末,不管是美国人还是欧洲人都在忧虑,城市的未来走向究竟应该是一种水平式的(horizontal)还是一种垂直的(vertical)方向?在曼哈顿、芝加哥这些摩天大厦出现之后,很多人在忧虑,当城市不断地向上发展的时候,城市人就会越来越离开土地,同自然之间的关系就变得越来越疏离。但事实上我们发现,城市不得不上往上发展,因为如果继续用一种horizontal的方式来发展的话,那么会对自然造成更大的危害。这样一种垂直趋向,实际上意味着我们不得不使用现代卫生城市的基本运行方式,才能够让一个垂直城市运行起来。这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你不可能去想象时传祥爬到30层去给你掏马桶。时传祥在胡同里掏马桶,事实上胡同里的居民共同使用公共厕所。每个刚从北京的大学毕业的文艺青年都有一个胡同梦,但是一般来说,在胡同里住上一年就算顶了天了,胡同梦往往破灭了。为什么?没有抽水马桶的生活是胡同梦破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

城市的垂直趋向迫使城市采用现代的运行逻辑,同时我们还需要一系列技术给我们带来安全感和它本身的确具有的安全性。当我们住在茅草屋里面,当八月秋高风怒号的时候,我们对茅草屋的安全肯定是有更多的忧虑。但是当我们住在一个现代建筑中,我们并不总在担心屋顶漏雨。

所以,对于城市的这一系列现代性,可能并非仅仅通过种族、阶级、性别的分析就能够完全理解;我们仍然要回到人体的最基本的需求,来理解城市为什么会变成我们现在这样。

任何一个城市无论处于什么状态,都必然有一种新陈代谢,这种新陈代谢可能是健康的,也可能是不健康的。在不同的状态下,我们必须对它进行一种更加个案的、更加细节性的处理方式。

马克思所言的“新陈代谢断裂”,切断的仅仅是农业层面乡村与城市之间的有机互换,却无法反映城市与乡村以及它们共同生存的生态系统之间的联系。城市人的双脚虽然自沾满粪肥的泥土中拔出,但是他们的身体仍然与呼吸的空气、摄入的饮食、消耗的能源、去的生物息息相关。

在地球的广阔生态系统中,所有的现代城市、乡村与荒野仍然在封闭的循环当中。我们没有办法逃离封闭的循环,我们的废弃物最终仍然会进入地球当中,会回到所有的生物体体内,会给我们的下一代人造成无法预计的危害。

电视剧《最后生还者》剧照“The Last of Us”

在人类末世的背景下,主角Joel和Ellie遇到了长颈鹿之塔。没有人类,生活仍在继续。虽然与人类的生存方式不同,但生命和自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编辑|梁知恩

责编|杨贝乐、袁之杨

编辑|宋拯宇、彭益凡、胡新东

审核 | 李新玥

本文来自【北京大学】,仅代表作者观点。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提供信息发布传播服务。

ID:jrtt

来源:全国党媒信息公共平台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