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知了都懒得叫。镇上的人只要下午四点过了,就会陆陆续续地搬着小板凳坐到各家门前的梧桐树下,扇着蒲扇,聊着有的没的。
那年夏天特别热,热得知了都懒得叫。镇上的人只要下午四点过了,就会陆陆续续地搬着小板凳坐到各家门前的梧桐树下,扇着蒲扇,聊着有的没的。
我骑着电动车从县城回来,裤腿卷到膝盖以上,后座上驮着姑姑买的半箱西瓜。那西瓜从县城到我们镇上只有不到二十公里,却像是从冰箱里被拿出来晒了一个下午。
“明子,你三叔回来了没?”李婶捏着一把枣核冲我喊。
我把车停在一棵歪脖子榆树下,摇摇头。“没呢,奶奶说叫我打听打听。”
实际上,家里人早就把能打的电话打遍了。三叔的手机关机,他平时常去的地方我们都找过了,什么都没发现。这都是第七天了。
“你说那个医院咋搞的?”李婶把枣核放在一个早就掉了漆的搪瓷碗里,碗底还有几颗瓜子壳。“癌症这么大的事,说查出来就查出来了,害得你三叔…”
李婶没往下说,但大家都知道三叔走的时候是什么情况。
那天他冲进家门,把一沓医院的检查单往桌上一拍,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不治了,省着钱。”
三叔才四十九岁,却有着像是六十多岁的沧桑。他的手上全是老茧,脖子后面被太阳晒出一道明显的分界线,像是脏了的衬衫领子。那是他常年在建筑工地上干活留下的印记。
我奶奶硬是把檐廊下挂了十几年的老式收音机翻出来,一遍遍重新找那个医院的号码。她还在念叨着:“不对劲,不对劲,我家老三身体好着呢,昨天还扛了半袋水泥…”
收音机里传来二人转的声音,不知哪个旋钮坏了,调来调去都是那个台。
三婶坐在一边,眼睛肿得像个桃子。她和三叔结婚快二十五年了,没生过孩子,但对三叔他们几兄弟的孝顺,村里人有目共睹。现在她只是一遍遍摩挲着三叔留下的那张老旧的身份证。
“人家就没看清楚身份证上的名字?”我爸皱着眉头看着那张复印件。三叔跟我爸虽然都姓王,但具体名字却差了俩字。
一个多月前,三叔去县医院做了体检。他不肯说,但大家都知道,那是因为最近工地上有人趁他干活时,偷了他放在工棚里的电焊机。三叔连着通宵干了四天,赚了点加班费,才把新电焊机的首付交上。他干活时总是猛咳嗽,工友们逼着他去医院看看。
检查结果还没出来,三叔就回工地继续干活去了。上星期四那天,医院打来电话,说他肺部有个阴影,让他赶紧回医院进一步检查。三叔放下电话就垮了,虽然他表面上满不在乎。
“该来的躲不掉。”他嘴上这么说,脸上却没了血色。
再去县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医生指着片子说是晚期肺癌,已经转移了。最好的情况,大概还能活个八个月到一年。
我爸和二叔陪他去的医院,我和三婶在家等消息。三婶炖了三叔最爱吃的萝卜排骨汤,那味道飘了一屋子。我记得那天院子里的仙人掌开了花,小小的,白色的,午后的阳光照在上面,好像一下就要融化了。
他们回来的时候,三叔的眼睛是干的,脸上那种麻木让人害怕。他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烟,抽出一根,在灶台边点着,猛吸了一口,然后猛烈地咳嗽起来。那包烟是医院门口买的,便宜货,烟盒上”吸烟有害健康”几个字被他的拇指摩得发亮了。
“我不治了。”他重复着,声音沙哑。“现在治也是拖,自己遭罪,还得花几十万,我那点工伤赔偿都不够…”
“钱的事我们家里人会想办法。”我爸说。
三叔摇摇头,又咳嗽起来。“他们几个孩子还得上学,你们也不容易。我就是不想拖累你们。”
他指的是我二叔家的孩子们。二叔前几年下岗,家里就靠大嫂卖小笼包为生,三个孩子都在上学,最大的刚考上大学。三叔一直在偷偷资助他们。
晚上,我从窗户缝里看到三叔和三婶坐在院子里的那张缺了腿的小方桌旁。桌子的那条腿是用几块砖头垫起来的,每次刮大风,那砖头都要重新垒一次。
三叔的烟一根接一根,三婶就坐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虽然那晚上根本就不热。月光洒在他们身上,衬得两个人都瘦小了许多。他们不说话,只是偶尔碰碰肩膀,好像这样就能听见对方的心声似的。
第二天早上,三叔就不见了。他带走的东西不多,一个旧军绿色背包,里面装了两套换洗衣服,一瓶水,和他那些药。那些药还是我爸硬塞给他的,说是能缓解疼痛。
“他说了什么没有?”我问三婶。
三婶摇摇头,眼泪又下来了。“他就说…出去转转。”
我知道三叔是什么意思。他不想让家里人看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不想让亲人为他操心费力,更不想用那一小笔积蓄给自己治个半死不活,最后还是要撒手人寰。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宁可自己吃苦,也不愿麻烦别人。
七天来,我爸和二叔轮流去周边的镇子上找人。派出所也立了案,但那些警察显然不觉得这是什么紧急事件。一个成年人,还是个癌症病人,想去哪儿不是他的自由?
不过,三叔也确实没走远。
就在我从县城带着西瓜回来的那天下午,医院又打来了电话。
电话是打给三婶的。三婶接起来,听了没两句,就倒在了门框上,旁边的奶奶手忙脚乱地去扶她,话筒掉在了地上,传出一个焦急的声音:“喂?喂?您还在吗?”
我赶紧过去接起话筒。
“您好,是王家吗?”那边是个女声,听起来很年轻。“我是县医院的张护士。之前关于王建国同志的检查报告…出了点问题。”
王建国是我三叔的名字。
“什么问题?”我问。
“实际上…那个片子不是他的。是和他同一天检查的另一位病人的,姓名很相似,系统录入时出了错。我们今天整理档案才发现这个严重错误。”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抖,“王建国同志的肺部只是有一点炎症,不是什么癌症。现在院方非常着急联系他本人,但电话一直打不通…”
我感觉一股热血冲上头顶。“你说什么?不是癌症?那他这几天…他现在…”
三婶从一旁猛地扑过来,一把夺过电话:“真的不是癌症?你们可别骗人!可我三叔人现在不见了啊!都七天了!”
我把电话从三婶手里轻轻拿过来,告诉张护士谢谢她的电话,我们会尽快找到三叔的。
挂了电话,院子里所有人都愣住了。奶奶手里捧着的那碗给三叔准备的枸杞水差点掉在地上,被我一把接住。
“不是癌症…”奶奶喃喃自语,“我就说嘛,我儿子那么壮实的一个人,怎么会得那病呢?”
我们重新组织了搜寻队伍。这次连村里平时对三叔不怎么热络的人都加入了进来。消息像长了腿一样传遍整个村子,大家七嘴八舌地出主意。
“王建国那人心软,不会是怕连累家里人,去什么地方…那个…自己解决了吧?”有人小声说。
这话让三婶差点又晕过去。
“不会的,”我爸斩钉截铁地说,“我弟弟不是那种人。他肯定是找了个地方静静。”
“会不会去了东边那个水库?”镇上开小卖部的老刘说,“我记得他年轻的时候挺喜欢在那儿钓鱼的。”
这一提醒,我们才想起来,三叔年轻的时候确实喜欢钓鱼。那会儿他还没去建筑工地,在村里的砖窑厂上班,日子虽然苦,但每个月总能挤出一天时间,骑着自行车去水库边钓鱼。后来砖窑倒闭了,他就去了建筑工地,再也没时间钓鱼了。他的鱼竿还挂在我们家杂物间的墙上呢,落了厚厚的灰。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骑着电动车沿着去水库的路找去。那是条土路,两边种着杨树,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跟我说话。
水库不大,修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如今有些年久失修。夏天的时候,水位会下降不少,露出一圈干裂的淤泥。远远的,我就看见水库边有个黑点,像是一个人影。
我把车停在路边,沿着长满杂草的坡道小跑下去。走近了才看清,果然是三叔。他坐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面前架着一根竹竿——那是用树枝临时做的鱼竿。
他瘦了,脸颊凹陷,胡子拉碴,衣服也皱巴巴的,但眼睛却异常明亮,映着落日的余晖。
“三叔!”我喊他。
他回头看了看我,有些惊讶,但并不慌张。“明子?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
我走到他身边,气喘吁吁:“全家人都在找你!医院打电话来了,说…说检查结果弄错了,你根本没有癌症!”
三叔愣住了,手里的竹竿差点掉到水里。“什么?”
“真的!是弄错了!和你同名同姓的另一个病人的片子,给搞混了!”我一股脑地把事情说了个清楚。
三叔的嘴唇抖了抖,然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的笑声在水面上荡漾开去,惊起几只睡在芦苇丛中的野鸭子。
“我就说嘛,我这身子骨…怎么会那么容易垮?”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声音有点哽咽。
我坐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好奇地看着他的”鱼竿”和旁边的小水桶,桶里居然有两条巴掌大的鲫鱼,还在微弱地挣扎着。
“三叔,你这几天…都在这儿?”
他点点头。“就在水库边上的那个废弃的看守房里。白天钓鱼,晚上就在那边睡觉。”
那间看守房我知道,是以前管理水库的老人住的地方,十几年前就空了。屋顶有个大洞,墙皮也剥落了大半,但勉强还能挡风遮雨。
“你…你一个人待在这儿想什么呢?”我问。
三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着远处正在下沉的太阳。“我就是…想好好看看这些东西。”
他的声音很轻,但我听得出里面的情感。
“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去过什么远的地方。整天就是工作,就是为了钱。突然有一天,医生告诉我可能活不长了,我就想,我是不是应该做点不一样的事?”
他叹了口气,收起鱼竿。“可我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就只能想起小时候,爸爸带我来这儿钓鱼的日子。”
我爷爷,也就是三叔的父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据说他是个很爱笑的人,而三叔继承了他的笑容,只是这些年,那笑容渐渐被生活的重担压没了。
“我在这儿待了七天,看了七次日出,七次日落。”三叔指着水面,“我看着这水,想着人生就像这水库一样,来来去去,涨涨落落。有时候水浑浊得看不清底,有时候又清得能照见人影。”
“那你想好了没?下一步要做什么?”我问。
三叔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回家。能活着,就好好活着呗。三婶的腰不好,我得回去帮她做家务。再过几个月就是二叔家老大的大学开学了,学费我攒了一半,还得再努力努力。”
他提起水桶,里面的鱼还在扑腾。“今晚炖鱼汤喝,你奶奶最爱喝鱼汤了。”
我们一起沿着小路往回走。暮色四合,远处村庄的灯火一盏盏亮起来,像是繁星落在了地上。
突然,三叔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那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还剩最后一根烟。他犹豫了一下,把烟叼在嘴上,但没有点燃。
“医生不是说我肺部有炎症吗?”他笑着把烟又放回盒子里,然后一把将烟盒扔进了路边的杂草丛中。“以后不抽了。”
我帮他拎着水桶,看着他的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三叔不高,但那时他的身影在我眼里却如此高大。
回去的路上,我们碰见了骑着摩托车四处找人的二叔。二叔见了三叔,二话不说就是一个熊抱,然后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你这傻子,吓死我们了…”二叔骂着,但声音里全是心疼。
三叔只是憨憨地笑。
到家的时候,院子里聚满了人。三婶第一个冲出来,一把抱住三叔,哭得说不出话来。奶奶颤颤巍巍地从屋里出来,手里还端着那碗枸杞水。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奶奶不住地说,苍老的手抚摸着三叔的脸,像是要确认这不是幻觉。
三叔接过那碗枸杞水,一口气喝完,然后举起水桶:“炖鱼汤!今晚全家一起吃!”
那晚上,我们家院子里热闹非凡。三叔亲自下厨,炖了一大锅鱼汤,那鱼腥味和香油葱花的味道飘得老远。村里人都来了,从老到小,围在桌边,端着碗,说说笑笑。
李婶抹着眼泪说:“这病走了就好,咱农村人,身体才是本钱啊。”
三叔笑着点头,给每个人的碗里都添了汤。他的眼睛很亮,好像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亮过。
晚饭后,大家渐渐散去,只剩下我们家人。三叔拿出那个军绿色的背包,从里面掏出一个塑料袋,递给我爸。
“这是这几天写的…想到啥写啥,乱七八糟的,你们看看就行。”
我们打开袋子,里面是几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字。那字歪歪扭扭的,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浸湿,字迹模糊。
“我觉得自己快不行了的时候,就想着给家里人留点什么。”三叔挠挠头,“可我又没啥钱,就只能写点心里话。”
我爸翻看着那些纸,突然停在一页上,声音哽咽:“老三,你…你说要把你的工伤赔偿和积蓄都给二哥家的孩子交学费?”
三叔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不是以为自己活不长了嘛。现在没事了,那钱当然还是我自己用。”
但大家都知道,他肯定还是会帮二叔家的孩子们。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聊到很晚。三叔说,这七天他想了很多,包括他这大半辈子走过的路。他说以前总觉得自己这辈子是失败的,没读过什么书,没挣多少钱,连个孩子都没有。
“但现在我想开了,”他望着满天繁星,“什么成功不成功的,能帮家里人一把,能让关心你的人不担心,就已经很不错了。”
三婶靠在他肩上,轻轻地抹着眼泪。
第二天,三叔去医院做了详细检查。医生说确实只是轻微肺炎,加上长期吸烟导致的一些问题,但只要按时吃药,戒烟,多休息,很快就会好起来。
三叔从医院出来,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是年轻了十岁。
“知道吗,”他搂着三婶的肩膀,“我现在才明白,活着真好。”
他抬头看着天空,那蓝得发亮的天空中,一群白鸽子正掠过,翅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后来的事情,村里人都知道。三叔去工地辞了工,回家开了个小修理铺,专门修各种电器。他那双粗糙的手特别灵巧,什么坏了的东西到他手里都能修好。
每个星期天,他都会骑着三轮车,载着三婶和奶奶,去那个水库钓鱼。有时候我也跟着去,看着他们一家人在水库边的草地上铺开野餐布,晒着太阳,聊着家常,那样子,比任何幸福的画面都要温暖。
有人问三叔,当初以为自己得了癌症,最难受的是什么?
三叔想了想,说:“不是害怕死亡,而是害怕自己活着的时候,没有真正地活过。”
那个医院的张护士后来成了我们家的常客。据说她因为这次医疗事故差点丢了工作,但三叔跑去医院,说自己没有任何怨言,反而感谢这次经历让他重新认识了生活。院方最后只是给张护士记了个过,但要求她到我们镇上的卫生院实习半年,算是一种”惩罚”。
张护士每次来我家,都会带一些营养品给三叔。三叔总是笑着推辞:“我好着呢,真的不需要。”
现在,村里人提起三叔,总会竖起大拇指:“王建国这个人,真是福大命大!”
但我知道,不是三叔福大命大,而是他懂得了如何珍惜每一天,如何在平凡的日子里寻找快乐。
每当夕阳西下,我经过三叔家门口,总能看见他坐在那张补好腿的小方桌旁,摆弄着那些坏掉的电器,额头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角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那个军绿色的背包,如今挂在三叔家的墙上,里面装着那几张写满字的纸。那是三叔在生死边缘写下的话,如今成了他最珍贵的财富。
有时候,我在想,人生就像一场误诊,你以为自己时日无多,其实路还长着呢。重要的是,无论路有多长,我们都要好好地走完它,不留遗憾。
就像三叔说的:“活着真好。”
来源:云朵棉花糖