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丈夫出海捕鱼十年不归,人都说她是寡妇了,可她从不承认。她说海没有吐出尸骨,那就是人还活着。三十年来,刘婶子的头发从乌黑变成了花白,脸上的皱纹却像是刀刻的一样深,但她家的门槛却从未让别的男人踏进半步。
村里人都说刘婶子是个硬骨头女人。
丈夫出海捕鱼十年不归,人都说她是寡妇了,可她从不承认。她说海没有吐出尸骨,那就是人还活着。三十年来,刘婶子的头发从乌黑变成了花白,脸上的皱纹却像是刀刻的一样深,但她家的门槛却从未让别的男人踏进半步。
我是村里的小学老师,也是刘婶子儿子涛子的班主任。
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蚊子嗡嗡响,教室里的吊扇吱呀作响,像是随时会掉下来似的。门口站着刘婶子,头发湿漉漉的,衣角还滴着水。看样子是从池塘里匆匆忙忙赶来的。
“老师,涛子的学费…”
她手里攥着一个湿漉漉的布包,打开后是一沓贴着泥巴的零钱,有的还粘在一起。
“刚从地里挖出来的。”刘婶子红着脸说,“放得有些日子了。”
这话当时让我纳闷,后来才知道,刘婶子把攒下的钱都埋在了自家菜地里。说是钱放在屋里,总想着花,埋起来就记得是念书的钱了。
涛子是个瘦弱的孩子,个子比同龄人矮一截,但眼睛却特别亮。他的作业本永远是班上最干净的,连磨破的边角都要用胶带仔细贴好。
“我娘说了,万事能将就,就学习不能马虎。”他每次都这样回答我。
涛子的家是村口最矮的一户,墙皮掉了一大片,雨天的时候最里面那间总漏水,用几个洗脸盆接着。看见别人家新换的瓷砖,他曾问过刘婶子为什么他们家不修。
刘婶子只说:“你爹回来修。”
这话他从小听到大,直到有一天放学路上,一群孩子笑话他:“你爹早死啦,连骨头都烂海里了,还等什么?”
那天涛子哭着回家,脸上带着青紫。刘婶子二话不说,拿了一根晒咸鱼的竹竿就往外冲。我刚好去家访,赶紧拦住她。
“你说,一个死了的人,会寄回船票吗?”刘婶子突然问我,眼睛通红。
我愣住了。
她从褪色的布兜里掏出一张发黄的船票,日期已经模糊不清。“去年刚收到的,邮戳是青岛的。”
我没敢接那张船票,也不知该说什么。有时候,乡下人的执念比城里人更深,也更不讲道理。
村委会的老杨头劝过刘婶子好几次,说给她介绍个老实人家,把涛子拉扯大就行了。可每次刘婶子都把人轰出门去。
“我家涛子他爹还活着呢!”
那张船票成了刘婶子的护身符,也成了涛子的软肋。
村里人笑话他是”没爹的孩子”,他就把那船票带在身上,虽然从来不敢拿出来给人看。
日子一天天过,涛子从小学升到初中,又到了高中。房子还是那个房子,刘婶子的头发白得更厉害了,只有门前那棵柿子树长得越来越高,秋天结的果子也越来越多。
“那是你爹走之前种的,他说等结果了,就回来。”刘婶子常这样对涛子说。
柿子树年年结果,可人却没回来。
高考那年,涛子瘦得只剩皮包骨头,刘婶子更是日夜不休地操劳。早出晚归地在镇上的水产加工厂帮工,手上的裂口就没好过。
那天我在村口碰见她,手里提着一袋刚买的猪肝。
“涛子说猪肝补血,明天考试,得补补。”她笑着说,眼角的皱纹堆成一团。
“老杨说有笔帮扶款…”我小声说。
“不用,不用。”刘婶子连忙推辞,“我家自己有钱。”
她神秘地压低声音:“涛子他爹寄来的。”
村里人都知道刘婶子攒了一辈子钱,就为了有朝一日儿子能上大学。可谁也不知道,她心里还存着这样一个执念。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接到涛子的电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老师,我考上了,是重点大学!”
我连忙骑车去他家报喜,远远就看见刘婶子站在门口,手里举着录取通知书,脸上的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
“老师来啦,快进来坐。”她把我让进屋,屋里已经摆好了一桌子菜,红烧狮子头,清蒸鱼,还有一盘炒猪肝。
“这是涛子最爱吃的,他爹以前也爱吃。”她边说边抹眼泪。
就在这时,涛子抱着个破旧的布包从里屋出来,脸色苍白。
“娘,这是什么?”
刘婶子看了那布包一眼,突然僵住了。那包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上面还绣着一朵已经看不清颜色的牡丹花。
“你从哪找到的?”她的声音变得又轻又尖。
“在床底下,我收拾东西准备卖废品时发现的。”涛子紧紧抱着那包,“里面有…骨灰盒。”
屋子里突然安静得可怕。
刘婶子颤抖着手接过布包,轻轻打开。里面是个黑色的小匣子,看上去像是骨灰盒,旁边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和一封信。
“这是你爹的骨灰盒。”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涛子瞪大了眼睛:“可你一直说爹还活着,说他会回来…”
刘婶子像是突然老了十岁,缓缓坐在椅子上,手指轻轻抚摸着盒子。
“他确实回来过。”她说,“在你五岁那年。”
原来,刘婶子的丈夫刘海生并非失踪,而是早在涛子五岁那年就已经确认遇难,骨灰被同船的人带了回来。刘婶子听到这个消息后,精神几乎崩溃,但为了不让儿子从小就背负”没爹的孩子”的标签,她选择了隐瞒事实。
“我不让涛子知道,是怕他没了盼头。”刘婶子哭着说,“我自己也得有个念想啊。”
房间里的气氛凝固了,连窗外的蝉鸣都显得特别刺耳。
电视机上的日历还停留在2015年,那是涛子上初中的时候,收到的第一张”船票”。
我看着墙角那张褪色的全家福,照片上的刘海生抱着三岁的涛子,刘婶子站在一旁笑得灿烂。那应该是他出海前不久拍的。
“那些船票和汇款…都是你自己安排的?”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刘婶子点点头,又摇摇头:“船票是我托在外地打工的亲戚寄回来的。钱…一部分是我攒的,还有一部分…”
她顿了顿,从匣子旁边拿起那封泛黄的信,递给涛子:“这是你爹真正留下的。”
涛子接过信,手抖得厉害。信纸被打开,上面的笔迹已经模糊,但依然能看出是一个男人刚硬的字体:
“海生在青岛意外身故,临终托我带信。他有一笔保险金在建设银行,存折夹在信里。密码是涛子的生日。海生说,这钱是留给涛子上大学用的,请节哀。”
掉出来的存折已经发黄,涛子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是一笔五万元的保险理赔金,时间正是二十五年前。最后一页的余额显示着二十多万,应该是经过多年的利息积累。
“存折我留着了,可骨灰…”刘婶子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不敢让涛子看见,怕他没了希望。”
她转向涛子,满脸的皱纹里都是愧疚:“妈对不起你,可我不后悔。如果不是这样撑着,咱娘俩可能早就散了。”
涛子抱着那匣子,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把信纸都打湿了。
“这些年,你拼命干活,说是攒钱给我上学,其实钱早就够了是吗?”
刘婶子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那棵高大的柿子树。
我悄悄起身想离开,给母子俩一些空间,却被刘婶子叫住。
“老师别走,见证一下这孩子考上大学。”她擦了擦眼泪,重新变回那个坚强的刘婶子,“今天是喜事,别耽误了。”
涛子红着眼睛,小心翼翼地把骨灰盒放到了桌子上最显眼的位置:“爹,我考上大学了。”
饭桌上,刘婶子的话比平时多了很多。她讲起了从未提过的往事,刘海生如何是村里最能干的小伙子,如何为了多赚钱给孩子念书不顾家人反对去远海捕鱼,又如何在最后一次通话中说”等这趟回来,就不出远海了”。
夕阳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骨灰盒上,也照在刘婶子伤痕累累的手上。她的手指因长期浸泡在冷水中而变形,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血丝。
“改天我把你爹安葬了吧。”刘婶子突然说,“放在家里这么多年,也该让他入土为安了。”
涛子抹了把眼泪,点点头:“等我放假回来,咱们一起去。”
晚饭后,刘婶子把盘子里剩下的鱼头留了起来。
“习惯了,总想着留点好的给他。”她自嘲地笑笑,“三十年的老毛病,一时改不了。”
太阳落山时,我告辞离开。走到村口,回头看见刘婶子牵着涛子的手,站在柿子树下说着什么。远远望去,他们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
那天晚上,村里人听说了这个消息,都来刘婶子家门口围观。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伟大,议论纷纷。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刘婶子家。看见她正在收拾行李。
“涛子要我跟他一起去大学城住段时间,见见世面。”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这闺女长大了,翅膀硬了,要管娘了。”
我注意到墙上多了一张照片,是年轻时的刘海生抱着小涛子,刘婶子站在一旁。照片已经泛黄,但被装进了新买的相框里。
“三十年了,总算能光明正大地挂出来了。”刘婶子说着,小心翼翼地擦了擦相框上的灰尘。
秋风吹过,院子里的柿子树上,果子开始泛红。刘婶子说,要等全红了,她和涛子再一起摘下来,祭奠刘海生。
“走的时候他说,等树上结了红柿子,就回来。”刘婶子望着树说,“现在,他终于可以回来了。”
那年秋天,村里人看见刘婶子和涛子一起,郑重其事地把骨灰安葬在了村后的山坡上。墓碑上刻着”刘海生之墓”,下面是一行小字:“用生命守护希望的父亲”。
涛子上大学那天,刘婶子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汽车,手里紧紧攥着那张早已作废的船票。等车影消失在尽头,她才缓缓把船票撕碎,随风飘散。
“让他自由地飞吧。”她喃喃自语。
我站在不远处,听见她这句话,不知是对儿子说的,还是对丈夫说的。
那棵柿子树,至今还在刘婶子家门前。每年秋天,果子红了,她就摘下来,一半送给村里的孩子们,一半送去山上。
涛子大学毕业后回到村里,做了我的同事。每当有人问起他父亲的事,他总是说:“我有世界上最勇敢的爹,和最坚强的娘。”
刘婶子现在已经七十多岁了,仍然不肯离开那个老房子,就连涛子结婚后多次邀请她去城里住,她也只是笑笑说:“这里住惯了。”
只有我知道,她还在等那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用另一种方式。
屋檐下的风铃,是三十年前刘海生送她的礼物,至今仍在随风轻响。每当听到声音,刘婶子就会抬头看一眼门外,然后继续低头做她的针线活。
有时候,等待本身就是一种信仰。而刘婶子,用三十年的等待,撑起了一个家,也成就了一个大学生。
来源:彩虹泡泡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